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在没有经过危险的时候,糊里糊涂的向前撞,什么危险境遇,也不去慎重考虑,及至一次碰壁之后,那就感到任何坦途,都有波折。那上海这地方,本来是大家逃难的所在,现在徐亦进提到杨育权也是由上海来的,这就把唐大嫂的那个万全之念,又大大的打了一个折头。她斜靠椅子坐着,望了徐亦进只管皱着眉头。石效梅在衣袋里掏出一块绿方格子绸手绢,擦着那其宽八寸的额头,把厚嘴唇皮抿着,连连吸了两口气道:“这就难了,上海这地方。无论惹下什么乱子的人,都可以去躲避,小春一个卖艺的人,何至于闹得上海这大地方都不容!”亦进道:“倒不是我故意说这危险的话吓人,我们自己总应该估计估计我们的对头,是哪一种人。杨育权这种流氓人物,在上海这花花世界,他能够没有一点布置吗?在南京能和我们捣乱,到上海去,他们的伙伴,就不和我们为难吗?”大家听说,你望了我,我望了你,各各呆坐了一会,唐大嫂道:“管他们怎么样,我们决计到上海去就是了。”亦进不敢再插言了,自斟了一杯茶,坐在一旁喝着。大家也正感到无词可措,忽然听到河厅扶栏外面,有人叫道:“徐老板,你也在这里吗?好极了!”亦进向那边看时,不觉大吃一惊,只见陆影在扶栏下的石砌河岸上,伸出一截脑袋来,笑嘻嘻的向里面望着,亦进答应也是觉得不便当,不答应他,电觉得是不便当。呃了一声,只袋着点点头。所有在场的人,都认得陆影,而且还知道他和小春的关系,都随了亦进一笑,把脸色变了。唐大嫂脸色一红一白,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说,却连连的问道什么人?什么人?那陆影倒不怕全场人给他以难堪,已是整个身体,由河岸的石坡上走了来,隔着栏杆,就向唐大嫂深深的一鞠躬,接着笑道:“庸家妈,请你原谅我,我自己娜道我不应当来,不过有点要紧的事报告,报告完了,我立刻走开,你老人家可以让我进来吗?”唐大嫂见他既行过礼,又说着是有要紧的事报告,这就联想到他或者也会知道杨育权那方面一些消息,于是掉转脸向徐亦进道:“看他有什么消息报告,你去和他说说。”陆影虽没有得着唐大嫂的回话,料着也不会因为自己进来生气,这就跳过栏杆来,同大家点点头,唐大嫂斜了身体坐着,只当没有看见池,更也没有谁替唐家招待。亦进只得向前一步,将他衣袖牵牵,低声道:“这边坐罢。”说着,把他引到河厅最里面,靠了栏干边随张椅子上坐下,就近看他时,今天他穿的是蓝大布长衫,头发上也没有刷油,脸上更没有涂雪花膏,是一副很朴素的样子。知道他今天来,是带有相当诚意的。
便对他使了一个眼色,因道:“自然陆先生是专程前来的,有什么要紧的话吗?”陆影并不把声音放低,只照平常的语调答道:“我有一个同学,在杨育权那里办事,据他说姓杨的一定要和唐小姐为难到底,就是这巷子口上,也有他们特派的侦探,三小姐移动一步,他们也监视着,这样闹下去,在现在的南京城里,那结果是不准想得的!我听了这话,曾经跑到这巷口子上张望一下,可不是,那里很有几个鬼头鬼脑的人呢!我不揣冒昧,叫了一只船,由淮清桥老远的划到这河厅上来;一路并没有遇到什么船,大概他们是不会注意到河上这条路的,我的意思,唐家妈可以和三小姐坐了这只船到淮清桥去,由那里叫一部汽车,赶快出城,随便找个地方,暂躲两三星期回来。”唐大嫂不等他把话说完,从中插了一句道:“徐二哥,这话不用向下说了。我宁可让姓杨的砍上两刀,我不能随便和那种无聊的人一路走。”陆影脸一红偷眼看唐大嫂时,见她还是将背对了人,脸朝着天井,因起了一起身子,向亦进道:“徐老板,你想我不能那样不知进退,还敢陪了唐家妈坐船,我立刻由这里大门出去,在附近一个朋友家里坐一会子,坐来的船,我约好了的,是来回路程,钱也先付了。唐家妈愿意走的话,可以坐了这船去。船夫会在这里等着的。”唐大嫂听他说,并不一路同行,似乎他还没有什么恶意,不应声,也不反对。徐亦进沉吟着道:“陆先生这意思倒也……”石效梅道:“这个办法倒也使得,唐家妈若有意这样做的话,我愿陪了你母女二人上船,万一在路上有了什么意外发生,我还可以助二位一臂之力。”刘麻子道:“当然我们也送你老人家去。”唐大嫂沉吟着道:“这个办法。”陆影这就站起身来道:“过去的事,请唐家妈不要深究,这是我良心鼓动,到这里来表示心迹,我也不敢说这个办法行得通,究竟怎样?请你老人家自己斟酌,不过要赶快拿稳主意。就是不走,也应当早早的另想别法,我自己知道自己不对,不敢在这里久坐,我告辞了。”说着,又向唐大嫂鞠了个躬,回头又笑着向大家点点头,说声再会,转着身竟自走了。唐大嫂将手向三毛招了两招,又将嘴巴向前一努,三毛会意,跟着陆影的后影,走了出去,直到陆影把整截巷子都走完了,还站在大门口静静的望了一会,然后走进来向唐大嫂笑道:“真走了。”她道:“这不是一件怪事吗?这混帐东西,我看了他就七窍生火,他居然敢到我家里来献殷勤。”说着,站起来将手连连拍了两下。石效梅道:“这个时候,不是闹闲气算旧帐的时候,也许是他的良心冲动,觉得要在这危难之时,也来出一点力量,才对得住唐家妈。要不,他把船带来之后,就不这样的匆匆要走开了。”唐大嫂点了一根纸烟抽着,默然的沉思了一会,因道:“我思,坐了船走,纵然没有什么好处,也没有什么坏处。那末,请石先生刘老板送我娘儿两个一趟。各位请坐,我去收拾一点简单的行李。”说着,她进房去了。大家在河厅里参议了一会,觉得让小春由河道走去,这是一着冷棋,杨育权决所不料的,果然他在巷口上布有防哨的话,这样走是最好了。不到半小时,唐大嫂已经收拾两只小提箱,和小春一人提了一只走出来,二春随在后面,只管撅了嘴。唐大嫂道:“我们都走了,家里一盘散沙,那怎么办呢?你先把家里东西检点,过了两天,你也到苏州去找我们就是了。”石效梅道:“怎么又变了主张到苏州去呢?”唐大嫂道:“你们不是说上海也去不得吗?我们既然拼不过人家,那也没有别的话说,只有变着丧家之狗,人家向西打,我们向东跑,远远的躲开人家的靴尖了事。花钱受气那倒是我们的本等。”石效梅道:“到苏州去也好,这是姓杨的所不注意的地方!”
