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春将手表看了一看,见还是七点钟,心里也就随着转了一个念头。这是逼得我不能不向那条路走了,于是她对镜子照着,又摸了两一摸脸上的粉,再又扯扯衣襟,然后脸上带了几分笑容,出门来,向杨育权屋子里走去。魏老八要拦阻她,只说了一个喂字,二春已是走远了。她到了杨育权屋子里,见陆影和主人斜对面坐着,斜角坐了一个二十岁相近的女子,上身穿藏青底子大红斑纹的薄线衣,胸脯高突起,平胸敞口,微微露了里面的杏黄色绸衬衣。拦腰一根紫色皮带,将腰束得小小的,系了一条宝蓝色长裙子。瓜子脸儿,胭脂抹擦得通红,脑后面的头发,一直披到肩上。但头发是一支一支的,在杪上卷了云钩,在头上束了一根红色的小辫带,将头发束住,小辫带在右鬓上扣了一个蝴蝶结。看她全身,都带了一分挑拨性。那女子的感觉也敏锐,见了一个女子进来,就知道是唐二春,便望了她先微微的一笑。二春进了门,刚站住着,杨育权便站起来笑道:“我来介绍介绍,这是……”二春笑道:“我知道这是露斯小姐,我们拉拉手罢,露斯小姐。”这句话说出来,不但陆影和杨育权愕然相向,便是随着二春后面,走到房门口的魏老八,也奇怪得不敢再向前进。可是那位当事人露斯小姐,并不感觉到什么奇怪,也笑盈盈的站起来,迎上前,伸手和她握着而且笑道:“二小姐,恭喜呀!我特意赶来喝你一杯喜酒的,可以叨扰吗?”二春道:“请都请不到的,说什么可以不可以!”说着,两人同在一张长的沙发上坐了。露斯道:“陆影说,二小姐在这里,很想和我谈谈。我说,三小姐我有点不便见,二小姐倒是不妨谈谈的。”二春笑道:“你就是见着小春,她也不会介意的,她对于陆先生的印象,那是大不如前了。”露斯微笑了一笑,二春道:“我们的事,露斯小姐总也听到说一点,差不多的人,总以为陆影对不起小春,其实一个当歌女的人,为的就是钱,来抛头露面。这次陆先生介绍我姊妹两个认识杨先先,很得了杨先生一点帮助,小春给陆影的那笔款子,是向钱伯能经理借的,迟早是要还他的。”说时,眼光向她身上溜了两下。露斯微笑道:“我也就为了这件事,觉得非当面和三小姐解释一下不可!三小姐不在这里,我和二小姐说说,也是一样的。我觉得社会上有一种专门欺骗女子的男人,我们应当在他身上,施一种报复的手段。我在陆影手上拿去那三百块钱,我只是对他一种打击。对于三小姐,并没有什么影响。因为三小姐的钱,反正是拿出来了的,我不来拿去,也是好了别个人。至于说我和她抢夺爱人的话,不但我不承认,我想她也不会承认?我对于陆影,根本上谈不上一个爱字。”二春笑道:“那倒多谢你替小春出了一口气了!难道你就不怕人对你也用报复的手段吗?”二春说毕,两手环抱在怀里,脸上带了一分淡笑的意味。露斯也只微笑了一笑,没有答复出什么话来。杨育权斜靠在沙发上,口角里斜衔了一支香烟,也是两手环抱在怀里,对这两位斗舌的女人望着,听到这里,就忍不住了,突然站起来笑道:“你们都有本领,可是我比你们更有本领。无论如何,你总得听我的指挥。你们若是不服我的话,可以拿出本领来和我较量较量。”

露斯抢着哟了一声笑道:“杨先生,你怎么把这话来和我们说,那不太失了身份了吗?你是天空里一只神鹰,我们不过黄草里面一只小秋蝴蝶,我们自己飞来飞去,不知天地高低,那没有什么关系;若是和神鹰去比翅膀的力量,你想那是一种什么境界罢?”杨育权走到她身边,伸手摸了她一下脸腮,笑道:“果然,你这张小嘴会说,今天晚上,你在这烟铺上陪我谈谈好吗?”露斯笑道:“只怕小子子不懂事,会谈出狐狸尾巴来。”杨育权笑道:“露出狐狸尾巴来更好,那正是我要听的。你想,一男一女谈到了深夜,还有什么好听的话吗?哈哈哈。”说到这里,自己一个人笑得前仰后合,回头看到了魏老八,笑道:“今天晚上,你也可以和二小姐谈谈了。”说着,又大笑了一阵。魏老八只是傻笑着站在房门口。杨育权突然停住了笑声,向他望着道:“我倒想起了正事,你到底请了多少客?到了半夜,你两个人双双入洞房,这些人都干坐到天亮不成?”魏老八道:“吃过酒之后,有的可以打牌,有的可以打扑克,另外也预备了三间房,可以容纳一部分入睡觉。”二春就插一句嘴道。“这个不烦杨先生挂心,招待客人我是会的。”杨育权笑道:“我晓得你是很能体贴人情的,我和露斯小姐应该也谈谈了。”