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狗两手捧了杯子接着,笑道,“这甚么意思?我可不敢当!”说着,彼此坐下来。赵胖子道:“我遇到了唐家妈,她说大狗在这里,特意叫我来会个东,我还不晓得毛猴子在这里呢!来,我也代表唐家妈敬你一杯。”说着,又把酒壶伸过来,毛猴子当然知道他的用意,接了酒,笑道:“在秦淮河上,我们是后辈,还不是听听你们老大哥的吗?”赵胖子手按了酒壶,身子微微向上一起,作个努力的样子,因道:“你二位当然也是知道的,我们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在秦淮河上混着,就是这个面子。把这面子扫了,就不好混下去。”说着,他回头看了一看,把声音更低下去,因接着道;“你必定是这样说了,小春硬在马路上让人家拖了去,关了两天放出来,脸丢尽了,还谈甚么面子不面子。话不是那样说,譬如以前在秦淮河上开堂子的人,在干别行的人看起来,一定说是大不要脸的事;但是堂子里的人,开口要个面子,闭口要个面子,不谈面子,哪里有人吃酒碰和。这有个名堂,叫要面子不见脸。自己弟兄,有话不妨直说,我们也是命里注定这五个字的。你二位懂得不懂得?”说到这句话时,他将肉泡眼向二人很快的射了一眼,把脸腮沉下来微微的红着。毛猴子笑道:“赵老板,我们懂得,你放心就是了。要脸不要脸,我们谈不到,就是面子,我们也不要的,不过人家的面子……”大狗瞪了眼道:“拖泥带水,你说到许多作什么?大家在夫子庙混饭吃,鱼帮水,水帮鱼,彼此都应该有个关照。”赵胖子手里拿了壶,将胖脑袋一摇晃道:“好,这话带劲。来,给你再满上这一杯。”说时,隔了桌面,伸过酒壶来,大狗倒不推辞,老远的伸出杯子来将酒接着。赵胖子收回了酒壶,举着杯子,和大狗对干了一杯,笑道:“我是九流三教全交到,全攀到,毫不分界限。我们自己人,说句不外的话,在粪缸里捞出来的钱,洗洗放在身上拿出来用,人家还是把笑脸来接着。弄钱的时候,叫人家三声爸爸,那不要紧,到了花钱的时候,人家一样会叫你三声爸爸。这本钱是捞得回来的。”毛猴子笑道:“长了二十多岁,还没有听到过这种话呢。”

大狗又望了他道:“你没有听到的话还多着呢,下劲跟赵老板学学罢!你不要看我这分手艺低,弄钱的时候,没有人看见,花钱的时候,人家还不是叫我老板。你若是没有钱修成了一世佛,肚子饿了,在街上讨不到人家一个烧饼吃。”赵胖子把右手端起来的杯子放下去,将三个指头,轻轻一拍桌子沿道:“好,这话打蛇打在七寸上。”说时,提壶斟了两巡酒,便默然了一阵子。最后他想起一句话,问道:“菜够了吗?要一个吃饭菜吧。”大狗道:“我吃菜就吃饱了,不再要吃饭了。”赵胖子在夹袄小口袋里掏出一只小挂表来,看了一看,向大狗道:“新买的,十二块钱,舍不得花不行,在外面混,和人约会一个钟点,少不了这东西。”毛猴子笑道:“赵老板进项多,可以说这种话,我们有什么约会,就看街上的标准钟。”赵胖子脸上带了三分得意的颜色,笑道:“也不过最近一些时候稍微进了一点款子,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得。说到这里,我倒有两句话想同二位说说。”大狗道:“赵老板多多指教。”说着,放下筷子,两手捧了拳头,在桌面上拱了几拱,赵胖子未说话,先把眼睛笑着眯成了一条缝,两腮的肉泡坠落子下来,耳朵根后,先涨红了一块。那一分亲热的样子里面,显然有着充分的尴尬滋味。他想了一想,笑道:“改天我约二位谈一谈罢,要不,今晚上我们在三星池洗澡?”大狗看他还有一点私事相托的意思,酒馆里人多,也不便追问,因呆坐想了一想。看到对门一片小铺面,修理钟表的,玻璃窗户上的挂钟,已经指到十点,不觉把筷子一放,站了起来向赵胖子一拱手道:“今天我不客气,算是叨扰赵老板的了,改天我再回请。”说着,向毛猴子使了一个眼色道:“我们走罢。”毛猴子刚站起身来,赵胖子一手把他手握住,因道:“喝得正有味,哪里去?”毛猴子道:“徐二哥的事,赵老板总也晓得,我们想打听打听他的消息。”赵胖子也只好站起来,两手同摇着,唉了一声,大狗来不及把毛猴子拦住,只得向他笑道:“赵老板能不能够指示我们一条道路,我们朋友的关系太深了,不能不想点法子。”

