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春望了她道:“这么大年纪的人,和我们小孩子说笑话。”说着,又跑上厨房去了。汪老太吸着烟道:“这有什么难为情的?现在的姑娘,哪一个不是正正当当的到外面去找丈夫。小春就比她脸老得多,开口恋爱,自由,闭口恋爱,神圣。”二春两手又捧了一盘子蟹壳烧饼,放到桌子上,一面走着,一面笑道:“好了不用说了,请你老人家吃烧饼罢。”王妈也端了一大盘包子,到堂屋里来,笑道:“我们二小姐的心事,只有我知道。”二春回转头来喝了一声道:“看你这不发人品的样子,还要说笑话。”王妈原是跟了她后面走的,到了桌子边,却抢上前一步,抢到二春的左手,把一只大盘子送到桌上,二春头向右边,恰好参商不相见。徐亦进慢慢的走向前,正好与王妈站着的地方不远,二春这一喝,就喝在亦进身上。亦进本来就透着有点难为情,二春这么一喝,更让他两脸腮红着,直晕到颈脖子后面去。在场的人,哈哈一声,哄堂大笑,把二春臊得哟了一声,扭转身子就跑回房子去了。亦进想着:大家只管难为情,决不是办法。就直立着,正了颜色道:“我算不了什么,误会的事,谁也是有的。大家笑着,让人家二小姐难为情,现在人家是什么心情。”提到这里,大家自是不好意思跟着嘲笑,就围了桌子喝茶吃点心。刚把点心吃完,只见刘麻子额头上的汗珠子,像雨点般向脸上淋下,那每颗麻子涨得通红,更是不用说,站在天井那边,他两手捏了拳头捶鼓似的乱晃,两只脚连连的顿着,抖着嘴唇皮子道:“这……这……这是怎么好?这……这……这实在……是想……不到的事?”赵胖子向来没有看到刘麻子这样着急过,手上正抓了一个包子向嘴里塞着,这就站起身来,口里呵噜呵噜着问他,只把两只肉泡眼乱映,刘麻子道:“唉!你看我们这些个人,会上了姓陆的这拆白党一个大当!”亦进也迎着问道:“究竟是什么事?请刘老板快说。”
刘麻子走到河厅来道:“你看我们哪里是逃难,我们是送羊入虎口。到了淮清桥,船一拢岸,就有几个不尴不尬的人在马路上站着。我觉得苗头不好,可也想不到会出什么乱子。到了那里,决没有退后之理,硬着头皮子只好向前走。”二春已是由房里跑出来,抢着问道:“怎么样?怎么样?我娘呢?我妹子呢?”刘麻子道:“听我说,我和石先生两个人在前,唐家妈和三小姐在后,走到了马路上,这就有几个人拥上前来,不问好歹,三个人围着庸家妈。三个人围着三小姐,带推带拉,把她们拥上路边一部汽车上去。同时,两个人站到我面前,两个人站到石先生面前;站在我面前的一个大个子,就把家伙在衣襟底下伸出来了,他轻轻的对我说,少多事。”二春道:“我娘就让他们摊上汽车去,叫也不叭一声吗?”刘麻子道:“怎么不叫,就是三小姐也是手打脚踢,口里乱叫,可是那几个动手的,也都是亡命之徒,怎能拼得过他们。”二春道:“青天白日之下,打劫抢人,街上就没有一个人管闲事的?”刘麻子道:“哪个敢管闲事,眼见得呜的一声,汽车开走了。汽车开走了很远,那两个监视着我的人,才笑着向我说,凭你这样子,就可以出来保镖吗?我恨不得咬他,们两口。”二春道:“不要说这些闲话了,你知道他们把我娘送到哪里去了吗?”刘麻子道:“我看到车子开着往北走,到哪里去了不晓得。”二春道:“你没有问一问石先生吗?”刘麻子道:“石先生吓瘫了,两只脚一步动不得,我还是叫了一部洋车,把他拉起走的。”二春道:“那样说,我娘不晓得让他们带到什么地方去了?”说着,两行眼泪,由脸腮上同抛下来,接着窸窸窣窣只是哭,大家也是面面相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王大狗沉着脸子把胸微挺起来,因道:“刚才我要是跟唐家妈去了,或者不至于落得一点结果没有?过去的事,不用说了,若照着我的看法,唐家妈现时在什么地方,我知道一点。拼了我这条命不要,我也要去打听一些消息出来。”