陆影听了这句话,首先站了起来。魏老八道:“二小姐,我引你下楼,先去和朋友们打个招呼罢。”说着,他就不住的向二春丢眼色。二春抿了嘴微微的笑着,点头说了个好字,就和魏老八一路走了出去。陆影更比他们快,已经下楼去了。魏老八强逼着二眷换了一件衣服,然后一同下楼去招待客人。这魏老八虽是杨育权一位保镖,但他们的关系是特殊的,要联络杨育权,就不能不敷衍魏老八这种人。加之魏老八又很想要一点面子,所以接近杨育权的几个朋友,他都把他们请来了。楼下大小两个客厅,和两间客房都坐满了人。其中居然还有二位女宾,魏老八一一的介绍着,二春每到一处,大家就轰然的围着谈笑一阵。二春周旋完了,一看手表,已是九点钟,魏老八向她低声商量着:“我们可以请大家入席了罢。”二春道:“哪两位是柴正普钱伯能先生,你再介绍我去和他们谈谈。”魏老八要抬手去搔头皮,看到二春向他望着,把手就缩下来,搔着耳朵,微笑道:“那个……”二春道:“我不配和他谈谈的吗?”魏老八笑道:“哪里是这个意思,我怕你要谈起露斯的话。”他口里说着,眼看了二春的脸色,最后他的口风软下来了,笑道:“我就介绍你去谈谈罢。但是他们也不在乎那两三百块钱,对于露斯拿那三百块钱的事……”他说时,看到二春的脸色,就把话顿住了,把她引进小客厅,正好钱伯能和柴正普就在屋角里,坐在两斜对的沙发上谈话,他们倒不必介绍,一同站起来,向二春道喜,坐下来说了几句应酬话,她靠近钱伯能坐着,笑问道:“小春所借钱经理的三百块钱,已经都还了吗?”钱伯能脸色,略微有点变动,立刻微笑道:“这事过去了,不必提了,小问题,小问题。”二春两眉一扬,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出来,却听到身后有人笑道:“钱先生,为什么不必提呢?亲兄弟,明算帐。”回头看时,正是陆影走了来了。他就在钱伯能下手,一个锦墩上坐着。二春淡笑着,点了个头道:“你也来了,我们正好谈谈。”

陆影笑道:“二小姐,不用谈了,你的意思,是要今晚当了大众,大大的羞辱我一场,我有什么不明白的,自然,我对你应当让步。”说时,扭转头望了钱伯能笑道:“我实说了,上次小春向钱先生借的那笔款子,不是她用,是我用了。我从认识杨先生以来,经济上是比较活动,这钱也无久欠之理。”说着,伸手到怀内,在哔叽西服袋里,掏出三叠钞票,放在茶几上,笑道:“钱经理,我算还了这笔款子了,请你点一点数日。”钱伯能笑道:“这也不是还钱的地方,你忙什么。”陆影道:“正是还钱的地方。要不然,今天晚上我这一关,不好渡过去!”魏老八坐在稍远的一张沙发上,正要看二春怎样对陆影露斯报复,这一下子,把一个未曾说完的灯谜,就让人猜破了,觉得二春是加倍的难受,竭力的搔着头发儿下,笑道:“哎,这件事,不要提了,我告诉你们一件新鲜事罢。”钱伯能也觉得二春和陆影相逼得太厉害了,让自己夹在中间为难,因道:“是一件极新鲜事,你的见多识广,说出来一定有趣。”魏老八继续的搔着头,他向了墙上挂着的画出神,看到画中一枝花上站了一只八哥,他手一拍腿道:“我想起来了,我们这里的汽车夫,在夫子庙买了一只会说话的八哥回来。”陆影道:“八哥会说话,是很多,也不算奇。”魏老八道:“自然不算奇,奇在后半截。这鸟是连笼子买来的,笼子底有两个小活拴,原来以为是换底洗鸟屎用的,没有理会。哪晓得这鸟认主,它自己会把那活拴慢慢啄开,笼子底脱了,它就飞回去找主人去了。”二春听了这话,心里一动,因道:“怎么见得它是飞回去了呢?”魏老八道:“鸟是早上挂在廊檐上飞了的,下午汽车夫遇到那个卖鸟的,把鸟扛在肩上,由小路偷进城去,现在连鸟连人都关在汽车间。”二春道:“真有这样的事?”魏老八道:“你不信,把那鸟取来你看,它见人就会说话。”二春道:“不是我多嘴,前两天你们把个姓徐的无缘无故关了几天,于今又把这叫化子一流的人也关起来,这些穷人有什么能为,和他们为难作什么?”魏老八道:“提起了这话,又是一件奇事,那徐亦进不像有什么能耐的人,他关在那汽车间里,门是倒锁着的,昨晚上闹了一阵子,我们总以为有什么歹人来偷东西,不想白天打开门来一看,汽车间里竟是空的,原来半夜里有人出门,是他逃走了。但是门没开,锁没开,他是怎样出来的呢?”二春笑道:“人不可以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那个姓徐的,也许是一位剑侠,到你们这里来看看。”