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端本看那车子跑着,并不是回家的路,若是跟着后面跑,在繁华的大街上未免不像样子。他慢慢地移步向前,且到拍卖行里去探听着,于是放从容了步子,走进大门去。这是最大的一家拍卖行,店堂里玻璃柜子,纵横交错的排列着。重庆所谓拍卖行,根本不符,它只是一种新旧物品寄售所,店老板无须费什么本钱,可以在每项卖出去的东西上得着百分之五到十的佣金。所以由东家到店员,都是相当阔绰的。
魏端本走进店门去,首先遇到了一位穿西服的店员,年纪轻轻的,脸子雪白,头发梳得很光,鼻子上架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很像是个公子哥儿。魏端本先向他点了头,然后笑道:“请问,刚才来的这位小姐,买了什么去了?”那店员翻了眼睛向他望着,见他穿了灰布制服,脸上又是全副霉气,便道:“你问这事干什么?那是你家主人的小姐吗?”
魏端本听着,心想,好哇,我变成了太太的奴隶了。可是身上这一份穿着和太太那份穿着一比,也无怪人家认为有主奴之分。便笑道:“确是我主人的小姐。主人嘱我来找小姐回去的。”说到这里柜台里又出来一位穿西服的人,年纪大些,态度也稳重些,就向魏端本道:“你们这位小姐姓田,我们认得她的。她常常到我们这里来卖东西。前几天她在手上脱下一枚钻石戒指,在我们这里寄卖,昨天才卖出去。今天她来拿钱了。买主也是我们熟人,是永康公司的经理太太。你们公馆若要收回去的话,照原价赎回,那并没有问题。”
魏端本明白了,拍卖行老板,把自己当了奉主人来追赃的听差。笑道:“那是小姐自己的东西,她卖了就卖了吧。主人有事要她回去。不知道她向哪里去了。”那年纪大的店员向年纪轻的店员问道:“田小姐不是不要支票,她说要带现钞赶回歌乐山吗?”年轻店员点了两点头。那店员道:“你要寻你们小姐,快上长途汽车站去,搭公共汽车,并没有那样便利,你赶快去,还见得着她,不过你家小姐脾气不大好,我是知道的,你仔细一点,不要跑了去碰她的钉子。”
魏端本听到这些话,虽然是胸中倒抽几口凉气,可是自己这一身穿着,十分的简陋,那是无法和人家辩论的。倒是由各方面的情形看起来,田佩芝的行为,是十分的可疑,必须赶快去找着她,好揭破这个哑谜。这样地想了,开快了步子,又再跑回汽车站去。
究竟他来回地跑了两次,有点儿吃力,步伐慢慢地走缓了。到了车站,他是先奔候车的那个瓦棚子里去。这里有几张长椅子,上面坐满了的人,并不见自己的太太,再跑到外面空场子来,坐着站着的人,纷纷扰扰,也看不出太太在哪里。他想着那店友的话,也未必可靠,这就背了两手,在人堆里来回地走着。
约莫是五六分钟,他被那汽车哄咚哄咚的引擎所惊动,猛然抬头,看到有辆公共汽车,上满了客,已经把车门关起来了。看那样子,车子马上就要开走。车门边挂了一块木牌子,上写五个字,开往歌乐山。他猛然想起,也许她已坐上车子去了吧?于是两只脚也不用指挥,就奔到了汽车边。这回算是巧遇,正好车窗里有个女子头伸了出来,那就是自己的太太。他大声地叫了一句道:“佩芝,你怎么不回家?又到哪里去?”
魏太太没有想到上了汽车还可以遇到丈夫,四目相视,要躲是躲不了的。红了脸道:“我……我……我到朋友那里去有点事情商量,马上就回来。”魏端本道:“有什么事呢?还比自己家里的事更重要吗?你下车吧。”魏太太没有答言,车子已经开动着走了。
魏端本站在车子外边,跟着车子跑了几步,而魏太太已是把头缩到车子里去了。他追着问道:“佩芝,我们的孩子怎么样了?孩子!孩子!”
