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太太便抽出一支纸烟来,隔了柜台递给他道:“老老板吸支烟。”他接过了,向刘大妈道:“茶烟不分家,你和陶太太冲这壶茶,大概人家来了客,家里来不及烧开水。陶太太刚买的茶叶,你给她泡上一壶。”

陶太太真是笑不是气不是,打开茶叶包撮着一撮茶叶向壶里放着。老老板望了道:“少放点茶叶不要紧,我们这是飞开的水,泡下去准出汁。”陶太太笑着,没说什么。

老老板将柜台上撒的茶叶,一片片的用指头钳子起来,放到柜台上玻璃茶叶瓶里去。那支被敬的纸烟他也没吸,放到柜台抽屉的零售烟支铁筒里去并案办理。陶太太看到,也不多说,端了茶壶,就向家里走。陶伯笙见她茶烟都办来了,点头笑道:“行了,去预备饭吧。”陶太太道:“快一点,吃面好吗?”陶伯笙道:“面饭倒是不拘。给我们弄两个碟子下酒。”

陶太太偷眼看他,脸上还是没有多大的笑容,而且李步祥总是客人,可不能违拂了丈夫的吩咐。她说着好好,带了她金戒指押得的八千块钱,就提小菜篮子出去了。她在经济及可口的两方面,都筹划熟了,半小时内,就把酒菜办了回来。

又是十分钟,将一壶酒两个碟子,由厨房里送到外面屋子里去。乃是一碟酱牛肉,一碟芹菜花生米拌五香豆腐干。芹菜要经开水泡,本来不能办,但是在下江面馆里买酱牛肉的时候,是借着人家煮面的开水锅浸着了回家来才切的。陶伯笙是个瘦子,就喜欢吃点香脆咸,这却合主人的意,她也可以节省几文了。丈夫陪了客饮酒,算是有了时间许她作饭了,她二次在厨房里生着火,给主客下面。忙着的时候,虽然不免看看手指上,缺少了那枚金戒指,但觉得这次差事交代过去了,心里倒也是坦然的呢。

第十二回人血与猪血

这一餐饭,陶伯笙吃得很安适。尤其是那几两大曲他喝得醉醺醺的,大有意思。饭后又是一壶酽茶,手里捧着那杯茶,笑嘻嘻地道:“太太,酒喝得很好,茶也不坏,很是高兴,记得我们家里还有一些咖啡,熬一壶来喝,好不好?”

陶太太由厨房里出来,正给陶先生这待客的桌子上,收拾着残汤剩汁,同时心里还计划着,两个下学回来的孩子,肚子饿呢,打算把剩下来的冷饭焦饭,将白菜熬锅汤饭吃。现在陶先生喝着好茶,又要熬咖啡。厨房里就只有灶木柴火,这必须另燃着一个炉子才行。因为先前泡茶,除在对面纸烟店借过一回开水,这又在前面杂货店里借过两回开水,省掉了一炉子火。陶先生这个命令,她觉得太不明白家中的生活状况。这感到难于接受,也不愿接受,可是当了李步祥的面,又不愿违拂了他的面子,便无精打采地,用很轻微的声音,答应了个好字。

陶伯笙见她冷冷的,也就把脸色沉下来,向太太瞪了一眼。陶太太没有敢多说话,立刻回到厨房里去,生着了炉子里的火熬咖啡。两个小学生,也是饿得很。全站在土灶边哭丧着脸,把头垂了下来。大男孩子,两手插在制服裤袋里,在灶边蹭来蹭去。小男孩子将右手一个食指伸出来,只在灶面上画着圈圈。灰色的木锅盖,盖在锅口上。那锅盖缝里微微的露出几丝热气。

陶太太坐在灶边矮凳子上,板了脸道:“不要在我面前这样挨挨蹭蹭,让我看了,心里烦得很。你们难道有周年半载没有吃过饭吗?”大孩子噘了嘴道:“你就是会欺侮我们小孩子,爸爸喝酒吃肉,又吃牛肉汤下面。我们要吃半碗汤饭没有,你还骂我们呢。你简直欺善怕恶。”陶太太听了这话,倒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但她并不因小孩子的话,就中止了她欺善怕恶的行为,她还是继续地去熬那壶咖啡。

她想到喝咖啡没有糖是不行的,她就对大孩子施行贿赂,笑道:“我给你钱去买个咸鸭蛋,下饭吃,你去给我买二两白糖来。”说着,给了大孩子几张钞票,还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两下,作了鼓励的表示。大孩子有钱买咸鸭蛋,很高兴地接着法币去了。陶太太倒是很从容地把咖啡和汤饭作好。

那大孩子倒也是掐准了这个时候回来的。左手拿着一枚压扁了的鸭蛋,右手拿着一张报纸包的白糖。那纸包上粘了好些个污泥,都破了几个口子了,白糖由里面挤了出来。孩子身上呢,却是左一块右一块,粘遍了黑泥。

陶太太赶快接过他手上的东西,叹了口气道:“你实在是给你父母现眼。大概听说有咸鸭蛋吃,你就高兴得发疯了,准是摔了一跤吧?”她一面说着,一面给小孩子收拾身上。不免耽误了时间。再赶着把咖啡用杯子装好,白糖用碟子盛着,摆在木托盘里送到外面屋子里去,陶伯笙和李步祥都不见了。看看他们两人的随身法宝两只新旧皮包也都不知所去。

她把咖啡放到桌上,人站着对桌子呆了很久,自言自语地道:“这不是给人开玩笑。我是把金戒指押来的钱啦。这白糖不用,可以留着,这咖啡已经熬好了,却向哪里去收藏着呢。”她这样地想着,坐在那桌子边发呆。也不知道有了多少时候,只见两个孩子,汤汁糊在嘴上湿黏黏的走了进来。便问道:“你们这是怎么弄的,把饭已经吃过了吗?”男孩子道:“人家早就饿了,你老不到厨房里去,人家还不自己盛着吃吗?给你还留了半锅饭呢。”

陶太太只将手挥了两下,说句你们去擦脸,她还是坐在桌子边,将一只手臂撑在桌子沿上,托住了自己的头,约莫有半小时,却听到两个妇人的声音说话进来。有人道:“这时候,他不会在家,准去了。”又有人道:“既然来了,我们就进去看看吧。”她听出来了,说话的是胡罗两位太太。她们径直地走进屋子来了,看到摆着两杯咖啡在桌上,一个人单独地坐着,这是什么意思呢?

陶太太直等两位客人都进了房,她才站了起来,因道:“哟!二位怎么这个时候双双地光临?请坐请坐!”罗太太笑道:“坐是不用坐。我们来会陶先生来了。他倒是比我们先走了吗?这倒有点奇怪。”陶太太道:“我们这口子。什么事也不干,就是好坐桌子,昨天晚上出去的,直到今天吃晚饭的时候他才回来。他和朋友回来,喝了四两酒,又叫我熬咖啡他喝,等我在厨房里把咖啡熬得了,送到外面屋子里来的时候,他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了。”胡太太听着,带着微笑,向罗太太看看,罗太太也是带了会心的微笑,向她回看了过去。

陶太太望了她们道:“我说的话有什么好笑的吗?”胡太太笑道:“老实告诉你昨天晚上,我们就在一处赌的,因为老范赢得太多,大家不服气,约了今晚上再战一场。”陶太太对这两位太太都看了一眼。见她们虽然在脸上都抹了胭脂粉,可是那眼睛皮下,各各的有两道隐隐的青纹,那是熬了夜的象征。但她还是不肯说破,含笑道:“我们怎么能够和范先生去打比。他资本雄厚,有牌无牌,他都拿大注子压你,不服气有什么用,赌起来,不过是多送几个钱给他。昨晚上是在范先生家里了,今天晚上,是在哪里呢?”

