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宝华沉着脸子想了一想,点头道:“当然是我介绍的,我的用意……不说了,不说了,可是不该要我出半只钻石戒指的钱。这种女人,好赌,好吃,好穿,现在又会跳舞,我还对她有什么意思。她丈夫坐了牢,她像没事一样,打扮得花蝴蝶子似的,东游西**,那就是个狠心人。也好,落得让洪五去上她的当。”他越说是越生气,脸子涨得红红的。

那吴嫂提了一壶开水,正走出来向桌子上茶壶里冲着茶。她不住地撩着眼皮,将大眼睛望了主人,却是抿了嘴笑。李步祥道:“你笑什么?我笑我们说田小姐吗?”

她冷笑道:“啥子小姐哟,不过是说得好听吧?我们作佣人的,不敢说啥子,她来了,先生叫我朗个招待,我就朗个招待。实说吗,招待别个,别个是不见情的。”她口里这样批评,对于生人,却又显出特别的殷勤,将新泡的茶,斟上了一杯,从从容容地送到别人面前。主人虽然嫌她多嘴。可是由于她的恭顺态度,先就忍住了那份不快。加之她两手捧出茶杯过来时,那两只手,又洗得干干净净,也觉得这佣人是不容易雇请得到的。于是接着她的茶碗,向她点了两点头,表示着接受她的劝告。

吴嫂这就更得意了,索性站在主人面前不走开,问道:“说不定耍一下,她又要来咯。她来了,你撅她吗(撅为直接讥讽之意)。”范宝华哈哈笑道:“那又何至于。她这样乱搞,我倒是原谅她。她爱花,丈夫没有钱,自己也没有钱,只要搞得到钱,她就什么不管了。”

李步祥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谁不是这样?”范宝华摇摇头道:“那也不尽然,她要肯像其他公务员的眷属一样过着苦日子,不赌钱,不要穿漂亮衣服,她用不着这样乱搞了。”吴嫂道:“对头!无论男女,总要有志气吗。我穷,我靠了我的力气和人家作活路,我也不会饿死。”李步祥笑着伸了个大拇指向她笑道:“那没有话说,吴嫂是好的。”

范宝华虽是这样说了,但他不肯再说什么,只是捧了那杯茶,默然地坐着。李步祥看他那脸色,也不说什么,吴嫂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也自走开,但是加强了她一个信念,对于魏太太是无须再客气的了。

第九回一误再误

在这日的下午,吴嫂这个计划,就实现了。约莫是下午三点钟,魏太太穿了一身鲜艳的衣服,就来敲门。她那敲门的动作,显然是不能和普通人相同。两三下顿一顿,而且敲的也不怎么响。那个动作,分明是有点胆怯。吴嫂在开门的习惯里,她已很知道这事了。现在听到魏太太那种敲门的响声,她就抢步出来。比往日懒于去开门的情形,那是大变了。她在门里就大声问道:“哪一个?范先生不在家。”

魏太太听了是吴嫂的声音,就轻声答道:“吴嫂,是我呀,我给你们送吃的来了。”这声音是非常的和缓,吴嫂拉开门来,却见魏太太手上提着柳条穿的两尾大鲤鱼,她很怕这鱼涎会染脏了她的衣服,把手伸得直直的,将鱼送了出去。她笑道:“吴嫂,快提进去,这鱼还是活的。拿水养着吗。”

吴嫂摇摇头道:“先生不在家,我们不要,我也作不得主。”她这样说着时,脸上可不带一点笑容,黑腮帮子绷得紧紧的,很有几分生气的样子。魏太太道:“这有什么作不得主的呢。两条鱼交给你,也没有教你马上就吃了它。范先生回家来,他要是不肯受,你就把鱼退还给我,也就没有你的责任了。我和范先生也不是初交,送这点东西给他,也值不得他挂齿。”她说着话时,也不免有点生气。她心里想着好像送鱼来你们吃,倒要看你们下人的颜色。于是把手上提的鱼,向大门里面石板上一丢,淡笑道:“范宝华回来了,由他去处理吧。”

吴嫂看她这样子,却不示弱,也笑道:“交朋友,你来我往,都讲的是个交情吗!……朋友若是对不住别个,别个留啥子交情。洪五爷比我们先生有钱,那是当然,就比我们先生交得到女朋友。我们先生也是不怕上当,第一个碰到啥子袁小姐哟。落个人财两空。现在买起金刚钻送人。又落到啥子好处吗?”她说着话时,将头微微偏着,眼睛是白眼珠子多,黑眼珠子少,那一脸瞧不起人的样子,是谁也知道她的用意何在?

魏太太倒没想到好意送了东西来,倒会受老妈子一顿奚落,也就板了脸道:“吴嫂,啰哩啰唆,你说哪个?我为了范先生喜欢吃鱼,买到两条新鲜的,特意送了来,这难道还是恶意。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乱说,你忘记了自己是个老妈子。”

吴嫂道:“是老妈子朗个的?我又不作你的老妈子。老实说,我凭力气挣钱,干干净净,没得空话人说,不作不要脸的事情。”她越说声音越大,这里的左右邻居,听到那骂街的声音,早已有几个人由大门里抢出来观望。

魏太太将身子一扭道:“我不和你说,回头和你主人交涉。”说着,她就开快了步子,向街上走去。她又羞又气,自己感到收拾不了这个局面,低着头走路分不出东西南北,自己也不知道是要向哪里去。及至感到身边来往的人互相碰撞着,抬头定睛细看,才知道莫名其妙的,走到了繁华市中心区精神堡垒。

她站在一幢立体式的楼房下面,不免呆了一呆,心里想着:这应当向哪里去,还是回家?还是找个地方玩去?回家没有意思,反正两个孩子都交给了杨嫂了。不过要说是去玩的话,也不妥当,有一个人去玩的吗?事前并没有约会什么人去玩,临时抓角色,谁愿意来奉陪。现在总算有了时间,不如趁此机会,到看守所里去看看丈夫。本来在魏端本入狱以后,还只看过他一次,无论如何这是在情理上说不过去的,就是每逢到亲友问起来,魏先生的情形怎么样时,自己也老是感觉到没有话答复人家。现在到看守所里去和他碰一次头,至少在三两天以内,有人问魏端本的事,那是可以应付裕如的。她有了这么个主意,就向看守所那条大街上走去。

当她走了百十步之后,抬头一看电线杆上的电灯,已经在发亮。她忽然想着:虽然丈夫关在看守所里,而探监是什么手续,自己还毫无所知。到了这个时候法院还允许人去探看犯人吗?她迟疑着步子,正在考虑着这个问题,她忽然又想着:法院让不让进去,那是法院的事,去不去,却是自己的事,就算魏端本是个朋友吧,也可以再去看看,何况自己正闲着呢。她是这样地想,也就继续地向前走。忽然有人在面前叫了一声:“田小姐。”

站住脚向前看看,乃是洪五夹了一个大皮包,挺了胸脯走过来。他第二句便问:“到哪里去?”魏太太道:“我上街买点东西,现在正要回家。”洪五牵着她的袖子,把她牵到人行路边一点,笑道:“不要回家了,我带你一个很好的地方去吃晚饭。”她道:“这样早就吃晚饭,总也要到六点钟以后再说吧。”洪五道:“当然不是现在就去,现在我也有一点事。我说的也是六点钟以后的事。现在我还要到朋友那里去结束一笔帐,你可不可以和我一路去?”魏太太道:“你和朋友算帐,我也跟了去,那算怎么回事?”洪五道:“这个我当然考虑到的,但是我说去找的朋友之家,并不是普通人家,他们家根本就是门庭若市。你就不和我去,单独地也可以去的。走吧走吧。”说着,挽了她一只手就要向前拉。

魏太太扯着身体道:“那我不能去。我知道什么地方?”洪五笑道:“你想,我会到哪里去算帐结帐呢?无非是银行银号。银号里,谁不能去呢。”魏太太道:“能去,我为什么要去。”洪五笑道:“我给你在那里开个户头,你和他们作来往,你还不能去吗?”

