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了屋子里,将小扇子收起,把扇子头比了嘴唇,先向人笑了一笑。唇膏涂得很浓的嘴唇里,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那也是很妩媚的,范宝华也笑了。她问道:“你两人像演戏一样,同时叹着气,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李步祥猜着,老范一定会在她面前说出一套失败生意经来的。然而他没有说,他继续地叹了口气道:“重庆市上,找女佣人真不简单。能用的,全是粗手粗脚,什么也不懂,要找个合适的人,要像文王访贤似的去访。你不在家,什么事没有人管。你在家里,又没有人侍候你,这个局面老拖下去,家里是个无政府状态,我怎样不唉声叹气呢?”
曼丽笑道:“就为的是这个,那没有关系,你别看我是一位小姐,家庭里洗衣作饭,任何部门的事,我都可以做。今天下午,买菜也是来不及了,我们去吃个小馆吧。”范宝华道:“好的好的,我陪你去,你先去休息休息。”
曼丽提了皮包上的带子,态度好像是很自在的,将皮包摇晃着,向楼上走去。走了几步,她又回转身来,笑问道:“大街上有了西瓜,你看见没有?重庆,有西瓜,还是这两年的事。现在的西瓜,居然培养得很好。”范宝华道:“好的,我马上去买两个来,先放在水缸里泡上。在重庆吃西瓜,还是有点儿缺憾,想找冰冻的西瓜是没有的。”说着,他打开桌子抽屉,取了一把钞票在手,就向大门外走。
李步祥跟了出来,笑道:“老范,你满肚子愁云惨雾,见着东方小姐就全没有了。”他笑道:“你怎么这样糊涂,在新交的女友面前,谁不是尽量的摆阔?我们向人家哭穷,人家会帮助我们一万八千吗?”李步祥道:“帮助的事,当然是不会有。手头上分明很紧,反而表示满不在乎,那不能取得人家的谅解呀。人家要花钱,你可要咬着牙齿供给。”范宝华和他走着路,不由得站住了脚,向他笑道:“你看她长得是多么美?在她的态度上,在她的言谈上,没有一样不是八十分以上的,我只要有钱,我是愿意给她花,反正是不得了的,花几个钱,落一个享受痛快,有什么不干?不得了,也无非把我弄成光杆,像我逃难到重庆来时的情形一样。我还能再惨下去吗?”他这样一说,李步祥倒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只是呆呆地跟着。
二人买好了瓜走回来,一会儿工夫,东方小姐笑嘻嘻地走了来,挨了范宝华坐着,伸手拍了他的肩膀,笑道:“老范,我们到郊外去玩玩,好不好?”他笑道:“刚才你还说吃小馆子,这个时候怎么又要到郊外去呢?”曼丽笑道:“不但是郊外,还要过江。今天晚上南山新村一个朋友家里有跳舞会,我们应当去参加这个跳舞会。”
范宝华笑道:“城里新开了好几处舞场,要跳舞很便利的,何必要涉水登山,跑到南山新村去呢?”曼丽笑道:“要跳舞,就痛痛快快狂跳一夜,什么都不要顾忌。在城里跳舞,过了十二点钟就差劲了,舞场里慢慢的人少下来,就是人家家里,到了两点钟,也不能维持了。我觉得那最是差劲,倒不如早点回家去的好。”说着,伸手摸着范宝华的头发,像是将梳子梳理着似的,由前门顶一直摸到后脑勺下边去。
这个手法,看起来是很普通的,可是这效果非常的灵验,在摸过几下之后,范宝华就软化了。他点了头笑道:“好的,我就陪你到南山新村去玩一晚上。老李,你也跟我到南山去好不好?”他说着话,偏过头来向李步祥望着。他哟了一声,抬起手来**了和尚头,笑道:“我没有那资格,我没有那资格。”说着,拿了搭在椅子背上的衣服,起身就要走。
范宝华笑道:“你不去就不去吧,我也不能拉了你走,你还有什么事和我商量的没有?”他站在屋子中间呆子一呆,因道:“我当然有话和你商量,可是也不是急在今日一天的事情,明天上午,你由南岸回来,我再来找你吧。”说着,他向外走了几步,复又回转身来,手**着头道:“还是,我说出来吧。我在万利银行,也抵押了五两。我知道你上过那何经理的当。不过他自己也在金砖上栽了个跟头。为了挽救信誉起见,最近营业作得好些了,而且拿黄金储蓄券押给他们,又不是存款,所以我倒放心做了。现在我又有一点嘀咕了,我五两金子,只押了十万元,太便宜了。他们可能是吸收大批小股黄金储蓄券抵押,再向别家同业套了更多的头寸。”范宝华笑道:“最好是你到万利银行去看看。”笑时,他只管歪了嘴角。
