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黄惜时为了父亲走了,金钱来源也断了,正在气闷,不料这个时候,又有一桩不幸的事,使他伤心万分。原来米锦华在外面交结朋友以来,只有人家说她恋爱自由,没有人说她偷人养汉这些丑名词的,而且就是花前月下,遇到了第三者,第三者也要闪开,免得彼此难为情。而今让黄惜时的父亲,那样一个乡下村夫,竟敢当了许多人,大大地羞辱一场,这事传扬出去,有多么惭愧,这不怪他那老头子,要怪黄惜时,他既是你的父亲,为什么要虚面子,不将实情告诉我,我若知道这是他的父亲,我自然要回避一二,何至于吃这样的大亏呢?自己越想越羞,这口气除了找着惜时去出,也没有第二个法子。于是匆匆忙忙地写了一封信,就叫人送给惜时去。惜时接到这封信,还未曾开封,料着就不能无问题,及至打开一看,上写道:
惜时,你父亲今天对我这种态度,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你有这样一个恶劣的父亲,为什么瞒着我?故意让他来侮辱我吗?朋友交得好了,接吻也好,同居也好,这都不算一回事,当他乱跳乱嚷的时候,我本不难挺身而出,教训他一顿,可是这种十八世纪的活死人,他懂得什么时代潮流?说了也是对年弹琴,白费一口气,所以我终于是俯首无词地走了。然而我在这一点上,看透了你了,你不过是找着我去泄你的兽欲,并不是和我有什么爱情,连老子来了,这种重大的事都要瞒着我,又何况其他呢,好了,你用那种欺骗的手段去欺骗别人罢!我是不受欺的。
米白
惜时将这封信仔细看了几遍,觉得锦华的口吻,简直是绝交了。自己用尽了金钱,费尽了手段,刚刚相聚不久,又让她离开,这是自己莫大的损失。照情理说,也是自己不对,把父亲太不注意了,让她受了这种重大的侮辱。她现时要和我绝交,不过是在气头上的事,而且她是气我的父亲,并不是我,那么,我和她赔个不是,或者也就和缓了。心里如此想着,把那信又仔细看了两遍,觉得她的语气很激烈,恐怕一时不会受什么疏通。那么,这时写信去,又是白费劲了,不但白费劲,也许她看了信,要气上加气。自己如此想着,简直不知道要如何是好!坐了一会子,又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一会子。因为这一场大闹,已揭穿了自己为人,有些不好意思和人家相见了。
直到吃午饭的时候,老听差连茶水也没有送来,闷坐也不是办法,只得锁了门,将帽子斜戴得低低地,垂着头出门去了。课是向来不大上的,今天满肚皮心事,当然不能去上课,然而看电影,听戏,逛公园,也都感不到兴趣。这只有一个法子,到各处去拜访朋友,闲着谈谈天,也就可以把自己的心事,暂忘一下子。随即走了两个地方,都因朋友有事,未能久谈。忽然想到邱九思这班朋友头上来,心想:那时自己正迷恋着白行素,他们要我介绍和他们见面,我因为这一班东西最是惹不得,始终推诿着没有见面。后来我也就这样偷着搬进公寓了,这是我对人家不起。现时不妨去看看他们,顺便也就道个歉,以后家中经济来源断绝,也不能不跟着他们,学一点当混世虫的本领。他们常是得不着家里一点接济,也是在北方一样地混,这是多么可羡慕呢!
他如此想着,果然就向太平公寓来,一走到胡同口上,就见公寓门外,站着一班类似学生的青年,久别了这般浪漫的朋友,远远一见,就如温旧书了。许多人里面,有个穿着红毛绳衬衣,套着长脚西装裤子,脚下踏一双半截毛绳鞋,两手插在裤袋中,口里衔着烟卷,那不是别人,正是邱九思了。远远地叫了一声“老邱”便脱了帽子点点头。
那邱九思站得挺直,两目向前观,一动也不动。及至黄惜时到了面前,他由裤袋里伸出一双手,抢上前两步,和他握了两握,笑道:“喝!老黄抖起来了,这样漂亮的行头,瞧这口袋外的金表链,和这手上的金戒指,这不是咱们穷大爷赶得上的。路过此地,到哪里去?怎么不见着带女朋友呢?”
