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道:“杨先生,我要去睡觉了,还有什么事要我做的吗?”杨育权笑着想了一想,拍着二春的肩膀道:“我没有什么事了,你请便罢。”二春听了这句话,并不等到杨育权说第二句,立刻就离开了他,向自己屋子里走了去。远远的还听到了杨育权哈哈大笑,似乎他又奏着凯歌了。二春头也不回,径自走向屋子里去睡着。也在心里有了一定的计划,倒上床去睡下,就昏沉着忘记了一切。等到睡足了醒过来,却看到黄黄的太阳影子,斜照在玻璃窗上。心里倒想着,睡的时候还不算多,太阳是刚刚起山呢!于是在枕上又犹疑了一会子,可是那太阳影子,由金黄变到淡黄,渐渐的竟成了模糊的影子,将手在枕头底下摸出手表来一看,却是五点多钟。这仲秋的日子,不会在五点钟太阳高照,分别是太阳落山了。

披衣起床,掀开窗帘子一看,见楼下院子里,却停放着好几辆汽车,走廊上人来人往的,也透着忙碌,这就浅浅的冷笑了一声。自己缓缓的把衣服穿好着,这才把房门打了开来。当她把房门打开的时候,门外却有两三个人站了候着,看到她,就都深深的鞠着躬,说声二小姐恭喜!二春望了他们,还没有答话,早有好几个人随声叫着,二小姐起来了,二小姐起来了。看那样子,似乎全屋子的人,都在等候着自己起来。脸上透着有点发热,然而想到自己的打算,就不能不镇定些。因之回转身到屋子里来坐着。本来杨育权很是客气,就派了两个女佣人,专门在这屋子里伺候着的。今天是更为恭敬,又多派了一个女人来伺候。那女人黑黑的皮肤,高高的个儿,说了一口皖北腔,长脚裤子,细袖短褂子,倒有一把乌黑的长发,梳了一个椭圆髻,在鬓边倒插了一朵小红花,她仿佛很懂规矩,无事不进房来,端了一把方凳子,坐在房门口。二春看在眼里,心里却不住的冷笑。一会子,由原来的女仆,送了一杯牛乳进来,二春笑道:“我并没有什么事,有了你两个,已经觉得扯住了你们的工夫,现在倒又来了一个。”那女仆道:“今天新来的这位侉大娘,是魏八爷叫了来的,她什么事也不会做,就是有几斤力气。”二春笑道;“难道他怕人抢亲,找这么一个人来保镖吗?”女仆笑着,没有多说什么。过了一会,却听到窗户板呼咚的敲了几响。接着,杨育权问道:“二小姐起来了,到我屋子里来坐坐罢。”二春道:“你不知道今天我是新娘子吗?”杨育权道:“我引你见一个人。”二春道:“我不见客。”杨育权道:“别人可以不见,这人你非见不可,你如不见,失了这个机会,就不要怪我了。”二春听了这话,心里倒有些跳动起来,因道:“你说这是谁呀?”杨育权笑道:“说破了就不值钱,反正你见到之后,决不至于失望。”二春心里一想:“这准是徐亦进。”昨晚上没有走得了,又让他们捉回来了。但听那杨育权的口吻,不怎么生气,又像不是徐亦进。是了,大概是那唯利是图的露斯,看到那五百元的支票,果然来了。这个猜法对了,倒要看看这刁货,今天见面,还有什么话说。于是整理了几下衣服,摸摸头发,就一鼓作气的,向隔壁屋子里直冲了来。人还没有进门,先就问着:“客在哪里?”杨育权口里衔了烟卷,架着脚坐在沙发上,经她这一问,口里喷出一口烟,将脸向里面的椅子,偏着摇了一下。二春看时,却是端端正正的坐着自己的母亲,心里不知何故,只管跳了起来。同时,两片脸腮,也都红透了,站在屋子中间,不前不后的呆住。

