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热闹,惜时已觉得有些**气回肠,现在朋友和羞花一做耳语,心中还有什么不明了。搭讪着拿起桌子上的香烟,抽了一根在手,闲靠了椅子背,昂着头就看那天花板,只管微笑着出神。羞花站起身来,坐到惜时身边,笑问道:“明天是礼拜几?”

惜时不明白她是什么用意。便笑道:“我过日子过得有些糊涂了,今天究竟是礼拜几?我也不知道。”

羞花道:“今天是礼拜六,明天是礼拜日,你知道不知道?”

邱九思即道:“原来如此,知道了又怎么样?”

说了这话,眼睛可就望着羞花微笑。羞花笑道:“瞧什么?是礼拜日,今天可以安安稳稳地睡觉,明天起晚一点,也没有什么关系。”

铁求新道:“老黄呀!你的运气不错呀!你和羞花是新交情,她就问你是礼拜几,我们老朋友有的是,可就没有人问我礼拜几,这是怎么一回事?”

惜时笑道:“问一句礼拜几,这有什么关系?”

铁求新站起来一拍手道:“怎么没有关系,关系大着啦!”

他说这话,全屋的人,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惜时让大家笑得没奈何,站起身来,就把衣钩上挂的帽子,取了在手。羞花走上前一步,将帽子抢了过来,藏在身后,人只向后退着。笑道:“忙什么?忙什么?”

惜时笑道:“留着我一个人也不行,这里还有许多朋友哩!”

邱九思便道:“留着我们做什么?我们走了才好呢,走罢!”

羞花笑道:“你走也可以,帽子留在这里,待一会儿,你再来拿就是了。”

邱九思抬起两手,高过额角,连拍着几下道:“这个办法最好,停一会子,我送老黄来取帽子就是了。”

说着,几个人一阵风似的,拥着出了院子。

娼门里的时光,极是容易过,尤其是头灯亮了以后,喝喝茶,抽抽烟,自然就去了不少的时间。他们在胡同里转了几个圈圈,走了三家妓院,不觉就鬼混到了晚间一点钟,于是大家才兴尽言旋。邱九思道:“老黄不能就这样回去,帽子还押在羞花那里呢!”

惜时笑道:“这件事,我就托你做全权代表,劳你的驾跑一趟。把我的帽子取回来吧!”

邱九思摇着手带摆头道:“这个我办不到。”

惜时道:“你不去拿就算了,我牺牲那顶帽子。”

邱九思道:“你果然那样办,不但是牺牲那顶帽子,恐怕还要牺牲许多朋友呢!”

说着,一手挽,了惜时一只手胳膊,拉了他就走。惜时道:“不要胡闹!不要胡闹!”

口里如此说着,人已被邱九思拉着手走了。

惜时对于娼女,本来无所可否,但是想起米锦华白行素那种女子,觉得与这种人接近,和那种人接近,又有什么分别?与其花金钱,费心血,竭力用热眼去看人家的冷脸,倒不如与娼女接近,较为自由,大爷今天有钱今天就来,今天没有钱,今天就不来,而且花了钱,不但不必去伺候女性,还可以让女性倒转来伺候着我。什么是爱情?男子不过是图着肉欲,女子于肉欲之外,还图着一层金钱。这几个月来,受女性的压迫,总算到了极点,现在恢复了自由,自当尽情快乐一阵子。加上羞花早与惜时认识,见他手上的钱既便利,人又年轻貌美,早想求他帮助,未得能够,现在他既是个客人,如何可以轻易放过,因此竭力地去敷衍他,让他高兴。

当惜时到羞花那里去过的第二日,一到下午六时,也不用人邀集,就到太平公寓来找邱九思。恰好他披了大衣,口里喊着茶房关门,人正要向外走,惜时拦住道:“他们呢?怎么只你一个人在家里?”

邱九思道:“昨天没有约会,今天是礼拜,吃过早饭,大家各跑了一个干净,到了现在,还不见一个人回来,我也等得不耐烦,正想出去,自己也不知道到哪里去的好?你来得正是时候,我们一块儿去游玩吧!”

说时,就一伸手挟了惜时一只手胳膊,同向外面走。惜时笑道:“我来有别的话和你说,你何必这样的忙法。”

邱九思道:“我们有什么话说?有话说,我们要在一处混好几个钟头,慢慢着有的说呢。吃了饭没有?你今天得请请我,昨天我保你走马上任,这一点功劳不小吧!”

