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黄惜时由椅子上向下一坠,全堂的学生都惊动了。附近座位的学生,都将惜时包围着,在远处的学生,也纷纷站立起来,都向这里望着。全教室都紊乱了,就没法维持秩序,这一堂主考的教授,只得把办事人找来,用两个斋夫,将惜时抬了出去。他在椅子上坐着的时候,人还是清清楚楚的,可是由椅子上一溜下地之后,人就昏迷了过去。他既没有什么亲密的同学,学校里也不知道他有什么亲人在北京,现在此人病势这样沉重,当然很危险,已没有什么考量的机会,马上找了一辆汽车,将惜时送到医院里去医治。
他这种昏迷的缘故,不过是一时的感触,只要和他打上一针,也就恢复原状了。他醒了过来,自己已是身卧在二等病室的一张**,鼻子里先嗅到一股子浓厚的药水味,及至睁开眼来,才明白了身子何在。那床脚头有个中年的女看护,斜侧了身子站着,床头也站了一个穿白色衣服的医生,他嘴上有很长的浓厚胡子,鼻子上架了大宽边眼镜,挡住他锐利的目光,脸上并没有什么笑容,他手上套了橡皮手套,两手微微搓挪着,在他那庄严的态度上,又显出许多沉思的神情来。
惜时看清楚了,定了定神,才问道:“大夫!我是什么病?”
那大夫淡淡一笑,反问道:“你觉得身体怎样?”
惜时道:“只是周身酸痛难过,也说不出是有怎样的毛病。”
大夫道:“你以前得过淋症吗?”
惜时看了女看护在这里,有些不好意思答复,很低的声音答道:“没有这个毛病。”
大夫点了点道:“这病得了几天呢?”
惜时听说,倒吓了一跳,自己只知道精神疲倦,并不知道得了什么淋症。这样说,自己是染了花柳病了。这让人知道了,是多么难为情。便踌躇着道:“我有这个病吗?我自己并不知道呢?”
大夫道:“难道小便的时候,有点痛痒,你都不觉得吗?”
惜时低了声皱着眉道:“有点痛,自己也不以为意,我是这几天预备功课,受了一点累,加上又受了一点新的刺激,所以病倒了。”
大夫点点头道:“你的病很复杂,先把你昏迷的病治好了,再和你治淋症,大概你这种病,明天就好了,再开始和你洗治淋症。而且你身体这样坏,是否有别的毛病,这很难说,明天要检查检查才好。”
惜时听了这种话,觉得是很难为情的,不好意思答复,又不能不答复,只含糊着轻轻答应了一声。那大夫也猜不出他是什么用意,也没有多问,自走开了。
惜时一人躺在病**,这才明白,原来是害了淋症了。从前也听到朋友说,这种毛病,是由于不洁净传染来的,虽是有些不便当,但与身体健康,并不有十分的损害,何以到了自己身上,就是这样厉害,简直把人病倒了。记得有个朋友,也是害了淋症,因为医院里诊治,花钱多,费时间久,就是在药房里自己买药吃好的,他天天吃药,在外表看来,还是和平常人一样,自己要治这种病,还是私下瞒着人治罢!他如此想着,当天在医院里住了一晚,次日就要出院。大夫也说了,治淋病也无住院之必要,可以出院,招呼他每天必来一次而已。惜时觉得这种不体面的病症,越秘密越好,自己天天要上医院,一定会引起朋友们的注意,还是一个人私下买药秘治,不惊动人的好。好在这种治花柳病的膏丸药水,报纸上的广告,是经年累月的登载,找两份报仔细一检查,就可以治了。
他如此想着,果然照办。在报上看到有两种治淋病很灵的药,价钱并不怎样贵,于是到了晚上,一人走到大街上散步,经过药房门口,趁着那店里并没有主顾的时候,就向里面一钻,自己连这样丸药名字,都有些不好意思说,在家里早写好了一张字条,这时将字条掏出,交给店伙看,问这样东西有吗?凡是卖西药的药房,这种治花柳病的小膏丸,总是预备得很充足的。他所找的丸药,既是报上广告栏里得来的,当然预备得多,马上就在玻璃瓶子里取了出来,交给了他。