第十五回各有一个境界
魏端本先生虽是这样地叫喊着,可是开公共汽车的司机,他并不晓得,这辆汽车,很快地就在马路上跑着消失了。他在车站上呆呆地站了一阵子,心里算是有些明白:太太老说着要离婚,这次是真的实现了。她简直不用那些离婚的手续,径自离开,就算了事。太太走了就走了,那绝对是无可挽回的,不过自己两个孩子总要把他们找回来。
他站着这样出神,那车站上往来的人,看到他在太阳光下站着,动也不动,也都站着向他看。慢慢的人围多了,他看到围了自己,是个人圈子,他忽然省悟,低着头走回家去。他说不出来心里是一种怎样的空虚,虽然家里已经搬得空空的,可是他觉着这心里头的空虚,比这还要加倍。所幸家里的破床板,还是可以留恋的。他推着那条破的薄棉絮,高高地堆着,侧着身子躺下去。也许这天起来得过早,躺下去,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少时候,醒过来坐着,向屋子周围看看,又向开着的窗口看看,自言自语地说了句没意思,他又躺下了。这次躺下,他睡得是半醒,听得到大街上的行人来往,也听到前面冷酒店里的人在说话,可是又不怎样的清楚。几次睁开眼来,几次复又闭上。最后他睁开眼,看到屋梁上悬下来的电灯泡,已发着黄光,他就突然地一跳,又自言自语地道:“居然混过了这一天,喝茶去。”
他起身向外,又觉得眼睛迷糊,人也有些昏沉沉的,这又回身转来,拿了旧脸盆,在厨房里打了一盆冷水来洗脸。虽然这是不习惯的,脸和脑子经过这冷水洗着,皮肤紧缩了一下,事后,觉得脑子清楚了许多,然后在烧饼店里买了十个烧饼将报纸包着,手里捏了,直奔茶馆。这次没有白来,老远的就看到余进取坐在一张桌子边,单独地看报喝茶。魏先生当然和他同桌坐下。余进取只是仰着脸和他点了个头,然后又低下头去看报。
魏端本是觉得太饥饿了,么师泡了沱茶来了,他就着热茶,连续地吃他买的十个烧饼。余进取等他吃到第八个烧饼的时候,方才放下报来,这就笑道:“老兄没有吃饭吧?我看你拿着许多烧饼,竟是一口气吃光了。”魏端本道:“实不相瞒,我不但没有吃晚饭,午饭也没有吃,早饭我们是照例免了的。”
余进取将手上的报纸放在桌沿上,然后将手拍了两下,叹道:“老兄,你的生活太苦了,这样下去,你这样维持生活,再说,你有家属的人,太太也不能永远住在亲戚家里,她肯老跟你一样,每日只吃几个烧饼度命吗?”魏端本道:“那是当然。离乱夫妇,也管不了许多,大难来到各自飞跑。”说着,他连续地把那剩余的两个烧饼吃了,然后,端起盖碗来,咕嘟了两口热茶。
余进取道:“我劝你还是找点小生意作吧,不要相信那些高调,说什么坚守岗位。”魏端本道:“我当然不会相信这些话,而且我根本也没有岗位。”余进取道:“你能那样想,那就很好。你看这报上登着这物价的行市,上去了就不肯下来,纵然有跌,也是涨一千跌五十,连一成也不够。你不要相信什么管制统制的话,譬如黄金官价现定三万五一两,官家可不肯照这行市二两三两的卖现金给你。你要买,是六个月以后兑现的黄金储蓄券,或者是连日期都没有的期货,而且那是给财神爷预备的,我们没有这分希望。我们只有作点儿小生意买卖吧,反正什么物价,也是跟了黄金转。你看今天的晚报。”说着,他将手指着晚报的社会新闻版。
魏端本看那手指的所在,一行大字题目,载着七个字:“金价破八万大关。”他心里想着,原来余先生天天看晚报上劲,他所要知道的,并不是我们的军队已反攻到了哪里,而是金价涨到了什么程度。像他这样一个天天坐小茶馆的人,有多少钱买金子,何必这样对金价注意?他是这样想着,而余先生倒是更是表现着他对金价的注意。他已把那张晚报重复地捧了起来,就在那昏黄的灯光向下看。
魏端本笑道:“余先生,我倒有句话忍不住要问你了。你大半时间在乡下的,在乡下打听不到金价,我们要根据这金价作生意,那怎样地进行呢?”他含笑道:“作生意的人,无论住在什么地方,消息也是灵通,就以我住的歌乐山而论,那周围住的金融家,政治家,数也数不清,在他们那里就有消息透出来。”
今天听到歌乐山这个名词,魏端本就觉得比往日更加倍的注意。这就问道:“歌乐山的阔人别墅很多,那我是知道的,好像女眷们都不在那里。”余进取道:“你这话正相反。别墅里第一要安顿的就是好看的女人。有眷属的,当然由城里疏散到乡下去。没有眷属的,他们也不会让别墅空闲着。你懂这意思吗?那里也可以凑份临时家眷啦,有钱的人何求不得?”他说着话,不免昂起头来叹了口气。
这话像是将大拳头在魏先生胸口上打了一下,他默默地喝着茶,有四五分钟没有作声。他脸上现出了很尴尬的样子,向余进取笑问道:“你几时回歌乐山去?”余进取见他脸上泛起了一些红色,以为他是不好意思。这就向他笑道:“我本来打算后天回去。不过我来往很便利,我可以陪同你明日到歌乐山去,给你把那工作弄好。抄文件这苦买卖,现在没有人肯干,你随时去都可以成功,是我先提议的,你有什么不好开口的呢?”
他根本没有了解魏端本的心事,魏先生苦笑了一笑,又摇了两摇头道:“朋友,我落到现在,还有什么顾忌,而不愿开口向人找工作吗?我心里正还有一件大事解决不了,我想找个人商量商量。这人也许在歌乐山。所以我提到下乡,我心里就自己疑惑着,是不是和那人见面呢?”余进取笑道:“大概你是要找一位阔人。”魏端本道:“那人反正比我有钱。我知道今天她就卖了一只钻石戒指。”余进取道:“是个女人?”