李步祥一看范家墙上的挂钟,还不到三点三刻。这个时候,银行还不会下班,可以赶去看看。于是也不和范宝华再谈什么,径直地就奔万利银行。
这家银行,还是像前两个月一样,开着大门,柜台前面,并没有一个顾客。便是柜台里的那些职员,也是各人坐在桌子边,看报吸烟。李步祥走到柜台边,还设有开口,一个银行职员,就笑盈盈地迎着道:“钟点已过,请你明天来吧。”李步祥道:“钟点已过,你们怎么还开着门呢?而且,我也不是来提款的。”那职员红了脸道:“本来是钟点已过。管门的勤务有事出去了,所以还没有关门。”李步祥心里有三个字要说出来:不像话,但是忍回去了。点点头道:“那也好,我明天来吧。说起来,各位也许知道这个人,就是范宝华先生,他托我来问两句话,他和你们有来往的,后来中断了。现在还想和你们作点来往,先让我来见见何经理的。”他也只说到这里,说完了,扭转身躯就向外走。
刚出门不到几步,后面有个人追了上来,拖住了他的衣服道:“我们何经理请你回去说话呢。”李步祥转身来问道:“你们经理找我说话?我不大认识呀。”那人道:“是我们经理请你,那不会错的。”说着,他拦住了去路。李步祥心里想着:这是他们拉存款的吧?于是带了三分笑容,回到万利银行来。
这就看到一个穿夏威夷衬衫的人,满脸红光,一溜歪斜地走出来。看到李步祥,远远地抬起手来招了几招,张着口笑道:“李老板,我认识你的,请来经理室坐坐。下了班了,我没事。”李步祥迎向前去,他又和他深深地一弯腰,紧紧地一握手。在这样客气的情形下,也就陪着他进了经理室。那写字台上应放在面前的算盘印色盒,却远远的放在桌子犄角上。代替了经理用的法宝,乃是一只酒瓶和一份杯筷。另外两碟子冷荤,一碟油炸花生米。何经理笑道:“李老板喝两盅吗?”他道:“不客气,我不会这个。”说着,就在旁边坐着。
何经理站在桌子角上,就端起酒杯子来,仰着脖子喝了一口,然后放下杯子,在桌上一按道:“这年月怎能够不会这个,有道是一醉解千愁。”说着,他也和李步祥并排坐着,先放下几分笑容来。点了个头道:“范宝华先生,我们是很好的朋友,现在怎么样?很好吧?”李步祥道:“他很好。新近作了几笔生意,全都赚了钱。”
何经理道:“他没有受黄金变卦的影响?”李步祥很肯定地答道:“没有!他老早就趁了五万官价的时候,完全脱手了。”何经理唉了一声道:“他是福人。他还记得我这老朋友?”李步祥道:“怎能不记得呢?你们共过长期的来往呀。他今天若不是到南岸去跳舞,就要来看何经理了。因为来不及分身,所以让我来看看何经理在行里没有?”
何经理拍了手道:“我知道这件事,在南山新村朱科长家里有个聚会。去的人大概不少吧!倒霉的人,我原来没有打算去。既是范先生去了,我也去。有话回头我们和范先生当面说。李先生还是来喝两盅。酒有的是,我再和你添一点菜。喝!”说着,拿起酒瓶子来,嘴对了嘴,咕嘟了几口。然后放下瓶子,在桌上按了一按,同时身子摇晃了几下。他笑道:“不要紧。做生意买卖,今日逆风,明日顺风,乃是常事。”他说着话,自己疏了神,把酒瓶当了栏杆使劲地扶着,身子向后一仰,酒瓶自然是跟了人完全向后倒去。李步祥赶快站起来,伸手将他扶着。
他笑道:“你以为我醉了,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醉。我酒醉还心里明呢。上次那批期货,他们逼得我好苦。我只搬着几块金砖看了一看。又送走了。这次我做押款,不是自己的本钱……”那位助手金襄理在外面屋子里,正是躲了他撒酒疯,听到这话,赶快跑了进来,笑道:“经理,你休息休息吧。李先生,你明天再请过来吧。”李步祥看这样子,也是不能向下谈,匆匆地走了。
何经理抓着金襄理的手,瞪了眼道:“你看我们银行的业务,到了什么样子,这个时候,我们还不该广结广交吗?为什么你把这个姓李的轰走。南岸朱科长家里,今天开跳舞会,我一定要去。我到那里可以遇到一些有办法的人。”金襄理道:“我们也并不拦着你去,你暂时休息一会,想想拿什么言语去向人家求助,那不也是很好的事吗?”