魏老八道:“神仙剑侠,那是鬼话。”二春道:“那末你说八哥儿自己会开笼子飞回家去,那也是鬼话。”魏老八道:“一点也不鬼话。据那个卖八哥的人说,八哥很听他的话,他叫八哥做什么,八哥就作什么。我还想着呢,吃过酒后我们可以来一点余兴……”二春抢着道:“对了,对了,回头你把他引出来,大家看看这稀奇的玩意儿。”魏老八见她已转移了一个方向说话,便笑道:“现在快十点钟了,来宾恐怕饿了,应该开席了罢。”二春对着陆影看了一看,回头向魏老八点点头道:“我还要上楼去一次,你就在楼下照应罢。”又向钱伯能笑道:“稍停我来陪你喝酒。”她交代完毕,便悄悄的起身走了。二十分钟之后,她很高兴的,在楼下大客厅里招待客人。她换了一件粉红色的绸夹袍,而且在鬓角上插了一枝红**,自到这杨育权范围里来以后,哪一天也没有今晚这样浓装过,粉脸捺得红红的,头发梳得光光的,在两盏大汽油灯下,照见得是春风满面。这大客厅里,品字形的摆了三个圆桌酒席,围住桌子,坐满了人。当然,杨育权是坐在正中一席的上座,魏老八和二春先在这席的主位相陪,等第一碗大菜上过了,魏老八邀着她向三席挨次敬酒。在这种宴会上,想找一个安分而持重的人,犹之乎要向染缸里去寻一块白布。大家早是轰成一团,拿新人开心,多数人是说这结合太快,要两人说出这个内幕来。魏老八回到正中席的主人座上,大家鼓了掌轰笑着,不容他坐了下去。二春本来是坐着的,她倒坦率的站了起来,这就更好,大家又吵着请新娘报告。

二春于是悄悄的向魏老八说了两句,魏老八本要抬手去搔头皮的,这就索性举了起来,因高声道:“这当然是有点原因的。现在,我有点助酒兴的玩艺,贡献给各位,然后我再报告。”在座的人,先是不依,有人说,看看到底他有什么玩艺,也就答应了。于是魏老八告诉听差,把那个喂八哥鸟的叫了来,大家虽疑心魏老八是缓兵之计,但是也要看看到底是个什么玩艺,也就静等了玩鸟的人来。二春心里,自然知道这是谁,在汽油灯光下老远的看到毛猴子肩上扛了一只八哥,随着听差后面,走到大客厅里,心房就随着跳动,自己突然胆怯起来,不敢抬头,却向魏老八道:“你跟他说,他有什么玩艺儿,只管玩出来,我们不但放他走,还要赏他的钱。”魏老八向对面的杨育权笑道:“可以这样说吗?”杨育权笑道:“这个人又没有得罪我,根本是汽车夫和他为难。”魏老八这就有了精神了,招招手,把毛猴子叫到面前来道:“小皮漏,你也不睁睁眼睛,骗钱骗到太岁头上束了。上面是我们杨先生,你有什么玩艺出来,杨先生一高兴,天亮就放你走,还可以赏你几个钱呢。”毛猴子一看这个场面,就向上面鞠了一个躬,强笑道:“也没有什么玩艺,我轻轻的嘘了一口气,这八哥:就会说话。”说到这里,他偏过头来,对肩上的鸟,轻轻嘘了两声,那鸟头一冲,尾巴一翘,向杨育权叫着,先生你好。这一下子,全场轰然。杨育权也耸起小胡子来笑。毛猴子看看不必受拘束了,就分向三张桌子下站了,让鸟问好。随后他站在三席中间,就让鸟说过了客来了,早安,晚安,几句话。魏老八道:“鸟说话,不算奇,怎么这鸟会飞着找你呢?”毛猴子听着这话,对四周看看,踌躇了一会子,二春道:“你有什么本领,只管表演罢,难道你不想回去吗?”毛猴子向说话的人看来,这才见她艳装坐在席上,身子一呆,向后退了一步。二春却是瞪了两眼,脸色一点不动。毛猴子便向魏老八笑道:“我勉强试一试罢。”于是把鸟放在一个听差手上,将缚了鸟脚的绳子,放在听差的手上,因道:“请你到院子里去站着,它要飞,你就放绳子,不必管它。”听差听着去了,毛猴子于是站近一扇洞开的窗户,两手握了嘴,作了几声八哥鸟叫,忽然一道黑影子髓了这声音飞来,由窗户洞里落到毛猴子肩上。看时,正是那只八哥。大家这又鼓掌狂笑。二春在大家轰笑声中,她离座走近了毛猴子,先偏了头向鸟看看,笑道:“这小东西比人还灵呵,也难得你怎样教会了它。罗,赏你两块钱。”说时,抬起眼皮,向毛猴子望着,手在袋里,掏出卷好了的两张钞票交给他。当二春把手伸出又对毛猴子使了一个眼色,下垂了眼皮,望着自己的手,毛猴子看那钞票下,微微的露出一角白纸,他明白了,一鞠躬把钞票接过去。然而他吃惊非小,身上即涌出一身冷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