魏太太听了这话,内心一阵奇痒,那笑容立刻透上了两腮。可是她不肯轻易领这个人情,却向他笑道:“你开什么玩笑。你也当知道我是不是手上拿着现款不用的人。我会有钱拿到银行里去开户头吗?”洪五道:“我又不是银行里的交际科长,我凭什么拉你到银行里去开户头?我说这话,当然用不着你出钱。”

魏太太终于忍不住笑出来了,就扶了他的手臂道:“那我们就一路去看看吧,反正我也不会忘记你这番好意。”洪五一面和她并肩走着,一面笑道:“直到现在,你应当知道你的朋友里面是谁真心待你。”魏太太走着路,将手连碰了他两下手臂。因道:“这还用得着你说吗?我把什么情分对待你,你也应当明白。”洪五笑道:“但愿你永远是这个态度,那就很好。”魏太太道:“我又怎么会不是这个态度呢?”

两人越说越得劲,也就越走越带劲,直走到一家三祥银号门口停了脚步,魏太太才猛然省悟,这事有点不对。现在已是四点多钟,银行里早已停止营业,就是银号也不会例外。这个时候,到银号里去开个什么户头?她的脸上,立刻也现出了犹豫之色。洪五见她先朝着银号的门看看,然后脸上有些失望,立刻也就明白了。笑道:“你以为银号营业,已经过了时,我说的话是冤你的吗?我果然冤你,冤你到任何地方去都可以,我何必冤你到银号里来,而况银号这种地方……”

魏太太恐怕透出自己外行,这就向他笑道:“你简直像曹操,怎么这样多心?我脸上大概有些颜色不平常吧?这是我想起了一桩心事,这心事当然是和银行银号有关的,这个你就不必问了。”洪五果然也不再问,向她点了两个头,引着她由银号的侧门进去。

这银号是所重庆式的市房,用洋装粉饰了门面的。到了里面,大部分的屋子是木板隔壁,木板上开了不少的玻璃窗户,电灯一齐亮着,隔了窗户,可以看到里面全是人影摇动。经过两间屋子时,还听到里面拨动算盘子的声音,放爆竹似的,她这就放了大半颗心,觉得银号的大门虽然关了,可是里面办业务的人那份工作紧张,还有很惊人的,也许是熟人在这时候照样的开户头。这些她就不多言,随了洪五,走到后进屋子里去。

正面好像是一间大客厅,灯火辉煌中,看到很多人在里面坐着。喧哗之声,也就达于户外。但洪五并不向那里走,引着她走进旁边一间屋子里去,这里是三张藤制仿沙发椅子,围了一张矮茶几。到是另有一套写字桌椅,仿佛是会客而兼办公的屋子。他进来了,随着一位穿西装的汉子也进来了。他向洪五握着手笑道:“五爷这几天很有收获。”洪五笑道:“算不了什么,几百万元钞票而已,现在的几百万元,又作得了什么大事。”于是给他向魏太太介绍,这是江海流经理。介绍过之后,他立刻声明着道:“我介绍着田小姐在贵号开个户头,希望你们多结十点利息。”

江海流笑道:“请坐请坐,五爷介绍的那不成问题。今天当然是来不及了。当然是支票了,请把支票交给我,我开着临时收据,明天一早,就可以把手续办好。”他一面说话,十面忙着招待,叫人递茶敬烟。洪五先坐下来,他似乎不屑于客气,首先把皮包打开来。见江海流坐在对面椅子上,就向他笑道:“明天又是比期,我们得结一结帐了。”

江海流见茶房敬的烟,放在茶几上没有用。客人似乎嫌着烟粗。这就在西服袋里掏出赛银扁烟盒子来,打开了盖,托着送到洪五面前笑着:“来一支三五吧,五爷。”洪五伸手取了一支烟,还转着看了一看。笑道:“你这烟,果然是真的。不过新货与陈货大有区别。”江海流道:“若是战前的烟,再好的牌子,也不能拿出来请客吧?”说着,收回了烟盒子,掏出打火机来,打着了火给洪五点烟。洪五伸着脖子将烟吸着了。点了两点头笑道:“不错,是真的三五牌。”他将左手两个指头夹住了纸烟,尖着嘴唇,箭一般的,喷出一口烟来。

魏太太在一边看着,见他对于这位银号经理,十分地漫不经心,这就也透着奇怪,不住地向主客双方望着。洪五向她微笑了一下,似乎表示着他的得意,然后将放在大腿上的皮包打开,在里面取出一叠像合同一样的东西,右手拿着,在左手手掌心里连连的敲打了几下,望了江海流微笑着道:“我们是不是要谈谈这合同上的问题?”

江海流看到他拿出那合同来的时候,脸色已经有点变动。这时他问出这句话来,这就在那长满了酒刺的长方脸上,由鼻孔边两道斜纹边,耸动着发出笑容来。他那两只西服的肩膀,显然是有些颤动,仿佛是有话想说而又不敢说的样子,对了洪五,只是微点了下巴颏。

洪五道:“你买了我们的货,到期我若不交货,怕不是一场官司。现在我遵守合同,按期交你们的货,你们倒老是不提,可是我们抛出货去的人,就不能说硬话了。货不是还在手上吗?自然我可以没收那百分之二十的定钱,但是那不是办法。因为我是缺少头寸,才卖货的。没有钱,这比期我怎么混得过去?我若是不卖给你们,卖给别人的话,在上个比期我的钱就到手了。我已经赔了一个比期的利息,还要我赔第二个比期的利息吗?”他口里这样说着,手上拿了那合同,还是不住地拍打着。

江海流笑道:“这话我承认是事实。不过洪先生很有办法,这一点货冻结不到你。我们也是头寸调不过来。若是头寸调得过来的话,我们也不肯牺牲那笔定钱。”洪五吓吓地冷笑了一声道:“牺牲那笔定钱?作生意的人,都是这样的牺牲,他家里有多少田产可卖?本来吗,每包纱,现在跌价两三万,一百包纱就是二三百万。打胜仗的消息,天天报上都登载着,说不定每包纱要跌下去十万,有大批的钱在手上,不会买那铁硬的金子,倒去作这跌风最猛的棉纱。不过当反过来想一想,若是每包纱涨两三万,我到期不交货,你们是不是找我的保人说话?”