他拿回家去,首先打开那丸药盒子,一看那方单,上面就先写着,每小时吞服两粒,继续吞十二小时,不要间断,一星期可以痊好。惜时一想,每小时吞两粒,七天可以治好,那么,每小时吞四粒,不就可以缩短痊好的限期吗?他觉得这种办法是很合逻辑的,于是下了决心照办。
这丸药先吞下去两三小时,还不见得有什么动静,吞过了半天之后,不但那疲倦的精神,不能恢复起来,而且心里如火炽一般,只管向外面要反吐出来,自己虽然竭力地忍耐着,可是肚子又打通了,半个钟头之后,便要上厕所一次,人住在楼上,厕所在楼下,有了三四回跑着,两条腿软绵绵的,坐下了竟有些站立不起来。至于要医治的毛病,依然不见有一点转圜的样子,越是毛病不好,心里越着急,以为买的丸药,大概是不大灵,于是又从新到报纸卖药广告栏里,再去找丹方,自己由那动人的广告文字里,决定了一样,再写好了单子,到药房里去买,然而这药的效力,恰不是广告文字所能保证,吃下去如石投大海,前两天说,是不觉得怎样痛痒的,现在已是很痛,而且小腹之下,红肿了一大块,腿沟里的淋巴脉发炎起来,肿得有栗子般大,行路时很是痛,不过病到了这种程度,也不爱行路,有时身上凉飕飕地,有时身上又一阵一阵烧热起来,只是要躺着,吃东西是不合胃口了,而且连一杯白开水,也感到不想喝,这病算是实实在在地缠到身上来了。若是再要自己买药泡,糊里糊涂,也许把身体更吃坏了。学校嘱托的医院,虽然可以便宜几个医药费,然而在那种医院治花柳病,那简直是自己给自己宣传,不到三天,准会闹得全学校都知道。现在决不能害臊,只有到一家南生医院去偷着诊治的了。
如此想着,当天就私自到一家中等医院去看病,在挂号室里挂号的时候,人家问是什么病,踌躇了一会子,才轻轻地吐出了三个字,是“花柳病”。那个挂号的人,也没有说什么,抬头在他脸上望了一望。惜时被人家望着,心中自是二十四分惭愧,只得半低了头,用牙咬着下嘴唇,板住了面孔不做声。那挂号的对于这种事,当然也是经过多次,对于这种人,自然也是富有经验,因之也是低了头不做声,免得病人难为情,挂号单子交给了他。
惜时心里想着,为了治病要紧,如何顾得了许多,板着面孔,就钻到花柳科治病室来。这里面有五六个病人,在一边坐了等着,那边一道白布帐幔,挡住了一个施行手术的地方,似乎那里面有人。看看这些候诊的人,态度都是很自然,并没有什么害臊的样子,心里也就坦然了许多,和这些候诊的人坐在一处,静等医生的诊治。看病的人,一个个经过了医生的诊视,就临到惜时头上,医生只问了几句年龄籍贯平常的话,第一个问题,就是问他:有没有在妓院里住过?惜时怎敢隐瞒,只得低了声音,一一答复。于是医生将他。带到施行手术的屋子里,吩咐他脱了衣服,要仔细检查。
惜时把衣服脱了,在一张病**躺下,那大夫一眼看到,先就淡淡地说了一句道:“这是大疮!”
惜时以为自己究不过是报上登的什么五淋白浊而已;于今这大疮两个字竟然传进耳鼓,不由得他不扑扑的将心房跳了两下。那大夫说完了这句,才开始检查他的身体。时候并没有多久,他吩咐惜时穿好衣服,就对他道:“你这病是梅毒,已经到了第二期,要赶快诊治。本来侦查花柳病,应该抽出血来检验一下,现在你的梅毒,已十分明显了,用不着验血。这种病,没有别的治法,就是打六百零六,你自己意思怎么样?”
惜时听了这些话,真是晴天打了个大炸雷,吓得面如土色,缓缓地道:“我自然是愿意治好。”
医生道:“你可以先到交费处。缴好医药费,然后我来给你打针。”
惜时听一句答一句,可是心惊肉跳,已弄得不知如何是好。医生见他呆呆地站在这里,这才道:“没有你的什么事,你可以走了。”
他无精打采地走到交款处,一问之下,据说是要交付十块钱手续费,三十块钱药费。惜时真不料治这种病,倒要费许多钱的医药费,自从和父亲决裂之后,钱只有支出,并没有收入,已是一天一天地减少,于今又突然地增加这笔支出,如何担负得了?可是这种病,有送性命的可能,救命总是要紧的,因向办事人道:“我今天没有带这多钱来,怎办呢?”