何经理这才放了他的手,站着出了一会神,点点头道:“那也对。把酒瓶子收了过去,让我想想。”他于是歪斜了向那长的藤椅子上一倒,坐下去闭了眼睛养神。这万利银行里,自金襄理以下,都是巴不得安静一下的,大家悄悄地,离开了经理室。
何先生定下神去,想着怎样可以再找着有钱的人帮忙。缓缓地想着,缓缓地就迷糊过去了。他醒来时,经理室就电灯通明了。他看看墙壁上的挂钟,已经是九点钟了。他跳了起来道:“我该过江去了。”说着,连喊打洗脸水来。留在银行里的工友,赶快给他伺候完了茶水。
何经理手里提着一件西装上身,就舟车赶程,奔上南山。由南岸海棠溪到南山新村,乃是坐轿子的路程,老远地看到许多灯火上下,正是列在一片横空,那正是南山新村。将近了那些列若星点的灯火,在黑暗的半空里,传来一种悠扬的音乐声。会跳舞的人,就知道这是什么曲子。
何经理告诉轿夫,直奔音乐响处,乡村里虽没有电灯,一带玻璃窗,透出雪亮的光影。在光影中,于一幢西式楼房下了轿子,就听到屋子里传出一片鼓掌声。他走进门去,就见门廊里挂了两盏草帽罩子煤油灯。在胜利的前夕,煤油依然是奢侈品。只看这两盏灯,就知道主人是盛大的招待。由门廊转到客室里,地板铺的大通间,已挤满了男女。屋顶上悬下两盏大汽油灯,光如白昼。客室面山的一排窗户,全已洞开,灯光反映着,可以看到外面花木扶疏。晚风由花木缝里吹过来,这倒像个露天舞场。这大客室只有三面墙上,挂着大幅的中西画,屋子里一切家具移开,作为男女周旋之地了。屋角上挂着声音放大器,传出了留声机里的音乐唱片声。在音乐声中,舞伴们男女成对在推磨,正舞到酣处。
何经理站在舞伴圈子外看了一看,有不少熟人,而最为同调的,就是其中有两个男宾,都是这回黄金变卦以后,形情大坏的人。这时,他们并没有记得黄金生意亏下了多少钱,更不会想到借了债的是应该怎样的交代了。立刻心里想着:那也好,大家把那事忘了吧。舞场是不能马上加入的了,在面山的窗户中间,有两扇纱门,可以看到那里一片草地,设下了许多藤椅和茶几,不舞的人,正在乘凉。
何经理拉开纱门,走到那里去。有两个人起身向前来相迎,笑说:“欢迎欢迎。”这两人一个是主人朱科长,另一个却是想不到的角色,乃是诚实银行贾经理。这就不免和他握了手,连摇撼着几下道:“这是奇迹,老兄也加入了我们这种麻醉集团。”他倒是很淡然,笑道:“我们也应该轻松轻松。”说着,拉了何经理的手,走到一边的藤椅子上,并没坐下。
何先生首先一句问着:“近来怎么样?”贾经理将手拍了椅靠道:“到这里来是找娱乐的,不要问。”何经理正想问第二句话时,主人两个女仆同时走来。一个是将一杯凉的**茶,放在茶几上,一个是将搪瓷盘子,托着一大盘新鲜水果,低声道:“请随便用一点。”他随便取了两个大桃子在手,心里想着:这里一切还是不问米价的。这个念头未完,舞厅里音乐停止,大群男女来到草地。范宝华和一位摩登女郎,也一同走了出来。
第十三回欢场惊变
何经理根据了过去的经验,觉得范宝华是一个会作生意的人,而会作生意的人,凡事得其机先,是不会失败的。那么,这次黄金变卦,他可能就不受到影响。李步祥说他最近作了两笔生意又发了财,那可能是事实。这时见到了他,于是老早地迎上前去,向他握着手道:“久违久违,一向都好?”范宝华记起他从前骗取自己金子的事,这就不由得怒向心起,也就向他握了手笑道:“实在是久违,什么时候,由成都回来的呢!”何经理说着早已回来了,和他同到空场藤椅子上坐着。范宝华就给他介绍着东方小姐。
