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空山无人,风吹草动,秋虫啧喷有声,毛猴子遍身是伤,坐在草地里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有望了大狗发呆。大狗笑道:“发什么呆,谁教我们吃了豹子心,老虎胆,跑到太岁头上来动土;不过太岁也不是玉皇大帝,总也有法子可以对付他。”说着,两手撑了自己的膝盖,弯着腰慢慢地站了起来。站着伸直了腰之后,向毛猴子道:“怎么样,走得动吗?我们慢慢爬了回去。”毛猴子也没有作声,把两只手当了两只脚,在地面上爬了几步,然后缓缓的直起腰来。可是他没有站定,又坐下去了,他连连摇了两下头道:“我不但是走不动,爬也爬不动,怎么办呢?”大狗道:“爬不动,就在这空山上养伤罢,晚上紫金山上的狼出来了,我们一猴一狗,还不是当它一顿点心吗?”毛猴子道:“先休息休息罢,反正他们也不能又追出来打我们一顿。”说着,他滚到一丛深草边去,索性伸平了身子,躺在草上。大狗倒也不去催促他,跟着坐到身边草地上。毛猴子低声道:“你笑了两回,你看到一些路子吗?”大狗道:“我笑的不是这个,我笑的是……”他说了半截子,把话顿住了,没有告诉出来。他也一伸腿,在草地上躺下去了。毛猴子道:“这样说,我们挨了顿打,还算是白来了吗?”大狗道:“你怎么这样想不开!假使这地方没有什么关系,那个驾汽车的老胡,怎么就把车子开到大门里来,显见得这和城里……咦,你看,你看!”他说着说着,突然把话停住,却另外变小了声音,叫毛猴子注意着什么。毛猴子随了他你看这两句话,周围张望着,这空山上并没有什么可引起注意的事物。还是山脚下那所洋楼,在这寂寞境界里是容易看到的所在。毛猴子最后看到那所洋楼时,见正面西角上,有两扇窗户洞开,窗户中间,有个人站着,虽然看不清那人的模样,但是可以断定是一个女人,他低声道:“你叫我看的是这个吗!”大狗道:“你看,那不是唐二春是谁?”毛猴子道:“我看不清楚人影子,他们能够这样大方,让她随随便便打开窗子来闲望吗?”大狗也还没有答复他,却见那女人后面,又走出来一个人影子。不过那人穿了花衣服,头上披了很长的头发,显见得那也是个女人。那女人挤上了前,伸手向外面指点了几下,仿佛告诉她这外面一种情形。随着那人就伸出两只手,把窗户关闭起来。毛猴子道:“你这一提起,我倒有点疑心,青天白日,为什么关起窗户来,不许人看风景。”大狗道:“二小姐在这里头,那是我断定得千真万确的。这样一个女人,他们不送到这里来,还有什么地方可安顿。只是我们徐二哥,究竟是不是在这里,倒也难说定。唐家妈说,这样一个人,姓杨的是不在意的,真是那样说,他们就把徐二哥放在城里,任何一个地方好了。”

毛猴子道:“我一点主意没有你怎么说怎么好。”大狗道:“同你这个人商量事情,那真是倒尽了霉。好了,现在我拿主意,你跟了我做就是了。既是打伤了,什么话不用说,我们躺在这里养伤罢。”毛猴子道:“天黑了怎么办?”大狗道:“天黑了就在这里过夜。”毛猴子道:“不说笑话,我真问你,天黑怎么办?”大狗道:“哪个又说笑话呢!天黑了就在这里过夜。”毛猴子听着,觉得这究竟是个玩笑,可又不好追问他,只得躺在草皮上等着。当顶的太阳慢慢的偏了西,毛猴子觉得晒得太热,就缓缓的爬到一棵松树阴下坐着,将背靠了松树身子,弯起两条腿,双手将膝盖抱着。大狗虽也藏到一棵松树底下去了,却相距毛猴子有好几丈远。毛猴子静坐了很久,喘着气道:“大狗你不饿吗?”大狗道:“饿什么,在城里吃饱了出来的。”毛猴子道:“不饿,你难道也不渴吗?我嗓子眼里干得要生烟。”大狗笑道:“山中田沟里有水,你爬到田沟里去喝上一饱”。毛猴子道:“据你这样说,无论如何,不离开这座山头,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大狗笑着,却没有说什么。