罗太太道:“原来约了到朱公馆去。打电话去问,四奶奶不在家。有些人要换地方,有些人主张去了再说。我们因为摸不着头脑,所以来问一声。偏偏陶先生已经先走了。老胡,我们就去吧。”胡太太在她那白胖的脸上,带着一点红晕。她那杏核儿大眼睛,闪动着上下的睫毛。摇了两摇头道:“若是到四奶奶家里去赌,我不去。”罗太太望了她道:“那为什么?”胡太太道:“我上次到朱家去赌了一场,还是白天呢,回家去听了许多闲话。”罗太太道:“外面说的闲话,那都是糟蹋朱四奶奶的。你们胡先生还是记住上次和你办交涉的那个岔子。他向你投降了,决不能干休,总得报复你一下。他说的话你也相信吗?”胡太太道:“我当然不能相信。不过很多人对朱四奶奶的批评,都不怎样好。”罗太太将脸色沉了一下,而且把声音放高了一个调子,她道:“别人瞎说,我们就能瞎信吗?我们和她也认识了两三个月了,除了她殷勤招待朋友而外,并没有见她有什么铺张。难道好结交朋友,这还有什么不对吗?别人瞎说八道,我们不能也跟着瞎说八道。去吧。”她说着,就伸手挽了胡太太一只手。胡太太倒并不怎么拒绝,就随着她走了。

陶太太无精打采地把她们送出店门口,这才明白,原来陶伯笙是到朱四奶奶家打唆哈去了。不管怎么样,那里是高一级的赌博场面,这戏法就越变越大了。她心里压着一块石头似的,走回屋子去,把那两杯咖啡泼了,把糖收起,又在桌子边坐着。还是孩子们吵着要睡觉,她才去给他们铺床。然后她想到了一件什么事,没有办完,又到厨房里去巡视一番。她嗅到锅盖缝里透出来的一阵饭菜香味,这才让她想起来了,自己还没有吃饭。掀开锅盖来看时,那锅汤饭煮得干干的,掺和在饭里的小青菜,都变成黄叶子了。她站在灶边,将碗盛着干汤饭吃了,再喝些温开水,就回房去,但她并没有睡觉,在陶伯笙没有回来的时候,她一定得守着孤单的电灯去候门。

这个守门的工夫,就凭了补袜底补衣服来消磨。她补袜子袜得自己有些头昏眼花的时候,她想起了烧焦了的那几碗饭,是盛起来放在瓦钵子里的。重庆这地方,耗子像蚂蚁一样的出动,可别让耗子吃了。赶快放下针线,跑到厨房里去看时,那装饭的钵子,和上面盖着的洋铁盘子,全打落在地面。钵子成了大小若干瓦片,除了地面上还有些零碎饭粒而外,人舍不得吃的饭,都给耗子吃了,那些零碎的饭粒,还要它干什么呢。叹了口气,自走回屋子去。

这点饭喂了耗子,倒不算什么。不过自己有个计划,这些冷饭留着到明天早上,再煮一顿汤饭菜。照着现在这个情形,那就完全推翻了。陶伯笙今晚上若是赢了钱回来,这可向他要一点钱,拿去买米。若是他输了,根本就不必向他开口了。甚至他赌得高兴了,今晚上根本就不回来,连商量的人都没有,干脆,还是自己想法子吧。拿出衣袋里押金戒指的那些钞票数了一数只剩下了五千多元,全数拿去买米,也没有一市斗。此外还有油盐菜蔬呢。而且猜得是对的,过了深夜一点钟,陶伯笙还没有回来,她自觉闷得很,就打开窗户来,伸头向外面看看。

重庆春季的夜半,雾气弥漫的时候较多。这晚上却是星斗满天,在电灯所不能照的地方,那些星斗之光,照出了许多人家的屋脊。这吊楼斜对过也是吊楼,在二层楼的纸窗户格里,猛然电灯亮着,随着窗户也打了开来。在窗户里闪出半截女子的身体。

陶太太就问道:“潘小姐,这时候,你还没有睡吗?”那位潘小姐索性伸出头来,笑道:“我还是刚刚回来呢。今天,我是夜班。这两天,医院里忙得很,有两位看护小姐都忙病了。我明天八点钟还得去接早班。回来抢着睡几小时吧。现在为生活奔走,真是不容易。陶太太也没有睡?”她叹了一口气道:“潘小姐,就是你所说的话,生活压迫人啦。”潘小姐道:“唉!这年月,生活真过不下去。只要能换下钱来,什么事都肯干。我们医院里找人输血。只说句话,多少人应征?”

陶太太道:“我特意等你回来问呢。我的血验过了,可以合用吗?我希望明天就换到钱。”潘小姐道:“哟,陶太太,你的身体不大好,你不要干吧。”陶太太道:“我的身体不大好吗?我三年来就没有生过一次病。我的血不合用吗?”潘小姐笑道:“合倒是合用的。不过你也不至于短钱用到那种程度。”陶太太道:“合用就好了,潘小姐,我不说笑话。你明天早上,什么时候起来?我到你家里来找你。我们虽然天天见面,隔了窗户说话,你哪里知道我的苦处。唉!”说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在她这口气叹过之后,又吁了一声。潘小姐看她这样子。的确是有些为难,便道:“你若是一定要输血的话,你明天早上再来找我吧。”陶太太连说好的好的,方才和潘小姐告别,关上了窗子。

她在**躺着,睁了眼睛,望了天花板,却只管去想家里要的米,和医院里要的血。她想得迷糊地睡了一觉,被两个上学的孩子惊醒。立刻起床,披着衣服,就打开窗户看看。正好那边的窗户也是洞开着,潘小姐就在窗户边洗脸架子边洗脸。她一抬头,两手托着手巾举了一举,笑道:“陶太太,早哇!”陶太太道:“请你等一等,我就来。”说着,赶快到厨房里取了一盆冷水来,匆匆地洗过一把脸,找了一件干净蓝布大褂,就向潘小姐那边屋子走去。

潘小姐是母女两个人,共住着一间吊楼屋子的。她们都在脸上带了一分惊奇的颜色望着她。她也明白这一点,进门就先笑道:“潘太太,潘小姐,你们一定觉得我要卖血,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吧?实对你说,我们家里,今天没有下锅的米。我们那位先生,已是两天两夜不回家了,我不想点法子怎么办?”潘太太道:“你们陶先生在外也交际广大呀,难道会窘到这样子?”这五十上下年纪的老太太,穿着件灰布短棉袍儿,瘦削着一张皱纹脸子,倒是把半白的头发,梳得清清楚楚的,手上挽了个篮子,正待出门去买菜呢。

陶太太道:“潘太太,你这不是去买菜吗?我今天就不能去买菜。因为什么?口袋里没有钱。”潘小姐笑道:“陶太太,你是不明白医院里的情形。这输血的事,并不像有米拿出去卖,立刻可以换到钱。你登记和输血的手续,虽是作过了,一定等病人要输血的时候,才叫你去输血。输了血之后,那才可以领到钱。你今天等着米下锅,那可来不及。”

