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惜时看了那相片,忽然大叫一声之时,大家都惊讶起来。卓新民首先挤上前,抢了相片到手上一看,原来那个女子,却是米锦华。这个女子,正是黄惜时魂梦颠倒,尊为无上高贵的同学。不料她也列入交际之花的一类,有相片可赏,让人去按图索骥,眼看惜时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不知道他心中有何感想?这个时候,若将话说破,不但他益发难堪,而且这里还有几个卖书的商人,消息外露,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只有忍住了为是。因此只当不明是什么缘故,笑道:“这也不见得怎样地美丽,用得着如此大惊小怪吗?”
说着,便将相片交还了惜时。惜时以为他们也是认不出来,含糊将相片放下,掏出钱来付了书钱。心里这就大大地懊悔,原来米锦华,也不过是如此一个人物,以前何必费许多金钱心力,去买她的欢心,照着卖书人的话,依路进行,省事多了,而且证明她是个用身体换金钱的人,以后就用不着低声下气,那样去恭维她了。
他心中如此想,无精打采地走出了货栈。邱卓二人,也很知道他有了新感触,在他不高兴的时候,再想他花什么钱,当然是更不高兴了。因此二人紧随在身后,一句什么话也不说,走了几步,惜时忽然一顿脚道:“唉!我也看破了,我们再到市场里去溜达溜达,花几个钱去找点乐子吧!天下哪有不用金钱得来的快乐?”
邱九思笑道:“你也想明白了,天下事哪里预料得许多,总也只好过一天算一天,我们在外头玩,就是这个意思。你想,我们若不趁这个青春年少的时候,找一点娱乐,有一天年岁大了,就是花了钱,精神上也来不及,那就没有多大意思了。”
三人说着话,已经一路走进了市场。卓新民道:“老黄不是要来找乐子吗?我来提议,先吃馆子,然后我们一路去听戏,听过了戏,随便哪个小馆子里凑合一下子,就往胡同里一溜,我准保今日一天一宿,准够乐的了。”
邱九思笑道:“你安排是安排得好,可是经济问题,怎么办呢。”
卓新民道:“你别用这话来挤,我们都是老朋友,谁又不知道谁的事,我们三个人,今天就只有老黄身上带钱,今天对不住,暂时请他做一做东,过两天,我们有了钱,自然要以礼相还。而且要这样办,才能够玩得长久。今天,我有钱,什么都让我做东,等我的钱用得可以了,你的款子,也就到了。然后接着由你做东,一个完了一个来,永久都有钱,便永久都有得乐,这比那一拥而上,大家拼着花的,就好得多。我这句话,你是相信不相信?密斯脱黄!”
说到这里,他改口不叫老黄了,而且是满面的笑容,向着黄惜时,表示出心中又愉快,又现出钦佩的样子来。
然而惜时本人,仿佛是带了有色眼镜来看人,总觉他的一言一笑,不十分自然,不过自己正有许多事要借重他们,纵然明知道他们是假意献着殷勤,自己反正是看破了世情,找乐子来了,带他们两个人在一处玩玩,便有个伴侣,不然一个人吃喝带逛,也就太没有意思了,因之笑着点头道:“没关系!这样小东,就是归我一人做了。也不算什么,还要回个什么礼?既是说吃了饭要听戏,我们马上就去找家小馆子赶紧吃,别再耽误了。”
卓新民听说,立刻起劲,赶快走上前一步,在前引路,到了饭馆子里,代看好了房间。伙计送上茶来,他刷了一刷杯子,倒上一遍茶,便要了笔墨纸条,来开菜单子。笑着向惜时道:“我们又不是外人,不必客气,只要两个吃饭的菜,和一个清淡些的汤就是了。只要肚子不受委屈,也不必白糟蹋钱,你看我这个主张怎么样?”
惜时笑道:“好的!可是也别替我太省了,显着我做主人的人,未免太刻薄。”
卓新民手里提着笔,仰着下巴,笑眯眯地望了他道:“那么,来个烧鱼头尾,你看如何?”
惜时点了点头。卓新民道:“再要一个粉蒸肉吧!”
惜时笑道:“你们很喜欢吃粉蒸肉哩!”
