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狗和毛猴子这种人,也无须顾虑到什么身外的是非,除了想打别人的主意,是不低声说话的。大狗这时看到过路人,对他们哈哈大笑,倒是一怔,站住了脚看那人时,他上身穿件灰色线织的运动衣,下身穿条青呢西装裤子,拦腰横了一根皮带,黑黑长长的脸子,一个溜光飞机头,三十多岁的人,既不像是学生,也不像是公务人员。他见大狗向他望着笑道:“我老实告诉你,少打什么抱不平,那唐家在秦淮河上混了两三辈子了,到了小春本身,就卖嘴不卖身吗?果然卖嘴不卖身,她家里那些吃喝穿摆,哪里来的钱?要你们出来多事,好让她竹杠敲得更厉害些。”说毕,又打了一个哈哈,竟自走了。大狗向毛猴子呆望了一望,因道:“这是个什么人?”毛猴子道:“这两天这儿条巷子里时时刻刻都有怪人来来往往,大狗,我们有了这儿个钱,快活两天是正经,不要管他们的闲事了。”大狗道:“什么?不管他们的闲事了!你说他们,有没有徐二哥在内?”毛猴子因他问话的语音十分沉着,不敢回答,大狗两眼一瞪,脸色板了下来,一伸手将毛猴子的领口抓住,而且还扯了两下,因道:“你说!”毛猴子扭了颈脖子陪着笑脸道:“大哥,你发急作什么,我也不过说两句笑话。”大狗放下手道:“我告诉你,唐家的事,不要你管,徐二哥的事,你就非管不可!我有一个老娘,我还拼了坐牢,你一个光杆怕些什么?”毛猴子笑道:“就是那样说,你肯拼,我还有什么拼不得吗?”大狗哼了一声道:“这算你明白,我告诉你,我这人专走的是拗劲,人家越说我办不到的事,我是越要办得试试看。好在我是一个下流坯子,作不好,也不怕人家笑话,根本人家电不会笑话。有这样便宜的身份,为什么不干呢?你好的是两盅,有了酒,你的精神就来了,走,我先带你喝酒去。”毛猴子笑道:“大狗,我们说是说,笑是笑,有一句话,我还是要说的,我们有这些钱,带在身上到处跑作什么,不如留些回去给老娘用罢。”大狗想了一想,又摇了两摇头道:“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回去,我回去就把我这股子勇气打消了,看到姓杨的这家伙到处有人,我们多这一回事,也许上不了场。毛猴子,我托你把这笔钱照顾着我老娘。真是我不回来,我的娘,就是你的娘,你把钱送回去罢。”毛猴子沉吟了一会子,望了大狗出神道:“你……你……”大狗道:“你不管我要怎样干。”他说着话,用脚竭力的在地面上顿了几下,继续向前走着,毛猴子跟着后面走,一路叽咕着道:“这样说,我们昨晚上商量了一夜的事,难道完全取消了吗?”