江海流经理,果然是有弹性的人物,尽管洪五对他不客气,他还是脸上笑嘻嘻的。等他说完了,这就点点头道:“五爷说的话,完全是对的。但是我们并不想拿回那笔定钱,也就算是受罚了。只要我们肯牺牲那笔定钱,我们也就算履行了合同。”洪五道:“当然我不能奈你何。可是这一百包纱放到了秋季,你怕我不翻上两翻。那东西也不臭不烂,我非卖掉不可吗?你们以为我们马上收回武汉,湖北的棉花,就会整船的向重庆装,没有那样容易的事;打仗不是作投机买卖,说变就变。明年秋天,也许都收复不了武汉。你们不要你以为我一定要卖给你们吗!但是我也不能无条件罢休,我这里有二百两黄金储蓄券,在你们贵号抵押点款子用用。请你把利息看低一点,行不行?”说着,他把那张合同再放进皮包,再把里面的黄金储蓄券取出来。

魏太太在旁边侧眼看着,大概有上十张。她想,洪五说是有二百两黄金,那决不错。他无非又是套用老范那个法子,押得了钱再去买黄金。那江海流恰也知道他这个意思,便向他笑道:“五爷大概证实了,黄金官价,下个月又要提高。转一笔现钞在手上,再拿去买黄金储蓄。”洪五笑道:“既然知道了,你就替我照办吧。”

江海流向他微笑着,身子还向前凑了几寸路,作个恳切的样子,点了头道:“过了这个比期再办,好不好?”洪五笑道:“你以为我过得了比期?”正说到这里,一个茶房进来说有电话。江海流出去接电话去了,洪五悄悄地向她笑道:“你看到没有?不怕他是银号里的经理,我小小地敲他一个竹杠,他还是不能不应酬。”魏太太看他可以压倒银行家,也是很和他高兴的。向他低声道:“你真可以的。”洪五笑着点了两点头,彼此默然相视而笑。

这就听到江海流在隔壁屋子里接电话,发出了焦急的声音道:“这就不对了,颜先生……我们这样好的交情,你不能在比期的前夜给我们开玩笑。这个日子,我们差不了两千万。”说到这里,他接连地称是了一阵,仿佛是听电话那边的人训话。随后他又道:“虽然我们也作了一点黄金储蓄,那都是同事们零星凑款,大家凑趣的。你真要我们把这些储蓄券拿出来,也未尝不可以。不过颜先生对我们小号的交情就似乎有点欠缺了。哦!说到洪五爷他正在我们这里。我们的帐目全都答应展期了。哦!要洪五爷说话,好好!”

听到这里,洪五自取出纸烟来吸着,头放在椅子靠背上,两眼翻着望了天。烟由口里喷出来,像是高射炮。这时,江海流走了进来,一路的拱着揖,他笑道:“五爷,颜老总来了电话,正和我们为难,请你去给我们圆转两句,我说你的帐目,已经解决了。”

洪五笑道:“全都解决了?拿货款来。”说着伸出一只手向江海流招了几招。江海流还是抱了拳连连地拱着。洪五站起来笑道:“我的话不能白说,你得请我吃一顿。”江海流道:“那没有问题,我一定办到,我一定办到。”口里说着,手上还连连的拱着。在这种客气的条件下,洪五就跟着走了。

魏太太坐一旁,虽没有开言,可是她心里想着:洪五和老范,同是作投机买卖的人,那就相差得多了。老范到银行里去求人,还要吃万利银行的亏。老洪到这银号里来,只管在经理面前搭架子,这位经理,还是不住地向他说好话。这也就可以知道两个人的势力大小了。

她这样想着,就不免对那皮包注视了一下。洪五走得匆忙,他丢下皮包,起身就出门去了。这皮包恰是不曾盖起来,三折的皮面,全是敞开的,而且皮包就放在椅子上她手边。她随手在皮包夹子里掏了一下,所掏着的,是整叠的硬纸。抽出来看时,便是洪五刚才表现的那叠黄金储蓄券。当面一张,填的数目就为五十两,户头是洪万顺。洪五的名字叫清波,倒是相当雅致的,这个户头绝对是个生意买卖字号。这可见作黄金储蓄的人,随便写户头,不必和他的本名有什么关系。

她一面想着一面翻弄着那叠黄金储蓄券。这里面的数目有十两八两的,户头有赵大钱二之类的。她想着,顺便和老洪开开玩笑,把那户头普通的给抽下两张,看他知道不知道。她带着笑容,就抽出三张储蓄券来,顺手塞到衣服袋里,把其余依然送到洪五的皮包里去。

她这时几乎是五官四肢一齐动用,手里作事,耳朵却听着洪五在隔壁屋子里打电话,但听他哈哈大笑,说一切好商量好商量,似乎正在高兴头上。这又随手在皮包里摸索一阵,拿出来一大叠单据来看看,里面有本票,有收条,有支票。其中的支票,也形式不一,有划现的,有抬头的,也有随便开的。数目字都是几十万。而其间几张银行本票,至少的也是十五万,在赌场上时见着中央银行的五万元本票,大家都笑着说要把它赢了过来,当为个良好的彩头。中央银行的本票,和其他银行的本票又不同,拿到大街上去买东西,简直当现钞用。这时眼面前就摆着有十五万元,五十万元,七十万元的中央银行本票。为什么不顺手拿过来呢?心里这一反问,她又把三张本票揣到口袋里去了。

但那些支票,她拿在手上,还看了沉吟着。她想划现和抬头支票,当然不能拿。就是普通支票,也当考虑。到银行里去取现的时候,很可能会遭受到盘问的。她正是拿不定主意,就听到洪五在电话里说着再会。这也就不能再耽误了,立刻把所有的支票收条,一把抓着,向那皮包里塞了进去。

接着听到洪五在屋子外面笑着:“该请客了,一切是顺利解决。”她心里到底是有点摇撼,她就站起身来,迎到屋子门口去,手皮包也夹在肋下。看到了洪五,首先表示着一种等得不耐烦的样子,然后皱了眉道:“我还有事呢,要先走了,反正今天开户头也来不及了。”洪五笑道:“田小姐,你忙什么呢?这里江经理要请客呢。”

江海流在后面跟着来,脸上也是笑容很浓,而且这番笑意,不是先前那番苦笑,而是眉飞色舞由心里高兴出来的样子。他鞠着半个躬道:“田小姐,你倒是不必客气。我们敝号里有个江苏厨子,一部分朋友都说他的手艺可以,随便三五个人,邀着到我们这里来吃便饭的事,常常有之。刚才问过了厨子,今天正买着了一条好新鲜青鱼。”洪五走进屋子来,很不经意地收起了他的皮包在手上提着。向她笑道:“他们的便饭,可以叨扰,我说市面上的话,负责要得。”

魏太太最是爱吃点儿好菜。洪五点明了要江经理请他,而江经理请的就是在本银号里面,想必这厨子必定不错。而且认识这位银号经理,对自己也没有什么不好之处,也就笑着点点头道:“那就叨扰吧。”于是洪五在前引路,魏太太跟着,最后是江海流压阵。走了几步,江海流在后叫道:“田小姐,你丢了东西哩。”可是她回头看时,脸就通红了。

第十回破绽中引出了线索

原来江经理所说魏太太遗落的东西,这是让人注意的玩意,乃是一张中央银行五十万元的本票。那江经理口里说着,已是在地面上将这张本票捡了起来,手里高高地举起,向她笑道:“田小姐,你失落这么一张本票,大概不算什么。可是非亲眼得见,由你身上落下来,我捡着了这张东西,还是个麻烦:收起来,怕是公家的;不收起来,交给谁?”魏太太深怕他泄漏这秘密,他却偏是要说个清清楚楚。她赶快回转身来,说了声谢谢,将这张本票接了过去,立刻向身上揣着。