陶太太听了这话,不免脸上挂着几分失望。怔怔地望了她母女两个。潘小姐道:“不过这也碰机会。碰巧了,立刻就有病人等着输血,立刻就可以换到钱。昨天晚上,我听到医生说,有两个病人,情形相当严重,也许今天上午就要输血。若是你的血,正合这两个人用,今天就行,你不妨和我一路去试试。我这马上就走了,你随我去试试吧。”陶太太听了这话,又提起了几分兴趣,就随在潘小姐身后,同到那医院里去。

这时病人正纷纷的挂号就诊。潘小姐先让她在候诊室里等着,先到院长那里去报告。过了一会,她笑着出来道:“你来的机会太好了。我说的那两个病人,果然都要输血。现在正要通知输血的人到医院里来。你的血检验的结果,对病人都合适。今天上午就输五十CC。”说着,潘小姐就带她进去见院长和主任医生。

经过了三十分钟,她把一切手续办完了,最后的一个阶段,是一位女看护,将一根细针,插到手膀的血管子里去。针的那头,是小橡皮管子接着,通到小瓶似的玻璃管里去。那玻璃管里有了大半瓶血,这是白饶让医生再拿去看看的。这事完了,潘小姐又让她在护士休息室里候着。

过了一小时,潘小姐拿了一张油印的纸单子递到她手上,笑道:“这事情成了。真算你来得巧。你在这志愿书上签个字吧。”陶太太道:“早登记过了,我还要签个字吗?难道……”潘小姐笑道:“这是手续。”她看那字条上印好的字,是说:“今愿输血救济病人,如有意外,与院方无涉。立字为据。”便淡笑道:“你们医院也太慎重了。我既然要卖血,还讹人不成。签字就签字吧。”潘小姐还是笑着交代了一句手续,就引她到桌子边,交支笔请她在字条上签个字,然后引她到诊病室里去。

穿白衣服的医生,含笑向她点了个头,在眼镜里面的眼睛,很快地侦察了一下。她看那医生桌上长针橡皮管玻璃管一切都已预备好。她料着那个玻璃管就是盛自己的血的,看那容量,总有一小茶杯。但到了这时,她也不管,将右手的衣袖卷起,把头偏到一边去。医生和女护士走近她的身边,她全不顾,她只觉得手膀经人扶着,擦过了酒精,插进去了根针。她益发地闭上了眼睛。

她也不知道是经过几多分钟。又觉得手臂上让人在揉擦着,那个插血管的银针也拔走了,便问道:“完了吗?”在身边的女护士道:“完了。不要紧的。”她这才回过头来,向女护士点了个头。同时,这女护士似乎表示了无限的同情,在沉重的脸色上,也和她点了几下头,而她手上拿着的玻璃管子,可装满了鲜红的**。

医生将桌上的白纸用自来水笔,很快地写了两行蓝色字,乃是:“凭条付给输血费五万元。”他将这张字条交到陶太太手上并给了一个慈祥的笑容,点头道:“你到出纳股去取款吧。”陶太太情不自禁的,抖颤了声音,说着谢谢,接过字条,由潘小姐引着,取得了五万元法币。

在民国三十四年的春季,五百元的票额,还不失为大钞,五万元钞票正好是一百张。这医院里出纳员,似乎对卖血的人,也表示几分同情,他们就拿了一叠不曾拆开号码的新票子交给她,这票子印得是深蓝色的,整齐划一,捆束得紧紧的一扎,看起来美丽,拿在手上,也很结实。

陶太太把这叠钞票,掖到衣袋里去,赶快地就走出医院。抬头看看天上太阳,在薄雾里透出来,却是黄黄的。她揣摸着这个时候,应该是十一点多钟,两个上学的孩子,还有些时候倒家,这就不忙着回去,先到米市上去买了两斗米,雇了人力车子,先把这米送回去。看看家里没人,再提着菜篮子出门,除了买了大篮子的菜蔬,并且买了斤半猪肉,十几块猪血。又想到小孩子昨晚上为了吃一个咸鸭蛋,而高兴得摔了跤,又买了几个咸鸭蛋带回去。

这样的花费,她觉得今天用钱是十分痛快,把衣袋里的钞票点点数目。那卖血的钱,还剩有五分之二。她心里自己安慰着自己说,虽然抽出去了那一瓶子血,可是买回来这样多的东西,那是太好了。可惜是人身上的血,太有限了,卖过了今天这回,明天不能再卖。她踌躇着这回的收入,又满意着这回的收入,可说是踌躇满志。

就在这个时候,先是两个学生回家了,随后是陶伯笙回来了。他照样地还是夹了那个旧皮包回家,并没有损失掉。不过他脸上的肌肉,一看就觉得少掉了一层。尤其是那些打皱的皮肤,一层接触了一层,把那张不带血色有脸子,更显得苍老。他口角上街了一支纸烟,一溜歪斜地走进屋子来。陶太太看到,随着身后问道:“还喝咖啡不喝,我还给你留着呢。”

陶伯笙耸动着脸上的皱纹,露了几粒微带黄的牙齿,苦笑着道:“说什么俏皮话,赢也好,输也好,我并没有带什么南庄的田北庄的地到重庆来赌。我反正是把这条光杆儿身子去滚。滚赢了,楼上楼,滚输了,狗舔油。”说着,他将皮包帽子一齐向小床铺上一丢,然后身子也横在铺上。将两只皮鞋抬起来,放在方凳子上,抬起两手倒伸了个懒腰,连连打了两个呵欠。笑道:“我想喝点好茶,打盆热水来,我洗把脸。”陶太太对他脸上看看,笑着点了两点头。自转身向厨房里去了。

陶伯笙躺着了两三分钟,想着不是味儿,他也就跟到厨房里来。当他走到厨房里的时候,首先看到那条板上,青菜豆腐菠菜萝卜,全都摆满了。尤其是墙钉上,挂了一刀肥瘦五花肉,这是家里平常少有的事。还有个大瓦盆子,装了许多猪血。太太正把脸盆放在土灶上,将木瓢子向脸盆里加着水。灶口里的火,生得十分的旺盛,锅里的水,煮得热气腾腾的。这个厨房是和往日不同了,便笑道:“今天不错,厨房里搞得很热闹。”陶太太道:“你不管这个家,我也可以不管吗?洗脸吧。”说着端了脸盆向卧室里走。

陶伯笙对厨房里东西都看了一眼,回到卧室里去的时候,见屋角上的小米缸,米装得满满的,木盖子都盖不着缸口。便道:“哟!买了这些个米?家里还有钱吗?”陶太太将洗脸盆放在桌上,将肥皂盒,漱口盂,陆续地陈列着,并把手巾放在脸盆口覆着,然后环抱了两手,向后退着两步,望了丈夫道:“钱还有,可是数目太小,不够你一牌唆的。”

陶伯笙走到桌子边洗脸,一面问道:“我是说箱子里的钱,我都拿走了。家里还有钱办伙食吗?”陶太太笑道:“箱子里没有钱,我身上还有钱呢。你可以在外面混到饭吃。我和两个孩子可没有混饭吃的地方。”陶伯笙笑道:“这可是个秘密,原来你身上有钱,下次找不着赌本的时候,可要到你身上打主意。”陶太太噘了嘴笑,点点头。陶伯笙两手托了热面巾,在脸上来回地擦着笑道:“你样样都办得好,就是那盆猪血办得不大好。”陶太太道:“你把热手巾洗过脸,你也该清醒清醒。还说我猪血办得不好呢。”说着,她眼圈儿一红,两行眼泪急流了下来。

第十三回回家后的苦闷

陶伯笙问太太的这句话,觉得是很平常,太太竟因这句话哭了起来,倒是出于意外的,因道:“猪血这东西,我看是不大干净,吃到嘴里,也没有什么滋味,我说句不好,也没有多大关系,你怎么就伤心起来了?”陶太太在衣袋里掏出一方旧手绢,揉擦着眼睛,淡淡地道:“我也不会吃饱了饭,把伤心来消遣。我流泪当然有我的原因,现在说也无益,将来你自然会明白。”

陶伯笙笑道:“我有什么不明白的。无非是你积蓄下来的几个钱,为家用垫着花了。这有什么了不起,明后天我给你邀一场头,给你打个十万八万的头钱,这问题就解决了。”陶太太道:“说来说去,你还是在赌上打主意,你脑筋里,除了赌以外,就想不到别的事情吗?”

