这时的《公羊》学,其代表人物主要有胡毋生、董仲舒、公孙弘等人。关于胡毋生,我们将在后面论述。而公孙弘,由于其主要是个政治实践家,他虽然对《公羊》学地位的确立立下汗马功劳,但在理论上却极少建树。因此,我们这里讨论的《公羊》学,基本上可以界定为董仲舒的思想主张。

《公羊》学作为儒学的一个分支,在董仲舒之前即与其他流派发生过相互吸收与排斥的现象。只是大体说来,它在董仲舒之前处于一个相对独立的发展过程。换句话说,它对其他思想要素的吸收与容受,也只是儒学发展的内部矛盾运动。但是到了西汉中期,由于社会对理论的需求发生一些明显的变化,因而使得董仲舒的《公羊》学不得不杂糅一些非儒学派的东西。其中最显明的莫过于对阴阳五行学说的批判与继承。

阴阳学说和五行学说都是中国早已存在并各自独立发展的学说,它们的真正结合大约开始于战国晚期,起过重要作用的是邹衍。因此,要真正说清《公羊》学说与阴阳五行的关系,不能不研究邹衍及其学说。[1]

研究邹衍,首要的困难是资料不足。虽然《汉书·艺文志》著录《邹子》四十九篇,又有《邹子终始》五十六篇,但由于其语“闳大不经”,其术“迂大而闳辩”,“燕齐海上之方士传其术不能通”其义,[2]遂使其著作渐渐散失,学说渐渐失传。同时,邹衍的学说虽然在战国末年轰动一时,但由于理论形成相当的社会影响需要一个过程,所以同时代的学者如荀子、庄子、韩非等人的著作都没有关于邹衍学说的记载。因此,在没有新的材料发现之前,我们主要仍只能依据《史记》以及后人著作中的零星记载加以阐释。

邹衍,齐国人。生卒年都无法确考,据司马迁说,他活动于齐威王、宣王之时,与孟子、公孙龙等人曾有接触。[3]至于其生平事迹,在文献上更是一笔糊涂账,由于涂抹着浓厚的神学色彩,因此难以深究。《淮南子》佚文说他“事燕王尽忠,左右谮之,王系之。仰天而哭,五月,天为之下霜。”[4]还有一种说法称:“北方有地,美而寒,不生五谷。邹子吹律暖之,而禾黍滋生。”[5]这些神话般的描写,显然都增加了理解邹衍学说的难度。

关于邹衍学说的内容,刘向曾概括为三个方面,即五德说、天地广大说和天论。[6]我们这里所感兴趣的主要是前者。

所谓“五德”,即“五行”。主要是指由木、火、土、金、水五种物质元素所标志、象征的五种德性。它是中国古代思想家用来说明世界万物的起源和多样性的统一。原始五行说由来已久,司马迁称他读黄帝时的谍记,“稽其历谱谍终始五德之传,古文咸不同,乖异。”[7]似乎黄帝时已有五德之说,未免失之过早。比较可靠的说法,五行意识形成于殷周之际。较为成型的记载见诸成书于战国末年的《尚书》的《洪范》、《甘誓》、《大禹谟》等篇。不过,此时的五行说,虽然各个要素都已具备,但其相生相克的程序似乎尚不尽完善。“邹子有终始五德,从所不胜,木德继之,金德次之,火德次之,水德次之。”[8]说是五德,实际缺少土德。再迟,《吕氏春秋》十二纪将五行并举,但其次序仍不能有效地表述相生相克的完整过程。显然,这不是一种偶然的现象。

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中央者土,君官也。”[9]土德所象征的一统帝国的君主形象,只能产生在大一统的社会里,怎能设想产生于诸侯纷争的战国时代呢?因此,只是到了董仲舒的时候,大汉帝国的地位逐步确立,五行相生相克的顺序才有可能逐渐获得解决。

通观董仲舒的全部著作,我们发现在其谈到五行理论时,时而将土德加进去,时而不讲,其躲躲闪闪正表明理论的不成熟。但董仲舒确实是五行理论体系构造的最终完成者,他将土德配给了君主,以生养万物为事,使五行理论的哲学表述体系化,并满足了现实对理论的需求。

阴阳观念的起源并不比五行观念迟,《周易》经、传都保存有大量的阴阳思想。周幽王二年(公元前780年),伯阳甫谈及地震产生的原因,就认为是“阳失其所而填阴”的缘故,并将阴阳学说与社会现象的变迁视为互为因果。

刘向《别录》在概括邹衍的学术范围时,没有提到他的阴阳学说,但从《史记》的《封禅书》、《孟荀列传》等篇中的相关记载,再从思想发展史的角度观察,我们可以相信司马迁的说法,即邹衍“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迁之变”。[10]其学说中含有阴阳观念的成分。然而,现在的问题是,邹衍是否将阴阳五行融为一体,是否从阴阳五行的角度对宇宙作一个有系统的全面的说明。

传统的说法很少有人从这个角度提出问题,一般总是统而言之邹衍的阴阳五行思想,给人的印象似乎是邹衍已将阴阳五行合而为一,建构了一个阴阳五行的完整体系。考诸史事,这种说法是值得重新考虑的。

由于邹衍学说具有浓厚的神秘特色,特别是其著作的失传,我们确实很难从其思想本身来说明这个问题,而只能另辟蹊径,从其学说在后世发生的实际影响来尽量说明这一点。

据说,邹衍的学说曾被秦朝运用于政治生活,“齐人邹子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传,始皇采用。”[11]那么,让我们看一看秦始皇运用的什么实际内容吧!