毛猴子道:“不走就不走,我在这里拼着你,看你怎么样混下去。”他说完了,闭上眼睛,只当睡着休息。彼此不说话,总有二三十分钟,却听到窸窸窣窣草地作响,睁眼看时,是个穿短衣服的人,手里拿了一根竹鞭子,一路拨着草尖走了过来。看大狗时,他象没有知道有人,走到了身边,手拔地面几茎草,两手慢慢的撕着玩。毛猴子见他老是不作声,就轻轻的喂了一下,大狗抬头来看时,那人已经走到了面前,手拿鞭子指了大狗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的?”大狗看他鹰鼻子尖嘴,面皮惨白无血,透着是一位寡情的人物。便望了他道:“你先生不知道吗?刚才我两个人让人家饱打一顿,遍身是伤,现在一步也不能走动,想要下山去,又没有看到一个过路的人,你先生来了,那就很好,请你到山下去的时候,看到有出力的人,和我们叫两个人来,把我们抬了下去。”那人露出两粒虎牙,淡笑了一笑。大狗道:“你以为我们是说假话吗?”那人笑道:“你这家伙该挨打,也不睁开眼睛看看人再说话,我不拿鞭子抽你,赶着你跑,已经对得起你了。你还指望我到山下去找人来抬你呢?这山上不许人停留,你两个人给我滚下山去!”大狗道:“除非我们真滚了下去,若是叫我们走,你就是拿鞭子抽我们一顿,我们还是走不动。”说着,弯起两腿,把双手撑在膝盖上,托了自己的下巴,皱着眉,把脸腮沉了下来,作一个忧郁的样子。那人道:“你们不走,我也不勉强你,到了晚上,紫金山上的狼走下来,把你们两个人吃了。”大狗对他这话,不答应,也不表示害怕,只是垂了头坐着。毛猴子觉得总不能想出什么办法的,因道:“皇帝出世了,也要讲个理,我们周身是伤,一步走不动,让我怎么走呢?这里凉水也找不到一口喝,我们愿意在这里守着吗?”那人哼着声走开了,但只走开了几步,猛然回转身来,将竹鞭指着两人道:“我告诉你们,你想法子赶快走开这里,回头有比我更厉害的人走来,不但拿鞭子抽你,说不定绑起来再打。”说完又哼了一声,方才走开。毛猴子道:“大狗,这个人来得奇怪,好像有心来教训我们的。”大狗只把眼睛看那人的后影,并没有答话。直等看不见那人的影子了,才回转头来向毛猴子道:“你怕什么?就怕他们不理我,他们越来照顾我们,我们越有办法。你不用多作声,只看我的。”毛猴子道:“只看你的,你又能出什么贼主意呢?”大狗笑道:“这就正用得着我这贼主意。”

毛猴子道:“真的,我们爬下山去罢,我口渴的不得了。”大狗身上向上一耸,举起两个拳头道:“不许走,你要走我就打死你。无论如何,你要在这里熬着。”毛猴子道:“我就不动,看你熬出什么好花样来。”他因为口渴得难受,只好闭了眼在草地上睡着。不到半小时,先前那个拿竹鞭子的人又带了一个人由前面绕道走过来,老远的就站住,好像很吃惊的样子。因道:“咦,你两个人还在这里?”大狗是拿了根短树枝,在地面上画着土,听了话,才抬起头来淡淡的道:“你先生叫我们走,还不是好话吗,我们怎样走呢?到城里还有一二十里路。”那人道:“你真一步走不动吗?”大狗道:“我们在这里休息休息,回过一口气来,然后慢慢的走。”看那个同来的人,是团头团脸,一个粗黑的矮胖,就在一边插嘴道:“看你这个人,既可厌又可怜,让你在这里过一晚上,那真会让狼狗把你吃了,我指你一条明路罢,顺了这山岗子向下走,约有半里,那里盖房子,有瓦木匠的工厂,你两个人可以慢慢的摸到那里去休息。说不定,他们有顺便的茶饭,还可以给他们一点吃吃。”毛猴子听说,向大狗望着。大狗并不理会他,依然向那人道:“我们进不了城,也许要在这里休息一晚,他们肯让我住下来吗?”那人笑道:“指引他们到那里去,当然是让你们在那里过夜,你两个陌生人跑了去,他们当然不能答应,我人情作到底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