魏端本也没有答复他这话,自捧起盖碗来喝茶。他向旁边桌子上看去,那里正有两个短装人,抱了桌子角喝茶,其间一个不住的向这边桌子上探望。魏端本心想,什么意思?我那案子总算已经完了,他老是看着我,还有人跟我的踪吗?就在这时,一位穿粗哔叽中山服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下面可是赤脚草鞋。头上戴了顶盆式呢帽子,走进了茶馆,也不取下。这就听到送开水的么师叫着,刘保长来了。那个短装人,就仰向前道:“保长,我正等着你呢,一块儿喝茶吧。”刘保长笑道:“要得吗!罗先生多指教。洪先生倒是好久不见,听说现在更发财了。”那个姓罗的,就拉了保长到更远的一张桌子上去了。魏端本想着,这事奇怪,简直是计算着我。我可以不理他。法院已经把我取保释放了,还会再把我抓了去不成?而且我恢复自由,天天为了两顿饭发愁,根本没有什么行动可以引人注意的。这就偏过脸去和余进取谈话。余先生心里没事,也就没有注意往别张茶桌上看。看了他那份尴尬的样子,倒十分地同情他,就约了次日早晨坐八点钟第二班通车到歌乐山去。
魏端本说不来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像是空****的,觉得什么希望都没有了。好像有千种事万种事解决不了,把五脏都完全堵塞死了。他出了茶馆,走到自己家的冷酒店门口,他又停住了脚,转着身向大街上走。他看到那个绸缎百货店窗饰里灯彩辉煌,心里就骂着:这是战时首都所应有的现象吗?走到影院门口,看到买电影票子的,也是排班站了一条龙,他心里又暗骂着:这有买黄金储蓄券那个滋味吗?看到三层楼的消夜店,水泥灶上,煮着大锅的汤团,案板上铺着千百只馄饨,玻璃窗里,放着薰腊鱼肉,仿佛那些鱼肉的香味都由窗缝子里射了出来,那穿西装的人,手膀上挽了女人,成对地向里面走。他心里想着:这大概都是作生意的人吧。这世界是你们的,你们囤积倒把,有了钱就这样的享受。我们不过挪用几个公款,照规矩去作黄金储蓄,这有什么了不得,而自己就为这个坐了牢了。天下事,就这样不平等?我要捡起一块砖头来,把这玻璃窗子给砸了。
他想到这里,咬着牙,瞪了眼睛望着。身后忽然有人叫道:“魏先生,你回来了。”他回头看时,正是邻居陶伯笙,他站在人行路上,身子摇摇晃晃的,几乎是要栽倒,虽是不曾说话,那鼻子里透出来的酒味,简直有点让人嗅到了要作呕。便答道:“我回来好几天了。老没有看到你。你们都到哪里去了?”陶伯笙两手一拍道:“不要提,赌疯了。”
他说这话时,身子前后摇**着,几乎向魏端本身上一栽。他道:“陶兄,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吧。”陶伯笙摇了两摇头道:“我不回去。我不发财,我不回去。要发财,也不是什么难事。实不相瞒,我已经兜揽得了一笔生意。我陪人家到雷马屏去一道,回来之后,他们赚了钱,借一笔款子我作生意。我……”说着,他身子向前一歪,手扶了魏端本的肩膀,对他耳朵边,轻轻地道:“雷波这一带,是川边,出黑货,黑市带来脱了手,我们买黄的。”
魏端本立刻将他扶着,笑道:“老兄,你醉了。大街之上,怎么说这些话。”他站定了,笑道:“没关系,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今天晚上有个局面,再唆哈一场,赢他一笔川资。回去我是不回去的了。我已经知道,我女人在医院里输血,换了钱买米,我男子汉大丈夫,还好意思回家去吃她的血吗?今天晚上赢了钱,明天请你吃早点。”他说着这话,抬起一只手在空中招了两招,跌跌撞撞,在人丛中就走了。走了十来步,他又复身转来,握了魏端本的手道:“我们同病相怜。我太太瞧不起我,你太太也瞧不起你,我太太若有你太太那样漂亮,那有什么话说,也走了。你太太的事,我知道一点,不十分清楚,谁让你不会作黄金生意呢?”他说了这话,伸手在魏端本肩上拍了两下,那酒气熏得人头痛。
魏端本赶快偏过头来,咳嗽了两声,回过头来时,他已走远了。魏端本听了这话,心里是格外地难过。回家的时候,正好在门口遇到陶太太,她左手上提了一只旅行袋,右手扶一根手杖。魏端本道:“你这样深夜还出门吗?”她道:“你不看我拿着手杖,我是由外面化缘回来。”他道:“化缘?这话怎么说?”她叹了口气道:“老陶反对我劝他戒赌,他有整个礼拜不回来了。我知道他无非是在几个滥赌的朋友家里停留下了,那也只得随他去吧。他不回来,我倒省了不少开支。我现在自食其力,在亲戚朋友那里,不论多少,各借了一点钱,有凑一万八千的,也有千儿八百的,装了这一袋零票碎子,从明天起,我出去摆个纸烟摊子。我倒要和他争一口气。”