惜时笑道:“请你吃饭,没有什么关系,若是作为交换条件,那就不对。要到什么地方去呢?”

二人说着话,一路走出了公寓门口。

停在公寓门口的熟人力车,认得邱九思,拉起车把,迎了上前。笑嚷着道:“忆江南吧!”

邱九思笑着点了一点头,早有两辆人力车子迎了上来,二人坐上,车夫就像很知道路径一样,一直就拉进了石头胡同。这是故都头二等妓院林立之处,不知道车夫何以拉到此处来。车子一停,放在一家饭馆子门口,抬头一看,正是忆江南。原来车夫老做公寓里各位先生的生意,已经知道各位先生的嗜好了。

二人在这小饭馆子里吃过了饭,伙计打上手巾把子来,邱九思很忙地擦着手,望了惜时道:“还是先去看你的人儿哩?还是先去看老铁这班人?”

惜时拿了一根牙签剔着牙齿,抬头望了电灯出神,一面笑道:“我是无所谓!”

邱九思笑道:“这是有点考究的,那二等,与头等有点不同。这个时候,正是生意兴隆的时间,去了坐不了多久,索性等到十一二点钟再去,爱坐到什么时候,就坐到什么时候。”

惜时道:“假如人家有了客人呢?”

邱九思笑道:“只要你愿意久坐的话,我倒可以先去通知一声,这个时候,准来得及。”

惜时笑道:“你这是什么话?昨天……哈哈……今天又,不是办法。”

说时,伙计开上账单来,当然是惜时给了钱。

邱九思站在一边,眼光斜看着,见他在袋里一掏,掏出一沓票子来,由里面抽出了一张,交给了伙计,他就伸手在袋里也掏摸着,忽然啊哟一声,惜时道:“你丢了什么东西了吗?”

邱九思皱了眉道:“都是你催着我走,催得厉害,我匆匆地出来,没有带一个钱,现在要去开盘子是不可能的了,我得回去跑一趟才好。”

惜时道:“这也有限的钱,我借给你得了。”

邱九思道:“那也好,明天我一准还你,你有五元吗?”

惜时这时已觉得邱九思是个极好的朋友,朋友有通财之义,当然不容推诿,因之在身上拿出一张五元钞票,很慷慨地就借给了邱九思。

他看也不看向衣袋里一揣,就走上前拍着他的肩膀笑道:“走吧!先到我们那边去看看,或者我今天还要走第二家,让你多看一个人。”

说着,挽了他一只手臂,格外显得殷勤。走出酒馆子来,先到烟店里换了那张五元钞票,买了一盒上等的香烟抽着,经过一家小洋货铺,一块钱买两条素绸手绢,一块二毛钱,买了一小瓶香水精,将两条手绢都洒了香水,塞一条到惜时手里道:“我送你一条!”

惜时虽然也是善于挥霍的人,但是在债主当面,就未曾这样大方过。心想:“借来的钱,却是如此浪用,若是自己的钱呢?那更要狂花一顿的了。真也怪事,他们这样挥霍着,家里寄来的学费,并不见比我多,何以总是不穷呢?”

惜时心里如此想着,那一只手,始终被邱九思挽着,糊里糊涂地跟着他走。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走到一个妓院里面去。一个二十岁相近的妓女,穿了一件宝蓝色人造丝的夹旗袍,光着两只手臂在外,两条腿也是光秃秃的没有裤子罩着,那稀薄的肉色丝袜子,简直可以看出腿上的肉来,她虽然靠着穿夹衣服显出她细条条的身段来,然而她两只瘦肩,只管向上扛抬着,这也可以知道身上寒冷得可怜!她抢上前一步,抓着邱九思一只手道:“老邱!今天什么风把你刮来了,我打了好几遍电话找你,总没有找着呀!”

一面说着,一面拖了邱九思一只手,就向屋子里跑。

惜时跟着走了进去,见那屋子里,除摆一床一桌之外,也就满了。屋子犄角上,放着一只黑铁煤球炉子,里面倒射出有四五寸长的火苗来。屋子里虽是很暖和,然而空气沉浊,鼻子里嗅着,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烦闷意味。二人脱了大衣,放在**,同时二人也坐了下去。那妓女却靠近炉子站着,将两只光手臂,在火苗上翻来覆去地烘着,两只脚还不住地跺着,要借着身子动着取暖。

惜时有了两天嫖娼的经验,这天不受什么拘束了。便向那妓女招招手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不过来坐?”