因道:“妈知道了今天的事吗?”唐大嫂道:“魏八爷派人到家里来拿你的衣服,我以为是杨先生有意思放你回去,叫我来接你的,我很高兴,还叫了一部汽车坐着来的呢。”杨育权笑道:“你怎么说以为我要放她回去呢?我不早就当你娘儿俩的面说过,可以让她回去吗?她再三的说,不来就不来,来了就不回去,那我有什么法子。这一层,我倒也原谅她,她和小春不同,并不是个卖艺的,不回去就不回去罢,我的朋友很多,随便送给哪位朋友都可以。偏是魏老八这家伙看中了她,和我恳求了好几回,说是我既不留她,她又不肯回去,倒不如给了他,解决这层困难。”唐大嫂插嘴道:“哎呀,魏老八,他不但是有家眷,在上海还另外有一个女人呢,我二春怎好跟着他?杨先生,她姊妹两个总算对得起你,你何必一定要把她推下火坑去?”杨育权笑道:“这件事,你不能怪我呀!我老早要她回去,她总是不肯走,难道我就让她老钉着不成?我总也要有个收场,喂,二小姐,不要发呆,坐下来慢慢的商量。”他说着这话,人就站起来,伸手将二春的手臂拖着,拖到椅子沿上,扯了她坐下,两个人紧紧地挨着,二春把头低了,两手环抱在怀里,并不作声。唐大嫂坐在斜对面,瞅了一眼,因道:“杨先生,你还是让她回去罢。她不卖艺,你要放她回去了,她总是个在家里的姑娘,你什么时候高兴了,要她来伺候你,她什么时候就可来,那不很好吗?”杨育权拍了二春的肩膀道:“你给我把她养在家里,预备养多少年呢?”唐大嫂道:“她已经二十二岁了,日子多了,和你养一位老妈子在家里,何必多这番事呢?我的意思,总还可以替你养三年。”杨育权昂着头喷出一口烟来,眼望着烟在半空里打着旋转的散开,散得清清淡淡的,以至于没有。这样总有五六分钟之久,然后猛可的向唐大嫂道:“三年,她三年的工夫,是她黄金时代的最后一节了。那末,你打算要多少钱呢?”唐大嫂道:“杨先生手上的钱,像我们家里的水一样,你还在乎吗?数目我倒不……”

二春突然站起来道:“你不要又想在杨先生手上讨好处。我告诉你,我是不回去的了,杨先生把我给魏八,我就跟魏八。人人有脸,树树有皮,你模模糊糊带了我回去,你不在乎,我可没有脸见人!”唐大嫂倒是怔怔的望了她。二春淡笑了一声道:“你老人家也不想想,我这个脾气,不过你养了我一场,二十多岁的女儿,也不能白白给人。杨先生说魏八手上,有两三万呢,他想讨个小老婆,总要花几个钱,请杨先生作个主,给我娘一笔聘礼。”杨育权道:“你娘早来了,一定要把你接回去,左说右说,我心让她说软了。昨天晚上的话,全部撤销,也没有什么关系。魏老八有我一句话,他也不好怎样违拗。既是你愿意跟他,当然他要出几个钱。不过他高兴的不得了,进城采办今晚上洞房花烛夜的东西去了。”二春跑到床边去,摸出杨育权放在枕头下的一本支票簿,放到杨育权左手,又把他襟上的自来水笔抽下,塞在他右手心,向他微笑道:“难道你作个主,写一张支票给我娘,他敢不承认吗?”杨育权手里拿了笔,偏了头向她望着微笑道:“天下有这样的理,我开支票送人,叫人家来认这笔帐。”二春道。“你说的话,是你自己忘记了。你说过,我就是跟了魏老八去,什么时候叫我回来,他什么时候就要让我回来。据现在看起来,你和他出笔钱都不敢作主,人走了,你还有权管吗?我还是不跟他,就这样在这里住着,随便杨先生把我怎样打发。”说着,她在长沙发上坐下,紧紧的挨了杨育权,把头低下,把嘴又撅了起来。杨育权笑道:“你要知道钱财动人心,替人家作主,究竟冒昧一点。”二春道:“钱财自然是动人心,难道女人就不动人心吗?你看我这样的哀求你,你也不肯帮我一点忙,你要知道我这个人,虽是秦淮河出身的人,倒还讲些旧道德,你叫我离开你,又去另外跟人,我是不愿意的,说出来了呢,回头你又说我灌你的米汤,你叫我离开你,我还真有些舍不得!虽然你说我跟了魏老八去,将来还可以叫我回来,究竟一个女人,有一个女人的身分,这样朝三暮四的跟人,那太不像话。到了那个时候,你虽然不嫌我残花败柳,我也不好意思回头来伺候了。”说着这话,不觉两行热眼泪,就由脸腮上直挂下来。她紧靠了杨育权坐着,那眼泪直滴到他手臂上去。杨育权放下了笔,轻轻的拍着二春的手背道:“你不要难过,我多多的拨你母亲一笔款子就是了。”二春虽然还在滴着眼泪,可是微微的点了头,向他道:“谢谢你!”那声音很是轻微,透着有几分可怜的样子。杨育权心里一动,就提起自来水笔,在支票上开了一个两千元整的数目,签完了字,回头一看二春的脸色并没有和转过来,因笑道:“若是由魏老八自己出手,决计写不出这样多的数目。”说着,撕下那张支票,交给了唐大嫂。她原是愁苦了脸子,坐在一边的,接过支票看了,微微的笑道:“多谢杨先生!这钱昵,是杨先生的,我就厚着脸又收下了。不过是魏老八的,我还是不收的好。二春。”