魏端本听了这话,就没有敢提陶伯笙的话。不过陶伯笙说是同病相怜,却不解何故。他呆站着望了陶太太,不能作声。陶太太倒怪不好意思的,悄悄地走了。
魏端本将陶家夫妇和自己的事对照一下,更是增加了感慨,也懊丧地走回家去。卧室门是开的,电灯也亮了,他心想:出门的时候,是带着房门的,难道又是野狗冲进去了?可是野狗也不会开电灯。因此进房之后,不免四处张望,见方桌上放了一封信,上写魏端本君开拆,那信封干净,墨汁新鲜,分明是新写的。赶快拿起信来,将信笺抽出来看,倒只有一张信纸,并无上下款。信纸上写:
你太太在外边,行同拆白,骗了友人金镯,钻石,衣料多件,又窃去友人现款三百万元之多。听说你要下乡去找她,那很好。你告诉她,偷骗之物,早早归还,还则罢了。如其不然,朋友决不善罢甘休。阁下也必须连带受累。请将此信,带给她看,她自知写信者为谁也。
信后画了一把刀,注着日子,并无写信人具名。魏先生拿了这纸信在手上,只管周身发抖。眼看了这纸上的字都像虫子一样,只管在纸上爬动。他将信放下,人向床铺上横倒下去,全身都冒着冷汗。
他前后想了两三小时,最后,他自己喊出了个“罢”字,算是结论,而且同时将床铺捶了一下。他当然又是一晚不曾睡好。不过他迷糊着睡去,又醒来之后,却是听到一片的嘈杂市声。在大街上寄居的人,这点可告诉他是时间不早了,他跳下床来,首先到前面冷酒店里去打听了一下时间,业已八点。他匆匆地收拾了十五分钟,立刻带了一个包袱,奔上汽车站。
又是个细雨天,满街像涂了黑浆,马路两边,纸伞摆着阵势,像几条龙灯,来往乱钻。穿过两条街,在十字路口,有个惊奇的发现。陶太太靠着一家关闭着店门的屋檐,坐在阶石上,身边立着一个白木支脚的纸烟架子,其上摆满了纸烟盒。她身上穿件旧蓝布罩衫,左鼻子上架了一副黑眼镜,两手撑起一把大雨伞,然而她衣服的下半截,已完全打湿了。在那副黑眼镜上,知道她是不愿和熟人打招呼的,自也不必去惊动她了。
他又是低了头走着。有人叫道:“魏先生,也是刚出门,我怕我来迟了,你会疑心我失约的。”说话的,正是余进取,他是由一家银楼出来。魏端本道:“余先生买点金子?”他低声笑道:“我买什么金子?我有这么一个嗜好,若是在城里的话,我总得到银楼里去看看黄金的牌价。银楼是重庆市上的新兴事业,几乎每条街上都有银楼,我随便走到哪里,都可以看看黄金的牌价。在这点上,倒让我试出了银楼业的信用,这倒是一致的,任何大小银楼,牌价倒是一样。”魏端本满腹都是愁云惨雾,听了他这话,倒禁不住笑了出来。
却喜是阴雨天,下乡人少,到了车站,很容易地买到了车票。上车之后,魏端本又发现了一个可注意的人,便是昨晚在茶馆里向保长说话的罗先生。他紧跟在后面,走上了车子,就找个座位坐了。魏端本看他一眼,他也就回看了一眼。魏端本心里想着,难道我还值得跟踪?好在自己心里是坦然的,就让他跟着吧。
他默然地和余进取坐在车子角上。但是姓余的却不能默然,一路都和他谈着物价黄金。魏端本只是随声附和,并没有发表意见。余进取也就看到了他一点意思,把话转了一个方向。因道:“你的工作没有问题,不必发愁。为了安定你的心事起见,下车之后,我就带你去见何处长。本来这事无须去见这高级长官,不过他这个人倒也平民化,你和他谈过了,给他一个好印象,也许有升迁的机会。”魏端本只是道谢着。
十二点钟,车子到了歌乐山。余进取是说了就办,下车之后,将彼此带的东西,存在镇市上一家茶馆里,就带了魏端本向何处长家来。离开公路,由山谷的水田中间,顺了一条人行小路,走上一个小山丘。那山丘圆圆的,紧密着生了松槐杂树,有条石砌的坡子,在绿树里绕着山麓上升。这个日子,正是杜鹃花盛开的时候,树底下,长草丛中,还有石砌缝子里,一丛丛的杜鹃花红得像在地面上举着火把。这时细雨已经定止了,偶然有风经过摇着树枝,那上面的积水,滴卜滴卜,打在石坡上作响。
魏端本道:“在这个地方住家真好,这里是没有一点火药味的。”余进取笑道:“我们得发财呀,发了财就可以有这种享受了,所以我脑子里昼夜都是一个经营发财的思想。这个大前提不解决,其余全是废话。有人笑我财迷,你就笑我吧。他们没有知道这无情的社会,是现实不过的,没有钱还谈什么呢。”
魏端本还想答应他这话,隔了树林子,却被风送来一阵女人的笑语声。这是快到何处长的家了,大家就停止了谈话。顺石路,穿过了树林,是个小山谷。四周约有三四亩大的平地,中间矗立着三幢小洋楼。洋楼面前,各有花圃,正有几个男女在花圃中的石板路上散步。其中有个穿中山服的汉子,余进取收着雨伞,站定了向他一鞠躬,叫着何处长。魏端本只好远远地站住了。可是,这让他大大地惊奇一下。