他说这话,原是指着他们上次在公寓里用面盆做粉蒸肉的一件事。邱九思听到,以为惜,时是不爱吃粉蒸肉的,便道:“不要这个罢!吃鱼吃肉,也嫌太像乡下人了。”
卓新民道:“我的意思,以为粉蒸肉的价目,比较要公道一点,若是不用这个,我也赞成清淡一点的……”
说着用笔杆头儿,在鬓发上擦了一阵,笑道:“金钩烧白菜罢!”
惜时很知道他们爱吃油腻,若请他们吃烧白菜,他们口里不说,心里总是不痛快的,反正是花钱,又何必省下一二毛钱,让他们心里拴个疙瘩。因笑道:“说起省俭起来,二位又未免替我太省了,我看还是来个红烧肘子吧!”
卓新民放下笔,站起来一拍桌子道:“那太好了!”
邱九思觉得他表示馋劲有点露骨,不免瞪了他一眼。卓新民一分钟的兴奋时间过去了,也觉自己有些得意忘形。既是邱九思在瞪了眼睛,想必黄惜时也是听不入耳的,便笑向他道:“我和你开玩笑的,不知道你能不能吃油腻东西?”
惜时点头道:“我很爱吃油腻的,若是有一个星期不吃大荤,我就要急了。”
卓新民道:“对了!像我这样瘦瘦的人,就为着是身体上缺乏脂肪,多吃一点肉,就可以补上脂肪了。好吧!就依着你的话,要一个红烧肘子。”
他说着话,口角上一道长涎,牵了一根三尺长的水线,由口角上向下一落,衣袋里并不曾带着手绢的,连忙就用袖子在嘴唇上一拖,把口涎止住了。
邱九思斜了他一眼道:“再添一菜一汤,也就得了。应该要什么,你思量着马上就得,也不必再费时间来讨论了。”
卓新民闹了一回不好意思,不敢再闹第二回不好意思,低头把菜单子写了,亲手交给了伙计,叫他快点做来,一面又回头来向惜时笑道:“我们要吃了饭再去听戏,时候就耽误得多了,哪里还有好位子坐到,不如让我先去买票。”
惜时道:“好极了!那可劳驾了。”
卓新民将帽子拿在手上,做个要去的样子,又向他道:“我可要走了。”
惜时笑道:“你只管走罢!我们会等着你来再吃的。”
卓新民笑道:“不是那个问题。”
邱九思笑道:“黄先生。你不知道他是个穷光蛋,请不起听戏吗?”
惜时这才想了起来,还不曾给予人家戏票钱,便笑着站起来道:“对不住!我这人做事向来是这样子大意的。”
说着,在身上掏出了一张五元钱钞票,就交给了他。他情不自禁地,在接钱之后,倒向黄惜时作了三个揖,然后匆匆而去。
惜时究不知此揖为何而来?不过这样一来。他觉得这班朋友别看他胡闹,也是很容易攀起交情来的,疑心他们是坏蛋一节,当然是自己错误了。这个卓新民做事真也痛快,不多大一会儿工夫,就买了三张戏票进来,一拱手道:“幸不辱命!找着一个熟看座儿的,花了一点运动费,居然在第四排上,得着三个座位。”
惜时一伸手,将戏票接了过去,一看上面盖有橡皮戳子,乃是捌毛一位,三八两块四,难道还多两块六毛钱,都做了运动费不成?既当了邱九思的面,也不便问得,一看卓新民时,他却代拿起酒壶来,替全席斟了一遍酒,更把这事牵扯过去了。
三人吃完了饭,便去听戏,听过戏之后,自然是黑夜了。邱卓二人,更不客气,在前面引路,就进了一家馆子,再吃过晚饭。又同到胡同里去打茶围,一直闹到一点多钟方才回家。
惜时到了家里,将皮夹子里的存钞,点点了一番,这一日之间,竟用去了二十多元,心里猛然一想,就是这样子的花法,也不会少于陪着米锦华时候所花的了。那个卓新民处处表示着诚实不客气,可是钱经了他的手,就不会退回一个来,而且这一天一晚的花销,三个人在一处,他们连车钱都不曾掏出一文来。换句话说,现在简直是一个人要花三个人娱乐的钱,自己现在是断了经济来源的人,这样的花法,如何担当得起呢?干脆还是不玩吧!自己要狂玩一顿,来出这口气,其实不是出气,乃是用洋钱来砸人罢了。先是站着的,然后缓缓地坐下来,只管向着电灯出神。手按着桌子,只管摸索着。