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家僵持着的时候,屋子里外是悄静无声了。当当的响着,别间屋子里的时钟,连响了六下。二春借了这个钟声,倒有了话说了,因笑道:“杨先生,你看,现在已经有六点钟了,魏老八还没有回来,这也不像个办喜事的人。”杨育权继续在屋子里来回的踱着步子,很随便的答道:“他,他决不会误事的。他对你,早是看得眼馋了。其实,你不过以没卖过的身分,让他看着稀奇,要说夫子庙的歌女,比你妹妹长得更好看些的还很多。”说着,露出尖白的牙齿,发了一声冷笑。二春觉得他这几句话,比当人面打了自己两个耳光,还要难受。一腔热血,真要由嗓子眼里直喷出来。但是她没什么法子可以对付他,只是直瞪了两眼向他望着。好在这个时候,天气已经昏黑,虽是楼上的房间,门户洞开,可是还没有多少阳光追到屋子里面来。人在屋子里,只露出一个轮廓的影子,面部的表情,是看不出来的。这又有三五分钟,二春隔了窗户,老早的看到一位听差,手捧了一盏大罩子灯,将灯芯扭小,放在走廊远处的小茶几上,没有敢进来。在他后面,又有一个听差,缓缓的走到了房门口,看那样子,颇想进来,杨育权溜到门口,将他看到了,就高声问道:“有什么事?”听差老远的垂手站定了答道:“陆先生来了,还有一位小姐同来。”杨育权听说,就耸起上嘴唇的小胡子,微微的笑了,问道:“他是不是说那位小姐叫露斯?”听差答应是的。杨育权道:“那很好,请他们来,怎么还不拿灯来。”另一个听差,立刻将灯送着进来了,扭出了很大的灯头。杨育权一回头,看到唐大嫂母女,因笑道:“我倒毋须回避你们,不过你和她有仇,见面之后,我们的生意经没有谈好,你们先要冲突起来了。”二春立刻站起来道:“那末,我引我的母亲到隔壁屋子里去先坐一会子。”杨育权笑道:“只有这样,我也不怕你母女会打我什么主意。”唐大嫂这就随着站起身来道:“杨先生,你不想想,我们有几颗人头,敢这样办吗?”杨育权将手挥着,笑道:“你去罢,你去罢!我急于要看看这位露斯小姐,是怎样调皮的一位人物?”二春牵了唐大嫂的衣袖口,就向外走。唐大嫂跟着到这边屋子来,见桌上放着高有两尺的大白瓷罩子灯照得屋子通亮。回头向外看看,门帘子半卷着,可以看到那位大个子女仆,还坐在门边的凳子上。二春一看到母亲那张望的样子,就知道她意思所在了。因向她丢了一个眼色,便高声道:“多话不用说,等我结婚之后,叫魏老八预备一份重重的礼物,上门看丈母娘就是了。无论如何,杨先生作的媒是不会错的。喂,去打一盆水来。”她昂着头,向门外这样交代了一句。那大个子老妈,答应了一声,随着就笑嘻嘻的走了进来。二春道:“已经六点钟了,客都来了,我该洗洗脸了。”那女仆听她这话,显然同调,满脸笑容,在梳妆台上端了脸盆走了。二春等她一出门,就握住唐大嫂的手,低声道:“妈,请你听我的话,就是今天晚上,带了小春坐火车到芜湖去,上水的船,明天早上可以到芜湖,你立刻换了船去汉口,到了汉口之后,你斟酌情形,能另找一个地方更好。有道是,有钱到处是杨州,你何必一定要在南京这地方混饭吃?”唐大嫂听了这话,望着二春,想不出她是什么意思,但手里握着她的手,觉得她的指尖冰凉,而且她周身都有些抖颤,便低声道:“你怎么了?我的儿。”二春凝了一凝神,先笑了一笑道:“我没有什么!”然后低声道:“我说的话,太急了,没有想得清楚,你明天上午十二点钟走罢,除了这张两千块钱的支票,明天早上,你可以兑了现之外,就是你存在银行里的款子,明天也改存到汉口去,千万千万?”