洪老五对于这事,倒也并没有怎样地介意。他们宾主三人,都到了楼上的时候,这位江经理真肯接受洪老五的竹杠,在餐厅里特意的预备下了一张小圆桌,桌子上除已摆下菜碟而外,还有一把精美的酒壶,放在桌子下首的主位上。魏太太对于这酒的招待,很有戒心,看到之后,就哟了一声。洪老五好像很了解她这个惊叹姿态,立刻笑道:“没有关系。你不愿喝,你就不必喝吧。这是江经理待客的一点诚意。”魏太太说了声多谢,和洪老五同坐下。

吃时,除了重庆所谓杂镶的那个冷荤之外,端上来的第一碗菜,就是红烧海参。魏太太心里正惊讶着,洪五举起筷子瓷勺来,先就挑了一条海参,放到他面前小碟子里去,笑道:“在战前,我们真不爱吃海参,可是这五六年来,先是海口子全封锁了,后来是滨海各省的交通,也和内地断了关系,海参鱼翅这类东西就在馆子里不见面了。后方的人,本来没有吃这个的必要,也就没有人肯费神,把这东西向里运。不过有钱的人,总是有办法,他要吃鱼翅海参的话,鱼翅没有,海参总有。”说着,他伸着筷子头,向海参菜碟子里,连连地点了几下,又笑向魏太太道:“有款子只管放到三祥银号来,你看江经理是一位多么有办法的人。”

江海流笑道:“这也不见得是有什么办法。有朋友当衡阳还没有失守的时候,由福建到重庆来,就带些海味送人。我们分了几十斤干货,根本没有舍得吃。现在胜利一天一天地接近,吃海参的日子也就来了,这些陈货可以不必再留,所以我们都拿出来请客。大概再请几回,也就没有了。”洪五向魏太太笑道:“我说怎么样,有个地方可以吃到好菜吧?这些菜在馆子里你无论如何是吃不到的。”

正说到这里,茶房又送一盘海菜来,乃是炒鱿鱼丝。里面加着肉丝和嫩韭菜红辣椒,颜色非常的好看。她笑道:“战前我就喜欢吃这样菜。虽然说是海菜,每斤也不过块儿八毛的。现在恐怕根本没有行市吧?”她含笑向江海流望着。江海流道:“鱿鱼比海参普通得多,馆子里也可以吃到。田小姐爱吃这样菜,可以随时来,只要你给我打个电话,我就给你预备着。吃晚饭吃午饭都可以。”洪老五笑道:“这话是真。他们哪一餐也免不了有几位客人吃便饭。今天除了我们这里一个小组织,那边大餐所里,还有一桌人。”魏太太笑道:“这可见得江经理是真好客啊。”

他们说着话,很高兴地吃完了这顿饭。依着江海流的意思,还要请两人喝杯咖啡。可是魏太太心里有事,好像挺大的一块石头压在心上似的,这颗心只是要向下沉着。便笑道:“江经理,我这就打扰多了。下次……”她说到下次,突然地把话忍住,哟了一声道:“这话是不对的。出是刚吃下去。我又打算叨扰第二顿了。”说着话,她就起身告辞。

主人和洪老五都以为她是年轻小姐好面子,认为是失了言,有些难为情,所以立刻要走,也就不再去挽留她了。洪老五确是有笔帐要和三祥银号算,只跟着她后面,送到银号门口,看到身后无人,悄悄地笑道:“对不住,我不晓得你要先走,要不然,我老早就把帐结了,和你一路看电影去。今天晚上,你还可以出来吗?我还有点东西送你。”魏太太笑道:“今天晚上,我可不能出来了。”洪五抢上前一步,握着她的手,摇撼着笑道:“你一定要来,哪怕再谈半小时呢,我都心满意足。上海咖啡店等你,好吗?”魏太太因他在马路上握着手,不敢让他纠缠得太久了,就点了头道:“也好吧。”说着,把手摔了开来。但洪五并不肯放了这件事,又问道:“几点钟?九点钟好吗?”魏太太不敢和他多说话,乱答应了一阵好好,就走开了。

她回到家里,首先是把衣兜里揣着的黄金储蓄券和本票拿出来。她是刚进卧室门的,看到这两样东西还在,她回转身来将房门掩上,站在桌子边,对了电灯把数目详细地点清着。储蓄券是七两一张,八两一张,二十五两一张,共是四十两,本票是十五万元一张,五十万元一张,七十万元一张,共一百三十五万。这个日子,四十两金子,和一百三十五万元的现款,那实在不是一件平常的事。这储蓄券是新定的,虽然要到半年后,才可以兑到黄金,可是现在照三万五一两的原价卖出去,应该没有什么困难,就算买主要贪点便宜,三万整数总可以卖得到手,那就是一百二十万了。二百多万的现款拿在手上,眼前的生活困难总算是可以解决的,何况手上还零碎积攒得有几十万块钱,两只金镯子,两只钻石戒指,这也是百万以上的价值。有三百多万元,胜利而后定是可以在南京买所房子。

她拿了几张本票和黄金储蓄券在手上看着,想得只管出神,忽然房门推着一下响,吓得她身子向后一缩,将手上拿的东西,背了在身后藏着。其实并没有事,只是杨嫂两手抱了小渝儿送进房来。因为她没有闲手推门,却伸了脚将门一踢。

魏太太道:“你为什么这样重手重脚?胆子小一点,会让你吓掉了魂。”杨嫂笑道:“往日子我还不是这样抱着娃儿进来?我早就看到太太进来,到现在,衣服还没有脱下,还要打算出去唆?”魏太太道:“这个时候了,我还到哪里去。你把孩子放下来,给我买盒子烟去。”杨嫂笑道:“太太买香烟吃,这是少见的事喀。有啥子心事吧?”魏太太的手皮包还放在桌上,就打了开来,取了两张钞票交给她。杨嫂当然不追究什么原因,将孩子放在**,拿了钱就出去了。

魏太太将本票和黄金储蓄券,又看了一看,对那东西点了两点头,就打开了皮包,把两本票子都放了进去,且把皮包放在床头的枕头底下。自己身子靠了木架子的床栏杆坐着,手搭在栏杆上,托了自己的头,左腿架在右腿上,不住地前后摇撼。她的眼睛,望了面前一张方桌子,她回想到在三祥银号摸洪五皮包的那一幕。

她想着不知有了多少时候,杨嫂拿一包烟,走进屋子来,看到她虽坐在床沿上,穿的还是出门的衣服,架着的腿,还是着皮鞋呢。笑道:“硬是还要出去。”她站在主人身边,斜了眼睛望着。魏太太倒不管她注意,拿了烟盒子过来,取一支烟在嘴里衔着,伸了手向杨嫂道出两个字:“火柴。”她两只眼睛,还是向前直视着,尽管想心事。

杨嫂把火柴盒子递到她手上,她擦了一根火柴,把纸烟点着了,就远远地将火柴盒子向方桌上一扔。还是那个姿态,手搭在床栏杆上,身子斜靠着。不过现在手不托着头,而是将两个指头夹了纸烟。她另一只手的指头,却去揉搓着衣襟上的纽扣。杨嫂这倒看出情形了,很从容地问道:“今天输了好多钱?二天不要打牌就是。钱输都输了,想也想不转来。先生在法院里还没有出来。太太这样赌钱,别个会说空话的。你是聪明人吗,啥子想不透。”魏太太喷着烟,倒噗嗤一声笑道:“你猜的满不是那回事。你走开吧,让我慢慢地想想看。给我带上门。”杨嫂直猜不出她是什么意思,就依了她的话出去,将房门带上。