何经理对这个名字,相当的耳熟,心里立刻想着:范老板的确是有办法,要不,怎么会认识这有名的交际花。便笑道:“范先生财运很好吧?”范宝华笑道:“托福托福。我作生意,和别人的观感,有些不同。我是多中取利,等于上海跑交易所的人抢帽子。抢到了一点利益就放手。”
何经理和他椅子挨椅子地坐着,歪过身子来,向他低声道:“这个办法,最适于今日的重庆市场。因为战事急转直下的关系,可能周年半载,日本人就要垮台。甚至有人说,日本还会向盟军投降。你想,若有这个日子来到,什么货还能在手上停留得住,决不是以前的情形,越不卖越赚钱了。今天下午看准了明天要涨个小二成,甚至小一成,今天买进,明天立刻就卖出。这样,资金不会冻结,而且周转也非常的灵便。”
他说着好像是很有办法,很诚恳。但那东方小姐,又坐在范先生的下手,正递了一支烟给范先生,又擦着火柴给他点烟。范先生现在对东方小姐,是唯命是听的。已偏过身子去就着东方小姐送来的火,偏是在露天擦火柴,受着晚风的压迫,接连地擦了几根都没有擦着。范宝华只管接受东方小姐的好意,就没有理会到何经理和他谈的生意经。
他把那支烟吸着了,何经理的话也就说完了。他究竟说的是一篇什么理论,他完全没有听到。何经理也看出他三分冷淡的意思,一方面感到没趣味,一方面也不知要拿什么手腕来和范宝华拉拢交情。正在犹豫着,却听到有一位女子的声音叫道:“老贾呀,你还是坐在这里吗?”贾经理在对面椅子上站了起来,笑道:“我在这里等着你呢。你的手气如何?”
何经理不用回头去看,听这声音,就知道是朱四奶奶。因为她的国语虽然说得不坏,可是她的语尾,常是带着强烈的南音。如“拉”字“得”字之类,听着就非常的不自然。何经理在重庆这多年,花天酒地,很是熟悉,对于朱四奶奶这路人物,也就有浅薄的交谊。他现在是到处拉拢交情的时候,就不能不站起来打招呼。于是向前和她笑道:“四奶奶,好久不见,一向都好?”
范宝华听到,心里想着:这小子见人就问好,难道所有的熟人,都害过一场病吗?朱四奶奶笑着扭了身子像风摆柳似的,迎向前和他握着手道:“哟!何经理,你这个忙人,也有工夫到这里来玩玩。”何经理笑道:“整日地紧张,太没有意思,也该轻松轻松。我来的时候,没有看到四奶奶。”她道:“这里有用手的娱乐,也有用脚的娱乐,我是用手去了,屋子里有一场扑克,我加入了那个团体。”何经理道:“那么,怎样又不终场而退呢?”四奶奶道:“我们这位好朋友贾经理,他初学的跳舞,自己胆怯,不敢和别人合作。我若不来,他就在这里干耗着。我就来陪他转两个圈子。”何经理笑道:“不成问题。贾经理这几步舞,是跟着四奶奶学来的?”贾经理正走了过来,这就笑道:“我也就是你那话,整日的紧张,也该轻松轻松呀。”两位经理站在当面互相一握手,哈哈大笑。
就在这时,音乐片子在那舞厅里又响起来了。在空场里乘凉的人,纷纷走进舞厅。朱四奶奶道:“老贾,我们也加入吧。”他连说着好好,就跟着四奶奶进舞厅了。何经理坐在草地上,周围只有两三个生人,而主人也不在,他颇嫌着怅惘。椅子旁的茶几上,摆着现成的纸烟和冷**茶,他吸吸烟,又喝喝茶,颇觉着无聊。幸是主人朱太太来了。她陪着一位少妇走过来,顺风先送来一阵香气。他站起来打招呼。朱太太就介绍着道:“何经理,我给你介绍,这是田佩芝小姐。”屋子里的汽油灯光,正射照在田小姐身上。
何经理见她头顶心里挽了个云堆,后面垂着纽丝若干股的长发,这正是大后方最摩登的装束。她穿了一件粉红色的薄纱长衣,在纱上堆起小蝴蝶花。手里拿了带羽片的小扇子,这是十足的时髦人物。虽然还不能十分看清面目。可是她的身段和她的轮廓,都很合标准的。这就深深地向她一点头。她笑道:“何经理健忘,我认得你的。请!”