大狗道:“这一出戏,原来定了完全由你去唱的,你不去,我怎样玩得来。多话你不用问,你把这笔钱带回去,二一添作五,你和我老娘去分了,我在前面三和春小菜馆子里吃点酒,慢慢的等着你。你在我家里,看看之后,即刻来回我一个信。”说着,把身上那叠钞票掏了出来,塞在毛猴子手里,然后伸手拍了他两下肩膀,将他一推道:“快去罢。”毛猴子心里头就想着:看那汽车夫,也是眉毛动,眼睛空的人,何必去和他斗什么法?由了这大狗的坚决推送,也就不假作什么态度了,把那一叠钞票塞在衣袋里,将手隔着衣襟按了按,径直的走了。大狗站定了脚,望着他走远了,一个人自言自语的道:“这年月交朋友真是不容易,各尽各的心罢,别的什么本事没有,害人……”说到这里,把话顿住了,回头看到有一个中年短农男子,匆匆的抢着走了过去,这就把声音放大了,接着说;“那我总是不干的!”说完了这句话,这才缓缓的向前走,不过心里头有了一件事,觉着向那条路上走,那不大自然,分明是要向前走,不知是什么原故,几次要掉过来向回走,到了小饭馆子里,恰好临街最近的一副座头并没有人,这就在上面一条凳子上坐着,架起了一条右腿,两手扶了桌沿对街上望着,堂倌过来了,他倒一点头,笑道:“酒是人的胆,气是人的力,先要四两白干,切一盘卤牛肉下酒,先喝了再说。”茶房在围裙袋里,抽出一双红筷子放在桌面前,大狗手摸了筷子头握住着,倒拿了向腰眼里叉着,横了眼向街上望。堂倌把白干牛肉端来了,他很久没有理会,忽然有人叫道:“大狗,你在这里等哪个?眼睁睁对街上望着。”大狗回转头来,却不知唐大嫂是什么时候走进店堂来了,啊哟了一声,站起来笑道:“你老人家也到这里来了,坐着喝一杯,只是这地方太不好意思请客。”他说着回头两边张望,对了这两厢木板壁,中间一条龙,摆了几副座头的情形,嘴里吸了两口气,唐大嫂笑道:“你不必和我客气什么。刚才小春回家来,这事总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不过她说,徐二哥为这事受累了,这倒让我心里过不去,你打算怎么办?”大狗回头看看隔座无人,低声道:“这还不是一件事吗?”唐大嫂点点头道:“当然是一件事,你知道,唐家妈也不是一个怕事的人,但是赌钱吃酒量身家,惹不起人家,偏偏的要去惹人家,那是一件傻事。人生在世,无非是为了弄几个钱吃饭,只要办得到这层,别的事我们吃点亏也就算了。你二哥为人是很正派很热心的,但是正派卖几个钱一斤,为我们的事,徐二哥那样吃亏,太犯不上。你们呢,更不必多事。”
大狗红了脸道:“我们根本不愿多事,还不是你老人家叫我们帮忙吗?现在倒不是我们多事不多事这两句话,二哥不像三小姐二小姐,自己可以和他们讲个情,他现时不知道人在哪里?和那些头等人物,面也见不着,从哪里去讲情。”唐大嫂道:“你这话虽然说的是对的,但是你也要转身想一想,他们要把徐二哥这种作小生意买卖的人关起来作什么?他们关他一天,不就要给他一天饭吃吗?你趁早作你自己本分的事。三小姐告诉我,不是送了你们一点款子了吗?这笔款子,你们正好拿去作点小本营生,我是怕你们又出乱子,特意赶来劝你们一声。”大狗道:“多谢你老人家的好意,但我们只是泥巴里头的一只蚯蚓,长一千年也发不动一回蛟水的。你老人家都看得破,带得过,我们又有什么好兴头不依不休呢?”唐大嫂听了这话,倒默然了一会,接着摇摇头叹上一口气道:“有什么看得破看不破?也不过是没有法子罢了!”说完了这话,又站着呆了一会,接着道:“赵胖子晚上在三星池洗澡,有什么话你可以去找他。”大狗不由得咯咯笑了两声,因道:“赵胖子虽然有他那样一袋米的大肚子,那里并不装主意,要不嫌龌龊,你老人家喝一盅罢。”唐大嫂道:“不,我走了。”