她静静地坐着,接连地吸了四支烟。平常吸完大半支纸烟,就有些头沉沉的,没有法子把烟吸完。这时虽然吸了四支烟,也并不感到有什么醉意。她还是继续地要吸烟,取了一支烟在手,正要到方桌子上去拿火柴,却听到陶太太在房门外问道:“魏太太在家里吗?”她答道:“在屋子里呢,请进来。”

陶太太推门进来,见她是一身新艳的衣服,笑道:“我来巧了,迟一步,你出门了。”魏太太道:“不,我刚回来,请坐坐吧。”陶太太道:“我不坐,我和你说句话。”说着,她走到魏太太身边,低声道:“老范在我们那里,请你过去。”她说这话时,故意庄重着,脸上不带丝毫的笑容。

魏太太道:“我还是刚回来,不能赌了,该休息休息。”陶太太摇了头笑道:“不邀你去赌钱。范先生说,约你去有几句话说。”魏太太道:“他和我有话说?有什么话说呢?我们除了赌钱,并没有什么来往。你说我睡了,有话明日再谈吧。”陶太太两手按了方桌子,眼光也射在桌子面上,似乎不愿和她的目光接触。放出那种不在意的样子道:“还是你去和他谈谈吧。我夫妻都在当面,有什么要紧呢?他原来是想径自来找你的。后来一想,魏先生不在家,又是晚上,他就到我家去了。看他那样子,好像有什么急事的样子。”魏太太低头想了一想道:“好吧,你先回去,我就来。”陶太太倒也不要求同走,就先去了。

魏太太将床头外的箱子打开将皮包里的东西,都放到箱子里去。手上两个钻石戒指,也脱了下来,都塞到箱子底衣裳夹层里去。然后,把身上这套鲜艳的衣服换下,穿起青花布袍子。皮鞋也脱了,穿着便鞋。她还怕这态度不够从容的,又点了一支纸烟吸着,然后走向陶家来。在陶伯笙的屋子外面,就听到范宝华说话,他道:“交朋友,各尽各的心而已。到底谁对不住谁,这是难说的。”魏太太听到这话,倒不免心中为之一动,便站住了脚不走,其后听到老范提了一位朋友的姓名,证明那是说另外的人,这就先叫了声范先生,才进屋去。

见陶伯笙夫妻同老范品字式的在三张方凳子上坐着,像是一度接近了谈话。点了个头笑道:“范先生找局面来了?”范宝华也只点了个头,并不起身,笑道:“可不是找局面来了。这里凑不起来,我们同到别个地方去凑一场,好不好?”魏太太道:“女佣人正把孩子引到我屋子里来,晚上我不出去了。”范宝华道:“那就请坐吧,我有点小事,和你商量商量。”

魏太太看他脸上,放出了勉强的笑容,立刻就想到所谈的问题,不会怎样的轻松。于是将两个手指,夹了纸烟,送到嘴里吸了一口,然后喷出烟来笑道:“若要谈生意经,我可是百分之百的外行。”说着,她自拖了一只方凳子,靠了房门坐着。范宝华道:“田小姐,你不会作生意?那也不见得吧?明天是比期,我知道你到电灯上火了,还在三祥银号。不知道你是抓头寸呢?还是银号向你要头寸。”

魏太太立刻想到,必是洪五给他说了,哪里还有第二个人会把消息告诉他,立刻心里怦怦跳了两下,但她立刻将脸色镇定着笑道:“范先生不是拿穷人开心?银号会向我这穷人商量头寸?人家那样不开眼。”范宝华道:“这个我都不管。那家银号的江经理,不是请你和洪五爷吃饭吗?洪五爷掉了一点东西,你知道这事吗?”

她听到这话,心房就跳得更厉害了,但她极力地将自己的姿态镇静,不让心里那股红潮涌到脸腮上来,笑着摇摇头道:“不知道。我们在那银号楼上吃完了晚饭,江经理还留我们喝咖啡呢。我怕家里孩子找我,放下筷子就走了。洪五爷是后来的,他掉了什么东西呢?在银号里丢得了东西吗?”范宝华道:“哦!你不知道那就算了,我不过随便问一声。”

魏太太见他收住了话锋,也落得不提。立刻掉转脸和陶太太谈话。约莫谈了十分钟,便站起来道:“孩子还等着我哄他们睡觉。我走了,再见。”她说得快,也就走得快,可是走到杂货店门外,范宝华就追上了。老远地就叫道:“田小姐,问题还没有了,忙着走什么。”他说话的声音很沉着,她只好在店家屋檐下站着。

范宝华追到她面前,回头看看,身后无人。便低声道:“你今天是不是又赌输了钱?”魏太太道:“我今天没赌钱,你问我这话,什么意思?我倒要问你,我今天好心好意,送两条新鲜鱼到你家去,你那位宠臣吴嫂,为什么给我脸子看?不让我进门,这也无所谓,我就不进去。指桑骂槐,莫名其妙说我一顿,用意何在?”

范宝华道:“吴嫂得罪了你,我向你道歉。至于我问你是不是又赌输了,这是有点缘故的。因为你一赌输了想捞回本钱,就有些不择手段。当然我说这话,是有证据的,决不能信口胡诌。”魏太太道:“我为了那件事,被你压迫得可以了,你动不动,就翻陈案,你还要怎么样呢?今天我不是还送新鲜鱼给你吃吗?我待你不坏呀。”

范宝华听了她这话,心里倒软了几分。因低声道:“佩芝,你不要误会,我来找你说话,完全是好意,不是恶意。洪老五那个人不是好惹的,而且他对你一再送礼,花钱也不少,你为什么……我不说了,你自己心里明白。”魏太太道:“我明白什么?我不解。洪老五他在你面前说我什么?”

范宝华道:“他说他在三祥银号去打电话的时候,皮包放在你身边。他丢了三张本票,三张黄金储蓄券。他当然不能指定是你拿了,不过你在三祥银号,就落了一张本票在地上。由这点线索上,他认为你是捡着他的东西的。据说,共总不过二百多万,以我的愚见,你莫如交给我,由我交给他,就说是你和他闹着好玩的。我把东西交给他了,我保证他不追问原因,大家还是好朋友,打个哈哈就算了。”

魏太太道:“和你们有钱的人在一起走路,就犯着这样大的嫌疑。你们丢了东西,就是我拿了,他唯一的证据,就是我身上落下了本票。这有什么希奇,钞票和本票一样,谁都可以带着,不过你们拿的本票,也许数目字比我们大些而已,难道为了我身上有一张本票,就可以说是我拿了别人的本票?反正我有把柄在你手上,你来问我,我没有法子可以抬起头来,若是他姓洪的直接这样问我,我能依他吗?范先生,你又何必老拿那件事来压迫我呢?我那回事作错以后,我是多大的牺牲,你还要逼我。”说着,嗓子哽了,抬起手来擦眼泪。

范宝华听了她的话,半硬半软,在情理两方面都说得过去。这就呆呆地站在她面前,连叹了几口气。魏太太道:“你去对洪老五说,不要欺人太甚。我不过得了他一只半钻石戒指,我也不至于为了这点东西,押在他手下当奴隶。”说着,扭转身就向家里走。

范宝华追着两步,拉住她的手道:“不要忙,我还有两句话交代你。你既然是这样说了,我也不能故意和你为难。不过我有两句忠言相告,这件事我是明白的。你纵然不承认,可是你也不要和洪老五顶撞着。最好你这两天对他暂时避开一下。”