照着舞场的规矩,男子一个鞠躬,就是请合舞。何经理原只是向她致敬,而田小姐却误会了,以为他是请合舞,而且还赘上了一个请字。何经理当然是大为高兴,就和她一同加入舞厅合舞。
朱四奶奶和贾经理一对,一手搭着他的肩膀,一手握着他的手举起来,进是推,退是拉,贾经理的步伐,生硬得了不得。四奶奶对于这个对手,并不见得累赘,脸上全是笑容。看到何田二人合舞起来,她就把眼风瞟过来,点着头微微一笑。
这时,这舞厅里约莫有六七对舞伴,音乐正奏着华尔兹,大家周旋得有点沉醉。在舞厅门口站着一个穿西服的人,何经理一看,那是本行的金襄理。他正想着:这家伙也赶了来。可是看他的脸色,非常紧张,而且他见到何经理,还点了两点头。但是他在汽油灯下,看清楚了田小姐,觉得非常漂亮,而且也记起来了,仿佛她是一位姓魏的太太,于今改为田小姐,单独加入交际场,这里面显然是有漏洞。在一见即可合舞之下,这样的交际花,是太容易结交了。正因为容易结交,不可初次合舞就不终曲而散。所以金襄理点头过来,他也点头过去,一直把这个华尔兹舞完,何经理还向魏太太行个半鞠躬礼,方才招呼着金襄理同到草地上来。
金襄理引他到一棵树荫下,低声道:“经理,你回重庆去吧。明天上午,我们有个难关?”何经理道:“什么难关?和记那一千五百万,我不是和他说好了,暂时不要提现吗?”
金襄理道:“正为此事而来。那和记的刘总经理,特意写了一封信到行里,叫我们预备款子。行里看的人,看到和记来的信,拿信找到经理公馆,又找到我家里。我一时实在想不起来,怎样去调这些个头寸。这还罢了。偏是煤铁银行的张经理也通知了我要找经理谈谈。他那意思,我们押在他那里黄金储蓄券,这个比期,一定要交割,并说有三张支票,明天请我们照付,千万不要来个印鉴不清退票。”何经理道:“这三张支票是多少码子?你没有问他?”金襄理迟迟顿顿地道:“大概是三千万。”何经理道:“明天上午,要四千五百万的头寸!那不是要命?”说着,将脚一顿。
金襄理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不是要我们的钱吗?我们一面调头寸准备还债,一面向人家疏通,缓几天提现。还有一个办法,经理明天一大早就去交换科先打个招呼……”何经理又一顿脚道:“还要提交换科,我们那批期货,不是人家一网打尽吗?”金襄理见和他提议什么,他都表示无办法,也就不好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站在他面前。
何经理沉吟了一会子道:“这个时候要我过江去,夜不成事,我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大不了我明天中午停业,宣告清理。我拚,重庆市上银行多了,大家混得过去,我们也就该混得过去。”说到这里,主人朱科长在草地上叫道:“何经理,过来坐吧,那里有蚊子。”何经理答应一声,立刻走过去,将金襄理扔在一边,不去管他。
这时魏太太和朱四奶奶,都在藤椅子上坐着,舞场上音乐响着,她们并没有去跳舞。何经理一过来,魏太太起了一起身,向他笑道:“何经理今晚上还过江去吗?”他觉得这问话是有用意的。便笑道:“假如田小姐要过江,我可以护送一程。”魏太太道:“谢谢!让我再邀约两位同伴吧,有了同伴,我胆子就壮了,可以在这里多打搅一些时候。”何经理道:“玩到什么时候我都可以奉陪。”
朱四奶奶坐在他斜对面,脚跷了脚,摇撼着身体,笑道:“何经理对于唆哈有兴趣吗?”何经理这时是忧火如焚,正不知明日这难关要怎样的过去。可是朱四奶奶这么一说,就拘着三分面子,尤其是对于新交的田佩芝小姐,不能不敷衍她。这就笑道:“这玩意是人人感到兴趣的,我可以奉陪两小时。田小姐如何?”魏太太笑道:“我对于这个,比跳舞有兴趣。不过,我们和经理对手,有点儿高攀吧?”何经理笑道:“这样一说,那我就非奉陪不可了。”说着,打了一个哈哈。