惜时笑道:“至好的朋友,何必见面就先挖苦上一阵,我是特意来看看你们的。”
邱九思笑道:“哎哟哟!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刮动了,刮到这里来呢?进去谈谈罢!”
于是挽了他一只手,一路向里走,口里可就叫道:“老铁、老卓!贵客到了,快来!快来!”
说着,一扇房门,“哄咚”一下响,卓新民由屋子里跳了出来,拉着惜时一只手乱摇一阵。他倒是穿了一套花呢的西服,带着又宽又大的黑色领结,表示出是艺术家与文学家来。他拉着惜时进他的屋子,只见他**被没有叠,和大衣卷在一块,桌上摆着饭碗,茶壶,火酒炉子,酱油醋瓶子,和报纸夹,讲义夹,那种糟乱,并不比从前略减。卓新民把一张椅子上的报纸和衣服,两手一抱,向桌子下面网篮里一塞,拍了两拍,请惜时坐下。
惜时笑道:“我想还是你们的生活自由!从前是这么样,现在还是这么样,这很有趣!”
卓新民笑道:“你倒羡慕我们的生活,我们可是听说你交上了一个极好的女友,是仙子一样美丽的人儿,那种艳福,我们梦想也梦想不到,怎么你倒说我们的生活好呢?”
惜时笑着摇一摇头道:“唉!一言难尽。”
说时,铁求新蓬着一团乱草似的头发,里面未穿衣服,身上披了一件大衣,赤脚拖了一双鞋,走到屋子里来,眼睛角上,各黏着一粒豌豆大的黄眼屎。他啊哟了一声道:“密斯脱黄来了,很难得的呀!”
惜时道:“怎么这个时候才起床?洗洗脸,就该天黑了。”
铁求新笑道:“不要提起,昨天晚上,打了大半夜的茶围,闹到两三点钟才回家。回家之后,又写了两封家信,差不多天亮才睡觉。你想怎么不该睡到这时候呢!你等一等,洗过脸,我再来陪你。”
说毕,口里唱着:“昨夜晚,吃酒醉,和衣而卧,架上鸡,惊醒了,梦里南柯……茶房!打水洗脸!”
他已是走回屋子去了。
惜时低着声音道:“你们现在还在胡同里逛吗?”
邱九思道:“怎么不逛,简直逛死方休!”
惜时笑道:“我觉得逛胡同这事,等于做买卖差不多,那有什么趣味。”
邱九思笑道:“你是没有尝到其中的滋味,倘若你和我们在一处,玩个十天八天,我包你愿意。你把你玩女同学的事,说与我们听听看。”
惜时笑道:“你这话真该打,对于女同学,怎么下了个‘玩’字。”
卓新民道:“老邱这话,果然该打。男女同学,乃是正式的恋爱,怎么说是玩。你说玩女同学可不知道人家女学生真说玩男同学呢!”
邱九思笑道:“只要她们愿意玩我们的话,我们就让她玩罢!可是我们这脸子太不行,送给人家玩也不要。可没法子呀!”
卓新民将右手的大拇指中指夹住,伸到他脸边,啪的一声,打了一下响。笑道:“你倒想送给人家玩玩呢,有那样好的事吗?真论起价钱来,恐怕比逛胡同,还要贵个十倍八倍呢!你不信,问问这位过来人,我这话是否靠得住?”
惜时笑着站了起来,连连摇手道:“哪有这话,你们未免也太蔑视恋爱的真义,太侮辱女性了。”
卓新民笑道:“你不要这样认真,你总有一天,会失败的,到那时候,你就觉悟了。”
惜时默然无语,又坐了下去,便拿了一根烟卷抽着。
说话时间,铁求新一面扣着衣纽扣,一面走了进来,笑道:“说起来,密斯脱黄,是有点对朋友不住的!老邱帮过你那样一个大忙,把你的女友考到你一个学堂里去,等于是和你做了一个月老,事成之后,也没有别的要谢,只要你介绍那位女士和我们同桌吃晚饭,这总算极小极小的事,你一天推诿下去一天,到了后来,索性躲个将军不见面,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
惜时站起来,向他抱了拳头,连作两个揖,笑道:“这事实在对不住!但是也有个缘故,原来是那位女士不肯,后来我们感情淡了,这话又说不上,所以就搁下来。”
卓新民道:“你这又是撒谎,我好几次在电影院里,看到你和那位女士在一处,亲密得了不得,怎么说是感情淡下来了?”