这一摸索之下,手上掏着了一张学校日刊,无意之间,拿起日刊看了一看,首先看到学校里的布告栏,上面宣布着年考日期,音乐系是自下礼拜一日起,哎哟!这可糟了,糊里糊涂地就混到了年假时候,自己不但是功课一点不曾预备,而且缺课也太多,算起学分来,无论如何,是不及格,不及格就不及格吧!自己也不能靠学分吃饭,可是万一留了级,说起来,面子上很不好看。无论如何,自己总要弄个六十分,把这个学期的账,交代过去。纵然不能再和家里要钱,提了起来,这个学期的书,总算念了。说起来真也惭愧!进了一个学期的音乐系,连五线谱都不大认识,叫我去考什么?除非是音乐概论,中国音乐史略,西洋音乐史,这种书面上可以看出来的功课,自己下死劲儿看一个烂熟,或者还可对付一二场。琵琶是弹不来的,好在自己向来会吹两声笛子,到了考乐器的时候,就多啦梅华地搪塞一阵,总也可以交代过去。哎!说到书面,可也是着慌,书上真说过一些什么?脑筋里一点影子也没有,自己真要用功起来,又是从何处下手呢?如此想着,便在书架上把一大沓讲义拿了下来,放在桌上,自己缓缓地来清理。不清理却也没什么痛痒关系,一清理起来,才发现三张一沓,五张一沓音乐史里有艺术论,戏剧论里头,又有崑曲研究,零乱极了。好容易一样一样地清理出来,不是欠了一章的,便是残了几页的,这里七八份讲义竟没有一份是完全的。若是要用功起来,第一先要去补讲义,本来打算将讲义清理出来之后,在今天晚上开始就先看几页书,现在把讲义清理出来,都是残缺不全的,这是怎样的看法呢?对了一大沓讲义不免发呆一阵。
就在这发呆的时候,只听到楼下的钟声,当当敲了三下,啊哟!自己是一点钟才回来的,只管乱忙,把时间全忘记了。今天晚上,万来不及,只有上床先安歇一下。到了明日,一早起来,先去补上讲义,然后回家来再埋头读书。自己下个决心,从明日起,把一切玩耍的事,完全抛开,好在箱子里,还有些款子,目前不必愁到金钱问题,等过了年考,再做道理。他如此想着,先忙着脱了衣服,就上床睡觉。心里想着:由四点至明日八点半,还可以睡四个半钟头的觉,睡足了,跳了起来,就去补讲义,决不踌躇的了,赶快睡罢!
他一人睡在被里,枕着那鸭绒软枕,仿佛之间,却有一种脂粉香气,不断地袭人鼻端,这是哪里来的?这股香气,却是想不起,昂起头四处看看,也并没有什么形迹。心想:这可怪了!空房无人,哪有女人的气味呀!哦!是了,这是米锦华从前在这里睡的时候,脸上的粉,头上的油,摩擦到枕头上,枕头上有了香气了。这一件事,除了平添胸中一场懊恼而外,还引出了一件大疑案,这有什么可回忆的哩!然而她身体上那种健康美,在被里拥挤得暖和了,令人说不出有一种什么快感。啊呀!不要想了,明天不是要早起吗?如此一想,恨不得一刻儿睡着。然而在这时,越想睡,越是胡思乱想,打了几个翻身,也不知怎么办?有了,用数着数目催眠的法子来试验一下看。于是一二三四的向下数,不料由一数到三千六百,依然精神抖擞,一点也睡不着。气不过,不数了,一个弯身,向里弯了腰缩到被里去。然而只在这一弯腰之间,人倒是睡着了。
一觉醒来先睁眼向窗子外看去,却见对面照墙上通通红的太阳已经高照了,记得每日太阳射至墙上时,总在十点钟以后,难道今天有十点多钟了,伸手到枕头低下一摸,掏出手表来一看,可不就是十点半钟了。咳!这没有法子,只好把预定的程序改了,改为上午去补领讲义,下午再开始看书。如此想着,掀了被爬起床来,一面披衣服,一面就开门叫那老听差打洗脸水,衣服穿好了,被也不叠,将昨晚清理着的讲义从头至尾各看了一遍。回头一看洗脸架上,早放了一盆水在那里了。自己洗着脸,心里默念着音乐史,口里也念念有词,上古时代的音乐,中古时代的音乐。
老听差送了一壶茶进来,见他嘴里在念着,右手掌托了手巾,左手掌拿着一块香胰子,只管向上面摩擦,也不望着别处,也不洗脸,便问道:“黄先生!早上你不要什么吃的吗?”