何处长后面,站着两个女人,手挽手地花看风景。其中一位穿蓝花绸长衫的烫发女郎,就是自己的太太。她似乎没有料到丈夫会到这里来,还在和那个挽手的女人说笑。她道:“何太太,你昨晚上又大大地赢了一笔,该进城请客了。处长什么时候去呢?搭公家的车子去吧。”
魏端本料着那位太太,就是处长夫人,自己正是求处长赏饭吃而来,怎好去冲犯处长夫人的女友,就没有作声。余进取已是抢先两步走到处长面前去回话。何处长听过他介绍之后,点了两点头。余进取回头向魏端本招着手道:“韩先生你过来见处长。”这是早先约好了的。魏端本这三个字为了黄金案登过报,不能再露面,他改叫着韩新仁了。
这声叫喊,惊动了魏太太回过头来,这才看清楚了是丈夫来了。她脸色立时变得苍白,全身都微微地抖颤着。何太太握了她的手道:“田小姐,你怎么了?”她道:“大概感冒了,我去加件衣服吧。”说毕,脱开何太太的手,就走到洋楼里面去了。魏端本虽然心里有些颤动,但他已知道自己的太太完全变了,这相遇是意外,而她的态度却非意外,也就从从容容走到何处长面前回话去。当然,这在他两人之外,是没有人会知道当前正演着一幕悲喜剧的。
第十六回你太残忍了
这位何处长倒的确是平民化,看到魏端本走了过去,他也伸着手,和他握了一握。然后笑道:“韩先生,我们这抄写文件,是个机械而又辛苦的工作,你肯来担任,我们欢迎。不过我们有相当的经验,往日来抄写的雇员,往往是工作个把月,就挂冠不辞而去。新旧衔接不上,我们的事情倒耽误了。我们希望韩先生能够多作些日子。”
魏端本在这个时候,简直是方寸已乱。但他有一个概念,这个地方,决不能多勾留,可是何处长和他这么一客气,他拘着面子倒是不好有什么表示了,只是连连地说了几遍是。
何处长又道:“我们办公的地方,离这里也不远,有什么不了解的地方,你可以问李科长。李科长如不在办公室里,你径直来问我也可以,余先生索性烦你一下,你引他去见一见李科长去。”余进取当然照着何处长的指示去办。
魏端本跟到办公处。见过那李科长,倒也是照样地受着优待。他那不肯在这里工作的心思,也就只得为这份优待所取消。
这个办公地点,自然是和那何处长公馆的洋楼不可同日而语。这里是靠着山麓盖的一带草房,木柱架子,连着竹片黄泥石灰糊的夹壁。因为是夹壁,所以那窗户也不能分量太重,只是两块白木板子,在直格子里来回的推拉着,不过窗外的风景,还不算坏,一片水田,夹在两条小山之中。这小山上都高高低低长有松树,这个日子,都长得绿油油的。水田里的稻子长着有两三尺高,也是在地面上铺着青毡子。稍远的地方,有两三只白色的鹭鸶在高的田埂上站着。阴阴的天气,衬托着这山林更显者苍绿。
这里李科长为了使他抄写工作不受扰乱起见,在这一带屋子最后的一间让他工作。这里有一位年老的同事,穿一件旧蓝布大褂,秃了一个和尚头。头发和他嘴上的胡子一样,是白多黑少,架了一副大框老花眼镜,始终是低头抄写。仅是进门的时候李科长和他介绍这是陈老先生,而且声明着,他是个聋子。这样事实上还等于他一人在此工作,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一张白木小桌子,靠窗户摆着,上面堆了文具和抄件。
魏端本和陈老先生,背对背各在窗户下抄写,抄过两页,送给李科长看了,他对于速率和字体,认为很满意,就吩咐了庶务员,给他在职员寄宿舍里找了一副床铺,并介绍他加人公共伙食团。他虽对于这个工作非常的勉强,可是人家这份温暖,却不好拒绝。
到了黄昏时候,余进取又给他在茶馆里把包裹取来,并扛了一条被子来,借给他晚上睡眠,而且悄悄地还塞了几千钞票在他手上当零用。魏先生在这多方面的人情下,他实在不能说辞谢这抄写工作的话。
当晚安宿在寄宿舍里,乃是三个人共住的一间屋子,另外两位职员,他们是老同事,在菜油灯光下,斜躺在床铺上谈天。魏端本新到此地,又满腹是心事,也只有且听他们的吧,他们由天下大事谈到生活,再由生活谈到本地风光。
一个道:“老黄呀,我们不说乡下寂寞,今天孟公馆里就在开跳舞会呀。老远望见孟公馆灯火通明,那光亮由窗户里射出来,照着半边山都是光亮的。我一路回来,看到红男绿女,成双作对向那里走。”又一个道:“我们何处长太太一定也加入这个跳舞会的。”那个道:“一点不错。她还带了两位女友去呢,什么甜小姐咸小姐都在内。她可是和我们何处长脾胃两样。”
魏端本听到田小姐这个名称,心里就是一动,躺在**,突然地坐了起来,向这两位同事望着。人家当然不会想到这么一位穷雇员和摩登小姐有什么关系。其中一位同事,望了他道:“韩先生,你不要看这是乡下。由这向南到沙坪坝,北到青木关,前后长几十公里,断断续续,全是要人的住宅。你要听黄色新闻,可比重庆多呀。”