那位金襄理兀自在树底下徘徊着,听到银行主持人这样一个哈哈,不免魂飞天外,也不向姓何的打招呼了,竟自走去。何经理虽看到他走去,却也不管,就向朱四奶奶笑道:“我们是不是马上加人?”朱四奶奶道:“我得问问老贾,什么时候过江。咦!这一转眼工夫,他到哪里去了。”
朱科长道:“大概是到我们隔壁邻居陆先生家去了。向来我这里有聚会,陆先生是必定参加的,不知道什么缘故,今天他会没有来?”何经理道:“是丰年银行的陆先生住在隔壁?”朱科长道:“这是他的别墅,夏天是多半在这里住。”朱四奶奶道:“既是老贾到陆经理那里去了,一定是谈他们的金融大策,我们不必等他,他会到赌场来找我们的。”说着,她挽了魏太太的手臂就走,回过头来就向何经理看了一看。他点了头笑道:“二位先生,我马上就来。不出十分钟。”说着,他还竖起了右手一个食指。
这两位女宾走了,他心里立刻想着:老贾去找陆经理,必定商量移挪头寸。丰年银行,是重庆市上相当殷实的一家。老贾可以去找他想法,我老何也可以去找他想法,趁他还没有谈妥的时候,自己立刻就去。若是等老贾得了他的援助,恐怕……想到这里,只见诚实银行的贾经理,垂头丧气走了来。心里这倒暗喜一下,陆先生的力量,不曾被他分去,自己就可以得些援助。
等着他到了面前,笑道:“贾兄,你哪里去了,四奶奶正找你呢。”他这时不是游戏的面孔了,抓着何经理的手,正了颜色道:“你以为我真是来跳舞的?我是特意来找陆老园调头寸的。”他这样说,因为陆经理号止园。叫他陆老园乃是恭敬而又亲近之辞。
何经理道:“你想到了法子没有?”老贾道:“陆老园说,和他有关系的银行,共有七家,这个比期都不得过去,家家都要他调头寸。就是这七家,已经够他伤脑筋,他哪里还有余力和别家帮忙?”
何经理道:“我不相信你们做得稳的人家,也是这样的紧。”贾经理叹上一口气,又摇了两摇头道:“一言难尽。”何经理正还想说什么,朱科长在身后叫道:“两位经理,朱四奶奶在请你们呢,快去吧。”贾经理向何经理看了一看,笑道:“请吧。”他笑虽然是笑了,可是他的脸上,显然是带了三分惨容。何经理倒是不怎么介意,点了个头就走了。
朱科长在前面引路,引到一间特别的屋子里。这屋子是他们全屋突出的一间,三面开着六扇纱窗。屋顶上悬下了一盏小汽油灯。灯下一张圆桌子,蒙上了雪白围布,坐了七位男女在打唆哈,各人身后又站上几位看客。这里有两面窗子在山坡上,下临旷野。其余一面,窗子外长了一丛高过屋顶的芭蕉。所以这虽是夏夜,尽有习习地晚风吹来。
朱四奶奶和魏太太连臂地坐着,她面前就放了一本支票簿。何经理眼尖,就认得这是诚实银行的支票。四奶奶在支票上,已开好了数目,盖好了印鉴。浮面一张,就写的是一十万元。这时金子黑市才六七万元一两,这不就是一两五钱金子吗?桌上正散到了五张牌,比牌的开始在累司。到了她面前,她是毫不犹豫地就撕下那张支票下注。对面一位男客向她笑道:“四奶奶总是用大注子压迫人。”
她因脚步响,一回头看到贾经理进来,便笑道:“你有本领赢吧。我存款的银行老板来了。请打听打听,我这支票,决不会空头。我纵然开空头,诚实银行也照付。我作得有透支。”那男客笑道:“四奶奶的支票,当然是铁硬的。”说笑着,翻过牌来,是他赢了,把支票收了去。
何经理看四奶奶面前的支票,上面依然写着是一十万元,心里想着:假如这是透支的话,那岂不是输着老贾的钱?想着,偷眼看贾经理的颜色,有点儿红红的,他背手站在四奶奶身后,并不作声。魏太太回过脸来,向何经理瞟了一眼,在红嘴唇里露出了两排雪白的牙齿,微微一笑,又向他点了两点头。何经理像触了电似的,就紧挨着魏太太坐下。