赵胖子哈哈一笑道:“老弟台,不是我说句刻薄话,蚊虫咬麻石滚,自己太不量力。徐二哥是什么人,关起来了,这还用得着怎样去猜想吗?依着我的意思,你只管丢开不管,到了相当的时日,自然有人放他出来。老徐也不是大红大绿的人,你想人家和他为难作什么?”大狗笑道:“多蒙赵老板关照,我们记在心里就是,我们也不是梁山好汉,干什么反牢劫狱,不过托个把朋友,打听打听他的下落,我们拜把子一场,也尽尽各人的心。”说着,他已离开了位子,赵胖子不能把他两入拖住,因道:“那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着,跟了二人后面,走了几步,他忽然一伸手,扶着大狗的肩膀,眯了肉泡眼道:“大狗,我和你说两句私话。”于是把大脑袋伸过来,对了大狗耳朵道:“那姓杨的这条路子,我有法子走得通,他手下的几个大徒弟,是不消说了,就是一层徒弟,也了不起,他有个二层徒弟……”大狗道:“那是徒孙了。”赵胖子嫌他说话的声音高一点,又伸手拍了他两下肩膀,接着道:“管他是什么,这个人叫涂经利,在夫子庙一带,将来要称一霸,你见机一点,赶快和他去磕两个头。”大狗道;“好,将来再说。只是没有路子可进。”赵胖子先一拍胸,然后伸了一个大拇指道:“这事在我身上。”大狗道:“好,明后天我再和赵老板详细谈一谈。”赵胖子道:“回头你在路上对毛猴子说一说罢。”大狗大声答应着,就引着毛猴子出了酒馆子,到了巷子口上,毛猴子回过头来看了一看,低声笑道:“他说些什么?”大狗道:“他叫我拜那姓杨的做太上老师,我们去做灰孙子,你愿意不愿意?”毛猴子笑道:“这话不错呀!这个年头,打得赢人家就是太爷,打输了就做灰孙子。”大狗道:“这就叫死得输不得了。闲话少说,和那司机的约会,我还想去,你怎么样?”毛猴子道:“你还用问吗?我要不去,我也不带了这只鸟来了。我们也没有到唐家母女的位分,吃饱了亏给人磕头,我们还没有吃亏呢,不忙磕头墙。”大狗道:“赵胖子说了,我们是只蚊子,这样小的一条性命,看重他作什么?走罢,打死一只蚊子,也让他们染一巴掌鲜血。”大狗喝了两杯酒下肚,走路格外透着有精神。提起脚来,加快走着。到了十一点钟的时候,两人齐齐的站在中山门外的马路边,果然不到十分钟,那老胡驾了汽车,跑得柏油路呼呼作响赶到了。他将车子停住,由车窗子里面伸出手来,向二人招了两招。大狗看那车前悬的号码牌子,正是那辆送二春出走的车子。微偏过脸来,向毛猴子丢了一个眼色。毛猴子手里提了一只鸟笼,走到车前,问司机老胡:“公馆在什么地方?”老胡反过手,把后座的车门打开了,因笑道:“便宜你两个人开开眼界,你们坐上来罢。”大狗以为他必然拒绝自己上车去的,现在见他毫不考虑的就让人上车,对毛猴子看了一眼,两人就先后坐上车去。那位司机老胡,隔着玻璃板回头向他们笑了一笑,然后呼的一声,开着车子走了。在野外跑了有十多分钟,开到一所洋房子面前,直冲进围墙的大院子里去。车子停了,他先下车来,对洋房的楼窗户看了一看,然后开了车门,向车子里面连连招着手道:“下来下来。”两个人下来了,他在前面引路,却反过手来,向两个人招着,两个人跟着他由洋房侧面走去,绕到正房的后面来。大狗看时,另外是一排矮屋子作了厨房。铁纱门窗,除了透着一阵鱼肉气味而外,再不听到或看到什么,环境是很寂静的。老胡引着他们走过这批屋子。靠外边三间屋子,却有一间敞开了门,是停汽车的,里面兀自放着一辆漂亮的汽车呢。老胡引着他们走到最前一间屋子,已经是挨着围墙了,跟了进去,看到里面有桌椅床铺,墙上贴着美女画月份牌,还有大大小小的女人像片,都用镜框子配着的。桌上有酒瓶,有食盒子,有雷花膏生发油之类。