她答道:“名字可不大好!我叫桂香。”

说时,走了过来,坐到邱九思腿上用手翻着他的袖口看道:“你已经穿了皮的了。”

说着,故意打了一个冷战,笑道:“好冷啦!”

说着,就将两只手一直伸到他衣袖里头去。邱九思哟了一声道:“好冷!好冷!”

惜时在一边看到,便笑道:“我又要说一句不好听的话,女人的虚荣心,实在也太厉害了,只要俏,冻得跳。这样冷的天,上身穿了夹袄,下身穿丝袜子,为什么不冷?”

桂香摇了一摇头道:“还好!总不十分冷。”

说时,便将两手由邱九思的袖笼里抽了出来。邱九思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们干这行,总希望人家一见就爱,若是衣服穿得那样臃肿不堪,人家一见就讨厌,还指望什么?她们和我们一样,皮包骨头的人,有什么不怕冷?可是她们上面,都有一个监督的人,就是想多穿一件衣服,也不容易得人家的许可呢?老六,你说是不是?”

桂香这时坐在二人中间,见邱九思衣襟底下,掖着一条手绢,抽了过来,一面抚弄着,一面低头答道:“唁!说什么?”

她原是皱着眉毛的,忽然将手绢在鼻子尖上嗅了一嗅。笑道:“好香!好香!用这样漂亮的手绢,打算送给哪位相好的?”

邱九思道:“我还有几个相好的?”

桂香一撇嘴道:“你不要灌我的米汤罢!你若是这样说,我就不客气。”

邱九思道:“不客气就不客气,你收了就是了。”

桂香真个不说什么,就向身上揣了起来,笑道:“你请我吃东西罢!卖零碎担子的来了。”

果然窗子外边,有个南腔北调的人喊着:“牛乳糖,口香糖,鸭肫肝,大鸭梨。”

邱九思还不曾答应,只微微一笑,桂香就站起来跑出了房门去。

过了一会子,她笑嘻嘻地走了进来,两只手上捧了许多东西,放在桌上。其间有一包牛肉干,一包陈皮梅,一大堆糖花生仁。邱九思笑着掏出一块现洋来,当的一声,向桌上一抛,笑道:“你拿去让他找钱!”

桂香向他点点头道:“谢谢你了!”

她拿了那块钱,到屋子外头去混了一回,又买了两对鸭肫肝放到桌上,找的零碎钱,却不见她拿了出来。

邱九思拿过那陈皮梅花纸包,抓了几小包和惜时对剥着吃,却没有去问她这钱的事情。桂香三个指头,钳住一块鸭肫,斜靠了椅子坐着,慢慢地去咀嚼着,把冷忘了,把刚才心里所要说出而未说出来的话,也忘了。还是惜时不断那怜香惜玉之意,只管望了她出神。见她那细丝袜子的后跟,隐隐地印了两个血印,似乎是她的脚后跟已经冻了。心里想着,这种人过着这种日子,不知道她是全无所知呢?还是知道虽是知道,可是想得很开呢?

桂香低头吃那鸭肫,吃得正起劲,一抬头,见惜时正注意对她望着,未免有点不好意思,就搭讪着拿了一块咸鸭肫送到惜时面前,笑道:“你不吃一块?”

惜时正斜靠了床头边叠好的那个被堆,自有生以来,却不曾在**用手抓了菜吃,这可有些来不惯,因笑着摇摇手道:“不必客气!我不大爱吃这个。”

桂香本来就不大好意思的了,再又碰了人家一个钉子,更是不好意思,手上拿着的鸭肫肝,正没有个做道理处忽然有个妇人进来。叫了一声:“阿囡!”

同时向邱九思打招呼,叫一声:“邱先生。”

桂香吃着东西,那样很快活的样子,立刻收起来了。那妇人板着脸皮,和她丢了一个眼色,桂香放下鸭肫,马上跟着那妇人走了出去。

在屋子里可以听到窗子外,有一种轻轻地责骂声。接着,啪的一声,又像是有人被打了一掌。邱九思拉了惜时的手,低声道:“这小家伙!今天又吃锅贴了。”

说着,将嘴向外一努。惜时道:“这是什么用意?我不明白。”

邱九思道:“她们随时可以犯法,随时可以挨打,也许是我们不曾来以前,她就犯了事。”

惜时还待问时,只听到窗子外轻轻地喝着道:“你还不滚进去!”