惜时道:“中国音乐史!美术概论!”
老听差这倒愣住了,哪有这样一种东西可吃。惜时回转头来,见他站在一边,问道:“你发什么呆?”
老听差道:“我没有什么事发呆,我来问问黄先生,可要吃什么点心呢?”
惜时道:“你不问,我怎么知道,你就是站到今天晚上,你不说出来,我心里也不明白呀!”
老听差听说,心想:“这倒算是我的不是,可也奇了?”
惜时道:“我不吃什么,我要预备功课了。今天上午,你可以和我到小饭馆子里,叫一个木樨肉,一个酸辣汤,一大碗饭。晚上呢,就是一个炒牛肉丝,一个白菜汤,一大碗饭,一张家常饼,我全告诉你了,省得回头问我,又耽误时间,回头我在楼上看书,你不必惊动我,去罢!没有什么事了。”
说着将手一挥,老听差走后,惜时倒了一杯茶喝着,打算喝完便走,不料这是新泡的茶,热得非凡,不是一口气所能喝下去的,只微微呷了一口,也不再喝了,放下茶杯,起身就向外走。
到了学校里,将讲义领着,又匆匆地回来。一摸桌上放的那杯茶,还有些温热,自己也就好笑起来,来回两趟路,走得真快,若是平常也像这样用功,当然没有一样不考一百分的了。自己用上两天功,一定有些成绩,倒不要太灰心了。
于是把房门掩上,将讲义叠齐,就开始用功起来。因为第一天第一堂,考的是艺术概论,所以现在也按着程序研究,先看艺术概论的讲义,一口气看了三章书,脑筋里还,没有得着印象,什么叫艺术?尤其是讲义文中,夹了许多英文单字,不大记得,而且很通顺的语句中间,夹了这样一个英文字,使文气中断,在记忆力上,加了一层麻烦。心想英文既不能算是世界的标准文字,也不是中国文字的字典,词源,为什么讲义里,有些名词就得注个英文字在下面?何以不注法文不注德文,难道讲义里不注个英文字,就文意不完全吗?但是实际上,没有哪个看讲义,注意到这英文单字上去的。
心里如此想着,正抬了头出神,眼光忽然射到挂的月份牌上,今天乃是星期三。这个星期,只剩三天了,这讲义怎样看得完?立刻把心思收束住,又低头看讲义,也不过看了三页书,只听到老听差在门外叫道:“黄先生!和你叫的饭,已经送来了。”
惜时道:“太早了!”