唐大嫂道:“到底为了什么?你的身体是送给他们了。小春也是让他们称心如意了,我在南京混一日饭吃,丝毫也不碍着他们的事,他们还不饶我吗?”二春道;“你明白就是了。听到他们说,还不能这样饶放小春。有一个姓吴的,也是姓杨的保镖,不但是一个大黑麻子,而且身上还有狐臊臭,他已经在姓杨的面前,下好了定钱,只要等我嫁好了魏老八,就向小春动手,你们不逃走,还等什么?”唐大嫂道:“既是这样,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路回去呢,回去了,不好大家逃走吗?”二春道:“这个我怎么不知道,你要晓得,那魏老八也不是好惹的,已经把人许给他了,他又预备了今晚上成亲,若是突然跑走了,他请了许多客,怎样下台?今天晚上,我们想出这个门,恐怕不等进城,在这荒山上就没有了命,我就嫁了他再说罢。好在由起头一直到现在,只有他们欺侮我们的,我们并没有回手,你悄悄的躲开了,也就没事了。”唐大嫂道:“那不让你太受委屈了呢?”二春道:“你不要管我,你只说明天走不走?明天你不走,惹下了大祸,我死都不闭眼睛。”唐大嫂握住了她的手道:“既是这样说,我带着小春,暂时到上海去躲避一两天罢。”二春道:“你不知道上海,还是他们的势力范围吗?你要到上海去,那是送羊入虎口。”说时,皱了眉头,将脚在地面上轻轻的顿着。唐大嫂苦笑道:“你又何必这样子躁急!既是你觉得我非走不可,我就依你的话到汉口去就是了。你还有什么话,快说罢,那个婆娘来了,我们就不好再谈了。”二春道:“我没有别的话说,就是你要到汉口去,你若是……”说到这里,听着外面走廊的楼板上,咚咚的有了脚步声,只好突然把话停止。等着那个走路的人,由窗户边过去了,陆续的有人来往,二春把两眼睁着望了母亲,随后那大个子老妈,也就把脸盆端了进来了,垂着两手,倒退两步,笑问道:“唐小姐,还有什么事吗?”她说话时的态度,倒是非常恭敬。二春向她看了一眼,淡淡的道,“没有什么事,你坐在房门口等着罢。”老妈子出去了,唐大嫂坐在一边,望了女儿,也还是没有话说。彼此静坐了约十分钟,二春道:“现在没有什么事了,也没有什么话说了,你可以回去了。”唐大嫂对她呆望了,迟疑着说了一个你字,还是向她望着。二春倒也不去催她走,自向梳妆台边去梳洗头脸,搽抹脂粉。唐大嫂在身上掏出香烟来吸着,靠了沙发望住她。抽完了半支香烟之后,这才说出一句不相干的话来,因道:“这屋子里有梳妆台了,连女人的化妆品,都预备得很完全。”二春道:“你才晓得这里是个奇怪地方吗?这样的屋子有好几间,全是预备临时来了女人用的。”唐大嫂耳朵听着她的话,眼睛可向门外面看看,这就轻轻的答道:“不说这些闲话了,迟了怕进不了城,我该走了。”二春道:“我不早就请你走了吗?”唐大嫂默然的坐着,心里可在想:二春的态度,究竟异乎寻常,匆匆忙忙见了一面,就要回去,这也显着太麻糊。站起来,踌躇了一会子,又坐下去。可是杨育权派了一个听差来催驾了,他站在门口,就很恭敬的行了个鞠躬礼,他笑道:“唐老太,我们有车子进城,马上就开。”说着,闪在一边,并不走开,有等着唐大嫂起身的样子。唐大嫂心里是很明白,这个地方要客人走,客人还是不能多留一秒钟,只好懒洋洋的站起来,向二春迟吞吞的说了一句道:“我走了。”口里说毕,两脚是缓缓的向房门口走了去。二春紧随在她身后,走到房门口,手卷了门帘,撑着门框站着,望了她母亲,眼珠呆了不转动,显然有两行眼泪,含在眼角里。但是她看到身前有那位壮健的老妈子在那里,把冲到嘴唇边的言语,都忍了回去。