心里还搁着一句话,就是问明天补送来可以不可以呢?那办事人却也很干脆地答复他,便道:“这也不忙在一天,你今天钱不够,明天再来打针就是了。”
惜时一看这样子,简直无转圜之余地,讲情也是白讲,只得低头出了医院,雇车回去。
这一回去之后,就和初来时的情形不同了,人坐在车上,也感到有些天旋地转,眼面前所看到的东西,一切是昏沉沉的,几乎要由人力车上撞了下来。其实也说不出身上加了什么病症,只是身体支持不住,精神有些失常。到了家里,自己第一步办法,就是打开箱子,检点还有多少钱。也是这一程子,自己做事过于偏激,无端要嫖娼来泄情,把所剩的几个款子,用去一大半,现在不过是六七十元了。原来的意思,辞了这房子不住,搬到小公寓里去每月开销一二十块钱,有这些存钱,还可以对付三四个月。现在一笔就闲去四十元,病了还有善后问题,无论如何,全部拿来治病,恐怕不够,何况其他呢?然而这种毒病,生命关系,又怎能说不治?记得一次游卫生陈列所,曾得着几本小册子,其间有一本就是说梅毒之为害的,因为自信绝不至于染到这种毛病,所以绝对没有看,现在不能不展阅一番,做个参考。于是在书架子边站了一阵,将那本小册子寻了出来,因自己急于要看,等不及坐下,在书架子边站着,就翻读了一遍。
这文字里面,说到梅毒之为害,简直怕人,最厉害的几条:一、毒要发作出来,浑身要溃烂而死。二、就是治好了,十年八年之后,依然可以再发。三、害过梅毒的人,平均计算,总是短命而死。四、梅毒有遗传性,往往传染到无辜的子孙身上。
惜时看了之下,越想越怕,自己真是糊涂,在爱情场上失败了,还不觉悟,又明明白白地花着许多金钱,到娼寮里去买爱情,妓女的爱情,就是几岁的小孩子,也知道是假的。自己一时高兴,就这样地闹起来,花了钱不要紧,闹一个终身洗不去掉的毛病,实在可恨,而且也太冤!天下女子都可恨;妓女更是可恨,自己身上有害人的毛病,怎么还要接客,今生今世,不愿见一个妓女的面了。然而毛病已经是得了,空埋怨一阵子也是无用,还是治好自己的病要紧,虽然只有六七十块钱,好在治病还有富余,总比医药费都拿不出来,要好得多哩!今天怎么不多带一些上医院去,这又要耽搁一天了。这一天的延误,不知道与病症有碍无碍?若是有碍,落得周身溃烂,那不如投河自尽罢!这个医院要四十块钱的医药费,也许是有些敲竹杠意味,还是掉一个医院治一治为妙,可是这种毛病,在一个医院里诊治,已经怕事机不密,怎样又好掉一个医院。如说这个医院敲竹杠,难保别个医院就不敲竹杠。设如为了检查身体问题,又耽误一天呢,算了罢!明天一早就上这家医院去,一点也不要犹豫了。他就是这样乱七八糟的,站在书架子边胡想,也不晓得坐下,也不晓得离门,及至自己醒了过来,两脚疲软不过,人就向楼板上一蹲,索性坐着靠了壁子,不站起来了。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少时间,那个老听差,由楼下一路叫了上来道:“黄先生不是一早就回来了的吗,怎么一点响动没有?”
一面说着,一面推了房门进来。看到这样子,向后一退,“哎呀”了一声。惜时睁开眼来,向他摇了一摇手道:“你不要害怕,我没有害什么病,不过是翻书翻得头昏了,身边没有椅子,就在楼板上坐着,其实休息一会儿就是好了。”
老听差低了头看他的脸道:“你的颜色太不好,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了。这两天工夫,你真的瘦了不少哇!”