口里说着,抬起手一看手表,已是一点半钟,便啊哟了一声道:“怎么就去了大半天了。”
老听差道:“饭开在外面屋子里,你出来吃吧!要不然,这菜可就凉了。”
惜时答应着便站起身来,一看讲义里面,正有两行可以注意的,因之又站着捧了讲义,看了半页,老听差在外面催道:“黄先生!你出来罢!菜饭都凉了。”
惜时鼻子里哼着。于是一手托了讲义,一面向外走,走到外边,将讲义放在桌上,然后坐下来,扶起筷子碗来,但是他两只眼睛可依然注视在讲义上。
这样的一面吃饭一面看书,闹了半个多钟头,才把一餐饭吃完。放下筷子碗,走回房去,一眼看到洗脸盆里热气腾腾的,有一大盆水,但是也不愿去洗脸,拉着手巾,将末端胡乱擦了几下嘴唇,又坐下去看讲义。到了大半天下午,居然把这一部书的讲义看了一个干净。心中便想着:俗语说得好,只要工夫深,铁杵磨成针,这是一点都不错的。这一用功,也就不见得书怎样难念了。讲义看是看完了,不过其中有许多地方不大明了,而且有几处,也只说了一个大概的大概,分明是教授讲书的时候,都口说了,让学生记在笔记上,但是自己不但没有听课的笔记,而且向来就不大上课,现时有什么法子可以明白。哎!这也不去管它,只要把讲义死记住,考的时候,脑筋里有点影子,就可以敷衍成篇,反正是比交白卷子强。而今且默默这讲义的大意如何,不要将书看呆了。于是背了两手,在走廊子下踱来踱去,心里可就想着,讲义上说的是些什么?不料这些讲义看得太匆忙,现时回想起来,竟是一点意思没有。立刻跑进屋子来,将收起了的讲义,又重新展开来看,乱翻着看了几页。这也怪,只这样一翻动,把看过的讲义,又立刻想得了。这仅仅是一种功课,就这样不容到肚子里去,还有上十门功课,若一律都是如此的话,那简直不想考了。这只有一个法子,把要紧的所在,都抄下一点。考的时候,实行夹带工作。碰得上,也许一样功课,落个八九十,若是碰不上,这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一个人踌躇着,不觉电灯一亮,老听差又将晚饭送来,吃过了晚饭自己得了一个新感想。这一天算是过去十之八九了,若是每天只研究一项功课,那么,到了考期,还会差着一大半,这便如何是好?想来想去,这只有把看讲义的工夫省了,索性把看的工夫,改为摘要。有三天的时间来摘要,当然所摘的也就不少。虽然这种办法,未免带些冒险的性质,其实这样拼命地翻讲义,所得几何,不也是冒险吗?万一考不上,那也没有法子,只好把这个学期荒废了,临时请病假,将来再要求补考,万一补考不成,明年再进别个学校,也没多大关系。
如此一想,心里自然安慰了许多。先把看过的讲义,摘要一遍,又把讲义页数最少的先翻了一道,又把纲要抄了,自己伏案做了一天一宿的工作,原不觉得受累,但是放下笔来,将腰杆子一伸,这不但腰疼背驼,而且脑袋发涨,眼睛发晕,竟是有些坐不住了。手按着桌上的讲义,自叹了一口气道:“我这个学期,不但落个人财两空,而且连书也没有念到一页,我千里迢迢跑到北京来干什么的?自己这一番荒唐,实在不容易得人谅解!也怪不得父亲生气了。”
越想越懊悔,便坐着发呆。一个反悔的人,总是自己持着消极态度的。因之他一言不发,就伏在桌上睡着。一直睡了一个多钟头,又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才上床去睡。
次日起来,还是照样工作。一连过去四日,不觉就是考的日子。第一堂八点半钟考起,七点钟的时候,天色刚刚一亮,马上就跳下床来披着衣,一切事情不管,先把今天预备用的夹带,看上一遍,揣到口袋里去,然后把讲义又翻着看了一看。老听差送了水来,一面漱洗,还把眼睛射在讲义上。说也奇怪,偏如此仓忙之下,有一段文字,有注意的价值,仿佛这门功课的题目,必是出在这上面,自己很快地把这一段记住了,一面走出房来,锁着门,心里兀自默念着。不料上半段都记得,偏是这下半段结论,又突然忘了。只得开了锁推房门而入,将讲义再看了一遍。这个时候,远远的已当当的响着上课钟,不能看了,转身向外跑,就下了楼。到了楼下,才想起不曾锁门,箱子里还有些款子,总不能大意。因之再跑上楼,把房门关着锁上了。
自己赶到学校里时,教室里人都坐好了,各人面前,都有一张油印纸条儿,分明是题目都散过了。于是在先生讲案上要了一张,然后坐上自己的位子去看。这一看之下,不由心里大喜一阵,原来纸条儿列着十个题目,有七八个自己知道已抄上夹带。而且第一二两条,就是刚才出门的时候,匆匆看的几行。这样看来,遇起考来,真用不着平常用什么功,只要临阵磨枪抢着记下一些在肚子里,便得了。一高兴之下,文不加点地就把一张卷子做成。在同堂交卷一半的时候,自己的卷子也就交出来了,这一道难关既过,心里总安慰一点,慢慢地走出了教室,在玻璃窗子外,向教室里面看来,对着还在伏案的同学,见他们搜索枯肠,自己不免有一种得色。心想:这样容易的题目,还值得如此费事!随便写上几笔,就交卷了。怪不得从前中状元的人,可以骑马游街。这交过卷子的人,对这不曾交卷的人,真可以自豪哩!他自己越高兴,越向教室里看去,这就有一件事让他吃一惊的,便是自己一度失恋的爱人米锦华,就坐在窗子边最后一张桌子上,自己两道眼光,只管向前看,倒把目前的事大意过去了。今天她穿得更漂亮,虽是这样的寒天,她只穿一件蓝呢夹袄,外面罩着一件白绒绳紧俏的小坎肩,椅子背上,搭了一件豹点狐皮大衣,露出红缎里子,光艳照人,她那雪白的脸子上,似乎涂了胭脂,似乎又没有涂胭脂。只是有点浅浅的红晕。心想:如此一个美人,竟会到手而及失去,未免可惜!