说着,端起一大杯茶来,一口喝尽,又点了一支烟卷,衔在嘴角上,然后交代了一句,请各位在这里等消息,扭转身躯,就向外走。刘麻子招着手道:“来来,大狗,你往哪里撞?满南京城,地方大得很,你都去寻找吗?”大狗道:“我自然有点影子,不过我不敢说一定找得到。”亦进也瞪了眼道:“你到哪里去找?你就直说出来罢。难道你还怕说出来,我们这些人还会走漏风声吗?”大狗周围看看,又走近了众人,因道:“我想,刘老板总也听到说过的,有几个夫子庙的老玩客,在寒涧路设了一个秘密机关,专把夫子庙的小姐们骗了去,关在那屋子楼上,四周是他们自己的洋房围着,跑不脱,也叫不到人去救,象姓杨的这家伙,这地方有个不通气的吗?我就猜着有八成送在那里。”二春擦着眼泪道:“果然是在那里,倒不怕,又不是强盗窝,有我娘在那里,总可以想些办法。”亦进道:“虽然他们是把三小姐和唐家妈一车子装了去的,他们决定不会把两人放在一处。”
二春向刘麻子问道:“是有这样一个地方吗?”刘麻子道:“听是听到说过,但并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亦进道:“既是有这么一个地方,恐怕不是随便可以进去打听消息的,把一个人跟着大狗去罢。”大狗道:“那千万来不得,这不是打架,要人多手众,我一个人自由自便的,有了人在我后面跟着,倒叫我拘手拘脚的了。下午三点钟,我一定来回信。”他说着,径自走了。刘麻子道:“大狗说是那样说了,未必靠得住,我也去托托朋友。分路想法子。我想,不过人吃一点亏,凭姓杨的怎样厉害,他总不能随便杀人。”二春将手指着他,把脚一顿道:“算你说得出这样宽心的话,姓杨的不杀人,他的作法,比杀人还要厉害呢!”亦进道:“闲话我们不说了,我们分路先去打听消息要紧。无论是谁来了,请二小姐告诉他,三点钟在这里会面。我们也好碰头,交换消息。”说时,刘麻子已经走向前面那进屋子去了。二春站在天井屋檐下,皱了眉头道:“大家都走了,让我心里倒有些着慌。”亦进绕了天井廊檐,也走到前进鼓壁门边来了,听了这话,回身望了她,又走回了几步,笑道:“二小姐也害怕。”二春低头想了一想,因道:“害怕我并不害怕,不过我心里头说不上什么缘故,有些慌张。”亦进道:“这是二小姐不自在,所以觉得心慌,其实并没有什么事,汪老太在这里,有什么事,她老人家尽可以照应二小姐的。”汪老太虽不吸水烟了,还是把水烟袋斜抱在怀里,身子微微的靠着门,脸上带了一些微笑,二春不知她这微笑的意思在哪里,好端端的把脸红了,低了头,将鞋头拨弄阶沿石上几张小纸片。亦进站看出了一会神,因道:“这样罢,两点半钟以前,我准来。”二春还是那样站着,没有答复。亦进感到无趣,悄悄的走了。汪老太在衣袋里掏出了火柴,又燃了纸煤吸水烟,向天井里喷出一口烟,笑道:“二姑娘,你看徐亦进为人怎么样?”二春抬起头来笑道:“我哪里知道。”汪老太道:“可惜他没有一点根基,要不,我真会在你娘面前做一个媒人。”二春道:“人家正有着心事,你老人家还有工夫开玩笑。”汪老太道:“就是为有了今天这样的事,我才想起了这种话。女孩子长大了,还留在娘家,那总是一件烦人的事。凭我这双看人的眼睛,我有什么看不出的。”二春听了这话,也没插言,默然的向前面走着。王妈由后面追上来,叫道:“家里没人,二小姐要向哪里去?”二春回头道:“我心里烦不过,到大门口去看看,作好了饭来叫我。”她这样说着,经过了几进堂屋,少不得在每进堂屋里都稍坐片时,因为家里出了这件事,邻居都知道了,有人慰问,少不得坐下来和人家谈说几句,一直至大门口时,总有一小时。混了这样一大上午,也就十一点钟了。二春站在大门口,对巷两头望着,并也没有什么异样。于是一手又了门框,半斜了身子,闲闲的站着。也不过二十分钟,一个穿白制服的人,匆匆的走近了来,在他制服的领子上,用红线绣了四个字,伟民医院。他走到面前,更现出了他帽徽上的红十字。二春正奇怪着,怎么有个医院的人向这里来,谁请医生了。