“始皇推终始五德之传,以为周德火德,秦代周德,从所不能。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贺皆自十月朔。”[12]可知秦始皇仅运用了五德的理论,而并未与阴阳学说相配合。即使到了汉初,这种情况依然存在。汉丞相张苍著《终始五德传》“历谱五德”;[13]鲁人公孙臣称“汉得土德,宜更元,改正朔,易服色。”[14]似乎都未将阴阳与五行作为一个完整的思想体系。

真正将阴阳与五行相配合,完成其体系构造的仍是董仲舒。按照他的设计,“天地之气合而为一,分为阴阳,判为四时,列为五行”,“比相生而间相胜也。”[15]从时间、空间和气的结合完成阴阳五行的宇宙图式,真正将阴阳与五行一体化。

董仲舒之所以将阴阳五行合一,决非其最终目的,他的真实目的是要将阴阳五行学说与《春秋公羊》学合流,重建一全新的理论体系,以满足西汉皇权政治的需求。换言之,董仲舒的《公羊》学已非先前之旧,而是为现实的需要,吸收了一些阴阳五行的说法。“《春秋繁露》中《五行相胜》篇据五行相胜之义,推《春秋》某灾为某事之应,汉儒说《春秋》者多用之,然《春秋传》中遇灾异,每曰何以书?记灾也。何以书?记异也。不言某灾应某事,致某祸,如何与五行相胜合,则董生之说,非《公羊》家所本有者矣。又,战国之世,孟、荀大儒皆不言五行灾异之应,则独非为《公羊》家所无,亦儒者所不道也。”[16]显而易见,正是董仲舒真正使阴阳五行与《公羊》学合流。

董仲舒认为,儒家六经是一个完整的体系,每部经典各有分工和所用,而只有《春秋》具有总纲性的意义。“《诗》、《书》序其志,《礼》、《乐》纯其养,《易》、《春秋》明其知,六学皆大而各有所长”,不可或缺。《诗》言志,故长于本质的剖析;《礼》主要规定人们形式(文);《乐》主要用来陶冶人们的思想情操,其所长在于讽谏规劝;《书》作为古代档案文件,其所重在于对事实的清理与陈述上;《易》主要论述了自然界的现象以及自然和人之间的关系,故长于数的分析。而“《春秋》正是非,故长于治。”[17]要言之,董仲舒将《春秋》视为儒家思想体系的主干,因而将之作为政治、哲学教科书而不是作为历史书来研究。

站在宗教神学的立场上,董仲舒强调指出,君主的政治欲求,不是凭个人一己所好,而是要求之于天即仿之于自然。他认为,君主行为处世的这一根本原则是儒家精神,也是《春秋》政治论的最起码的要求。他说:“案《春秋》之文,求王道之端,得之于正。正次王,王次春。春者,天之所为也;正者,王之所为也。其意曰:上承天之所为,而下以正其所为,正王道之端云尔。然则王者欲有所为,宜求其端于天。”[18]

应该说明,董仲舒这里的“天”,虽然带有“上帝”(God)的浓厚神学气味,但仔细考量,也不难觉察其根本不过是神化了的自然而已。而且,在董仲舒的思想体系中,天对天子的基本要求,每每表现出来的,不过是博爱众生,施仁政、行礼乐而已。由此,我们看到,董仲舒立足于《公羊》学的立场对阴阳五行学说的吸收,实际上是囿于汉代宗教神学的文化氛围,顽强地继承原始儒家的人文主义传统,曲折地表达了儒家伦理对人类生命的终极关怀。

在对君主行为范式的设计中,董仲舒强调,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绝对规律在于阴阳二气的矛盾运动。阳是矛盾的主要方面,阴是次要方面,但不论是主要方面还是次要方面,二者都是必要方面,既是矛盾运动中不可缺少的,又是可以相得益彰、相辅相成的。他指出:“天道之大者在阴阳。阳为德,阴为刑;刑主杀而德主生。是故阳常居大夏,而以生育养长为事;阴常居大冬,而积于空虚不用之处。以此见天任德不任刑也。”[19]在这里,董仲舒引进阴阳概念以表述天的两大特征,其意在于告诫君主,在复杂的政治生活中,任何偏激都无补于治,政治路线的最佳选择在于依据儒家的中庸原则,以阳(德)为主,以阴(刑)为辅,阴阳合济合用。因为人类的社会生活是极其复杂的系统,在这一系统的某一时刻或某一方面,君主可以采取刑杀的手段,但刑杀决不是目的,而只有天下大治、人民富庶、国家强盛才是君主的根本追求,因此,在更多的时刻或更多的方面,君主应该采用教化养育的手段。应当承认,董仲舒这些杂糅阴阳学说的《公羊》学理论,既克服了早期儒家一味重视德教,盲目反对刑杀的仁政主张,又克服法家与刑名之学只知用民,不知恤民,一味妄杀的野蛮政策。更为重要的是,董仲舒这一理论只有建立在对历史主体——人的价值的充分尊重上才有可能实现。

[1]参阅马勇:《邹衍与阴阳五行学说》,《社会科学研究》1985年第6期。

[2]《史记·孟荀列传》。

[3]《史记·封禅书》。

[4]《后汉书·刘瑜传》注引。

[5]《列子·汤问》张湛注。

[6]《史记·孟荀列传》集解引刘向《别录》。

[7]《文选·魏都赋》注引《别录》。

[8]《文选·魏都赋》注引《别录》。

[9]《春秋繁露·五行相生》。

[10]《史记·孟荀列传》。

[11]《汉书·郊祀志》。

[12]《史记·秦始皇本纪》。

[13]《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及索隐案。

[14]《史记·历书》。

[15]《春秋繁露·五行相生》。

[16]徐哲东:《公羊榷论·董学》。

[17]《春秋繁露·玉杯》。

[18]《汉书·董仲舒传》。

[19]《汉书·董仲舒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