于是桂香掀了帘子走了进来,只看她脸上,还挂着两行泪痕,眼睛眶儿有两个红印。她笑着向邱九思大腿上一坐,用手挽了他的颈脖子,嘴对他的耳朵,低着声音,说了许多话。邱九思斜了眼珠,微笑着听下去,听完了他笑着道:“今天我还陪这位黄先生去画到,时候来不及了。”

桂香手扶了他的肩膀,身子只管乱扭,鼻子里哼着道:“不行!不行!我不。”

邱九思于是将她拉到火炉子边,对了她的耳朵,说了许多话。最后他用手拍拍她的肩膀道:“好吧!就是这样说,你可要相信我的话。”

桂香望了他道:“你准不骗我吗?”

邱九思道:“当然不骗你!你的心事,我完全知道。”

他说着话,又在身上一掏,掏出了一块钱,当的第二声响,扔在茶盘子里。惜时在旁边看,和他一算,所借的五块钱,已经完全没有的了。这时二等茶室里的规矩,茶资只要四毛钱,邱九思给了一块钱,是给双分,这是客人很看得起姑娘的表示。桂香听了那洋钱一声响,笑着向邱九思道:“这样说,今天可是对不住你。”

她一回头,见惜时已站起来,连忙提了大衣在手,让他来穿。点着头道:“朋友,对不住!明天请过来。”

惜时并不知道她有什么事对不住,只得点了头,答应着道:“好!我明天一准来。”

接着她又拿了大衣,让邱九思去穿。他穿的是罩长袍子的大衣,桂香个儿既矮又小,将大衣领子提了,高高举起,人提它不动,身子都晃动了几晃,惜时看到,倒是老大不忍。

邱九思将大衣穿好,她又把帽子拿过来,轻轻地和他戴上,然后将身子贴住了他,再伸两只手抱了他的腰,笑道:“老邱!我的好哥哥,你明天来。”

邱九思也伸两手抱了她那张粉脸,低着头,接连亲了几个吻。那桂香还怕邱九思不愿意,手挽着他的手,一直送到大院子外来。恰是一口冷风,劈空而来,将人身上吹得一缩,桂香打了一个冷战,笑着叫道:“明天来!我不送了。”

她停住了脚,黄邱二人向外走。

惜时一回头,只见旁边房间的门帘子一掀,两个中年男子伸出头来,桂香早是如饿虎扑羊的一般,扑到那两个男子的身上,也是一伸两只手,抱住了一位男子的腰子,笑嘻嘻地很快活的样子,又在表示着亲热呢!惜时看在眼里,心里可就想着,拿钱买的爱情,只得博一个当面痛快罢了。

如此想着,只管低了头走,邱九思一路之上,见了惜时只管不做声,便问什么原因?惜时把他的感想告诉了,邱九思笑道:“拿钱买的爱情,不就是图个当面的痛快吗?背后管她怎么样?就是恨得我们咬牙切齿,与我们又有什么相干!我抱定了一个宗旨,就是花钱不受气,假使要受气,我就不来往了。”

惜时道:“这个办法很好,不过也有一层坏处,就是一辈子和女人接近,也不会得着一个真心人。”

邱九思道:“要真心人做什么?真心人还是能教你不吃而饱,还是能教你不衣而暖?你也有过真心朋友的了,结果是怎么样?不是使你更加伤心吗?我看起来,倒是那个羞花,待你倒有三分真心,这并不是我瞎说,你看,以前你并没有招呼她,她就很有意于你,到公寓里去看了你两三回,现在你初次上她的盘子,她就把你当个极熟的客,将你留下了,这决不是完全为图你的钱吧!因为你花的钱,也不多似别个客人,并不能让她在这一点上来注意你呀!”

惜时笑道:“我也不是小白脸,未必她还在另一方面能爱着我。”

邱九思笑道:“在我们这一群人之中,总要算你是有功架的了,也许她爱上了你的漂亮呀!”