陶伯笙望了她道:“咦!怎么回事,你今天有心和我别扭吗?你可不要学隔壁魏太太的样子。她和丈夫争吵的结果,丈夫坐了牢,她自己把家丢了。躲到乡下去,你看这有什么好处?”陶太太道:“我和魏太太学?你姓陶的一天也负担不起。人家金镯子钻石戒指,什么东西都有。我只有一枚金戒指,昨天晚上,就押出去给你打酒喝了。你一天到晚夹了只破皮包,满街乱跑。你跑出了什么名堂来?你还不如李步祥,人家虽是作小生意买卖出身的,终年苦干,多少总还赚几个钱。你有什么表现?你说吧。”

陶伯笙道:“我有什么表现?在重庆住了这多年,我并没有在家里带一个钱来,这就是我的表现。”陶太太笑了一声道:“你在重庆住了这多年没有在家里带钱来,那是不错。可是马上胜利到来,大家回家,恐怕你连盘缠钱都拿不出来。你在重庆多年有什么用?你就是在重庆一百年,也不过在这重庆市上多了一个赌痞。”

陶伯笙把脸一沉道:“你骂得好厉害。好,你从今以后,不要找我这赌痞。”说着,一扭身走到外面屋子里去,提了他那个随身法宝旧皮包,就出门去了。

陶太太在气头上,对于丈夫的决绝表示,也不怎样放在心上,可是他自这日出去以后,就有三天不曾回来。陶太太卖血的几个钱,还可以维持家用。虽然陶伯笙三天没有回家,她还不至于十分焦急。这日下午,她正闷坐在外面屋子里缝针线,一面想着心事,要怎样去开辟生财之道,而不必去依靠丈夫。忽然外面有个男子声音问道:“陶先生在家吗?”她伸头向外看时,是邻居魏端本。

他是新理的发,脸上刮得光光的。头上的分发也梳得清清楚楚。只是身上穿的灰布中山服脏得不像样子,而且遍身是皱纹,这就立刻放下针线迎到门外笑道:“魏先生回来了,恭喜恭喜。”他的脸子,已经瘦得尖削了,嘴唇已包不着牙齿。惨笑了道:“我算作了一回黄金梦,现在醒了,话长,慢慢地说吧,我现在已经取保出来了,以后随传随到,大概可以无事,我太太带着两个孩子到哪里去了?”

陶太太道:“她前几天,突然告诉我,要到南岸去住几天,目的是为魏先生想法子,到南岸什么地方去了,我不知道,她把钥匙放在我这里,小孩子都很好,你放心。”

魏端本道:“我家杨嫂,也跟着她去了?”陶太太进里面屋子去取出钥匙交给了他,向他笑道:“杨嫂跟着她去是对的,不然,你那两个孩子,什么人带着呢。你回去先休息休息吧,慢慢再想别的事。我想,我们都得改换一下环境,才有出头之日。老是这样的鬼混,总想捡一次便宜生意作,发一笔大财,这好像叫花子要在大街上捡大皮包,哪有什么希望?”

魏端本走回家去,看到房门锁着,本来也就满心疑惑,现在听了她的话,更增加了自己的疑团,但是急于要看着自己家里变成了什么样子,也不去追问了,说了声回头见,赶快地走回家去。

打开锁来,先让他吃了一惊,除了满屋子里东西抛掷得满床满桌满地而外,窗子是洞开的,灰尘在各项木器上,都铺得有几分厚,正像初冬的江南原野,草皮上盖了一层霜。**只剩了一床垫的破棉絮,破鞋好几双,和一只破网篮,都放在棉絮上。桌上放着一只铁锅,盖住了些碗盏,一把筷子,塞在锅耳子里,油盐罐子和酱醋瓶子,代替了化妆品放在五屉桌上,地面上除了碎报纸,还有几件小孩的破衣服。他站着怔了一怔。心想太太这决不是从容出门,必定是有什么急事,慌慌张张就走了,想当年在江苏老家,敌人杀来了,慌忙逃难,也不过是这种情景,这位夫人,好生事端,莫不是惹了什么是非了。

他在屋子中间呆站了一会,丝毫没有主意,后又开了外边屋子的门,这屋子的窗子是关的,里面的东西,都也是平常的布置。他到厨房里去,找到了扫帚掸子,把外面屋子收拾了一番,且坐着休息五分钟。但就是这五分钟,只觉得自己心里,是非常的空虚,出了看守所,满望回得家来,可以得着太太一番安慰,至少看到自己两个孩子,骨肉团聚之后,也可以精神振奋一下。然而……他这个转念还没有想出来,桌子下面瑟瑟有声。低头看时,两只像小猫似的耗子,由床底下溜出来。后面一只,跟着前面这只的尾子,绕了桌子四条腿,忽来忽去,闹过不歇。重庆这个地方,虽然是白天耗子就出现的,可是那指着人迹稀少的地方而言,像外边这间屋子,乃是平常吃饭写字会客的地方,向来是不断人迹的。这时有了耗子,可见已变了个环境。他立刻哀从中来,只觉一阵酸气,直透眼角,泪珠就要跟着流出来。

他又想着,关在看守所里,受着那样大的委屈,自己也不肯哭,现在恢复了自由,回到了家里,还哭些什么?于是突然地站起,带着扫帚掸子,又到里面去收拾着。两间屋子都收拾干净了,向冷酒店的厨房里,舀了一盆凉水擦抹着手脸。看看电灯来火,口也渴了,肚子也饿了,这个寂寞的家庭,实在忍耐不下去。锁了门出去,买了几个热烧饼,带到小茶馆里,打算解决一切。

重庆的茶馆,大的可以放百十个座头,小的却只有两三张桌子,甚至两三张桌子也没有,只是在屋檐下摆下几把支脚交叉的布面睡椅,夹两个矮茶几而已。作风倒都是一样,盖碗泡茶约分四种,沱茶、香片、**、玻璃。玻璃者,白开水也。**是土产,有铜子儿大一朵,香片是粗茶叶片子和棍子,也许有一两根茉莉花蒂,倒是沱茶是川西和云南的真货,冲到第二三次开水的时候,酽得带苦橄榄味。此外是任何东西不卖,这和抗战时期的公务人员生活,最是配合得来。在三十四年春天,还只卖到十元钱一碗。

魏端本打着个人的算盘,就是这样以上茶馆为宜。但电灯一来火,茶馆里就客满,可能一张灰黑色的方桌子,围着五六位茶客,而又可能是三组互不相识的。他走进一爿中等的茶馆,二三十张桌子的店堂全是人影子,在不明亮的电灯光下拥挤着。他在人丛中站着,四周观望了一下,只有靠柱子,跨了板凳,挤着坐下去。虽然这桌子三方,已经是坐了四个喝茶的人,但他们对于这新加入的同志,并不感到惊异,他们照旧各对了一碗茶谈话。