惜时道:“你们错了,因为那……”
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一低。笑道:“又是一个人了。”
卓新民昂着头想了一想,对邱九思铁求新各打了一个照面。笑道:“果然不是以前我们见着的那一位。哪一位都行,你就介绍这位新的,和我们见面罢!”
惜时道:“这位吗?”
他不曾说完,又笑了。心里想着:我若要求他们帮忙,少不得和他们说些实话,不然,他们总觉没有诚意,是不肯要我做同志的。于是将父亲来北京的一段事隐去,却把自己为了米锦华,丢下白行素,以及最近和米锦华有点误会,又要翻脸的话,说了一遍。邱九思道:“怎么样?我说你总有失败的时候不是?你要是受了胡同里姑娘的气,要报复的办法,我们是有的,若是办恋爱办得失了脚,我可想不出什么主意来。”
惜时笑道:“女人的品格虽不同,对付女人的手段,那总会是一样,你何不贡献一两样,让我作为参考的资料,也是好的。”
邱九思道:“没有这便宜的事,你得和我们议好了条件,我们才能够和你出主意。”
惜时笑道:“充其量,不过是要我介绍她和你们见面罢了,有什么不可以呢?”
邱九思也取了一根烟卷,点着,慢慢抽上,先微偏着头想了一遍,然后笑着把主意告诉了他。他点着头笑道:“这个主意,倒是不错,这种办法,也正对这位女士的脾胃。”
邱九思笑道:“这回成功了,可别忘了许下的愿。你若是忘了这话,我可要使手段对付你。”
惜时只是默然地笑着承受。他们却是不记惜时的错误,就留着他在公寓里吃饭。
这些人在一处,不是谈嫖,便是谈赌,再不然,便是谈听戏,看电影。惜时虽都不在行,闻所未闻,听着倒也是痛快得很;所以在这个时间中,一切的苦恼,都已忘了。谈了一阵子,惜时告辞回家。这天有点不好意思见院邻,就闷坐楼上,不曾下来。晚上在电灯下,写了一封长信给米锦华,除了加倍小心之外,中间有一段最要紧的是:
现在到北京来的,是我的生父,我的父亲,是在江苏做道尹的!因为,我自幼便承继给我大伯父的,所有平常的用费和学费,都是我的继父担任,我生父不过偶然点缀一二罢了。继父的家产,至少说有三十万,生父纵然和我翻了脸,那有什么关系?难道我那三十万家产,还不够我花的吗?
这一段文字,写在长信里面,是表示父子翻脸也不在乎的样子。写到这一段的字,字体却大出一倍,看信的人,纵然是不注意,也会注意起来。惜时自己看了一遍,也觉与其用和婉的手腕去打动锦华,万不如说自己有钱打动她,更为有力。写过之后,又涂改了一番,将信写毕,已是两点多钟,这一封信总算是写的时候不少,当然也很费了一番力量的,将信封好,人已是十二分疲倦,就睡觉了。
到了次日清晨,在楼上看到一线日光,赶紧就跳起床来,那老听差正在楼廊子上扫灰,便打开房门,一招手将他叫进房来。因道:“你把我老太爷送到什么地方去了?”
老听差道:“送到会馆里去了。”
惜时道:“他说了些什么呢?”
老听差微笑道:“他倒很自在,并没有说什么。”
惜时道:“哦!他没有说什么,我这里有一封信……”
说着,就伸手到桌上去拿信。老听差的眼光,跟着他的手看了去,见那信上写着“米锦华女士收启”几个字样,心里就默念着:事到如今,你还是亲着那个米女士,真是好心眼!看这样的好心,写一封信,给你父亲赔罪不好吗?