说着,呵呵一笑。惜时道:“大街之上,这样大声满说,我可受不了。你引着我在满胡同走,打算走到哪里为终点?”

邱九思道:“不要把他们找着吗?”

惜时站定了脚,想了一想,笑道:“人多了,闹得厉害!不如还是我们两个人去,倒可以斯斯文文,谈上一阵子。”

邱九思道:“嘿!真有你的劲儿。那么,我们就先到羞花那里去吧!”

惜时微笑道:“倒不一定要先到那里!”

邱九思听他的口音,分明是要先到那里的了,也不再征求他的同意,一直就来找羞花。

走进屋子去,只见她一人坐在桌子上抹骨牌,一见邱黄二人进来,将牌一推,笑着站起身来相迎。走到惜时面前,和他脱大衣,一面低着声道:“怎么到这时候才来?我真等久了。”

惜时见她那种楚楚可怜的样子,想到初次和羞花见面的时候,她也是在抹骨牌,那个日子,虽然多少有点怜惜她,却始终未曾有嫖娼的意思。不料到了现在,居然发生了关系。于是伸手一把捏住了羞花的手,做出一番亲热的样子来。然而他手上所感觉的,并不是亲热,乃是冰凉。于是将她的手紧紧捍了一把,低声笑道:“你不怕凉吗?”

羞花被他这样一问,倒问出她的一番心事来,望了他一眼,又微微摇了一摇头,在她这种表示的时候,邱九思自己,已经脱了大衣,自在一边坐着,笑向惜时道:“瞧你们这股子劲儿,和我们又不同!”

惜时叹了一口气道:“不用说了,据我看来,一般都是可怜虫!”

说着,他已拉了羞花的手,同在床沿上坐下。

邱九思坐在她对面,先向她笑了一回,然后架着两腿摇摆起来,点点头道:“你瞧我们这种做媒的人,不含糊吧!”

羞花道:“得了,你可怜可怜我们这种人吧!黄先生不是说了,我们是可怜虫吗?”

惜时笑道:“可怜虫三个字,你也懂了。”

羞花笑道:“哟!你别看不起人啦!当姑娘的,不过是骨头贱一点,心眼儿不是和别人一样吗?我虽不认识字,话音总听得出来,你说我是可怜虫,这话倒是对的,你无论说我是可怜的牛,可怜的马,那都不大像。无论一头牛,一匹马,若是见了人来宰它,它总会逃走的,唯有那小虫子力量小,就是明明知道有人来要它的命,它也不会逃走的。像我们这种人,在刀口下过日子,稍微乱动一下,就有性命的危险,那还不是一个可怜虫吗?”

邱九思低声笑道:“你说得高兴,只管说下来,等到我们走了,回头你又该受罪了。”

羞花一听这话,身上不觉打了一个冷战,马上站了起来走到房门口,掀着门帘子向外看了一看,回转头来,向二人伸了一伸舌头,握着邱九思的手道:“坏了坏了!我姆妈刚才由房门口过去。你们走了,我有罪受呢!”

邱九思向惜时微笑道:“你听见了没有?你若是愿意做个护虫铃,今天晚上你得保护她过这一难关!”

惜时笑道:“今天晚上又……”

邱九思道:“这并不是娱乐,是相好的客人对相好的姑娘,应尽的责任。要不然,你刚才所说的什么可怜虫,那是一句废话。”

惜时道:“你也有个可怜虫,为什么不去怜惜怜惜她呢?”

邱九思跳起来道:“你这是明知故问了,刚才她和我办了许多的交涉,你是亲眼看见的,只因为我今天出来得急,没有预备经费,若是预备了经费,我还要你来劝我这种话吗?你若是和我预备经费,我就和你一致行动,明天我准还你,你看我这话如何?”

羞花道:“我知道你二位,都是大少爷,每人三四块钱的事情,还值得这样的商量,未免笑话了。”

惜时本来是个好面子的人,说他舍不得钱,他的面上,立刻一红,笑道:“不是那样子说……”

然而他也只能辩白这一句话为止,望着邱九思就忍住了。

邱九思对着惜时耳朵边道:“她今天生意好清淡!你不见我们来了的时候,她在屋子里很无聊地抹骨牌吗?”