魏端本趁着茶房来掺开水之便,要了一碗沱茶。先就着热茶,一口气把几个烧饼吃了,这才轮到茶碗掺第三次开水的时候,慢慢地来欣赏沱茶的苦味。他对面坐了一位四十上下的同志,也是一套灰色中山服。不过料子好些,乃是西康出的粗哔叽。他小口袋上夹一支带套子的铅笔,还有一个薄薄的日记本。头发谢了顶,由额头到脑门子上,如滑如镜。他圆脸上红红的,隐藏了两片络腮胡子的胡桩子,他也是单独一个人,和另外三个茶客并不交言。他大口袋里还收着两份折叠了的晚报,而他面前那碗茶,掀开了盖子并不怎样的黄,似乎他在这里已消磨了很久的时间了。

魏先生料着他也是一位公务员,但何以也是一人上茶馆,却不可解,难道也有一样的境遇吗?心里如此想着,不免就多看了那人几眼。那人因他相望,索性笑着点了个头道:“一个人上茶馆,无聊得很啊。”魏端本道:“可不是。然而我是借了这碗沱茶,进我的晚餐,倒是省钱。重庆薪水阶级论千论万,而各种薪水阶级的生活,倒五花八门,无奇不有,大概我们是最简化的一种。”那人因他说到我们两字,有同情之意,就微微一笑。

魏端本感到无聊,在衣袋里掏摸一阵,并无所获,就站起来,四面望着。那人笑问道:“你先生要买纸烟吗?买纸烟的几个小贩子今天和茶馆老板起了冲突,今天他们不来卖烟了。我这里有几支不好的烟,你先尝一支怎么样?”说着,他已自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只压扁了的纸烟盒子。

魏端本坐下来,摇着手连说谢谢。那人倒不受他的谢谢,已经把一支烟递了过来,向他笑道:“不必客气,茶烟不分家。我这烟是起码牌子黄河。俗言道得好,人不到黄河心不死,吸纸烟的人到了降格到黄河牌的时候,那就不能再降等了,再降等就只有戒烟了。”

魏端本觉得这个人很有点风趣,接过他的烟支,就请问他的姓名。他在口袋里拿出一叠二指宽的薄纸条,撕下一张送过来。这是抗战期间的节约名片。魏端本接了这名片,就觉得这人还有相当交际的,因为交际不广的人,根本就把名片省了。看那上面印着余进取三个字,下注了“以字行”。上款的官衔,正是一个小机关的交际科的科长。这就笑道:“我一看余科长就是同志,果然不错。我没有名片,借你的铅笔,我写一写名字吧。”

余进取口袋里铅笔取出来,交给了他,他不曾考虑,就在那节约名片上,把真姓名写下来,递了过去。余进取看到,不由得哦了一声,魏端本道:“余科长,你知道吗?”他沉吟着道:“我在报上看到过的。也许是姓名相同吧?”魏端本这就省悟过来了,自己闹的这场黄金官司,报上必然是大登特登,今天刚出法院,还不知道社会上对自己的空气,现在人家看到自己的名字,就惊讶起来,想必这个贪污的名声,已经传布得很普遍了。便向余进取点了两点头道:“一点不错,报上登的就是我。你先生看我这一身褴褛,可够得上那一份罪名?至少我个人是个黑天冤枉。”

余进取点点头道:“你老兄很坦白,这年月,是非也不容易辨白,这是茶馆里,不必谈了。”他说着话时,向同桌的人看了看。另外三个人,虽然是买卖人的样子,自然,他也就感到不谈为妙。吸着烟,谈了些闲话,那三位茶客先走了。

魏端本终于忍不住胸中的块垒,便笑道:“余先生,你真是忠厚长者。其实,就把我的姓名,再在报上宣扬着,我也不含糊,我根本是个无足轻重芝麻小的公务员,谁知道我?以后我也改行了。摆个纸烟摊子,比拿薪水过日子也强。话又说回来,薪水这东西,以前不叫着养廉银子吗?薪水养不了廉,教人家从何廉起?无论作什么事的,第一要义,总得把肚子吃饱,作事吃不饱肚子,他怎么不走出轨外去想法子呢?”

余进取隔了桌面,将头伸过来,低声笑道:“国家发行黄金储蓄券,又抛售黄金,分明给个甜指头人家吮吮,好让人家去踊跃办理,而法币因此回笼。这既是国家一个经济政策。公务员也好,老百姓也好,只要他不违背这个政策,买金子又不少给一元钱,为什么公务员一作黄金就算犯法呢?还有些人作黄金储蓄,好像是什么不道德的事一样,不愿人知道,这根本不通,国家办的事,你跟着后面拥护,那有什么错?难道国家还故意让人民作错事吗?”

魏端本听了将手连连的在桌子沿上拍了几下道:“痛快之至!可是像这种人就不敢说这话了。”余进取在袋里取出那两份折叠着的晚报来问道:“你今天看过晚报吗?”魏端本道:“我今天下午三点钟,才恢复了这条自己的身子,还没有恢复平常生活,也没有看报。”

余进取将报塞到他手上,指了报道:“晚报上登着,黄金官价又提高,不是五万就是六万,由两万涨到三万五,才有几天,现在又要涨价了,老百姓得了这个消息,马上买了金子,转眼就可以由一万五赚到两万五,而且是名正言顺的赚钱,他为什么不办?公务员若是有个三五万富余的钱在手上,当然也要办。你不见当老妈子的,她们都把几月的工钱凑合着买一两二两的。”

魏端本点点头道:“余先生这话,当然是开门见山的实情,可是要面子打官腔的人,他就不肯这样说,若有人肯这样想,我也就不吃这场官司了。”余进取又安慰了他几句,两个人倒说得很投机,坐了一个多钟头的茶桌方才分手。

魏端本无事可干,且回家去休息。虽然家里是冷清清的,可是家里还剩下一床旧棉絮,一床薄褥子,藤绷子床柔软无比,回想到看守所里睡硬板,那是天远地隔,就很舒适地睡到天亮。

他还没有起来,房门就推了开来,有人失声道:“呀!哪个开了锁?”他听到杨嫂的声音,一翻身由**坐起来,问道:“太太回来了吗?”杨嫂看到主人坐在**,她没有进入,将房门又掩上了。

魏端本隔了门道:“这个家,弄成了什么样子。我死了,你们不知道,我回来了,你们也不知道,你们对我未免太不关心了。”他说是这样地说了,门外却是寂然。心里想着:难道又是什么事得罪了太太,太太又闹别扭了。于是静坐在**,看太太什么表示。

直等过了十来分钟,外面一点动作没有。下床打开房门来看,天气还早,连冷酒店里也是静悄悄的。里外叫了几声杨嫂,也没有人答应,倒是冷酒店里伙计扫着地,答道:“我一下铺门,杨嫂一个人就回来了,啥子没说,慌里慌张又走了。”魏端本道:“她没有提到我太太?”伙计道:“她没有和我说话,我不晓得。”魏端本追到大门口两头望望,这还是宿雾初收,太阳没出的早市,街上很少来往行人。一目了然,看不到杨嫂,也看不到家中人,这样看起来,杨嫂原是不知道主人回了家,才回来的,看到了主人,她却吓跑了,那么,自己太太,是个什么态度呢?