惜时见他看了那封信,有点儿出神,倒有点不好意思。便道:“这封信我是不能不回复人家的,你给我送到对过去罢!”
说着,将信封搭讪着看了看,然后递到老听差手上去,那听差接着信,在手上颠一颠,因道:“就送去吗?”
惜时在衣袋里摸出两张毛票来,向老听差手里一塞,笑道:“好久我没有给你零钱花了,这个你拿去买点酒喝。”
老听差一看那毛票,乃是四毛,打算不要,不啻牺牲今天一天的酒钱。只得接下道:“我和你送去罢!”
惜时道:“不,请你在对过等一等,我还要等她的回信呢。”
老听差想说一句什么话,一看手上捏着四毛钱,只得将话忍回去了。惜时道:“时候不早了,你就去吧!待一会,她又上课去了。”
老听差听说,本想笑一声,转念一想,笑不得!才拿着那封信走了。
去了也不过十五分钟,摇着头回来了,惜时由屋子里抢着迎上前。连忙问道:“有回信吗?有回信吗?”
老听差道:“回信,回了一顿骂来了!那边门房对我说,米小姐接着信,看也没有看,三把两把,就扯碎了,骂的可不像话。门房对我说,叫我不要再送信去了。”
惜时默然了一会,点点头道:“好吧!你去吧!”
老听差走了,惜时在楼廊上就踱起缓步来,低着头一想,这件事,真令人为难!照着邱九思他们的计划,第一步就算失败,她不看信上所写的话,我无论怎样说得天花乱坠,也是枉然,第一步既办不通了,第二步更是不必说。这样下去,真是要做到绝交的地步了。想来想去,沉迷不醒。忽然当当几声,空气里把上课的钟声,远远传送到来,心下忽然省悟,有了!她纵然不见我的面,不看我的信,课纵然是要上的,我就在上课的时候,进行第二步,或者补行第一步,只要她稍微一动心,我就不愁没法进行的。
主意想定,在书架子上乱纸堆中,翻出了两本书,一沓讲义,糊里糊涂一包,就匆匆地向学堂里来。到了学堂里,上的课,全不在书本子上,书算是白带,因为他不但忘了功课表上列的功课,连今天是星期几也都忘了。所以他虽带的书多,依然不对。好在他的目的,并不是来上课,纵然书带的不对,却也没有关系。上午上了一堂半课,到了最后的半堂,因为没有见米锦华来,便自走了。下午只一堂课,本可不来,不来又怕米锦华来了,因之还是来,结果白上了一天课,并没有碰到米锦华。
接连上了三天课,到了第三天下午,终于是有了结果,她果然来了。这时,大家已经上了课,先生正在讲台上讲书,惜时虽然见着她,却不便怎样去招呼,她的态度倒是和平常一样,但是并不注意到别人脸上来,很自然地在自家位子上坐下了。惜时心想:看这样子,觉得气已消下去了。下了课之后,不难和她谈上几句。趁着大家在听课的时候,无人来惊扰他,他就在那里出神,默念着要用一番什么话,先去和她赔罪;想了许久,已经有了主意。回头一看壁上挂的钟,下堂只剩五分钟了,于是屁股离了坐椅,身子歪着,做个要走之势。及至先生头一偏,和别人去说话,赶忙低了身子,就向课堂外面一射,走到来人必定经过的要道上来,这里有个圆洞门,惜时闲闲的,靠着墙,整理他的讲义,眼睛却不住地向后面看去。
不多一会,同学一拥下了堂,米锦华也和一个女同学并肩说着走了过来。惜时先含着笑容,远远地向她看去,不料她却丝毫不知,只是偏过头去,和那同学说话,及至锦华走到身边,惜时一想:再要不向前,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又不知什么时候才有?一定是不能含糊的了。于是赶快一转身,向前一碰,将胁下夹的讲义,撒了满地。那个女同学想着,或者是她们的过错,手拉着锦华向后一缩。锦华绷着脸,并不理会。那女同学倒过意不去,说了一句:“对不住!”
惜时笑道:“不要紧!不要紧!”