魏太太道:“那为什么?”范宝华道:“不为什么。不过我很知道洪五这个人。愿意花这笔钱,几百万他不在乎。不愿意花这笔钱,就是现在的钱,三十五十,他也非计较不可。他既然追问这件事,他就不能随便放过。你是不是对付得了他?你心里明白,也就不用别人瞎担心了。这几句话可是我站在朋友的立场上,向你作个善意的建议。回家去,你仔细地想想吧。我要走了,免得在陶家坐久了,又发生什么纠纷。”说着,他首先抬起一只手来,在空中摇摆了几下,在摇摆的当中,人渐渐地走远。

魏太太以为他特意来办交涉,一定要逼出一个结果来的。这时他劝了几句话,倒先走了。她站在屋檐下出了一会神,慢慢地走回家去。

杨嫂随在她后面,走到屋子里来,问道:“陶太太又来邀你去打牌?”魏太太坐在床沿上,摇了两摇头。杨嫂道:“朗个不是?那个姓范的都来了。我说,这几天,你硬是不能打牌了,左右前后街上的人,见了我就问,说是你们先生吃官司,你们太太好衣服穿起,还是照常出去耍,一点都不担心吗?我说你不是耍,就是和先生的官司跑路子,他们都不大信。你看吗,我们前面就是冷酒店,一天到晚,啥子人没得,你进进出出,他们都注意喀。话说出去了,究竟是不大好听。我劝你这几天不打牌,等先生出来了再说。”

魏太太望了她道:“这冷酒店里,常有人注意着我吗?”杨嫂道:“怕不是?你的衣服穿得那样好,好打眼睛啰!”魏太太默然地坐着吸烟,却没有去再问她的话。杨嫂也摸不出来主人是什么心事,站着又劝了几句,自行走开。不过她最后的一句话,和范宝华说的相同,请她自己想想。

魏太太坐在床沿上,将手扶了头,慢慢地沉思,好在并没有什么人在打断她的思想,由她去参禅。她想得疲倦了,两只脚互相拨弄着鞋子,把鞋子拨掉了,歪身就倒了下去。但她不能立刻睡着,迷糊中,觉得自己的房门,是杨嫂出去随手带上的,并没的插闩。自己很想起来插闩,可是这条身子竟是有千斤之重,无论如何抬不起来。她想到箱子里有本票,有黄金储蓄券,尤其是有钻石戒指两枚,打开房门睡觉,这是太不稳当的事。用了一阵力气,走下床来,径直就奔向房门口。

可是她还不曾将手触到门闩呢?门一推,洪老五抢了进来。他瞪着两只眼睛,吹着小胡子,手上拿了根木棍子,足有三尺长。他两手举了棍子那头,指着魏太太喝骂道:“骂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专门偷朋友的钱。你还算是知识分子,要人家叫你一声小姐。你简直是和小姐们丢脸。我的东西,快拿出来,要不然,我这一棍子打死你。”说时,他把那棍子放在魏太太头上,极力的向下压。她想躲闪,也无可躲闪,只有向下挫着。她急了举起两手,把头上这棍子顶开。用大了力,未免急出一身汗来,睁眼看时,这才明白,原来是一场梦。

压在头上的棍子,是小渝儿的一只小手臂。当自己一努力,身子扭动着,小渝儿的手,被惊动了缩去大半,只有个小拳头还在额角边。她闭着眼睛,定了定神,再抬起头看看房门,不果然是敞着的吗?她想着这梦里的事,并没有什么不可实现的。外面是冷酒店,谁都可以来喝酒,单单地就可以拦阻洪五爷吗?不但明天,也许今晚上他就会来。

她是自己把自己恐吓倒了,赶快起床,将房门先闩上,闩上之后,再把门闩上的铁搭钮扣住。她还将两手同时摇撼了几下门,觉得实在不容易把门推开的,才放下了这颗心。可是门关好了,要赃物的不会来,若是刚才到陶家去,这门没有反锁之时,出了乱子那怎么办?她又急了,喘着气再流出第二次汗来。

第十一回赌徒的太太

心理的变态,常常是把人的聪明给塞住了。魏太太让这个梦吓慌了,她没有想到她收藏那些赃物的时候,并不曾有人看见,这时,在枕头底下摸出了钥匙,立刻就去开床头边第三只箱子的锁。本来放钥匙放箱子,那都是些老地方,并没有什么可疑的。这时在枕头下摸出了钥匙,觉得钥匙就不是原来的那个地方,心里先有一阵乱跳,再走到箱子边,看看那箱子上的锁,却是倒锁着的。她不由得呀了一声道:“这没有问题,是人把箱子打开了,然后又锁着的。”于是抢着把箱子打开,伸手到衣服里面去摸。这其间的一个紧要关头,还是记得的,两枚钻石戒指,是放在衣服口袋里的。她赶快伸手到袋里面去摸,这两枚戒指,居然还在。但摸那钞票支票本票,以及黄金储蓄券时,却不见了。

她急了,伸着手到各件衣服里面去摸索,依然还是没有,刚刚干的一身汗,这时又冒出第三次了。她开第二只箱子的时候,向来是简化手续,并不移动面上那只小箱子。掀开了第二只箱子的箱盖,就伸手到里面去抽出衣服来。这次她也不例外,还是那样的做。现在觉得不对了,她才把小箱子移开,将箱子里的衣服,一件件地拿出来,全放到**去。直把衣服拿干净了,看到了箱子底,还不见那三种票子。

她是呆了。她坐在床沿上想了一想,这件事真是奇怪。偷东西的,为什么不把这两枚钻石戒指也偷了去呢?若说他不晓得有钻石戒指,他怎么又晓得有这么些个票子呢?她呆想了许久,叹了几口长气,无精打釆地也只好把这些衣服,胡乱地塞到箱子里去,直等把衣服送进去大半了,却在一条裤脚口上,发现了许多纸票子,拿起来看时,本票支票储蓄券,一律全在。

她自嗤的一声笑了起来。放进这些东西到箱子里去的时候,自己是要找一个大口袋的。无意之中,摸着裤脚口,就把东西塞到里面去了。哪里有什么人来偷,完全是自己神经错乱。这时,算是自己明白过来了。可是精神轻松了,气力可疲劳了,大半夜里起来,这样的自扰了一阵,实在是无味之至。眼看被上还堆了十几件衣服,这也不能就睡下去。先把皮包在枕头下拿出来,将这些致富的东西,都送到皮包里去,再把皮包放到箱子里。至于这些衣服,对它看看,实在无力去对付它,两手胡乱一抱就向箱子里塞了去。虽然它们堆起来,还比箱沿高几寸,暂时也不必管了。将箱子盖使劲向下一捺,很容易地盖上,就给它锁上。随着把小箱子往大箱子上压下去,算把这场纷扰结束了。

不过有了这场纷扰,她神经已是兴奋过度,在**躺下去却睡不着了。唯其是睡不着,不免把今天今晚的事都想了一想。范宝华来势似乎不善,可是他走的时候,却有些同情,可能他先是受着洪五的气话,所以要来取赃。他后来说是躲开一点的好,那不见得是假话。你看洪五到朱四奶奶家去,她都很容忍他,确是有几分流气。避开也好,有几百万元在手上,什么事不能做,岂能白白地让他拿了回去?