洗过了手脸,向隔壁陶太太家去打听,正好她不在家,只有两个孩子收拾书包,正打算上学去。因问他:“妈妈呢?”大孩子说:“爸爸好几天没有回来,妈妈找爸爸去了。”魏端本惊着这事颇有点巧合,一个不见了太太,一个不见了先生,那也不必多问了,身体是恢复了自由,手上却没有了钱用,事是由司长那里起,现在想到机关里去恢复职务,那是不可能,但司长总要想点法子来帮助。于是就径奔司长公馆里去。

他还记得司长招待的那间客室,为了不让司长拒绝接见,径直上楼,就叩那客室之门,心里已通盘筹划了一肚子的话,于今是一品老百姓,不怕什么上司不上司,为了司长想发黄金财,职业是丢了,名誉是损坏了,而太太孩子也不见了,司长若不想点办法,那只有以性命相拼。他觉得这个撒赖的手段,是可以找出一点出路的,然而,不用他叩那客室之门,根本是开的,里面空洞洞的,就剩了张桌子歪摆着,就是上次招待吃饭的那个年轻女佣人,蓬着头穿了件旧布大褂,周身的灰尘。

她手提了只网篮,满满的装着破旧的东西,要向外走。她自认得魏端本,先道:“你来找司长来了?条了(逃了)坐飞机上云南了。”他怔了一怔道:“真的?”她道:“朗个不真?你看吗,这个家都空了。”魏端本点点头道:“好!还是司长有办法。昨天下午,刘科长来了吗?”她还没有答应,却有人接言道:“我今天才来,你来得比我还早。”说着话进来的,正是那刘科长。魏端本叹了口气道:“好!他走了,剩下我们一对倒霉蛋。”

刘科长走进屋子各处看看,回转身来和魏端本握手,连连地摇撼了几下,惨笑着道:“老弟台,不用埋怨,上当就这么一回,我们不是为了想发点黄金财弄得坐牢吗?作黄金并不犯法,只是为了我们这点老爷身份才犯法,现在我们都是老百姓,把裤子脱下来卖了,我也得作黄金,不久黄金就要提高到五万以上,打铁趁热,要动手就是现在。”说时,他不握手,又连连地拍了魏端本肩膀。他好像有了什么大觉悟一样,交代完了,立刻就转身出去。

魏端本始终不曾回答他一句,只是看看那个女佣人在里里外外,收拾着司长带不上飞机的东西。他心想:人与人之间,无所谓道义,有利就可以合作,司长走了,这位女佣人,还独自留守在这里,她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那些破碎的东西了。那末,反想到自己的太太,连自己的家也不要,那不就是为了家里连破烂东西都没有吗?刘科长说的对,还是弄钱要紧,脱了裤子去卖,也得作黄金生意。他有了这个意思发生,重重地顿了一下脚,复走回家去。

当然,这个家里没有人,究比那有个不管家的太太还要差些,不但什么事都是自己动手,这张嘴也失去了作用,连说话的机会也没有。无可奈何,还是出门去拜会朋友,顺便也就打听打听太太和孩子的消息,但事情是很奇怪,没有任何朋友知道田佩芝消息的,这些情形,给予了他几分启示,太太是抛弃着他走了。夫妻之间,每个月都要闹几回口头离婚,田佩芝走了,也不足为怪,只是那两个孩子,却教他有些舍不得。

他跑了一天,很失望地走回家去。他发现了早上出门,走得太匆促,房门并不曾倒锁,这时到家,房门是开了。他心里想着,难道**那床破棉絮和那条旧褥子还有人要?他抢步走进屋子去看,东西并不曾失落一样,床面前地板上,有件破棉袄,有条黄毛野狗睡在上面,屋子里还添了一样东西。那野狗见这屋子的主人来了,夹着尾巴,由桌子底下蹿到门外去了。他淡笑了一笑,自言自语地道:“这叫时衰鬼弄人。”

坐在床沿上,靠了床栏杆,翻着眼向屋子四周看看,屋子里自己已经收拾过了,屋子中间的方桌子是光光的,靠墙那张五屉桌,也是光光的,床头边大小两口箱子都没有了,留下搁箱子的两个无面的方凳架子。屋子里是比有小孩有太太干净得多了,可是没有了桌上的茶杯饭碗,没有了五屉桌上大瓶小盒那些化妆品,以及那面破镜架子,这屋子里越是简单整洁,他越觉得有一种寂寞而又空虚的气氛。同时,墙角下有两个白木小凳子,那是两个孩子坐着玩的。他想到了两个孩子,好像两个小影子,在那里晃动。他心房连跳了几下,坐不下去了,赶快掩上房门倒扣了,又跑上街来。

他看到街两边的人行道上,来往地碰着走,他看到每一辆过去的公共汽车,挤得车门合不拢来,他觉得这一百二十万人口的大重庆,是人人都在忙着,可是自己却一点不忙,而且感到这条闲身子,简直没有地方去安顿,于是看看街上的动乱,他有点茫然。不知不觉地,随了两位在面前经过的人走去。

走了二三十家店面,他忽然省悟过来:我失业了,我没有事,向哪里去?把可以看的朋友,今天也都拜访完了,晚晌也不好意思去拜访第二次。他想来想去地走着,最后想着,还是去坐茶馆吧。立刻就向茶馆走。

这晚来得早一点,茶馆里的座位,比较稀松,其中有一位客人占着一张桌子的。和人并座喝茶,这是最理想的地方,他就径走拢,跨了凳子坐下。原来坐着喝茶的人,正低了头在看晚报。这时被新来的人惊动着抬起来头,正是昨日新认识的余进取先生。他呀了一声,站将起来,笑着连连的点头道:“欢迎欢迎!魏先生又是一个人来喝茶?今天没有带烧饼来?”魏端本笑道:“我们也许是同志吧?我吃过了晚饭,所以没有带烧饼,可是余先生没有例外,今天还带着晚报。”

他笑道:“你看我只是一位起码的公务员不是?但是我对于国家大事,倒是时刻不能忘怀。我也希望能够发财,有个安适的家,可以坐在自己的书桌上,开电灯看晚报,但也许那是战后的事了。”他说毕,微微的叹了一声,两手捧起晚报来,向下看看。

魏端本听他这话音,好像他也是没有家的,本来想跟着问他的,他已是低头看报,也就自行捧了盖碗喝茶。那余先生看着报,突然将手在桌沿上重重拍了一下道:“我早就猜着是这个结果。黑市和官价相差得太多了,政府决不能永远便宜储蓄黄金的老百姓,到了一定的时期,官价一定要提高。据我的推测,三个月后,黄金的官价一定要超过十万。这个日子,有钱买进黄金,还不失为一个发财的机会。”他先是看了报纸,后来就对了魏端本说,正是希望得一声赞许之词,可是魏端本心里,就别扭着想:怎么处处都遇见谈黄金生意的人呢?