**放了京调工尺谱,小说书。墙上挂了胡琴,在这一切上面,据他的经验,证明了这是汽车夫住的所在。老胡在衣袋里掏出香烟来吸着,瞪了眼向他望着道:“你走进屋来,就是这样东张西望作什么,你要在我这屋子里打主意吗?”大狗笑着,没有作声。毛猴子提了鸟笼,已经走到门外,隔了窗纱,看到大狗碰钉子,他又缩回去了。老胡道:“把鸟拿进来呀。”毛猴子透出那种有气无力的样子,推动纱门,挨了墙壁走进,笑道:“先生,你没有鸟笼子吗?”老胡道:“你当然连鸟笼都卖给我。你没有鸟,还要这笼子作什么?”毛猴子也不多说什么,就在窗户头横档子上,把鸟笼子挂着,老胡道:“来,你们在这里等一等,等我去拿钱。”说着,开了门,把他们留在屋子里,就匆匆的走了,总等了半小时,还不见他回来,大狗道:“怎么回事?舍不得拿钱出来吗?”两人也是等着有些不耐烦,都到门外空地里站了等着,这就看到老胡在老远一颗树下站着,向他两人招手,毛猴子以为他要给钱了,赶快就迎上前来。老胡一面走着,一面点了头道:“不要让我们老爷知道了,到大门外来给你钱罢。”两人紧紧随着他后面,跟到大门外来。老胡掏出一盒烟来,抽出两支烟卷来,向一个人递了一支,因笑道:“要你二位跟到这样远来拿钱,真是对不起。”两人接过烟他还掏出打火机,给两人点烟呢。后面有个人从大门里跑出来,高挥了两手,口里还喊道:“把他们抓住,把他们抓住!”毛猴子和大狗听着这话,都呆了一呆,后面追来的人,跑得很快,一会子工夫,就跑到了面前,先是一拳,打在毛猴子背心里,接着又是一脚,向大狗身上踢去,他口里骂道:“你这两个贼骨头,好大的胆,把我**枕头底下三十块钱偷去走了。”老胡听着,立刻把脸红了,叫道:“好哇,你敢到太岁头上来动土!”左手抓住毛猴子的领口,右手捏了拳头,向他身上就乱打。毛猴子两手来握住他的手,将身子藏躲着,也分辨着道:“我偷了你的钱,你有什么证据?你先搜查搜查我们身上,若是我身上没有钱,你们打算怎么办?”但是老胡两手并不松开,他跑不了。大狗被另外一人揪着,也分不开身来。跟着大门里便跑出五六个人来,一拥而上,将大狗毛猴子两人按在地上,不问是非,你一拳我一脚,对了他们身上乱捶乱打,大狗还有点忍耐性,可以熬着不说话。毛猴子却是满地乱滚着,口里爹娘冤枉乱叫。总饱打有十分钟之久,有一个人叫道:“算了,这种人犯不上和他计较,只当你打牌输了钱就是,走罢走罢。”随了这两句走罢,大家一哄而散。大狗躺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他们走远了,就慢慢的由地上爬了起来,两手撑了地面,还没有直起身子,却又跌下去了。因为除了身子一挣扎,就觉周身骨头酸痛而外,而且脑筋发昏发胀,只觉两眼睁不开来,于是坐在地面上,望了毛猴子只管喘气。那毛猴子在地面上直挺挺的、躺着,脸上肿得像没有熟的青南瓜一样,口角里流出两条血痕,只看他那肚皮一闪一闪似乎是在用力的呼吸着。便道:“猴子,你觉,得怎么样?”很久,他哼了一声道:“都是你出的主意,叫我这样子干,结果,是人家反咬我一口,把八哥白拿去了不算,还饱打了一顿。”说着,又连连的哼了几声。大狗坐在地上,将手托住了头,沉沉的想着,忽然抬起头来,噗嗤的笑了一声,毛猴子侧身躺在地上,望了他道:“你还笑得出来,我们是差一点命都没有了!”大狗道:“虽然我们让他饱打了一顿,可是他总算上了我的算盘,把我带到这个地方来了。”毛猴子咬着牙齿,把眉毛紧紧的皱着,手扶了地面,坐将起来,口里又呀哟呀哟的叫了几声。大狗向周围一看,这是一个小小岗子,野风吹来,刮着那土面上稀疏的长草,在密杂的短草上摇摆着,却是瑟瑟有声。虫子藏在草根里面,吱吱喳喳的叫着,更显着这环境是很寂静。看看远处,那新栽的松树,不到一丈高,随了高高低低的小岗子,一层层的密排着。天气正有一些阴暗,淡黄的日光,照在这山岗上,别是一种景象。心头突然有了很奇异的感想,又是噗嗤的一笑,毛猴子看到,倒有些莫明其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