那书店里偷着卖她的相片,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是个大学生,而且有这样的姿色,又何必那样去堕落呢?惜时如此望她,她只低了头,手上拿了一支自来水笔,只管在一张格子纸上画着,看去好像是打草稿,其实七零八落地写着字,并不成文。她的长头发,因低低而垂下来,正挡住了半边脸。惜时想着,她或者是不好意思见我,然而我又何尝好意思见你呢?正待掉转身闪了开去,却有一个男同学的,在教室后面,经过她的桌子,向前面去交卷,他一只手只略微一摆动,就有一个纸团丢到她桌上,她如获至宝一般,立刻两手展了开来,脸上便是一团的笑容,那个男同学走出来,也在这窗户外向里面立着。米锦华一抬头,对窗子外微微一点头,抿着嘴唇笑了。这个男同学也就向她微笑。惜时一见之下,不觉忿火中烧,直透顶心,使劲一转身子,就避了开去。心想,她明见我在窗户外,倒向着别人微笑,你以为这就气倒了我呢?其实我已经得着证据,知道你是个什么人物了。惜时低了头,只管想着心事向前走,忽然身后有人在肩上拍了一下,回头看时,是同班中的孙贯一,外号叫孙多管。他在同班中,不问生张熟魏,一致鬼混。惜时上课的日子极少,同学无多熟人,至于他就算一个最熟的了。便笑道:“你太冒失,糊里糊涂,就在人家身后拍了一掌,若是一个生人呢?人家岂不要见怪。”
孙贯一道:“男同学碰男同学,有什么要紧。老黄呀!今天你心里难过吗?我看着都替你难受呢!”
惜时笑道:“这一门考得不坏,至少有七八十分,我难受些什么?”
孙贯一道:“你真可以的,还在我面前装糊涂呢?你没有看到我们那一朵校花,和徐子诚那一番情景吗?”
惜时这才知道那个人叫徐子诚。便道:“我和她已断绝朋友关系了,她爱怎么就怎样,管她有什么情景,我管得着吗?”
孙贯一道:“你既是打官话,我就不必说了,倘若你愿说实话,打听这个消息,我愿把我所知道的告诉你。”
惜时站着想了一想,便笑道:“你有消息告诉我,我是很愿听的,但不知你有什么消息?”
孙贯一道:“我告诉你,你可别生气。”
说着,回顾望了一望,低声道:“你看那徐子诚的样子,脸上又黄又黑,一双绿豆眼,两条吊线眉,和你比起来,岂不是相隔天渊,这位密斯米,好的朋友多了,为什么和谁也不长久,就始终爱了他呢?原来他是个华侨,以前也还罢了,不过有饭吃而已,最近他得了一笔遗产,足有十九万,小米得了这个消息,立刻把培大皇后的身份降下,时常地去找他。这次年考,小米要找人帮忙,只要露点风声,哪个不愿效劳。但是她对徐子诚说,同班只有他的学问最好,只要他递稿子。这种不灌米汤而灌浓米汤的办法,老徐如何不骨软心酥。”
惜时故意镇静笑道:“说起来,你也未免太形容过甚一点。”
孙贯一道:“我形容过甚一点吗?你不信,再考察考察两回,你就相信我所说的还只报告一个大概呢!”