二春道:“苏州是人家所不注意的地方,我们躺在家里不出去,可是人家所注意的地方了。”说着,又把嘴巴鼓了起来。唐大嫂道:“这有什么鼓起嘴巴的?除了家里有王妈陪着你之外,车夫可以跑路买东西,其余什么外事来了,有汪老太可以和你作主。就是赵老板徐老板,你要有什么事,派个人去找他,他能不来吗。”她口里说到哪个,就向哪个看上一眼,望到徐亦进脸上时,他真感到有些儿受宠若惊,立刻微弯了腰向唐大嫂道:“只要有这里二小姐一句话,就派我作府上的看家狗,整日在大门外坐着,我也没有什么话敢推辞。”他那意思诚恳的表现,让他把全脸的笑容一齐,收起。说到看家狗那句话,正好有二春养的一只小哈吧儿,在他脚下转动,他就向那只狗一指,把身子歪斜着,作个卧倒的样子。石效梅看到,不觉捏了手上的大格子花手绢,将嘴掩起来一笑。他这样一做作,引得全场的人跟着一笑。连唐大嫂禁不住也扭了头笑道:“言重!言重!”二春先是扑嗤一声笑起来,随后赶快转身躯两手扶了一张茶几边沿,嘻嘻的笑着。这么一来,把全场人那分紧张情形,都松懈下来。亦进红了脸站着,很久说不出什么话来,还是唐大嫂道:“大家不要笑,徐老板倒实实在在是一番好意,这船也不能多等了,我们走罢。各位,所有我力量不能达到的事,都请各位帮忙,我是余情后感。”说着,开了河厅的后门,引了小春出去。小春这时穿了一件蓝竹布长衫,不施脂粉,仅仅把头发梳光了,提了一只小提箱子,随在母亲后面走着。脚下穿一双半高底白漆皮条编花皮鞋,漏着肉色丝袜,前一只脚量着后一只脚走,似乎带些病态。唯其如此,洗尽了铅华,更显着处女美。而大家望了她走去,也觉得杨育权食指大动,不为无故,如今走了也好。因之大家只是望着,目送她们下船。只有王大狗随在石效梅刘麻子之后,层层的下了河厅外秦淮河岸的石级,直走到水边上来。唐大嫂在船上一回头道:“大狗,你到哪里去?”大狗踌躇着道:“刚才大家说话,没有我说话的地位,现在……说着,他牵牵短蓝布夹袄的下摆,又抬起手来,摸了两摸头发。”唐大嫂道:“你有什么意思?你只管说,你为我们跑路费精神,都是好意,我还能见怪你吗?”大狗道:“那我就直说了!这个姓陆的,你老人家是知道的,当着三小姐在这里,我看他脑子里头,不会出什么好主意?你老人家一路上可要小心!我本来愿跟着你老人家去,可是有这两位在船上,我跟着也不象。”唐大嫂听他的话,倒也有点动心,有什么话还没说出来呢。小春就沉着脸道:“凭你这样说,一个人作错了一件事,那就件件事坏到底?你现在也算是个好人了,你就不想想你以前作的事吗?开船开船,舶上再不要人上来了。”说着,她将手连连的敲了几下船板。王大狗微笑着没有作声,站着不敢动。自然,船也就开了,大狗回到河厅上来,亦进埋怨着道:“有道是疏不间亲,你是什么资格,偏要在三小姐面前说陆影的坏话。”那汪老太里端了一只水烟袋,坐在天井那方,前进房子右壁门下坐着,因笑道:“徐老板这句话,说的倒也不妥当。唐嫂子要在这里听到,恐怕见怪要更厉害呢?你不要看秦淮河边上的人,吃的都是那一行饭,可是讲起规矩来,比平常人家还要规矩得多呢!”说时,二春正由厨房里提了一壶热茶来敬未走的客,汪老太将手上的纸煤,指着二春道:“你看她,哪一样不比人家大小姐来得好,我就劝她娘,秦淮河夫子庙一带,是一口染缸,不为着吃饭穿衣,女孩子们就让她清清白白的,远走他方,何必住在这染缸边!”二春把茶壶放在桌上了,回转头来笑道:“你看汪老太说得这样容易,远走他方,我们向哪里走呢?我就是这个家,也没有第二处。”汪老太笑道:“怎么没有第二处呢?你快一点到外面去交际交际,找个男朋友,先恋爱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