惜时有气无力地,慢慢扶着书架子坐起来,身子站在屋当中,晃动了两晃动,老听差抢上前一步,连忙将他搀扶着,送到**去。惜时身子向下一倒,裤脚向上一挑,老听差一回头,赶快向痰盂里吐了一下吐沫,皱眉道:“哪里来的这一股子味道,腥臭腥臭的。”
惜时有时候也嗅到自己身上有一股子不好闻的气味,自己还以为是心理作用,不十分理会,现在连老听差站着那样子远,也都嗅到了气味,这不用说,一定是这毒疮的气味,惹得身外的人,都可以嗅到的了。连忙坐起来问道:“什么?你闻到这楼上有气味吗?你找找看,不要是哪里有死耗子吧?”
老听差摇摇头道:“不能够,死耗子只是臭,可不会发生什么腥的味儿,这很有些像臭鱼烂虾的气味。”
惜时道:“臭鱼烂虾吗?你想这楼上怎会有那个东西,你下楼去给我找一根卫生香来点一点就好了。”
老听差当然也猜不到是他身上有了梅毒,果然不疑有他,就取了一支香上楼来点着。惜时也不让他上前,远远地就向他一挥手道:“我要静静地躺一会儿,我不叫你,你不必上来的。”
老听差也不疑话中有因,自下楼去。
这一下子,把借时急得加倍地不安,心想毒气还没有大发,就是这样腥气难闻,若是毒气全发出来了,我这个人到一处腥一处,如何可以出门见人家的面,我自己实在是寻死,好好儿地胡寻开心,闹出这种病症,也不知道明天去医治,是不是晚了,假使晚了的话,难道我就等着死神光临吗?想到这里,恨不得马上就到医院里去改挂特别加急的号,以便提早医治。但是那医院里大夫约好了明天去的,若是去早了,又怕碰了钉子回来,还是不去为妙。
他一个人就是如此胡思乱想,白天想到晚上,晚上又继续地想到深夜,也不思吃东西,也不出房门,只是十分疲倦地在**躺着。醒有所思,睡便有所梦,闭了眼睛,所见到的便是医院里的大夫要和他打针。闹了一晚,直到大天亮,算是上医院的机会已经到了,心中方始大定,连忙爬起床来,就预备好款项,静等钟点来到,恨不得跳进医院,一针打下去,就恢复了健康。
但是事实绝不是这样容易的,这天在医院里打了针之后,医生告诉他,回家之后,好好地躺下静养。这六百零六输到周身血脉里去,今天晚上,要大烧热一番的。过了两天,再来看看。除了继续吃药之外,若是余毒未尽,一星期之后,还得打上一针。惜时听了这一番话,才知道依然没有痊愈的把握,心里依然拴了疙瘩回家去。医生虽然说今晚要大烧大热一番,可是回家之后,也没有什么动静,就不把这话放在心上,以为医生不过是用言来警诫病人的,也就随便置之。可是过了两个钟头,果然有些头昏,身上的热气,也一阵阵地向外冒,大概是有点影响的。于是脱了衣服,索性上床睡觉,等着病来。
慢慢地四肢发热,慢慢地脑袋昏沉,接着,喉咙发干,浑身骨节酸痛非凡,连在**翻几个身,都感到有些周转不灵。鼻子里喷出来的气息,就如两道火焰一般,满腔子里的温度如何?这也可以不言而喻。因为心里烧热的缘故,便想喝一点水下去压压,可是提起精神来叫了两声,却有字无声,叫不出去。当然老听差在楼下也不听见,盖着的棉被,犹如炭炙过一般,睡在被里,几乎骨头都被燃烧着了。
翻了两个身,人又昏昏沉沉地睡去,自己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候,睁开眼来,只觉得电灯光线刺目,喉咙里更是干燥不堪,头脑子让热气熏蒸着,抬动不得,这大概是夜深了,要叫人是叫不着的,这渴是实在忍不住了,就一只手托了头,伸了一只脚到床下来,不料只这一只脚伸下床来,身子都是转动不得,试了半天,依然下不了床,把那只脚依然缩到被里去。
过了许久,身子虽是动不得,然而心里却是明白的。心想,害病不要紧,害病在这一所空楼上,假使现在咽了气死了过去,又有谁人知道?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为什么嫖娼嫖成这个样子,还是对人示威呢?还是自己对自己泄愤呢?自己死了,也吓不了人家一眨眼。自己走错了,大可以回头,又何必拼命地再向错路上走。然而这一些事情,都是为了那个米锦华女士,设若没有她那一幕恋爱剧,决计不会使自己变更态度的。我若是病好过来了,一定要对付这女人一些手段……
一个人想了又恨,恨了又悔,在痛苦之中,加上这种错综的思想,身体就更是受创。到了次日早上,那老听差推门进来,一眼看到,就哎呀了一声道:“黄先生!你的脸色更坏了。只一晚上的工夫,你就瘦成这个样子,简直另变了一个人了。”
惜时道:“是吗?也应该的,昨天晚上,我一夜烧到大天亮,人事不知。”
老听差说着话,鼻子又耸了两耸,问道:“呀!这屋子里怎么有这样浓厚的气味,你别是打了什么药针吧!”