二人正这样说着,只听到身后有一阵突突作响,参差不齐步履声,回头看时,正是米锦华挽了徐子诚的一只手臂,在走廊上并肩走来,黄孙二人将身体一让,闪到一边,他两人也就像没有看到一般,径自走了过去。米锦华那个云鬓蓬松的头,几乎伸到姓徐的怀里去,只管咯咯地笑着。惜时虽也曾和她热恋过,然而还是半公开的行动,当了许多人绝不曾如此卿卿我我,这样看起来,在书摊子上收到她的相片,那绝对不是没有原因的了。孙贯一望他俩走远了,笑问道:“怎么样?我说的话,是假的吗?”
惜时点头笑了一笑,也不置可否,回得寓所去,讲义也不要看,也不想吃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人向**一倒,横躺在**。他不倒在**,倒也罢了,一倒下来之后,这就感到身上疲倦异常,人竟是蒙咙睡去。醒过来,屋子里已是漆黑,赶忙把电灯亮了,一看手表,已经五点多钟了,这一觉把午饭睡过去了,自己还不知道饿,坐着定了一定神,依然感到人有些疲倦。心里想着,这一定是这两天用功用苦了,闹得人支持不住,也许用脑筋过度,闹得害了脑膜炎,学分虽然要紧,命也要紧,不要因为用功的关系,把性命送了。如此想着,就不想看书,便伏在桌子上,用手臂靠了头睡着。那楼下的老听差看到楼上电灯亮了,很快地就跑上楼来,问道:“黄先生!你不要弄一点东西吃吃吗?”
惜时抬起头看了一看他,摇摇头道:“用不着!给我泡一壶热茶来喝吧!”
老听差向他脸上望着道:“你的颜色不大好,身上有点不舒服吗?”
惜时道:“大概是看书看苦了,休息休息也就好了。”
老听差一想,像你这样念书的人,会用功用苦了,那些一年到头都读书的,都成了病鬼了,却也不便去驳他。下楼就泡了一壶茶来,然而将茶送到桌上时,他又在**躺下了。这种样子,倒是真有病,也不便惊动他,自下楼去了。
惜时睡到九点钟,肚子里觉得有些饿。二次下床,把老听差叫来,又要点吃的。老听差道:“你胃口怎么样?您爱吃油腻,给你叫个蛋炒饭吧!”
惜时点了点头,坐在桌子旁,静静地等候,随手在书架上抽了一本书下来看,只翻动了两页,便觉书上的字体,有些乱转。推开了书,斜靠了椅子背,就望着外面出神。老听差提了一壶开水进来。皱了眉道:“黄先生!我看你脸上,气色越来越不好了,你先喝怀热茶。”
说着,和他冲上一杯热茶,送到他面前,他依然是靠了椅子背坐着,身体也不动一动,见茶杯口上冒着热气,倒有点引动他喝茶的意思,端起杯子来,只微微呷了一口,依然又将杯子放下。老听差偏了头,望着他道:“黄先生,我现在可没有喝酒,不是我多嘴说闲话,在外边出远门的人,第一就是要保重身体,您以前大病了一场,可以说是还没有复原,哪抗得住又病,我想您的老太爷,准是没有离开北京,明天我到会馆里去,给他通知一个信罢!有了老人家来照应,那可好得多。”
惜时听说,许久没有做声,只端了那杯茶起来,慢慢地喝着。
老听差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也就不敢说了。接着外面有人喊了一声:“饭来了。”
老听差便出去提了饭盒进来,将这事牵扯开去,揭开饭盒盖子,端一大碗蛋炒饭,一小碗红烧牛肉,又是一碗口蘑豆腐汤。老听差笑道:“我和您做主,叫了两个菜,让你吃饱一点,明天好去过考。”
惜时笑着点了一点头,自己也觉这饭菜都是自己爱吃的,大可一饱。但是扶起筷子来,吃了两口饭,便觉难于下咽,夹了一块牛肉在嘴里咀嚼着,虽然感到有点咸味,那肉质就像木渣一般,口蘑豆腐汤,以前很爱喝,今天一见之下,也是不动心,勺子也不曾伸到碗里,放下筷子,向老听差一挥手说:“你收了去罢!”