说时,自己横塞了路头,弯腰将讲义捡起,然后抬头向锦华道:“还没有吃饭吧?一路吃饭去好不好?”
锦华绷着脸道:“不好!以后我们断绝朋友的关系,你不必理我,见了面,只当不认识我就完了。”
惜时碰了这样一个大钉子,望了她,一时可不知怎样回复她的话,还是那女同学笑道:“你二位不是极好的朋友吗?怎么恼了!”
锦华道:“朋友?骗子罢了!”
惜时脸一红道:“密斯米!你别着急,让我解释一下。”
在他这样说话时,下课的同学们,早拥上了一群,团团围住。锦华越看见人多,越是不能和他妥协,将脸更板得凶。横了眼道:“解释什么?我不懂,一骗子!”
说毕,挺了胸脯,在人群里挤了出去。
同学们有知道黄米二人一段交情的,不免哄然大笑起来。惜时受了锦华的侮辱,又见同学讪笑,又羞又气,便一伸手道:“诸位不必见笑,让我解释一下,米锦华所用我的钱,差不多一千三四百元了,天下有拿这些钱去买一个骗子来做的吗?”
人后面有人答道:“她不是说你骗了她的钱,是说你骗她别的什么呀!”
这一声说出,伺学们又笑起来,惜时一想,弄到这种样子,面子已经丢了,解释也是枉然。胁下夹了讲义,靠了墙呆站住着,心想,不料米锦华这人,脸变得这样快,慢说我没有得罪你,就算我得罪了你,我当了人的面,赔你的礼,也就可以了。你倒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我,这是什么缘由?况且我纵然受了一顿羞辱,与你也没有多大的好处呀!惜时越想越气,将脚一顿道:“从今以后,我决不再理她了。难道除了她,我就交不到女朋友不成?”
于是一人垂头丧气,走了回去。
到了家里,心里还是乱跳,坐不住了,就向**一倒躺了下去。不躺下去还罢了,躺下去想得更厉害,先是想到,初和米锦华相识,不料她如此翻脸不认人,只觉她是美丽可爱,虽然花了许多钱去收买她,都是在所不惜的。如今才知道花钱去买爱情,究竟是件靠不住的事情,自己不但是牺牲了金钱,而且牺牲了朋友,像白行素,和自己是多么要好的朋友,到婚姻的程度,相差也就只一线了。总是自己不好,说丢就把人家丢下了,而今要找这样好的朋友,实在不可得,她既稳重,又活泼,既文明,又规矩,总之,是个模范新女性。而自己不知发了什么疯,竟是一点不客气的,把人家得罪了。这件事若是让姓白的知道,她岂不要笑掉牙。但是今天经米锦华在此一闹,恐怕同学一宣布,白行素也不能不知道。与其让白行素知道了之后,再来笑我,倒不如自己向她道歉!她一念垂怜,言归于好,也未可知?不过自己当面去和她遭歉,也许像今天一样,再碰一个大钉子,那岂不是双倍地丢人。这只有写一封信去,将自己的不对,婉转去向她表达。她不理我,也不过不回信而已,碰了钉子,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了。
如此想着,便自己拟好一封肚稿,一翻身坐了起来,将笔墨排好,笔不停挥地,就写了一封信起来。因为那老听差,多少认得几个字,有了“女士”两个字的信封,不敢再让老听差去送,自己便将信封好,揣在身上,走到胡同口上,扔到信筒子里去。
偏是事有凑巧,当他将信放下,一转过身来,恰是遇到了白行素,坐在一辆人力车上,挨身而过,她在惜时这一掉脸的时间,她将手里的讲义夹子,突然向上一举。看那原来的意思,好像是要挡着脸,后来觉得又不对,更高举了一点,举过了头,当是挡着太阳。车子本来拉得很快,在这一碰头之间,两下就相隔很远了。