这样,那个人索性取下帽子,向二春一点头笑道:“请问,唐家是住在这屋子里吗?”二春道:“是的,你们医院里有什么事找她家?”那人道:“有个唐黄氏受了伤,有人送到我们医院里来了,伤重得很,请她家里去个人。”二春道:“这话是真的吗?”说这话时,心房已是扑扑乱跳。那人道:“这种事,也能说得玩的吗?”二春道:“你有什么凭据?”那人反问道:“你是唐家人吗?”说时,两眼在二春周身上下看了一遍。二春挣红了脸,只管跳脚,因道:“我自然是唐家人,我不是唐家人,我问你这些话作什么?”那人听说,就在身上掏出一张字条来交给她看,二春接过来看时,是铅印的字,人名地点时间,却是用自来水笔填的,最后还盖了医院的一方图章,显然是真的。因道:“我就是她家人,我去看她,要带什么东西吗?”那人道:“用不着,我们医院里有汽车,在马路上等着。”二春说声请你等一等,我就来,立刻拿纸条跑到家里去告诉王妈,将唐家妈留下的几十块家用钱,一齐揣在身上,就跑了出来。王妈由前面跟着送出来,还道:“二小姐,我同你一块儿去吧!你一个人去怕是不大妥当吧?”二春道:“都走了,哪个看家呢。况且刘老板下午要来,也等着我们的话。大家跑一个空,事情就没有人接头了。”说时她到了大门口,见那个医院的来人,还闲闲的背了两手站着,在看门框上面的门牌。二春道:“累你等了,请走罢!”那人也没多说什么,就在前面引路。二春走着路,回头向王妈道:“回头刘老板徐老板来了,请他们赶快就到医院里去看看,说不定还有事情要他们帮忙的。”还没得着王妈的答复,看到那个医院的来人已走向前了很远,只得放快了脚步,跟着跑向前去。到了马路上,拦了小巷子口,就放着一辆流线型的漂亮汽车,把路拦住,那人抢上前一步,把那汽车门打开,让二春上车去。二春一看,那是一辆华丽的汽车,并不是医院里用着接人的。而且汽车两边,并没有红十字的记号。自己正在打量着,那人和车上的司机,都催着快快的上车。二春也没有深加考虑,就跨上车去。自己还没有在车座上坐稳呢,车门是咚的一声关着了,接着,身子向后一跌,车子已开走了。那个穿白制服的人,和司机人坐在并排,却回过头来,隔着玻璃板对二春咧牙一笑。二春看他那笑容带了一些阴险的意味,自己也觉着这人怕不怀好意。可是已上了车子,车子又跑得相当的快,也没有法子去问他的究竟,只好到了医院再说。车子是顺了一条宽大的马路,开足了马力,向前直跑,跑了二十分钟之后,车子走上园圃地带,四周只有很零落的人家。记得伟民医院,是在一条繁盛的街道上,现在所走的路,好像是到后湖去的,那完全不对。便用手敲着座前的玻璃板,去惊动前面的人。可是任你怎样敲,前面的人也是不理。这样又是十分钟,车子已经到了一座洋楼面前,那洋楼前面,围着青砖围墙,大开了铁栅大门,等车子进去。车子一直开到大门里面院子里停着,司机开了车门,点着头道:“二小姐,到了,请下车。”
二春道:“这是医院吗?”司机道:“不管是医院不是医院,你娘你妹子都在这里,你进去看罢。”二春犹豫了一阵,觉得老坐在车子上也不是办法,只好走下车子,回头一看,那铁栅大门,已是紧紧的关起。便向站在面前的那穿白制服的人道:“什么、道理?你把我骗到这地方来?”那人笑道:“真的,你娘在这前面楼上,她叫我去接你来的。”二春将身子向大门口奔去,这院子里站有四五个男人,只是笑了望着她,谁也不来拦阻。二春伸手**门闩,就打算开门,不想门是关闭紧了,再加上一道锁的,开弄了很久,休想摇撼那大门分毫。那院子里站着的男人,透着很得意,同时前仰后合的,哈哈大笑。那个穿白制服的人弯了腰笑着,站在台阶上远远地指着她道:“你用力开门罢,开了门,就让你出去。”二春不开门了,扭转身来,跳着脚道:“清平世界,你们敢青天白日抢人吗?”那人抬了一抬肩膀,又用手一摸嘴巴微笑道:“那很不算稀奇。”二春看到靠院墙有一把长柄扫帚,拿过扫帚柄,就直奔了那人去,她是想实行王大狗的主张,要和人家拼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