魏太太面前正堆了一大堆码子,她就拿了三叠,送到何经理面前,笑道:“这是十万,你拿着这个当零头吧。”他笑着点了点头笑道:“我开支票给你。”她又向他瞟了一个眼风,微微笑着说了四个字:“忙什么的?”何经理想着:这位太太手面不小,大可以和四奶奶媲美了。于是就开始赌起来。
说也奇怪,他的牌风,比他的银行业务却顺利得多,上场以后,赢了四五牌,虽然这是小赌,他也赢到了二百万。心里正有点高兴。主人朱科长却拿了一封自来水笔的信封进来。笑道:“你们贵行同事,真是办事认真。这样夜深,还派专差送信来。”说着,把那封信递过来。
何经理心里明白,知道这事不妙,就站起来接着信,走到屋角上去拆开来。里面又套着一个信封,是胡主任的笔迹,上写何经理亲启。再拆开那封信,抽出一张信纸来看。上面潦草地写着:
育仁经理仁兄密鉴:兹悉贵行今晚交换,差码子五千万元。明日比期,有停止交换可能。望迅即回城,连夜办理。贵行将来往户所押之黄金储蓄券,又转押同业,实非良策。顷与数同业会晤,谈及上次贵行将支票印鉴故意擦污退票几乎使数家受累,此次决不通融。明日支票开出,交换科所差之码子更大。弟叨在知交,闻讯势难坐视。苟可为力之处,仍愿效劳。对此难关,兄何以醇酒妇人,逍遥郊外也。金襄理闻已失踪,必系见兄出去,亦逃避责任。此事危险万分,望即回城负责办理业务,勿使一败不可收拾。千万千万,即颂晚祺,弟胡卜言拜上,即夕。
何经理看了这封信,忽然两眼漆黑,立刻头重脚轻,身子向旁边一倒。这样一来,赌场上的人都吓得站了起来。
贾经理走向前问道:“何兄,怎么了,怎么了?”抢上前看时,汽油灯光照得明显,何经理笔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女客们吓得闪到一边,都不会说话。有两位男客上前,对这情形看了一看,同叫道:“这是脑充血,快找医生吧。”大家只是干嚷着,却没有个适当办法。有人向前来搀扶,也有人说动不得,有人说快舀盆冷水和他洗脚,让他血向下流。到底是贾经理和他有同行关系,抓着一个听差,搬了一张睡椅来,将何经理抬到上面躺着。
在灯光下,只见他周身丝毫不动,睁了两只眼睛看人,嘴唇皮颤动了几下,却没有说出话来。这时,把主人夫妇也惊动着来了,虽然只是皱眉头,也只好办理抢救事件。
魏太太在今日会到了何经理之后,觉得又是一条新生命路线,不料在一小时内,当场就中了风,这实在是丧气,当他躺在睡椅上的时候,她就悄悄地溜到草场上来乘凉。主人家出了这么一个乱子,当然也就不能继续跳舞,所有在舞场上的人,有的走了,有的互相商量着怎样走,因为既是夜深,又在郊外更兼是山上,走是不大容易的。有的决定不走,就在草场上过夜。
魏太太一眼看到范宝华单独坐在这里,东方曼丽未同坐,这就向他笑道:“何经理忽然中风了,你没有去看看。”范宝华叹口气道:“看他作什么?我也要中风了。”魏太太笑道:“你们这些经济大家,都是这样牢骚。我相信过两三天,风平浪静,你们一切又还原了。”范宝华偷眼向她看看,觉得她还不失去原来的美丽,便一伸腿,两手同提着两只西装裤脚管,淡淡地问道:“徐经理没有来?”魏太太低声道:“他在贵阳没有回重庆来。”范宝华道:“你为什么一个人先回重庆来呢?”魏太太站起来,在草地上来回的走着。
范宝华不能再问她什么话,因为其他的客人,纷纷地来了。魏太太在草场上走了几个来回,走到范先生面前,问道:“曼丽到哪里去了?我找找她去。”说着,她向舞厅里走。范宝华看她那样子,觉得是很尴尬的。望着她后身点了两点头。又叹了一口气。身后有人低声道:“范老板,你还愿意帮她一点忙吗?”