第十四回有家不归

魏端本迷了一阵子黄金,丝毫好处没有得着,倒坐了二十多天的看守所。他对于黄金生意,虽然不能完全抛开,但他也有了点疑心,觉得这注人人所看得到的财,不是人人所能得到的,可是他的朋友,却不断地给他一种鼓励。第一是陶伯笙太太,她说要另想办法。第二是刘科长,他说以后不受什么拘束,脱了裤子去卖,也要作黄金生意。第三就是这位坐茶馆的余进取先生了。他不用人家提,自言自语地要作黄金生意。这是第二次见面,就两次听到他发表黄金官价要提高。

魏先生心里自想着,全重庆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发生了黄金病。若说这事情是不可靠的,难道这些作黄金的人都是傻子?他心里立刻发生了许多问题,所以没有答复余进取的问话。然而余先生提起了黄金,却不愿终止话锋,他望了魏端本笑道:“魏先生,你觉得我的话怎么样?有考虑的价值吗?”魏端本被他直接地问着,这就不好意思不答复。因道:“只要是不犯法的事,我们什么都可以做。”

余进取笑着摇摇头道:“这话还是很费解释的。犯法不犯法,那都是主观的。有些事情,我们认为不犯法,偏偏是犯法的。我们认为应当犯法,而实际上是绝对无罪。再说,这个年月,谁要奉公守法,谁就倒霉。我们不必向大处远处说,就说在公共汽车上买车票吧。奉公守法的人最是吃亏,不守法的人,可以买得到票,上了车,可以找着座位。那守法的人,十回总有五回坐不上车吧?我是三天两天,就跑歌乐山的人,我原来是排班按次序买票,常常被挤掉,后来和车站上的人混熟了,偶然还送点小礼,彼此有交情了,根本不必排班,就可以买到票。有了票,当然可以先上车,也就每次有座位,这样五六十公里的长途,在人堆里挤在车上站着,你想那是什么滋味?那就是守法者的报酬。”

魏端本坐在茶馆里,不愿和他谈法律,也不愿和他谈黄金。因他提到歌乐山,便道:“那里是个大建设区了。现在街市像个样子了吧?”余进取道:“街市倒谈不上,百十来家矮屋子在公路两边夹立着,无非是些小茶馆小吃食宿。有钱的人,到处盖着别墅,可并不在街上。上等别墅不但是建筑好,由公路上引了支路,汽车可以坐到家里去。你想国难和那些超等华人有什么关系?”

魏端本道:“但不知这些阔人在乡下作些什么娱乐。他们能够游山玩水,甘守寂寞吗?”余进取道:“那有什么关系?他们有的是交通工具的便利,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进城,耽误不了他们的兴致。若是不进城,乡下也有娱乐,尤其是赌钱,比城里自在得多,既不怕宪警干涉,而且环境清幽,可以聚精会神的赌。天晴还罢了,若是阴雨天,几乎家家有赌。”魏端本笑道:“到了雾季,重庆难得有晴天。”余进取笑道:“那还用说吗?就是难得有一家不赌。这倒也不必管人家,世界就是一个大赌场,不过赌的手法不同而已。你以为希特勒那不是赌?”

魏端本坐的对面,就是一根直柱。直柱上贴了张红纸条,楷书四个大字,“莫谈国事”。他对那纸条看了看,又觉得要把话扯开来,叹口气道:“谈到赌,我是伤心之极。”余进取笑道:“你老哥在赌上翻过大筋斗的?”他摇摇头道:“我不但不赌,而且任何一门赌,我全不会。我的伤心,是为了别人赌,也不必详细说了。”说毕,昂着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余进取听了这话,就料定他太太是一位赌迷,这事可不便追着问人家。于是在身上掏出那黄河牌的纸烟,向魏端本敬着。他笑道:“我又吸你的烟。”余进取笑道:“我还是那句话,茶烟不分家,来一支,来一支。”说时,他摇撼着纸烟盒子,将烟支摇了出来。同时,另一只手在制服衣袋里掏出火柴盒子,向桌子对面扔了来。笑道:“来吧,我们虽是只同坐过两次茶馆,据我看来,可以算得是同志了。”魏端本看他虽一样地好财,倒还不失为个爽直人,这就含笑点着头,把那纸烟接过来吸了。

两人对坐着吸烟,约莫有四五分钟都没有说话。余进取偷眼看了看他的脸色,见他两道眉头子,还不免紧蹙到一处,这就向他带了笑问道:“魏先生府上离着这里不远吧?”魏端本喷着烟叹了口气道:“有家等于无家吧?太太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家里的事,全归我一人做。我不回家,也就不必举火,省了多少事,所以我专门在外面打游击。”

余进取拍了桌沿,作个赞成的样子,笑道:“这就很好哇。我也是太太在家乡没来,减轻了罪过不少。别个公教人员单身在重庆,多半是不甘寂寞。可是我就不怎么样,如其不然,我能够今天在重庆,明天有歌乐山吗?魏先生哪天有工夫,也到歌乐山去玩玩?我可以小小的招待。”魏端本淡淡地一笑道:“你看我是个有心情游山玩水的人吗?但是,我并没有工作,我现在是个失了业,又失了灵魂的人。”

余进取越听他的话,越觉得他是有不可告人之隐,虽不便问,倒表示着无限的同情,想了一想道:“老兄若是因暂时失业而感到无聊,我倒可以帮个小忙,我们那机关,现在要找几个雇员抄写大批文件,除了供膳宿而外,还给点小费。这项工作,虽不能救你的穷,可是找点事情作,也可以和你解解闷。”魏端本道:“工作地点在歌乐山吧?城里实在让我住得烦腻了,下乡去休息两个月也好。这几天我还有点事情要作,等我把这事情作完了,我就来和余先生商量。”

余进取昂头想了一想,点了下巴颏道:“我若在城里,每日晚上,准在这茶馆子里喝茶,你到这里来找我吧。”魏端本听了这话,心里比较是得着安慰,倒是很高兴地喝完了这回茶。

当天晚上他回到家里,独自在卧室里想了两小时,也就有了个决心。次日一早起来,把所有的零钱都揣在身上,这就过江向南岸走去。南岸第一个大疏建区是黄角桠,连三年不见面的亲友都算在内,大概有十来家,他并不问路之远近,每家都去拜会了一下。他原来是有许多话要问人家,可是他见到人之后,却问不出来,只是说些许久不见,近来生活越高的闲话。可是他的话虽说不出来。在大家不谈他的太太,或者不反问他的太太好吗,这就知道他太太并没有到这里来,那也就不必去打听,以免反而露出了马脚。

这样经过了一日的拜访,并无所得,当晚在黄角桠镇市上投宿,苦闷凄凉地睡了一晚。第二日一早起来。恐怕去拜访朋友不合宜,勉强地在茶馆里坐着喝早茶,同时,也买些粗点当早饭。这茶饭去菜市不远,眼看到提篮买菜的,倒有一半是人家的主妇,这自然还是下江作风。他就联带地想起一件事,太太的赌友住在黄角桠的不少人里面很有几位是保持下江主妇作风的。可能她们今天也会来。那么,遇到了她们其中的一个,就可以向她打听太太的消息了。

这样想着,就对了街上来往的行人格外注意。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当他注意到十五分钟以后,看到那位常邀太太赌钱的罗太太,提了一只菜篮子由茶馆门前经过,这就在茶座前站了起来,点着头叫了声罗太太。她和魏端本也相当地熟,而且也知道他已是吃过官司的人,很吃惊地呀了一声道:“魏先生今天也到这里来了?太太同来的吗?”魏端本道:“她前两天来过的。”说着话,他也就走出茶馆来。

罗太太道:“她来过了吗?我并没有看到过她呀。我听到说她到成都去了。”魏端本无意中听了这个消息,倒像是兜胸被人打了一拳。这就呆了一呆,若笑着没有说出什么话来。罗太太多少知道他们夫妻之间的一点情形,立刻将话扯了开来。笑道:“魏先生,你知道我家的地点吗?请到我家去坐坐。”魏端本道:“好的,回头我去拜访。”其实,他并不知道罗公馆在哪里。