惜时在眼睛一照之下,仿佛见她有点笑容,只见那讲义夹子一举,不能看得十分真切。心里便想着,要是像她刚才这样子,只要我有信去,似乎不至于拒绝我,我若和白行素言归于好之后,我倒要表示出来,让米锦华看到,气她一气。就我现在而论,应酬白行素这样女朋友的话,还绰有余裕,暂时不必愁到周转不过来的。如此想着,立觉心旷神怡起来,便含着笑容走了回去。
一进大门的时候,又碰到后进的那位高女士。高女士今天大变了态度了,依然和最先前一般,装着不认识。惜时一想,这真有些怪了,米锦华和我恼了,连她的朋友也和我恼了,我虽没有和高女士做过朋友,可是我也送过她一些礼物,而且她也曾和我表示过好意,现在我们总也是院邻,何至于就这样见面不相识哩!这样看起来,对付女子,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纵然把她敷衍好了,只要看一点不如意,就可以变脸,这为什么?不都是为了男子要向女子去求恋爱吗?设若天下的男子,都不理会女子,像我这样待女子好的人,找不到第二个,那么,有了我,自然不肯失去的了。这样看起来,白行素究竟是个好人,我以前得罪了她,她不但不怪我,反借着和我要书,写信给我,指望得我一点回信,我是怎样对付人家呢,不但是不给人家一点回信,而且索性借这个机会,和她绝交了。这样看起来,完全是我的不对。
自己忏悔了一阵,觉得越不好意思见人,只是闷坐在楼上,不出门,也不去上课,倒是为了烦闷不过,将自己所有的书,抽出来几本,闲着看几页。这样闷坐了两天,老听差居然送着一封信进来,这个信封上,下款是写着:“内详。”
然而看那笔迹,分明是白行素的字。拿着信在手上颠了两颠,叹了一口气道:“这真是合了那句俗话: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说着,慢慢地将信封口撕开来,将信封里的东西,抽出来一看时,却出于他的意料以外。
原来信封里面,又套着一个信封,这信封并不是外面寄到的,原来是自己寄给行素的原信封,现在人家将原信退回来了,再看这信封的封口,虽然有拆开的痕迹,但是依然用浆糊粘上了。再拆开那信封来,里面除了自己写去的几张信纸而外,并没有别的什么东西。那么,她的字纸篓里,都不肯让我这信稍微地停留一下,简直是完全拒绝我的了。看起来,她这样不做声的人,表示起来,更无疏通的余地。唉!自己花了许多金钱,耗了许多心血,不料到了现在,竟会一个女朋友也得不着,实在冤枉极了。看起来,还是邱九思那班人不误,根本上就不知道什么尊重女性,自然也不会谈什么恋爱。想到了邱九思,自觉在家里闷不过,就身不由己地走了出来,一直向太平公寓来找邱九思。
他们这班人,倘若是早饭吃得晚了,下午就不出门,大家围在一处闲谈,索性提前吃过晚饭,或去听戏,或去看电影,或去逛胡同,都在吃晚饭的时候来解决。因为他们全在家里的时候,为着谈话便利起见,是将饭菜开到一处吃的。这天除了和邱九思最相好的卓新民铁求新二人而外,还有冯尚德于世杰二人,也在一处说话,闲着无事,大家就同在一处撇兰斗东道。因为天气渐渐寒冷了,邱九思屋子里,已摆了一个白泥炉子取暖。大家要吃得新鲜,将洋瓷脸盆做锅,放下一勺水,然后将两大碗米粉肉,放在盆里炖,盆上面,依然还用一只盆盖上,大家买了两毛钱炒栗子和大花生,围了炉子,说着吃着,又看守着盆里的米粉肉。屋子里既是栗子花生香,又是米粉肉香,鼻子也享用不过,大家正在高兴。
惜时一推门笑道:“你们真快活呀!我也加入。”
铁求新首先一个站立起来,鼓掌道:“我们正缺着买馒头和打酒的钱,你来得正好,这钱出在你头上了。”
惜时笑道:“小事小事,难得赶上这热闹的,有什么份子摊派,我都照出。”
邱九思道:“别的份子,是不必要你出,就是吃过晚饭之后,我们少不得出去行动行动,你能不能开一个盘子?”