魏端本也只微笑了一笑,并没有答应什么话,不过这些言语送到他耳朵里,那都觉得是不怎么好受的;他勉强地镇定着自己的神志,倒下床铺去睡了。
从次日起,他且埋下头去工作,有时抽出点工夫,他就装成个散步的样子,在到何处长公馆的小路上徘徊着。他想:自己太太若还是住在何公馆,总有经过这里的时候。他这个想法,是没有错误的。在一周之后,有一下午,他在那松树林子里散步的时候,有两乘滑竿,由山头上抬了下来。滑竿上坐着两个妇人,后面那个妇人是何处长太太,前面那个妇人,正是自己太太田佩芝。
只看她身上穿花绸长衫,手里拿着亮漆皮包。坐在滑竿上跷起腿来,露着两只玫瑰紫皮鞋和肉色丝袜子,那是没有一样穿着,会比摩登女士给压倒下来的。自己身上这套灰布中山服,由看守所里出来以后,曾经把它洗刷了一回,但是没有烙铁去烫,只是用手摩摩扯扯就穿在身上的。现在又穿了若干日子,这衣服就更不像样子了。他把自己身上的穿着,和坐在滑竿上太太的衣服一比,这要是对陌生的人说,彼此是夫妇,那会有谁肯信呢?他这么一踌躇,只是望着两乘滑竿走近,说不出话来。
下坡的滑竿,走得是很快的,这山麓上小路又窄,因之魏端本站在路头上,滑竿就直冲了他来。重庆究竟还是战都,谈不到行者让路那套。在旧都北平,请人让路,是口里喊着借光您哪。在南京新都,就直率地叫着请让请让。重庆不然,叫让路是两个手法。一种恐吓性的地着:开水来了,开水来了。一种是命令式地喊着两个字:左首!他那意思,就是叫前面的人站到左首去。初到此地的人,若不懂得这个命令而给人撞了,那不足抗议的。
当时抬着魏太太的滑竿夫,也是命令着魏先生左首。魏先生虽想和他太太说话,先让了这气势汹汹的滑竿夫再说。他立刻张着路边的一棵松树,闪了过去。那滑竿抬走得很快,三步两步就冲过去了。呆坐在滑竿上的魏太太,眼光直射,并无笑容,更也没有作声。接着是后面何太太的滑竿过来了。她在滑竿上,倒是向他点了个头,笑道:“韩先生你出来散步,对不起。”她说着这话,滑竿也是很快地过去了。魏端本不知道这声对不起,她是指着没有下滑竿而言呢?还是说滑竿夫说话冒犯。这也只有向了点个头回礼。
滑竿是过去了,魏端本手扶了松树,不由得大大地发呆。向去路看时,魏太太坐在前面那乘滑竿上,正回头来向着何太太说话。对于刚才在路上顶头相遇的事情,似乎没有介意。他想着:何太太倒是很客气的,还叫他一声韩先生。不过她既叫韩先生,是确定自己姓韩。纵然田佩芝承认是魏太太,这也和姓韩的无干。在这里工作,把名字改了也就行了,一时大意,改了姓韩,却不料倒给了太太一个赖帐的地步。看这两乘滑竿,不像是走远路的,也许他们又是赴哪家公馆的赌约去了。
他怔然地站了一会,抬起头来向天上望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随手摘了一支松桠,低了头缓缓地走回办公室去。他看到那位聋子同事,正低了头在抄写,要叫他时,知道他并听不到,这就向他作了个手势,彼此各点了两点头,也就自伏到桌上的去抄写文件。
他好在是照字抄字,并不用得去思索。抄过了两页书,将笔一丢,两手环抱在怀里向椅子背上靠着,翻了两眼向窗子外青天白云望去。呆望了一会,心里可又转了个念头,人家约了自己来抄写文件的,食住都是人家供给,岂能不和人家作点事,叹了口气,又抄写起来。
当天沉闷了一天,晚上又想了一宿,觉得向小路上去等候太太,那实在是一件傻事。看到了田佩芝,也不能带她走,至多是把她羞辱一场,而自己又有什么面子呢?于是次日早上起来,倒是更努力地去抄写。正是抄得出神时候,却听到隔壁墙啪啪地敲了两下。当时虽然抬头向外望了一眼,但是并没有人影,还是低头去抄写。只有几分钟的工夫,那夹壁又拍了几下响,只好伸着头由窗子缝里向外看了去。
这一看,不免让他大吃一惊,正是三度见面不理自己的太太。他呆着直了眼睛,说不出话来。魏太太倒还是神色自然,站在屋檐下向他招招手道:“你出来我和你说几句话。”魏端本匆遽之间也说不出别的,只答应了好吧两个字。他看看那位聋子同事,并没有什么知觉,就开了屋门跑出去。
魏太太看到他出来,首先移步走着,一方面回过头来向他道:“这里也不是谈话的地方,你和我到街上谈谈吧。”魏端本没说什么,还是答应她好吧两个字,跟着她身后,踏上穿过水田平谷中间的一条小路,这里四周是空旷的,可以看到周围很远。魏太太就站住脚了。她沉住了脸色,向丈夫道:“端本请你原谅我,我不能再和你同居下去了。”魏端本笑道:“这个我早已明白了。不是我看见你和何太太在一处,我自惭形秽,都没有和你打招呼吗?”