她清醒半醒的,在**躺到天亮。一骨碌爬起来,就到大门外来,向街上张望着。天气是太早了,这半岛上的宿雾,兀自未散,马路上行人稀落,倒是下乡的长途班车,丁丁当当,车轮子滚着上坡马路,不断的过去。在汽车边上,悬着木牌子,上写着渝歌专车。她忽然想到歌乐山那里,很有几位亲友,屡次想去探望,都因为怕坐长途汽车受拥挤,把事情耽误了。现在可以不必顾到汽车的拥挤,保全那些钱财要紧。

她忽然有了这个念头,就把杨嫂叫了起来,告诉要下乡去,一面就收拾东西。好在抗战的公务员家属,衣服不会超过两只箱子。她把新置的衣鞋,全归在一只箱子里,其余小孩子衣服打了两个大包袱。把隔壁陶太太请过来告诉她为了魏端本的官司,得到南岸去找几个朋友,恐怕当天不能回来,只有把两个孩子也带了去,房门是锁了,请她多照应一点。陶太太当然也相信。请她放心,愿意替她照顾这个门户。

魏太太对于丈夫,好像是二十四分的当心,立刻带了两个孩子和杨嫂雇着人力车出门去了。雇车子的时候,她说的话,是汽车站而不是轮渡码头,陶太太听着,也是奇怪,但她自己也有心事,却没有去追问她。她的行为,是和魏太太相反的,除了上街买东西,却是不大出门,在屋子里总找一点针线作。恰是这两天女工告病假走了,家事是更忙,她没有心去理会魏太太的家事。

这天下午,李步祥来了。他也是像陶伯笙一样的作风,肋下总夹着一个皮包,不过他的皮包,却比陶伯笙的要破旧得多而已。他到这里,已经是很熟的了,见陶太太拿了一只线袜子用蓝布在补脚后跟。那袜子前半截,已经是补了半截底的了。站着笑道:“陶太太,你这是何苦?这袜底补了再补,穿着是不大舒服的。你只要老陶打唆哈的时候,少跟进两牌,你要买多少袜子?”陶太太站起来,扯着小桌子抽屉,又在桌面报纸堆里翻翻。

李步祥摇摇手道:“你给我找香烟?不用,我只来问两句话,隔壁那位现时在家里吗?”陶太太道:“你也有事找她吗?她今天一早,带着孩子们到南岸去了,房门都上了锁。”李步祥道:“我不要找她,还是老范问她。她若在家,让我交封信给她。这封信就托你转交吧。”说着,打开皮包,取出封信,交到陶太太手上。

她见着信封上写着“田佩芝小姐展”七个字,就把信封轻轻在桌沿上敲着道:“你们男子汉,实在是多事。人家添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一定要把她当作一位小姐。原来她只是赌钱,现在又让你们教会了她跳舞了。生活这样高,人家家中又多事……”李步祥拱拱手道:“大嫂子,这话你不要和我说,我根本够不上谈交际。这封信我也是不愿意带的。据老范说,这里面并不谈什么爱情。有一笔银钱的交涉,而且数目也不小。本来这封信是可以让老陶带来的,老陶下不了场,只好让我先送来了。谁知道她不在家。”

陶太太摇了两摇头道:“老陶赌得把家都忘了,昨天晚上出去,到这时候还是下不了场。输了多少?”李步祥道:“我并不在场赌,不知道他输多少。其实这件事,你倒不用烦心,反正你们逃难到四川来,也没有带着金银宝贝。赢了,他就和你们安家,输了,他在外面借债,偿还不了,他老陶光杆儿一个,谁还能够把他这个人押了起来不成?”

陶太太道:“这个我怕不晓得,但这究竟不是个了局吧?就像你李老板,也不是像我们一样,两肩扛一口,并没有带钱到四川来的,可是你夹上一只皮包终日在外面跑,多少有些办法,就说买黄金吧,恐怕你不买了二三十两。每两赚两万,你也搞到了五六十万。你看我们老陶,搞了什么名堂?……就是认到一班说大话的朋友。谈起来就是几十万几百万,谁看到钱在哪里?说他那个皮包,你打开来看,你会笑掉牙。也不知道是哪家关了门的公司,有几分认股章程留下,让他在字纸篓里捡起来,放在皮包里了,此外是十几个信封,两叠信纸,还有就是在公共汽车站上买的晚报。夹了那么个东西,跑起来多不方便。”

李步祥笑道:“我倒替老陶说一句,夹皮包是个习惯。不带这东西,倒好像有许多不方便。不但信纸信封,我连换洗衣服手巾牙刷,有时候都在皮包里放着的,为的是要下乡赶场,这就是行李包了。陶老板和我不同,他有计划将来在公司里找个襄副当当。我老李命里注定了跑街,只要赚钱,大小生意都做,不发财倒也天天混得过去。”

他这种极平凡的话,陶太太倒是听得很入耳。便问道:“李老板,我倒要请教你一下,你这行买卖,我们女人也能作吗?”李步祥摇了两摇头道:“没有意思,每天一大早起来,先去跑烟市。在茶馆楼上,人挤着人,人头上伸出钞票去,又在人头上抢回几条烟来,有时嗓子叫干了,汗湿透了,就是为了这几条烟。再走向百货商场,看看百货,兜得好,可以检点便宜,兜不着的就白混两个钟点。这是我两项本分买卖,每天必到的。此外是山货市场,棉纱市场,黄金市场,我全去钻。”

陶太太笑道:“你还跑黄金市场啦?”李步祥摇着头笑道:“那完全是叫花子站在馆子门口,看人家吃肉。可是这也有一个好处。黄金不同别的东西,它若是涨了价,就是法币贬了值,法币贬了值,东西就要涨价了。”

陶太太笑道:“什么叫法币贬了,什么叫黑市了,什么叫拆息了,以前我们哪里听过这些,现在连老妈子口里也常常说这些。这年月真是变了。我说李老板,我说真话,就是你刚才说的几个市场都得带我去跑跑,好吗?”李步祥揭下了头上的帽子来,在帽子底下,另外腾出两个指头搔着和尚头上的头发,望了她笑道:“你要去跑市场,这可是辛苦的事,而且没有得伯笙的同意,我也不敢带你出去跑。”

陶太太靠了桌子站着,低下头想了一想,点头道:“那就再说吧。希望你见着伯笙的时候,劝他今天不要再熬夜了,第一是他的身体抵抗不住。第二是家里多少总有点事情,你让我作主是不好,不作主也不好。”李步祥道:“这倒是对的,伯笙还没有我一半重。打起牌来,一支香烟接着一支香烟向下吸,真会把人都熏倒了。”

陶太太道:“拜托拜托,你劝他回来吧。”李步祥看她说到拜托两个字,眉毛皱起了多深,倒是有些心事。便道:“好的好的,我去和你传个信吧。现在还不到四点钟呢。我去找他回来吃晚饭吧。若是我空的话,我索性陪他回来,说不定还扰你一顿饭呢。”说毕,他盖着帽子走了。

陶太太听他说到要来吃饭,倒不免添了一点心事,立刻走到里面屋子里去,将屋角上的米缸盖掀起来看看。这在今日,她已是第二次看米缸里的米了。原来看这米缸里的米,就只有一餐饭的。陶太太看看竹簸箕里的剩饭,约莫有三四碗。自己带两个上学的孩子,所吃也不过五六碗,所差有限,于是买好了两把小白菜,预备加点油盐,用小白菜煮一顿汤饭吃。这时李步祥说要送陶伯笙回来,那就得预备煮新鲜饭了。米缸里现放着舀米的碗,她将碗舀着,把缸底刮得喀吱作响,舀完了,也只有两碗半米,这两碗半米,若是拿来作一顿饭,那是不够的。