惜时道:“没有呀!”
老听差看看惜时**的情形,鼻子又耸着嗅了一嗅,因道:“这没有错的。从前我伺候过一位周先生,也是害这样的病,后来打了一针,大烧一夜,小便出来,痰桶子里都是那药味,我这样一大把年纪的人,你还瞒我做什么?告诉了我,我也有个照应呀!昨天你要是告诉了我,我就会在楼上伺候你了。在外边做客的人,总得保重身体,一天有了病,千万也别瞒着人,要不然,那是自己害自己了。”
惜时听了他这一番话,虽不甚恳切,想到若是老早就告诉了他,早早地就动手医治,也许不至于落到这一个地步。因道:“你为人很忠直的,我也不瞒你,我现在后悔也是来不及,请你不必对别人说起呢。”
老听差见他已不相瞒,就从头至尾,仔细盘问了一遍,因点点头道:“年轻人,这种事情,总是难免的。只要斩草除根,治得干净,却也不妨事,可是我要说句不中听的话,你现在既然是回头了,你还是要和你们老太爷相认,客边骨肉至亲,得见一面,那比吃什么也有力量。再说这个病,便看花钱怎么样?钱越是花得多,病去得快,身体也容易回复转来。”
惜时往日要听到有人提他父亲,他全感觉到浑身不快,于今老听差提到父亲,不由得心里一动。因道:“我的脾气不好,现在后悔,也是枉然。”
老听差道:“你们老先生,大概还没有离开北京呢。前几天晚上,我走出大门去,只见一个人由胡同那头溜达到胡同这头,只管来回走个不断,我很纳闷,这人是什么意思,后来我走上前一步,他喊了我一声。我才知道是老先生。我说,老先生!你还没有回南吗?他说几个同乡留住了不让走,还有几天耽搁。就把我拉出胡同,问你怎么样?我说你很好,他摇摇头说,这话靠不住!他差不多每天都到这大门口来看你一回,看到你还是不念书呢!他说完,吩咐我千万别告诉你,他说你是不容易回头地。可是他只有这一个儿子,就这样脱离关系,也是有些舍不得。”
老听差只管说着,惜时侧脸躺在枕上,静静地往下听,就不觉洒下几点泪来。那泪珠儿落到枕头上,然后不见。老听差道:“黄先生!父母爱子之心,总是不会变的呀!他若是看到你这种样子,更会心里难受的了。要不,我到会馆里去,和老先生报个信儿,也许他……”
惜时由被里伸出一双手来,向他摇了几摇,低声道:“你千万不要去说,我弄成这种样子,我还好意思见他呀?”
老听差皱眉道:“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你还说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而且爷儿俩,也没有解不开的仇恨。”
惜时将头在枕上摇了两摇道:“我的意思你不懂。”
听差道:“我倒有个主意。今天晚上,我在大门口等着,若是老先生再来了,我就把你害了病的话告诉他,看他怎么样?”
惜时睡在枕上,许久不做声,忽然摇摇头道:“不行!不行!我若是念书念得好好地,钱也有得用,我可以自己去见他,现在既是害病,又没有钱,我若把他请了来,一定说是我到底没有志气,他就是念父子之情,不肯说我,这里的房东,这里的院邻,都会笑我没出息,我还有什么颜面见人呢?”