魏太太点了头道:“这个我非常感谢你。唯其如此,所以我特意来找你谈话。”说着,她将带着的手提皮包打开,取出一大叠钞票,拿在手上,带了笑容道:“我知道你已经失业了。可是你干这个抄写文件的工作,怎么能救你的穷?你抄着写着,也不过是混个三餐一宿,反是耽误了你进取的机会,这里有三十万元钱,我送给你作川资,我劝你去贵阳,那里是旧游之地,你或者还可以找出一点办法来。”魏端本笑道:“好哇!你要驱逐我出境。不过你还没有这个资格。”说着,昂起头来,哈哈大笑。
魏太太手上拿了那一大叠钞票,听着这话,倒是怔住了,于是板住了脸道:“姓魏的,你要明白,我们只是同居的关系,并没有婚约。谁也不能干涉谁,就算我们有婚约,你根本家里有太太,你是欺骗人的骗子。你敢在这地方露出真面目,来和我捣乱吗?你这个贪污案里的要犯,人家知道你的真名实姓,就不会同情你。”
魏端本道:“这个我都不和你计较,你爱骂我什么就骂我什么。我是让金钱引诱失足在前,你是让金钱引诱你正在失足中,喊叫出了,你我都不体面。你离开我就离开我吧,我毫不考虑这事。我已经前前后后,想了多天了。我来找你,有两件事。第一件是我两个孩子你放在哪里,你得让我带了回去。小孩子没有罪过,我不愿他们流落了。”
魏太太道:“两个孩子,我交给杨嫂了。在这街边上租了人家一间屋子,安顿了他们,这个你可以放心。”魏端本道:“为什么你不带在身边?”魏太太道:“这个你不必过问,那是我的自由,我问你第二件什么事?”
魏端本可笑道:“你不说我是要犯,是骗子吗?别人也这样地骂你,可说是无独有偶了。你不妨拿这封信去看看,这是人家偷着放在我屋子里桌上让我带来的。”说着,在衣袋里掏出那封匿名信递了过去。魏太太看他这样子,是不接受那钞票。她依然把钞票收到皮包里面去,然后腾出手来,将这信拿着看。
她看了之后,身子是禁不住地突然抖颤一下,夹在肋下的皮包,就扑通地落在地上。魏端本并不去和她拾皮包,望了她淡淡地笑道:“那何必惊慌失措呢?人家的钞票和钻石,也不能无缘无故地落在你手上,你把对付我这种态度来对付别人也就没有事了。”
魏太太将那信三把两把扯碎了,向水田里一丢,然后弯腰把皮包捡了起来。淡淡地笑道:“你这话说对了,钞票,钻石,金子,那也不能够无缘无故地到我手上来。我并不怕什么人和我算帐。这件事我自有方法应付,也决不会连累到你。”魏端本道:“我打听打听,你为什么把钻石戒指卖了?”她道:“那还有什么不明白?我赌输了。”
魏端本道:“你还是天天赌钱?”她笑道:“天天赌,而且夜夜赌。我赌钱并不吃亏,认识了许多阔人的太太。我相信我要出面找工作,比你容易得多,而且我现在衣食住行,和阔人的太太一样,就是赌的关系。”魏端本道:“既然如此,各行其是吧,不过我的孩子,你得交还给我。你若割离了我的骨肉,我也就顾不得什么体面不体面,那我就要喊叫出来了。”他说着这话时,可就把两手叉了腰,对她瞪了大眼望着。
魏太太道:“不用着急,你这个要求,并没有什么难办的,我答应你就是了。”魏端本道:“事不宜迟,你马上带我去看孩子。”魏太太道:“你何必这样急,也等我安排安排。”魏端本道:“那不行。你现在是闲云野鹤的身子,分了手我到哪里去找你。你现在就带我去。”他说着话时,两手叉腰更是着力,腰身越发挺直着。
魏太太四周观望,正是无人,她感觉到在这里和他僵持不得,这就和缓着脸色向他微笑道:“你既然对我谅解,我也可以答应你的要求的。不必着急,我们一路走吧。”魏太太说完了,就向前面走。魏端本怕她走脱了,也是紧紧地跟着。他也是看到四顾无人,觉得这个女人心肠太狠,很想抓住她的衣服,向水田里一推。他咬着牙望了她的后影几回想伸出手来,可是他终于是忍住了。
慢慢地向前,已将近公路,自更不能动手,也就低了头和她同走到歌乐山的街上来。可是到了这里,魏太太的步子就走缓了,她不住地停着步子小沉吟一下,似乎是在考虑着什么。魏端本也不作声,且看她是怎样的交代。这时,迎面有三个摩登妇女走来。其中一个跑步向前,伸手抓住魏太太的手,笑道:“好极了,我们正要去找你,就在这里遇着了。我家里来了几位远客,请你去作陪。”
魏太太道:“我有点事,迟一小时就到,好不好?”那妇人笑道:“不行不行!你不去,就要答应别家的约会了。”说着,她将声音低了低道:“听说你昨天又败了。”魏太太没有答复,只点了两点头。她道:“既然如此,你应该找个翻本的机会呀!今天在场的人,就有昨天赢你钱的人,你不觉得这是应该去翻本的吗?”说着,拖了魏太太就走。
她回头看魏端本时,见他将两手环抱在怀里,斜伸了一只脚,站在路头上,脸上丝毫没表情,只是呆了眼睛看人。魏太太就向女友道:“一小时以内,我准到。我城里的亲戚来了,让我引他去看看几家亲戚。我仅仅是作个引导,一会儿就可以了事。”那妇人将嘴向魏端本一努道:“那是你们亲戚?”她道:“不是。我们亲戚在前面等着,这是亲戚家里的同乡。”那妇人道:“好吧,让你去吧,我等你吃饭。你若是不来,以后我们就不必同坐着桌子了。”说毕,撒了手,魏太太就赶快地走开。