惜时耳朵听着话,眼看羞花时,见她身上,也不过穿的是一件薄薄的花绒长旗袍,腿上虽然是长管裤子,然而她穿了平底单鞋和丝袜子,也是隐隐地露出肉来,心里便想着,她这样衣履,身上的温度,恐怕不会怎样的高?他似乎有一肚子苦水,趁此长夜,和她在枕上谈谈心,倒也是不错。心里只如此一动,对于邱九思的话,就未曾驳回。

邱九思是何等样人,又有什么看不透的,便笑道:“就是这样办了。”

惜时道:“明天星期一,我有几堂要紧的课。”

邱九思摇头笑道:“读书不忘恋爱,恋爱不忘读书。”

说着,将他拉到一边,低低地道:“请你再借我五块钱,明天一并奉还!”

他一面说,一面背了羞花,伸着一只巴掌到惜时面前来,惜时觉得刚才借五块钱给他,一转眼就花光了,现在要借五块,实在有点不愿意,可是彼此玩得很投机,若是不答应人家,面子上又有点过不去,只好撇开一笔,向别的方面说去。因笑说:“你真的打算到桂香那里去吗?”

邱九思那只巴掌依然伸着,不曾缩回,笑道:“那是当然!”

说着,又将巴掌摇了几摇。惜时不给钱,他简直不肯将手缩回去,这叫惜时看看不能不掏钱了。只得背了羞花拿了一张五元的钞票,又交到他手上。他将手拱了一拱道:“劳驾得很!明天我一准奉还。”

惜时见他很诚恳地又说了一回,也只得敷衍一句道:“不要紧!”

邱九思将钞票向袋里揣,回转头来眨了一眨眼,对羞花笑道:“明天再会!你多灌点米汤罢!”

匆匆忙忙地穿了大衣,戴了帽子就向外走。惜时口里说着我们一路走,却并不起身。于是乎让他一人走了。

邱九思出得妓院来,心里想着公寓里催账,催得很厉害,我这笔钱,不送到公寓账房去,难道倒送给桂香手上去不成?这样想着,立刻转了念头,雇着人力车直回公寓。

只走到院子里,便听到隔壁屋子里,稀里哗啦一阵麻雀牌的声音,先叫一声:“茶房开门!”

自己且不进房,却向打牌的屋子里走来,只见屋子里一张四方桌子,一面靠了床,屋子中间和屋子角落里,有两个白泥炉子,煤火添得正旺,炉子边搁了开水壶,白汽乱窜,屋子里的空气,只感到闷热与蒸郁。卓新民上身脱得干干净净,只穿着绒汗衫,外罩了一件毛绳短坎肩,一只脚架在旁边的凳子上,在那里打牌。其余同桌几位打牌的,也都是公寓里同居的。卓新民口里带唱带说道:“白板,那一日,楼上梳妆镜,楼下来了沈雁材,他在楼下……八索,对。啊哟老邱回来了,满面都是笑容,今天有什么称心的事?”

邱九思道:“你赢了吗?”

卓新民道:“找不着那班混世虫,回公寓来了。憋得难受,七拼八凑,找了四个人,我们是半块钱进花园,我早进去了,现在是打光桌子,你来两牌吗?”

邱九思道:“我倦了,要睡觉去了。”

一面说着话,一面走回房去了。

卓新民在这边坐着,却听到他在那旁说:“茶房!你把五块钱送到账房里去,给我找回一块零钱来!”

茶房答应去了。过了一回子,只听到当的一声响,隔壁屋子里,有洋钱敲打声。心想:怪不得老邱今天回来,很是快活,原来在小黄手上,弄到了一笔款子呢。如此想着,赶快将牌打完,便跑到邱九思屋子里来。他正要展被睡觉,一见之下,便笑道:“我明白,我刚才说话,让你听到了,你以为我发了财,打算来打抽风呢?是也不是?老邱中了发财票了,还是怎么着!”

卓新民道:“你何必顶头就此拦了回去,有钱是你的,我还能动手抢你的吗?”

说着,在旁边一张藤椅上坐下。

那椅子上正放有一件大衣,坐得倒很是舒服。左腿架在右腿上,一颠一动,一只脚在地下拍板,口里唱道:“有了银子,这病就好了,我救你的急,救你的贫,救你的婚姻……”

邱九思连连摇着手道:“别闹!别闹!有话我们倒可以商量商量。”

卓新民道:“商量什么?我穷死了。你若是弄了款子到手,分十块八块给我,让我过一过难关,行是不行呢?”