惜时也用手一拍道:“我今天破戒了,决计开一个盘子,可是我不知哪里的人才好,要请你们得和我介绍一位。”
邱九思站起,空出自己坐着的靠火那把椅子,用手拖了他一只胳膊,让他坐下,然后自己拖了一张小方凳子,挨了他坐着,笑道:“你这人总算是有艳福的,现在二等里有个姑娘,名叫羞花……”
惜时笑了起来道:“啊?好响亮的名字,可不知道人怎么样,是不是名副其实?”
邱九思道:“不管是不是名实相符,这个人只要你一见面,你就不能不上她的盘子。”
惜时道:“那是什么缘故?难道她还能强迫我吗?”
邱九思望了大家笑道:“你们对于我的话怎么样?觉得是对的吗?”
大家都跟着他看。惜时道:“你们是什么玩意?不要是拿我寻开心的吧!”
邱九思道:“你这话离题太远了,一会儿我们到胡同里去,是大家陪着你,又不要你单独行动,你看那人好,你就花钱,看那人不好,你就不花钱,这也没有机关的拿你……”
只见铁求新跑出房去,拿了一双筷子进来,先将筷子插在衣领子里,然后在桌上,拿了两只邱九思的臭脚黑线袜子,一手拿了一只,抱着盖住蒸肉的那一只洋瓷盆,就向桌子上一放,放得快一点,在桌上打旋转,只管当啷作响,他也不管那些,见蒸肉的盆子里,热气腾腾,冲上了屋顶,他口里吹着风,在脖子上取下筷子,到碗里夹上一块大的米粉肉,就向嘴里一送,无奈这米粉肉在锅里夹起来,热得非凡,烫得舌头只管打卷,然而又舍不得吐出来,口里乱卷了一阵,就这样连卷带咽地吞下去了。邱九思笑道:“不好!不好!快躲开罢!要出人命了!”
一屋子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铁求新笑道:“你捣什么乱,你想烧了东西,我们自己不应该尝尝是咸是淡吗?”
卓新民接过他手上的筷子,笑道:“肉是由你尝了,究竟是咸是淡?你可没有说出来,我来尝一块罢!”
拿了筷子,正要向锅里捡,邱九思将手一拦,把筷子拦了开去,然后抢过脸盆,向上一盖。笑道:“不必吃了,回头就是这样尝完了。”
于世杰道:“这样子,大家都馋得很厉害,而且我们吃了饭,还出去有事,就先吃罢,老黄不是担任了酒和馒头吗?别客气,就请你掏钱。”
惜时笑着掏出钱,就吩咐伙计去买馒头和酒。同时,于世杰也催着开饭。早有卓新民和冯尚德,忙着将靠墙的一张椅子抬开,安排了椅凳筷子,一会儿吃喝的东西都摆上桌来,大家先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粉蒸肉,送到口里去,然后才坐下,大家说笑着。
不消片时,先把两碗肉吃光,然后才吃其他的菜下饭。吃饭的时候,大家就商议着,今天先到哪一家去开盘子?冯尚德提议,今天有新团员加入,不能尽逛二等茶室,应该到班子里去丢两块钱。邱九思摇着头道:“有两块钱,我们又可以在二等茶室混两家,至少也消磨一个半钟头,何必到班子里去?我拿不出两块钱来,这个东归谁做呢?”
于世杰笑道:“还是开股份公司罢!我们六个人,每人三角,三六一元八,哪个做东,哪个多出两毛。”
冯尚德笑着点一点头道:“公道之至,算我的就是了,大家有异议没有?”
大家笑着,也没有说什么。于是各人回房去一阵子忙乱,有的刮胡子,有的刷西服,有的擦皮鞋,有的搽油梳头发,至于用香胰子洗脸,跟着抹雪花膏,这倒是各人一致的行动。大家将衣服穿好了,锁了房门,一同走出公寓来。门口停的那些人力车,早拖了车笑着迎上来道:“石头胡同!石头胡同!”