老听差道:“呀!黄先生。你怎么一点东西不吃。”
惜时摇了一摇头道:“不能吃,心里已经有些向上翻了。”
说毕,又伏在桌子上。
老听差这倒相信他实在有病了,未便如何打搅,捡着碗就走了。惜时也是心里纳闷,既不热,又不发寒,只是浑身感到疲倦,会这样抗着重病似的,难道真是两天用功用过分了,那就未免笑话,勉强喝了一碗茶,还是解衣上床,只因睡得很早,次日天色一亮,就醒来了。因为休息一整夜的时候,此刻觉得精神振作一点,心想:昨天一场,考得很得意,总算碰上了,若是场场都如此,就算自己捡了个大便宜,何必不去考。于是按了钟点就向学校里来。
在家里的时候,似乎一切都如常了,所以鼓了勇气出门,但是到了学校门口的时候,似乎心里忐忑乱跳,人有一点站立不住。这个样子,要去过考,当然是不行。如此想着,正待转身,恰是适逢机会,米锦华手上捧着墨盒和毛笔袋子走了进来,那笔袋子是用蓝布做的口子上用宽紧带子锁了,大概是带子不曾锁得好,她起身上台阶的时候,身子跳了两跳,把布袋子里两支毛笔,一齐滚了下来,落到台阶下去,惜时正站在台阶下层,有一支笔扑的一声,射到他的脚下,米锦华看了一看,很不愿上前来拾起。可是也不能置之不顾,站在最上面一层台阶上,未免发呆。惜时也看出她为难的情形来了,就一弯腰将那支笔捡起,把其余落在远处的一支笔,也一同捡了,然后送上台阶,交到米锦华手上,锦华见他有一种楚楚可怜的样子,手上接着笔,就向他微笑点头道:“劳你驾!”
在她这一笑之间,露出了她两排又齐又白的牙齿,由那红嘴唇一托,真是妩媚动人。惜时便也点点头。因不知道要说一句什么话好,呆了一呆,急忙之间,惜时的话不曾说出,她已经回身走远了。惜时一想,她或者对我余情未断,以前她毅然决然和我绝交,总是气头上的事,未必能恼恨到底,若照一班人说,她是个拜金主义者,那么,她对朋友之间,更无所谓厚薄了。这且不管她,我要到堂上再去看看,看她和徐子诚究竟是个什么情形?事到如今,我纵然不希望覆水重收,我要看出她的所以然来,我必定把收藏的相片拿出来质问质问她,也好出我一口恶气。如此想着,把病又忘了,遥遥地跟着米锦华一路上课堂,来到了课堂上。先生还不曾来,同学们隔着座位,大家纷纷议论,米锦华却坐在她的位子上,用了一把小刀子,只管削铅笔。她低着头,眼光只射在刀口与铅笔尖上,满考场的人说话,她都不去理会。惜时看到,深以为怪,怎么她倒有不乐之色,莫非她怕考。一人远远地坐着,只管在人丛中用眼光打量着她。
不多一会儿,那个华侨学生徐子诚进来了,她不曾抬头看,似乎这姓徐的身上有一种香味,自然可以让人知道一般,他那里一走过来,米锦华早已站了起来,笑嘻嘻地和他点了个头,这分明是全教室同学,都不在她眼里。而她眼里,只有一个徐子诚了。惜时本来身体有些支持不住,这时又羞又气,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其白如纸,伏在位子上,两眼发赤,竟是一动也不动。
孙贯一坐在他前排一个位子,一回头,低声笑道:“你瞧见……”
一句话未完,就改口道:“老黄!你怎么了?”
惜时两手伏着桌子,头一点哼了一声。孙贯一站起来,摇着他道:“你的脸色太不好看,你怎么了?”
他以为摇撼着他,他可以说两句话,不料他随着这身体摇撼之时,人坐不住,向桌子下一溜,就坠下去了。同学们一见,啊哟了一声,连孙贯一也手足无所措。要知此君病体如何,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