邱九思道:“你以为真弄到小黄一笔大款子吗?那家伙手虽是松,可是也精明到一万分,除非趁他高兴,借个三块两块的,他有一百八十的,只肯在女朋友面上花,他肯借给我们吗?”

卓新民笑道:“这总也算是肥猪拱门,你和那白女士去信,不过是想和他捣乱,倒不料把他的事情破坏之后,他会逛起窑子来,这没有别的什么好处,至少可以让我们多喝两回酒。”

邱九思笑道:“我倒不是想揩他的油,这小子从前搭架子得太厉害,现在他要求教于我了,我落得叫窑姐儿把他迷住,从中取乐。”

卓新民道:“你真没有借着他的钱吗?”

邱九思道:“你不信,明天你开口和他借一借钱看,你看他是怎样子说法。”

卓新民听他如此说,也就相信了。

到了次日,他们这一班朋友,有的也去上课,有的也因课外的事出去了。邱九思却找了一本言情《狂恋》,躺在屋子里看。卓新民早就注意到他的行动,见他不曾出门,也就在家里坐着不走。吃过午饭以后,果然黄惜时来了,隔壁屋子里,就说笑着闹成了一片,卓新民无论如何,忍耐不了住,就一推门走了进来,笑道:“老黄!你好!整夜地取乐,你都不带我们一个,今天非请我不可,都是朋友,何必分个厚薄呢?”

惜时无甚可说的了,点点头说,“我一定请!我一定请!”

卓新民笑道:“你是少不得要洗澡的,那么,就请我洗澡罢!”

惜时半侧了身子坐着,把目光也偏过去,正想避开他的话锋,一见邱九思桌子上摆的一本书,封面上画着一个**裸的女人,标着《狂恋》两个字的书名。就笑道:“这样不分昼夜地筹划着接近女人,还要狂恋吗?”

邱九思将书拿着,向惜时身上一抛,笑道:“你瞧瞧,这并不怎样的浑,你要瞧浑的,画也有,书也有,回头洗完了澡……”

卓新民抢着道:“这一件事,兄弟小小的在行,你爱哪一种的,由你去挑。”

惜时笑道:“书罢了,我看过不少的种数,都恶劣不堪,没有好的,倒是图画和相片,我很少见!”

卓新民站立起来,一伸大拇指道:“包在我身上,全有,在家里也闷得很,走罢!我们这就去。茶房!给我们雇三辆洋车,到东安市场。”

他替惜时代发着命令,立刻自己走回房去,穿好了西服,赶到这边来。笑道:“我们先去买书,然后洗澡。”

邱九思道:“看你忙成这个样子,倒好像十分用功,其实不相干得很。”

卓新民道:“古圣人云:男女饮食,人之大欲存焉。”

惜时笑道:“这也是做梦想不到的事,古圣人也有被密斯脱卓利用的时候。”

卓新民道:“有话留到洗澡堂子里去闲谈天罢!车子雇好了,人家在门口等着呢!邱九思也是一叠连声地催着走,三个人如同抢宝一般,高高兴兴地走出门来,坐上车子,直向东安市场而来。”

邱卓二人只管向前走着,并不过问车钱,惜时也觉这是小事,不必介怀,就替他二人代付了。进了市场门之后,卓新民首先就奔烟卷摊子,他在买烟,黄邱二人自然是在他身后站着。他将烟拿到手上,才回过头来笑道:“哪位身上带有零钱,请借给我一块。”

邱九思道:“我也没有带零钱呢!”

黄惜时总是用惯了钱的人,身上有钱不能僵在这里,置之不理,只得掏出一块钱来,交给了卓新民。他付给了烟摊子,找了零钱,他也不客气,就向自己袋里一揣,也不说什么,在头里引路。

到了卖书的市场里,卓新民走进一家书店里,见一个伙计正在理架子上的书,便走向前靠近了他笑问道:“有什么新出的好书吗?”

那伙计偏着头向他打量一番,料着是个大学生,便笑道:“没有新的东西。”

卓新民道:“你别这个样子,我们老主顾,难道你不认得我吗?”

旁边走过来一位年纪大些的店伙,点着头笑道:“哦!卓先生!好久不见。”

卓新民道:“我们买书来了,有新的没有?”