眼望着罗太太点头走了,他回到茶座上呆想了一会,暗下喊着:“这我才明白,原来田佩芝到成都去了。这也不必在南岸胡寻找些什么,还是自回重庆去作自己前途的打算。这位抗战夫人早就有高飞别枝的意思,女人的心已经变了,留恋也无济于事,只要自己发个千儿八百万的财,怕她不会回来。所可惜的是自己两个孩子,随着这个慕虚荣的青年母亲,知道他们将来会流落到什么人手上去。嗐!人穷不得。”

随了他这一声惊叹,口里不免喊出来,同时,将手在桌沿上拍了一下。凡是来坐早茶馆的人,在这乡镇上大多数是有事接洽,或赶生意做的。只有魏先生单独地起早坐茶馆无所事事,他已经令人注意。他这时伸手将桌子一拍,实在是个奇异的行动,大家全回过头来向他望着。他也觉得这些行动,自己是有些失态,便付了茶资匆匆地走了。

他独自地走着路,心里也就不断的思忖借以解除着自己的苦闷。他忽然听到路前面有操川语的妇人声,还带了很浓重的江苏音,很像是自己太太说话。抬头看时,前面果有三个妇人走路。虽然那后影都不像自己的太太,但他不放心,直等赶上前面分别地看着,果然不是自己的太太,方才罢休。

他在过渡轮的时候,买的是后舱票。他看到有个女子走向前舱,非常地像自己的太太。后舱是二等票,前面有木栅栏着,后舱人是不许可向前舱去的。他隔了木栅,只管伸了头向前舱去张望着。当这轮船靠了码头的时候,前后舱分着两个舱口上岸,魏端本急于要截获自己的太太,他就抢着跑到人的前面去。跳板只有两尺多宽,两个排着走,是不能再让路的了。他急于要向前,就横侧了身子,作螃蟹式的走路。在双行队伍的人阵上,沿着边抄上了前。上岸的人看到他这个样子,都瞪了大眼向他望着。但他并不顾忌,上了岸之后,一马当先,就跑到石坡子口上站定,对于上岸的任何一个人,都极力地注意看。

在上岸的人群中,他发现了三个妇人略微有点儿像自己的太太,睁了大眼望着。可是不必走到面前,又发现自己所猜的是差之太远了。站在登岸的长石坡上,自己很是发呆了一阵。心想,自己为什么这样神经过敏。太太把坐牢的丈夫丢了,而出监的丈夫,就时刻不忘逃走的太太。

他呆站着望了那滚滚而去的一江黄水。那黄水的下游,是故乡所在,故乡那个原配的太太,每次来信,带了两个孩子,在接近战场的地方,挣扎着生命的延长,希望一个团圆的日子。无论怎么样,那个原配的太太是大可钦佩的。他这样地想着,越觉得自己的办法不对,这也就不必再去想田佩芝了。

他回想到余进取约他到歌乐山去当名小雇员,倒还是条很好的路子,当天晚上就去茶馆里去候他,偏是计划错了,他这天并不曾来。过了三天,也没有见着。自己守着那个只有家具,没有细软,没有柴米的空壳家庭,实在感到无味,而自己身上的零碎钱,也就花费得快完了。终日向亲友去借贷,也不是办法,于是自下了个决心,向歌乐山找余先生去。好在余先生那个机关,总不难找。他锁上了房门,并向冷酒店里老板重托了照应家,然后用着轻松的情绪,开着轻松的步子,向长途汽车站走去。

这个汽车站,总揽着重庆西北郊的枢纽,所有短程的公共汽车,都由这里开出去。在那车厂子里,成列的摆着客车,有的正上着客,有的却是空停在那里的。车站卖票处,正排列着轮班买票的队伍。在购票的窗户外面,人像堆叠在地面上似的,大家在头顶上伸出手来,向卖票窗里抢着送钞票。魏端本看看这情形,要向前去买票是不可能的,而且卖票处有好几个窗户眼,也不知道哪个窗户眼是卖歌乐山的票。

他被拥挤着在人堆的后面,正自踌躇着,不知向哪里去好,也就在这时,听到身后有人叫人力车子,那声音非常像自己太太说话。赶紧回头看时,也没有什么迹象。他自己也就警戒自己,为什么神经这样紧张?风吹草动都翻,自己太太有关系,那也徒然增加自己的烦恼,于是又向前两步挤到人堆缝里去,接着又听到有人道:“柴家巷和人拍卖行。”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决计是自己太太的声音。

刚才回头看时有一辆由歌乐山开来的车子,刚刚到站才有两三个人下车。当时只注意到站上原来的人,却没有注意上下车的人,也许是太太没有下车,就在车子上叫人力车的。这样想着,立刻回转身来向车厂子外看了去,果然是自己的太太,坐在一辆人力车上。因为车站外就是一段下坡的马路,人力车顺了下坡的路走去,非常地快,只遥远地看到太太回转雪白泛红的脸子,向车站看上了一眼,车站上人多,她未必看见了丈夫。

抬起手来,向马路那边连连地招了几招,大声叫着佩芝,可是他太太就只回头看了一次,并不曾再回过头。他就想着:太太回到了重庆,总要回家,到家里去等着她吧。钥匙在自己身上,太太回去开不了门,还得把她关在房门外头呢,想时,不再犹豫了,一口气就跑回家去。

冷酒店里老板正站在屋檐下,看到他匆匆跑回来,就笑问道:“魏先生不是下乡吗?”他站着喘了两口气,望了他道:“我太太没有回来?”老板道:“没有看见她回来。”魏端本还怕冷酒店老板的言语不可靠,还是穿过店堂,到后面去看看。果然,两间房门,还是自己锁着的原封未动。

他想着太太也许到厨房里去了,又向那个昏暗的空巷子里张望一下。这厨房里炉灶好多天没有生火,全巷子是冷冰冰的。人影子也没有,倒是有两只尺多长的耗子,在冷灶上逡巡,看到人来,抛梭似地逃走,把灶上一只破碗冲到地面,打了个粉碎。魏先生在这两只老鼠身上,证明了太太的确没有回来。他转念一想,她是把钥匙留在陶家的,也许她在陶家等着我吧?于是抱着第二次希望,又走到隔壁陶家去。

那位陶伯笙太太,提了一篮子菜,也正自向家里走。她没有等魏端本开口,先就笑道:“太太是昨晚上回来的吗?怎么这样一早就出去了?”魏端本道:“你在哪里看到她的,看错人了吧?”陶太太笑道:“我们还说了话呢?怎么会看错了人呢?”她并不曾对魏端本的问话怎样注意,交代过也就进家去了。

魏端本站在店铺屋檐下,不由得心房连跳了几下。她回到了重庆,并不回家,也没有带孩子,向哪里去了?而且她回头一看时,见她胭脂粉涂抹得很浓,身上又穿的是花绸衣服,可说是盛装,她又是由哪里来?听到叫车子是向人和拍卖行去,她发了财了,到拍卖行里收买东西去了,彼此拆伙,也不要紧,但为了那两个孩子,总也要交代个清楚,时间不算太久,就迫到拍卖行去看看,无论她态度如何,总也可以水落石出。他这样想着立刻开快了步子,就向柴家巷走了去。

事情是那样的不巧,当魏先生看到人和拍卖行大门,相距还有五十步之遥,就见一个女人穿了宝蓝底子带花点子的绸衫,肩上挂了一只有宽带子的手皮包,登上一部漂亮的人力车,拉着飞跑地走了。那个女人,正是自己的太太。他高喊着佩芝佩芝,又抬起手来,向前面乱招着,可是那辆车子,是径直地去了,丝毫没有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