惜时在一旁想着,怎么连车夫都知道是去逛窑子呢?其熟可知了。邱九思这班人,也不讲车钱,大家很随便地坐上车去,惜时也就跟着。车夫们拉着车子,真个是如风驰电掣一般,拉到了石头胡同。这些朋友们,在公寓里是计较的,一进了这胡同,人就慷慨起来了,大家争着代付车钱,笑嘻嘻地挨着娼家门口走。
惜时自从第一回跟邱九思,到过此种地方而后,并未来过二次,今日重来,少不得随时皆要留心看看,一个不留神的时间,他们这班人,就有几个转身一溜,溜到一家茶室里去。铁求新在后面,怕是惜时要临阵脱逃,伸手捞着他一只手臂,只一夹,便将他挽到大门里去。惜时笑着轻轻地道:“你这是做什么?太不雅了,我既是跟了你们来,还能够逃走吗?”
一面说着,一面向院子里走。早有一个穿绿长衣的妓女,迎了上前来,笑嘻嘻地握了惜时的手道:“今天什么风儿,会把你刮来了?”
惜时一看,就是那个屡次要求帮忙的三宝。不知道她如何却会到这里来了,只得笑着和她点了一点头。心中就有点疑惑邱九思先说的话了。
糊里糊涂,大家一拥进了一间屋子。邱九思先笑道:“你看到闭月羞花的那位美人没有?”
那妓女正笑着端了一只瓜子碟,向各人面前送。却笑道:“邱先生!别取笑,取名字总是会向好处取的。”
最后,她才送瓜子到惜时面前来。这是茶室里的规矩,妓女敬茶敬瓜子的最后一个,那便是客人。惜时以前和邱九思同住,对这事已是耳熟能详,但不知道他何以有这种待遇,因为自己是绝对不曾有意招呼她的,可是既然有了这一种手续,自己又不会怎样推辞。便笑道:“你现在改了名字吗?”
羞花笑道:“是的,因为以前那个名字太俗了。”
铁求新见惜时坐在孤零的一把椅子上,他两手执着羞花的手胳臂,就向惜时怀里一推。笑道:“你老早就想他,现在他来了,你怎么不上点劲呢?”
惜时虽知二等茶室里,是极浪漫的地方,然而初次做嫖客,总有点不好意思。当羞花向他大腿上坐的时候,他倒把身子扭了一扭,有点躲避的意思。然而人坐在身上,总不能将人推了开去,倒把一个脸涨得通红。羞花因他并不曾用手扶着,回头一看,他又害臊得很,只得站了起来笑道:“你这人真老实。”
说着,站起身来,在他对面椅子上坐着。
惜时偷眼看她,觉得比以前长得丰秀了许多,不是那样憔悴可怜的样子了。她额前一排刘海发,加厚了许多,长长的,黑黑的,直覆到眉毛上来。脸上将粉扑得白白的,两腮略搽了一圈胭脂儿红晕,电灯下照着,颇有几分风韵。羞花见他偷看着,低了头,眼睛向他一溜,又抿嘴微微一笑。在屋子里看到的人,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好!”
邱九思鼓起掌来道:“有个意思,我已经看见了。”
羞花对于惜时,本想用点手段,去拉拢他的,不料他却板着面孔,不理会一本风流账,这叫她英雄无用情之地,只望了惜时发呆。惜时让她目光一射过来,虽然平常把男女界限看得很破,也不知什么缘故?好像今天此会,是有意而来,未免在许多朋友面前,露出了马脚,很是难为情,可是心里尽管难为情,面上又竭力地把持着,不让脸上流露出来。于是斜侧了身子,目光对着羞花微笑,而且架了腿,只管摇曳着,现出很自在的样子。
邱九思道:“你们这一对,真是怪物,你也想她,她也想你,彼此都是很想见面,到了现在想得见面了,好像是新娘子见了新郎官一般,是什么意思呢?”
惜时站起来,拍手哈哈一笑道:“这是胡扯的话,我脸皮比城墙还厚,知道什么叫难为情呢!”
邱九思道:“既是不难为情,我有一件事提议,看通得过通不过?”
于是拉着羞花一只手,头伸在她肩膀上,对着她的耳朵,喁喁地说了一阵。羞花听着话,眼睛可向惜时望着,听完了,于是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那好像是赞同这提议了。要知邱九思所说的是什么,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