老听差见他的意思很是坚持,再说也是无用,便不提了。
有了这一番话,无端算是在他心上又拴了一个疙瘩。父亲还在北京,只要自己肯认错,金钱上自然有了接济,用不着再发愁。然而书是不会念了。病体又害得这样地沉重,这让父亲看到了,他当我一点血气没有,纵然父子和好,恐怕也不会再给钱念书,甚至还要我一路和他回乡,也未可知。与其这样,还是以不和他见面为是。如此想着,把见父亲的意思,更为冷淡。好在经济来源虽断,目前还不恐慌,也不至于立刻就要找款,暂等一两天,考虑考虑也好。老听差本来也就不赞成惜时为人,惜时既不要见父亲,也就不再和他说了。
惜时在家里静卧了五六天,烧热渐渐退去,精神也渐渐恢复,心里对梅毒侵袭生命的恐怖,也淡了许多。心想人家都说我颜色不好,又说脸子分外地清瘦,究竟也不知道坏到什么程度。自己拿了一面镜子,就向着阳光一照。这一下子,真把自己吓了半条命!两个颧骨高顶起来,把两腮瘦削得成了两张凹下去的白蜡纸一样。嘴可尖了起来,分外地会现出自己那两道白牙。眼睛眶子,似乎大了一个圈圈,都陷下去了。眼珠是一点光芒没有,在镜子里发出呆相来。脸上其余的地方,不但是苍白,而且在苍白之间,发着小青斑。一比墙壁上自己挂的像,那样翩翩少年,简直是两个人了。看看镜子里的影子,又望望壁上的像,便想到根本就是这样面无人色,当然也交不着女朋友,也不至于受了许多的冤枉气。自己一向卖弄自己风流少年,以为连妓女都不免欢喜。如今性命都还不能保险,又卖弄什么呢?那都罢了,这样清秀的人物,在周身的血管里,却藏下那溃烂身体的梅毒菌子,一辈子洗不清这污点,多么可惜!万一不能除根,将来再传染到子孙身上去,真是几代的罪人。
想着想着,不照镜子了,用手摸摸自己一双手臂,又解开衣纽扣,低头看了看胸脯上的皮肤,外面看去是很洁白的,然而在这里面,却藏着无数的毒菌,若是发作出来,便是又腥又臭的,现在包在皮里面,虽是看不出来,也许脏腑都要溃烂了。想到这里,索性连自己的皮肤都不敢看,两手放在桌上,只管抖颤个不定。一个病人,精神已是不支,再加以恐怖心的侵袭,越是心慌意乱,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定,只是将这身子横躺在**。
躺了一会儿,突然站立起来,又在屋子里缓踱着闲步。这样地消磨了两天,自己觉得也不是办法,只好再到医院去复诊一次,看看梅毒是否断根。大夫诊察的结果算是有了交情了,只要他出十六块钱,又和他打了一针,据大夫说:“现在只要好好地调养,病就算馀了根,不必再看了。”
惜时得了这句话,心中算是安慰了一大半。心里也就想着:“把一切妄念均要打断,箱子里还有一二十块钱,尽着这个钱,好好地休养一二星期。等钱花光了,再做打算。有十天半月的工夫,当然总可以想出一点法子来,缓图补救,就是找不着父亲,大概和同乡借贷一点款子,也没有什么难处。”
他一个人是他一个人的想法。不料这天到了家以后,向来不大说过言语的房东,却上楼了。也不进房门,就在走廊外叫了一声黄先生。惜时一想,房钱是照规矩先付的,还可以住半个月,房东不应该这时候来要钱。也就毫不踌躇迎出房门来,不料那房东先生看着人出来,不但不上前说话,而且还退后走了两步。同时,在身上掏出一方手绢来,捏住了他的鼻子。惜时一看这情形,心里也有点明白,便站定了问道:“房东有什么事见教?”
那房东皱了眉道:“有件事要和黄先生商量,就是楼上这几间屋子,我们要收回来自己用。黄先生找一所房子,搬了出去吧。”
惜时道:“房东!我并不欠你的房钱,你为什么轰我搬家,就是不租我了,我已经付了这个月的房钱,你得到了日子才和我说这种话。”
房东道:“那也不要紧,我收了黄先生的房钱,当然不能没有到日子就要先生走,但是我们自己的房子,租与不租,自有这种权力。至于收下来一个月的房钱,我情愿全部退回。黄先生住的这半个月,我不收费,只当是赔偿黄先生的损失。”
惜时见房东如此坚决,心里也有些不高兴,就板了脸道:“我并非有钱租不到房子,非在这里住不可,租是你,辞退我一定也要说个辞退的理由,你说自己要收回房子去用,以前就不该租人。”
那房东对于惜时,本就不肯用十分和悦的态度。现时惜时强硬起来,他也红了脸,望了惜时道:“黄先生是个受高等教育的人,还有什么不明白,传染病这种事情,人人都应该预防的,而且有了这种病的人,不必人家说话,自己也就可以退避到一边去,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他越说话,嗓子越硬。那两双眼睛,睁得圆圆的,望了惜时转也不一转。
惜时对于他这话,否认吧,心里简直说不出来,承认吧,未免有些害臊,也是睁大了两只眼望着房东,回答不出来一个字。房东淡笑了一声道:“年轻人,当然要面子,彼此都是有面子的人,总要彼此心照,平平而过才好,不要闹得大家抓破了面子。”
惜时觉得房东言中有刺,再也忍耐不下去了,便道:“有什么抓破面子,为了这一点小事,大概总不能报告警察吧!”