回头看时,朱四奶奶一手扶了椅子背,一手拿了一把收拾起的小折扇,抿了自己的下巴,微微地笑着。范宝华道:“她很失意吗?那小徐对她怎么样?”朱四奶奶张开了扇子,遮了半边脸,低下头去,低声向他笑道:“田小姐也是招摇过甚,明目张胆地和小徐在贵阳公开交际。小徐的太太赶到贵阳去了,那结果是可想而知。现在她回来了,还住在我那里,管些琐务,你可不可以给她邀一场头,今天她是有意来访陆止老的,偏是陆止老不来。新认识了老何,老何又中风了。”范宝华笑道:“她长得漂亮,还怕没有出路。”正自说着,忽然有人叫道:“田小姐掉到河沟里去了。”两人都为之大吃一惊。
第十四回舞终人不见
范宝华对于魏太太究竟有一段交情,这时听到说她掉到水沟里去了,就飞奔地出去。穿过舞厅,向大门外的路上,正是有人向外走着,所以他无须问水沟在哪里就知道去向。在大门外向南去的路上,有两行小树,在小树下有若干支手电筒的电光照射,正是围了一群人。走到那面前,见树外就是一道小山溪。山溪深浅虽不得知,但是看到水倒映着一片天星,仿佛不是一沟浅水。便问道:“人捞上来了没有?”只听到魏太太在人丛中答道:“范先生,多谢你挂念,我没有淹着,早是自己爬起来。”
范宝华向前看,见魏太太藏在一丛小树之后,只露了肩膀以上在外面。便问道:“你怎么会掉下沟里去的呢?”她道:“我是出来散散步,没有带灯光,失脚落水的。”范宝华听她这话,显然不对。这两行树护着河沿,谁也不会好好走路失脚落水。便道:“不要受了夜凉,赶快去找衣服换吧。”
身后有人答道:“不要紧,我把衣服拿来了。这是哪里说起,家里有位中风的,门口又有一位落水的。”说话时,正是女主人朱太太。她面前有个女仆打着灯笼,手里抱着衣鞋。魏太太在树丛后面只是道歉。在树外的多是男子,见人家要换衣服,都回避了。
范宝华也跟着回避,到了草地上,看到曼丽正和朱四奶奶站在一处,窃窃私语。他笑道:“这正是趁热闹,田小姐高兴一人去散步,会落到水里去了。”曼丽低声笑道:“你相信那话是真的吗?自从她由贵阳回来以后,就丧魂失魄似的。四奶奶这一阵子事忙。始终没有和她的出路想好办法,她对于这宇宙,似乎有点烦厌了。”四奶奶笑道:“要自杀什么时候不能自杀,何要在这热闹场中表演一番。她大概是新受到了什么刺激。不忙,明天我慢慢地问她。”
他们在这里讨论魏太太的事,那位贾经理坐在藤椅子上,仰着身体,只管展开一柄小折扇不住的在胸面前扇着。可是身子挺着,他的头却微坐下来直垂到胸口里去。四奶奶手上正也拿了一柄小折扇呢,扇子是折起来的,她拿了扇子后梢,两个指头钳住,晃着打了个圈圈,同时,将嘴向那边一努,低声笑道:“他和何经理犯着一样的毛病。明天是比期头寸有些调转不过来。”
曼丽道:“他的银行,作得很稳的,为什么他们这样的吃紧?”朱四奶奶又向范宝华看了一眼笑道:“你问他,他比什么人都清楚。”范宝华也不说什么,笑了一笑,在草地上踱着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