她站在米缸边怔了一怔,也只好把这两碗半米都盛了起来放在一只瓦钵子里,端了这个钵子,缓步地走到厨房里去。他家这厨房,也是屋子旁边的一条夹巷。这里一路安着土灶、条板、水缸、竹子小橱。但除了水缸盛着半缸水而外,其余都是空的,也是冷冷清清的。为了怕耗子,剩的那几碗饭,是用小瓦钵子装着,大瓦钵子底下还放了两把小白菜。这样,对了所有的空瓶空碗,和那半缸清水,说不出来这厨房里是个什么滋味。

她想着出去赌钱的丈夫,无论是赢了或输了,这时口衔了半支烟卷,定是全副精神,都注射着几张扑克牌上。桌子面上堆着钞票,桌子周边,围坐着人,手膀子碰了手膀子,头顶的电灯,可能在白天也会亮起来。因为他们一定是在秘密的屋子里关着门窗赌起来的。屋子里烟雾缭绕,气闷得出汗,那和这冰冰冷的厨房,正好是相反的。

她想着叹了一口气,但也不能再有什么宽解之法,在桌子下面,把乱柴棍子找出来,先向灶里笼着了火,接着就淘米煮饭。这两件事是很快地就由她作完了。她搬了张方竹凳子,靠了那小条板坐着,望了那条板上的空碗,成叠地反盖着。望了那反盖的大钵子底上放着两把小白菜,此外是什么可以请客的东西都没有了。她将两手环抱在怀里,很是呆呆地同这夹道里四周的墙望着。

她对于这柴烟熏的墙壁,似乎感到很大的兴趣,看了再看,眼珠都不转动。她不知道这样出神出了多久,鼻子里突然嗅到一阵焦糊的气味,突然站起来,掀开锅盖一看,糟了,锅里的水烧干了,饭不曾煮熟,却有大半边烧成了焦黄色。赶快把灶里的柴火抽掉,那饭锅里放出来的焦味,兀自向锅盖缝里钻出来,整个小厨房,都让这焦糊味笼罩了,她也管不着这锅里的饭了,取一碗冷水,把抽放在地面上的几块柴火泼熄了,还是在那方竹凳子上坐着。

她想着在没有烧糊这锅饭以前,至少是饭可以盛得出来。现在却是连白饭都不能请人吃了,厨房里依然恢复到了冷清清的,她索性不在厨房里坐着了,到了屋子里去,把箱子里的蓄藏品,全都清理清理,点上一点。这让她大为吃惊,所有留存着的十几万元钞票,已一张没有,就是陶伯笙前几天抢购的四两黄金储蓄券,也毫无踪影。在箱子角上摸了几把,摸出几张零零碎碎的小票,不但有十元五元的,而且还有一元的。这时候的火柴,也卖到两元一盒,几百元钱,能作些什么事呢?就只好买盒纸烟待客吧?

她靠着箱子站定,又发了呆了,然而就在这时,听到陶伯笙一阵笑声,李步祥也随了他的声音附和着。他道:“你有那么些个钱输掉它,拿来作笔小资本好不好?”陶伯笙笑道:“没有关系。我姓陶的在重庆混了这么多日子,也没有饿死,输个十万八万,那太没有关系,找一个机会,我就把它捞回来了。喂!陶太太哪里去了?”当他不怎么高兴的时候,他就把自己老婆,称呼为太太的。

陶太太听了这口气,就知事情不妙,这就答应着:“我在这里呢。”她随了这话,立刻跑到前面屋子来。她见丈夫在一晚的鏖战之中,把两腮的肌肉,都刮削一半下去了,口里斜衔了大半支烟卷,人也是两手抱了西装的袖子,斜靠了桌子坐着的,不过他面色上并不带什么懊丧的样子,而且还是把眼睛斜看着人,脸上带了浅浅的笑容。他道:“我们家里有什么菜没有,留老李在这里吃饭,我想喝三两大曲,给我弄点下酒的吧。”

陶太太笑道:“那是当然,李先生为你的事,一下午到我们家来了两回了。”陶伯笙摸着桌子上的茶壶,向桌子这边推了过来,笑道:“熬夜的人,喜喝一点好的热茶,家里有没有现成的开水?我那茶叶瓶子里,还有点好龙井,你给我泡一壶来,可是热水瓶子里的水不行,你要给我找点开的开水。”

陶太太并没有说没有两个字,拿了茶壶,赶快到里面屋子里去找茶叶。小桌子上,洋铁茶叶瓶,倒是现成的,可是揭开瓶盖子来看时,只是在瓶底上,盖了一层薄薄的茶叶末。她微微地叹了口气,拿着茶壶,就直奔街对过一家纸烟店去。

这家纸烟店,也带卖些杂货,如茶叶肥皂蜡烛手巾之类。他们是家庭商店,老老板看守店面,管理帐目并作点小款高利贷。少老板跑市场囤货。少老板娘应付门市。有个五十上下年纪的难民,是无家室的同乡妇人。老老板认她是亲戚,由老老板的床铺整理,至于全店的烧茶煮饭,洗衣服,扫地,完全负责。所享的权利有吃有住,并不支给工钱。她姓刘,全家叫她刘大妈,不以佣工相待,也为了有这声尊称就不给她工钱。刘大妈又有位远房的侄子老刘,二十来岁,也是难民,老老板让他挑水挑煤挑货,有工夫,并背了个纸烟篮子跑轮船码头和长途汽车站。虽然也是不给工资,但在作小贩的盈余上,提百分之十五。哪一天不去作小贩,就不能提成,所以他每天在店里忙死累死,也得腾出工夫去跑。全家是生产者,生意就非常的好。他们全家对陶太太感情不错。因为她给他们介绍借钱的人,而且有赌博场面,陶伯笙准是在他家买洋烛纸烟。

陶太太走到他们店里来,先把手指上一枚金戒指脱下来,放在柜台上,然后笑道:“郑老板,我又来麻烦你了。朋友托我向你借一万块钱,把这个戒指作抵押。”那位老老板正在桌子上看帐,取下鼻子上的老花眼镜,走到柜台边来。他不看戒指,先就拖着声音道:“这两天钱紧得很,我们今天就有一批便宜货没钱买进。”他口里虽是这样说了,但对于这枚戒指,并不漠视,又把拿在手上的眼镜,向鼻子尖上架起,拿起那枚戒指,将眼镜对着,仔细地看了一看,而且托在手掌心里掂了几掂。

陶太太道:“这是一钱八分重。”老老板摇了两摇头,他在柜台抽屉里取一把戥子,将戒指称了约莫两三分钟,将眼镜在戥星上看了个仔细。笑道:“不到一钱七呢。押一万元太多了。”陶太太道:“现在银楼挂牌,八万上下,一八得八,八八六十四,这也该值一万二千元。人家可不卖,郑老板,你就押一万吧。”他沉吟了一会子,点了头道:“好吧。利息十二分,一月满期。利息先扣。”

陶太太看看这老家伙冬瓜形脸上,伸着几根老鼠胡子,没有丝毫笑容,料着没有多大价钱可讲,只好都答应了。老老板收下戒指,给了她八千八百元钞票。陶太太立刻在这里买了二两茶叶,一包纸烟。正好刘大妈提了一壶开水出来,给老老板泡盖碗茶。便笑道:“分我们一点开水吧?”郑老板道:“恐怕不多吧?现在烧一壶开水,柴炭钱也很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