魏端本也只有无声地冷笑着,跟了走。魏太太已不愿意走街上了,看到公路旁有小路,立刻转身走上了小路。魏端本在后面叫道:“田小姐,你可不能开玩笑,说了在街上,怎么又走到街外去了呢?”她道:“我总得把你带到,你何必急呢。”说着她却是挑了一条和公路作平行线的小路倒走回去,终于是在歌乐山背街一个小茶馆的后身站住了脚,魏端本正疑惑着她是什么骗局,忽然听到有小孩子叫唤爸爸的声音。
在泥田埂上,两个小孩子跑了过来。两个小孩,全打了赤脚,小娟娟的头发蓬得像只鸟窠。天气已经是很暖和了,她下身虽是单裤,上身还穿着毛绳褂子,而这毛绳褂子在袖口上,全已脱了结,褂穗子似的坠出很多线头。小渝儿呢,和尚头上的头发长成个毛栗蓬,身上反是穿了姐姐的一件带裙女童装。裙半边拖靠了脚背。他们满身全是泥点,小渝儿脸上也糊了泥。两人手上各拿了一把青草。
小渝儿好久没有看到父亲了,见了魏端本,直跑到他面前来,魏端本看见男孩子的小圆脸,又黄又黑,下巴颏也尖了,已是瘦了三分之一。他将手摸着孩子的头,叫了一声孩子,嗓子哽了,两行眼泪直流下来。小娟娟似乎受到过母亲的教训,看到母亲那一身花绸衣服,她没有敢靠近,站在父母中间,将一个小手指头送到嘴里抿着。魏端本向她招招手,流着泪连叫几个来字。孩子到了身边,他蹲在地上,一手搂着一个问道:“你们怎么在田里玩泥巴?杨嫂哪里去了?”小娟娟道:“杨嫂早走了。爸爸没有叫她来吗?”
魏端本望了魏太太道:“这是怎么回事?”魏太太道:“我们家散了,还要女佣人干什么?这两个孩子,我托一个养猪的女人养了。”魏端本道:“那也好,把孩子当猪一样的养。你只知道自己享受,你把孩子糟蹋到这样子。你太残忍了。”魏太太道:“是我残忍吗?我倒要问你,这养孩子的责任是该由父亲负担呢?是该由母亲负担?你自己没有拿出一文钱来养活孩子,你说什么残忍不残忍的风凉话?”
魏端本道:“废话也不用多说。今天是来不及了。我今天向这何处长告辞,明天我带了孩子走,你把那个养猪的女人叫来,我们三面交代清楚。”说着,泥墙的小门里,走出一位周身破片的女人,先插言道:“小娃儿的老汉来了唉?要带起走,我巴不得。饭钱我不能退回咯。”
魏端本道:“那是当然。我这孩子不是你带着,也许都饿死了,我这里有点钱,算是谢礼。”说着,在身上掏出几张钞票,塞到她手上。点个头道:“再麻烦你一下。晚上你弄点水给我孩子洗个澡,梳梳头发,我明天早上来带他们走。若是我身上方便的话,我明天再送你一点钱。”那女人接着钱笑道:“这话我听得进,要像是这位小姐,一次丢了几个饭钱,啥子不管,我就懒得淘神。娃儿叫她妈,她又说是亲戚的娃儿。是浪个的?”魏端本苦笑着向太太道:“这也是我的风凉话吗!”她脸色一变,并不答复,扭转身就跑了。
第十七回屡败屡战屡战屡败
魏太太在这个环境中,她除了突然的跑开,实在也没有第二个办法。她固然嫌着两个孩子累赘,她也更讨厌这穷丈夫扫了她的面子。她走开以后,魏端本和孩子们要说什么话可以不管。因为那些背后说的闲话,人家可以将信将疑的。她把这个问题抛到了脑后,放宽了心去赴她的新约会。
那个在街镇上相遇的女人,是这附近有钱的太太之一,她丈夫是个公司的经理,常常坐着飞机上昆明。有时放宽了旅程索性跑往国外。这一带说起她的丈夫刘经理,没有人不知道的。刘经理有一部小坐车,每日是上午进城,下午回家。有时刘经理在城里不回家,汽车就归她用。歌乐山到重庆六七十公里,刘太太兴致好的时候,每天迟早总有一天进城,所以她家里的起居饮食,无城乡之别,因为一切都是便利的。他家也就是为了汽车到家便利的原故,去公路不远,有个小山窝子,在那里盖了一所洋房。城里有坐汽车来的贵宾,那是可以到她的大门里花圃中间下车的。
魏太太对于这样的人家,最感到兴趣。她走进了那刘公馆的花圃,就把刚才丈夫和儿子的事,忘个干净了。那主人刘太太,正在楼上打开了窗户,向下面探望,看看她来了,立刻伸出手来,向她连连地招了几下。笑道:“快来快来,我们都等急了。”魏太太走到刘家楼上客厅里,见摩登太太已坐了六位之多。
三位新朋友,刘太太从中一一介绍着,两位是银行家太太,一位是机关里的次长太太,那身份都是很高的。不过她们看到魏太太既长得漂亮,衣服又穿得华丽,就像是个上等人,大家也就很愿意和她来往。这里所谓上等人,那是与真理上的上等人不同,这里所谓上等人,乃是能花钱,能享受的人,魏太太最近在有钱的妇女里面厮混着,也就气派不同。她和那位银行家太太都拉过手。在拉手的时候,她还剩下枚钻石戒指,自在人家眼光下出现。这样,人家也就不以她为平常之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