大店伙见店里另有几个买书的,都不曾注意这一边,便低声道:“到了一套相思谱,带图画的,好是真好,价钱可不公道。”

卓新民道:“你就料着我们出不起大价钱吗?拿来瞧瞧。”

大店伙笑道:“柜上还没有,请你到局子里看去!”

黄惜时在身后听着,倒不觉一退,信口问道:“局子?”

卓新民笑道:“局子!不是警察局,是他们堆货的货栈,不能公开卖的书籍图画,都可以到那里去交易。”

惜时笑道:“倒真吓我一跳,我也想着,没有这个道理呢!”

大店伙对小店伙微点着头道:“把这几位先生引到局子里去看看。”

小店伙向三人一招,便在前引路。

一行四人出了市场,穿过大街,走进一个小胡同,在那小胡同底,有家民房大门,小店伙先走进去,回头向三人招手道:“就是这里,请进来吧!”

三人跟了他走,曲曲折折,转了两个院子,所有那些院子的房屋门口,都贴有纸条,某号堆栈,某号存货处,全是些做生意买卖的人家,当然,是很规矩的,自也猜不出这里面有什么隐秘。

那个小店伙,将身子一踅,踅到小院子里一个拐弯地方去,这里有个小风门,门框上垂着一块小黑铁片,他扭着扭着好几次,才把房门拉将开来,大家走了进去,只见地上桌上架子上,都堆的是书本,那屋子里只剩有一把靠背椅和一把藤椅是空着的,藤椅上躺着一个人正迷糊了过去,听到门声一响,口里先说了一声找谁?然后猛然一惊地跳了起来,一看是自己家里伙计,带着三位主顾进来了,便笑脸相迎道:“请进来!请进来!”

这屋子里本来就堆得实实在在地,再进来四个人,这屋子里简直没有一点空隙。小店伙道:“这几位先生,是来买相思谱的,给人家找一套出来罢!”

那个伙计听说,于是在书堆里找出一部,递到惜时手上o他接过来一看,封面上两个赤条条的人体画,翻开书来,第一页第一行目录,便是脂粉香初入迷魂阵。以后的回目,都是比这更显着明白的。四大厚本,里面夹了图画,都是**一方面。那店伙笑道:“这是一本极好的书了,哪儿出版的书,也赶不上这个,你带回瞧瞧!”

惜时笑道:“带回去瞧,要我多少钱呢?”

店伙道:“您就给五块钱得了,都是熟人,我们也不乱要钱,闲书少不得总是要看的,我和你多找几部罢!”

小店伙道:“人家还要画片呢!”

那店伙道:“有有有!我来找找看罢。”

说着话,就把一只大木柜子打了开来,由里面取出一大沓子画片,两手交给惜时,惜时一看,全是男女二人合照的相片,有中国人的,也有西洋人的,因笑道:“做生意买卖的人,只要有利可图,他总会想出一些新鲜法子来挣钱。”

那店伙笑道:“你挑几张罢!便宜算,你给一毛钱一张得了。”

惜时摇了摇头道:“那恶劣得很!”

那店伙笑道:“您再要漂亮的,除非交际明星的相片。可是一个人的相。”

卓新民道:“只要有你就拿出来看看,那又何妨?”

惜时道:“什么叫交际明星,你倒解释给我听听。”

那店伙道:“这看什么不明白?就是她在外面满结广交,面子上是男女交朋友,骨子里可是……哈哈,不用说了,这相片后面,都有她们的地点,你看了相片,愿意和她交朋友,或者去信,或者亲自去探访,都成。这话可得说明:成本大,要五毛一张。”

邱九思道:“你也太这个了,难道我们买你的东西,还会少给钱不成。”

那店伙听他如此说,才由木箱子里,拿出一个小白布包,解开布包来,果然是一沓相片,他笑嘻嘻地交给了惜时,眯了眼睛望着人道:“除非是你,不然,我可不胡乱拿出来,给人瞧的呢!”

惜时拿到手,一张一张地翻着向下看,这些相片,大半都是青春少女的相片,很有几位长得美丽的。正是这样翻阅着,不料在这里面,竞翻到一位极熟朋友的相,禁不住失声叫了一声:“哎呀!”

邱卓二人见他如此,也很是疑惑,便追问起来。要知是何缘故,请阅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