唐大嫂一步一回头的走着,二春只是老作了那个姿势,撑了门框站住,呆望母亲的后影。直等唐大嫂转过长廊下梯子去了,才回转头来,不想一口气也不能松过,魏老八就站在手边,他满脸堆下笑来道:“我忙了一下午了,好容易我赶了回来,想和你商量商量今晚怎样请客?无如老泰水在那里,我又不能进去。”二春沉着脸子,略带了一丝冷笑道:“你不要和我捧文,我不懂这些。”魏老八笑道:“你知道我是粗人,一切都包涵一点;不过我的心眼不坏。”说着,将手摸摸胸口,就从她身边挤到屋子里来。二春回转身来看时,见他横坐在沙发上,把两只脚倒竖起来,放在椅子靠上向她笑道:“唐小姐,你嫁我有点勉强吧?喂,来,坐过来谈一谈。”说着,笑着,将手连招几招。二春还是手撑了门榧站着的,不过原来身子朝外,现在是掉着向里了。看到魏老八这样子,真恨不得一口水把他吞了下去,心里连转了几个念头,颇有了主意了了,便笑道:“吓,你这人,也不怕人家笑话,楼上楼下,来了许多朋友,你不去应酬他们,跑到这屋子里来坐着。结婚的仪式,一点也没有举行,人家倒要来闹新房了,那不是个笑话吗?”魏老八道:“新房就是这个样子吗,那也太对不住你了。再说,这楼上是杨先生用的房子,我也不能带你在这里住。自从昨夜把话交代明白了,我是连眼皮都没有合一下,就把新房布置好了,我们一同下楼去看看,好不好?”二春道:“这个时候我不能去。”

魏老八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去呢?”他把两只脚由椅子背上放下来,身子在沙发上坐的端正了,面向了二春。二春先笑了一笑,没有答复。就在这时候,想着答复的词句。魏老八站了起来,抬起手来,连连的搔着头皮,微微皱了眉道:“真的,我也在想着,还是请客吃过酒席以后,才请他们到新房里去呢?还是我们先到新房里去招待着来宾呢?我看还是我们先到新房里去罢,客人都来了,新房还是空着的,这透着不大好。”二春看他口里说着话,人是慢慢向前移过步子来,颇有伸手牵人的意思。便突然的将手向隔壁屋子里一指道:“你昕。”魏老八以为杨育权在隔壁屋子里说着什么,也就怔怔的听下去,这就听到一个女子娇滴滴的声音,操了一口极流利的国语在说话。因笑道:“是你的仇人在那里,其实她和你并没有什么仇恨,你何必一提到她就咬牙切齿?”二春道:“是我妹妹的仇人,也就是我的仇人。”魏老八笑道:“低声些,低声些。”二春道:“低声些作什么?明人不作暗事,我还打算找她谈谈呢。”魏老八道。“你和她还有什么话谈?”二春道:“我鼓动杨育权先生把她找了来,最大的目的,就是为了要和她谈谈。再过几小时,我们就是夫妻了。我心里难过,也就等于你心里难过。我若是不和露斯把话说开来,我心里就始终搁着块石头,就是在结婚的蜜月里也不会开心,难道你愿意这样吗?”魏老八手搔着头皮,头皮屑子就像雪花一般的向下飞着,他将那从来不曾搔的头顶心,也着实的搔了一阵,将两嘴角吊了起来,嘶嘶的笑道:“你说的这些话,真教我无话可回,你要和她说什么,你就和她说什么罢!不过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你不要太生气了;而且今天来的客有两三桌,新娘子大发其脾气,也不大好。我这话是好意,你看得出来看不出来?”二春看到他那种尴尬样子,又忍不住微笑。魏老八笑道:“你也觉得我这人心里很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