说着扭身走了出去,大狗始终是站着和她说话的,这就叹了一口气,摇着头坐下来,看酒菜自摆在桌上,斟了一杯,送到嘴边,仰起脖子,一饮而尽,还深深的唉了一声,赞叹这酒味之美。扶起筷子在桌面很重的顿了一下响,正要去夹碟子里的卤牛肉吃,一抬眼皮,却看到唐大嫂又走了回来,便起身迎上前笑道:“你老人家还有什么要紧的话要交代?”唐大嫂走近一步,低声笑道:“我们总是自己人,唐大嫂待你们总也没有错过。”说到这里,脸又红了,望望大狗。大狗低声道:“你老人家放心,我拿我七十岁的老娘起誓,假使我到外面去乱说,我母子两人,一雷劈死。”唐大嫂道:“呵,何必赌这样的恶咒,我也不过是慎重一点的意思,好了,就是这样说罢,我告辞了。”说着,笑嘻嘻的走了。大狗站着呆望了一会,嗤的一声,笑着,自言自语的道:“这是什么玩意?”摇摇头回到自己原来的位子上,斟着酒喝起来了。平常的酒量,原是不怎么好,可是今天不懂什么原故,这酒并不怎么辣口,四两酒,一会儿就喝完了,告诉堂倌再来一壶酒,手拿着锡壶举起,摇了两三摇,正待向杯子里斟着,却见毛猴子在店铺门口站着,手上高举了那只八哥鸟笼,喊着道:“不用喝了,不用喝了。”大狗手按了壶,望着他问道:“你跑来这样快。”
毛猴子已走到了桌子边,先伸手把酒壶捞了过去,然后一跨腿,坐在一旁凳子上,笑道:“我一路想着,越想越不是滋味。我毛猴子也顶了一颗人头吃饭,怎能躲了开来呢?徐二哥是你的把子,不也是我的把子吗?”大狗道:“那么,钱没有送回去?”毛猴子道:“钱都送回去了,交在老娘手上,我托了前面一进屋子的王二嫂子,遇事照应一点,放了五块钱在她手上,托她买东西给老娘吃,她眉开眼笑,手拍了胸,这事只管交给她,我办完了这件事,我就一溜烟跑来了。我想你不在茶馆里等我,在酒馆里等我,你这家伙,分明是要喝一个烂醉,好解掉你胸中这一股子恨气,你说对不对?现在酒不要喝了,还是和你一路去罢。”大狗伸了手向他要讨酒壶,因笑道:“现在用不着你去了,而且我也用不着去,你说我心里闷不过,那倒是真的,把酒壶交给我,我们都喝醉了罢。”毛猴子道。“那为什么?我已经来了,你就不用再发牢骚了。”大狗道。“我哪里还生你的气。因把唐大嫂两次到酒馆里来说的话,告诉了毛猴子。”接着笑道:“唐小春是秦淮河上头一名歌女,自南京有歌女以来,一个头红脚红的状元。她们吃饱了人家的亏,还要叫人家做老子,我王大狗什么角色,你毛猴子和我也差不多,干什么那样起劲?喝了酒,我们回家睡觉去。”毛猴子把手里拿着的酒壶由怀里抽出来放在桌上,笑道:“喝就喝罢,不过徐二哥的事怎么办呢?”大狗道:“唐家妈开了保险公司,她有了办法了,我们又何必多事,不过……”说着,抬起手来,连连的搔着头发。毛猴子道:“我随着你,我没有主张,你说怎么我就怎么着。”大狗接过酒壶,并不作声,先斟上三杯,一口一杯接连的把酒喝下去。毛猴子看看面前的光桌面子,又看看他手上拿的酒壶,嘴唇皮劈拍劈拍吮着响,大狗笑道:“我自己喝得痛快,把你倒忘记了,喝罢。”说着,将酒壶交给了毛猴子。毛猴子刚接过壶来,有人在门外叫道:“我也喝一杯,你弟兄两个好快活,这样的传杯换盏。”随了这话,赵胖子敞开了对襟青湖绉短夹袄,顶了只大肚囊子,笑嘻嘻的走了进来。这里两个人一齐站起来让坐,他走到了桌子边,大狗笑道:“赵老板,肯赏个光,喝我们三杯吗?”赵胖子一看桌上,只有一剐杯筷,一盘卤肉,便笑道:“你们这是怎么个吃法,太省俭了!”毛猴子道:“我还是刚来,假如赵老板赏光的话,就请赵老板点菜。”赵胖子随着在下首坐了,将酒壶接过来,摇撼了儿下,笑道:“我来作个东。”回身一招手,把茶房叫了过来,告诉他先要四个炒菜,又要了一大壶酒,先是吃喝着说些闲话,后来提壶向大狗酒杯子里斟酒,这就站起身来,笑道:“我代唐家妈敬你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