房东道:“黄先生!你不要说那种话,我们是好意商量,若是在公事方面说,报告警察,也未尝不可能的。”
他说着,把嗓子格外地提高起来。当他这样大嚷时,前后院邻都听到了。楼下院子里,立刻站了许多人。
惜时待再要声辩两句,让许多人看到,把自己的隐事,更要宣传开去,只得忍下一口气,退回睡觉的屋子去了。当他进屋子的时候,听到楼下院子里站着许多人,哄然大笑了一声。这一声笑,不用说得,便是笑自己的。听房东的那一番话,分明是他已知道我害梅毒。房东知道,院邻也有知道的可能,自己自负是个文明种子,有高尚人格的人,于今倒患了这一种毛病,让人家当面来讪笑,这哪里还有颜面和这些人相见。房东既是说让我白住半个月房子,可以退出二十块钱来,自己正也是缺钱用的时候,将这二十块钱退出来,先搬到那个公寓里去安身半个月再说,免得进出见了人都难为情。如此想着,向窗子外一望,见房东还站在走廊上。便道:“好吧!我有钱哪里也可以租到房子住,你把房钱退回给我就是了。”
房东看他那样子,也是难为情,对窗户点了个头,又叹了口气,下楼去了。
到了晚上,那老听差就送了二十块钱给他,钞票上还有一张房东的名片,另用毛笔添了两行,乃是足下之病,实难共居,否则其他院邻亦不肯依允,请明日即行迁出为盼!惜时拿了这张名片在手,真觉恼又不是,哭又不是,怔怔地站了一会,依然倒在**。可是当他倒下去将精神定了定的时候,却听到后院里有讲笑之声,虽听不清楚说的是些什么,然而心里可就想着,除了自己这样可笑的资料大讲,那也就没有再好的资料了。自己悄悄地走到窗户边,打算窃听两句,偏是无意之间,头碰了一下窗户,打得扑通一声响。同时,那后院的谈笑声,也就停止了。由此更可证明后院里是笑自己了。这也没有法子干涉人家,只好装聋做哑,不去理会。
过了一晚,次日起了一个大早,就去看房子搬家。一出大门,便有那个老停在大门外的人力车夫,拉了车迎上前来,笑道:“黄先生!你的病好了吗?”
惜时看他的笑容,将眼角皱出一撮鱼尾纹来,那正是含有一种讥笑的意思在内,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回答他一句话,含糊着,鼻子里哼了一声,这就算答复了。也不坐车,一人走去,离所住的地方不远,就有一家公寓。
这公寓里的住客,一大半是培本大学的学生,在这里住,当然很合适的,但是刚刚走到那公寓门口,出来一个茶房,就向他一点头道:“黄先生!你好些了。”
惜时问道:“你怎么认得我?”
那茶房道:“这两天,我有事,常到你住的地方去。”
惜时心里一动,知道他和房东有什么关系。再走一家罢!于是不进去,又穿过两条胡同,再找到一家公寓。这公寓里倒有一间空房,自己在屋子里看了看。却听到隔壁屋子里有人叫道:“我要撒谎,就要害杨梅大疮。”
他心里又是一动,不要是人家笑他的吧?这家公寓,还是不能住。口里只说屋子小了,便走出来。心想:“这附近究竟容易让人探出破绽,还是住不得,不如将公寓找得离学校远些,岂能到一处让一处的人耻笑哩!”
他这样不定地打主意,便又去找第三家公寓。这家公寓,是离开学校很远地,然而公寓里又发生了他一种不愿意的事情,他依然不能住下,至于为了什么原因?在下回交代明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