她随了这话,把脸转过来,将目光注视到二春脸上,因道:“我看,你还是跟了我回去罢。你说回家之后,不好意思见人,这当然也是实情,不过也就是初回去的几天有点难为情,把日子拖长一点,不就也没有事了吗?再说,有了杨先生给我们撑腰,人家也就不敢笑我们。杨先生这笔款子,还在银行里,尽管杨先生是十万八万也不在乎的人,但我决不能拿到了支票,又是一个说法。我自始至终都是劝你回去的,只要杨先生不离开南京,什么时候叫你姊妹两个来,你姊妹两个,什么时候来就是了,杨先生你觉得我对你这点诚心怎么样?从今以后,我们母女三个,都倚靠你吃饭了。”她注切的望了杨育权,表示诚恳的样子。二春听到她母亲最后几句话,几乎气得所有的肺管都要爆裂。但她在脸皮涨得通红的情形之下,却微微的一笑,因道:“你一定要我回去作什么?女儿养到老,也总是人家的人,回去了,将来让我再嫁人,现在就嫁人,不是一样的吗?我不回去,你不要关心我的事,你只当我死了。”唐大嫂道:“你说为了这件事,有点不好意思,现在就算你不见人,难道这一辈子你都不见人吗?”

二春没有答言,却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唐大嫂向她出神了一会,倒看不出她是什么意思,无精带采的,把头点了两点,眼圈儿也红了,因道:“那也好!不过你不能把这件事怨恨为娘,我是没有法子。”说到了这句话,将泪眼偷着向杨育权张望了一下,接着道:“让你认识了杨先生这样一个大人物,你这辈子算没有自来。说起来,还是你的造化呢!”二春听了这话,肺叶里的火,由两只鼻孔里冲出来,恨不得要把鼻孔都烧穿了。因笑道:“认得杨先生,自然是造化,无奈杨先生不要我,还是高兴不起来。其实我并没有这个心事,要在杨先生脚下,当个三房四房,只要在杨先生脚下,当一名体面一点的丫头,我也就心满意足的。这样一来,上不上,下不下,真是弄得十分尴尬。”说着,也流下泪来。这一下子,唐大嫂坐在东面椅子上哭,二春坐在西面椅子上哭,虽然她们并没有哭出声来,杨育权夹在中间,看这两副哭脸,究竟是扫兴。便站起来同摆了两只手道:“好罢,好罢,你娘儿俩不要互相埋怨罢,这两千块钱,就算我送二小姐的礼,她愿意回去,就随了唐奶奶走,我自然会对付魏老八;你不愿走,你死心塌地的嫁魏老八,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现在预先发起愁米也是无用。至于二小姐说爱上我,不管是米汤,是不得已而出此,那全是个笑话,我也不知道玩过多少女人,当时要的时候,非到手不可,过后就无论长得怎样好看的美人,我也会丢到一边的。”他把两手插在裤子岔袋里,一面说,一面在屋子里来回的走着。脸子沉了下来,小胡子上,在左右腮画着两道青纹,就是不说生气,也让入看到,心里有些抖颤。唐大嫂手里捏住那张支票,收起来不敢,放下来又舍不得,更是没有了主意。杨育权还在屋子里来回的踱着,似乎还有话要吩咐,她母女两人都不敢作声,弄成了一个僵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