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是这样想着,魏太太含笑让了客人坐下,然后脸上带了三分愁苦的样子,皱着眉毛道:“承蒙张先生给司长带来了十万元,我们是十分感谢的才算能维持些日子的伙食,可是以后的日子,我怎样过呢?”她说毕,脸上又放出凄惨的样子,眼珠转动着,似乎是要哭。
然而她并没有眼泪,她只有把眼皮垂了下来,她望着胸前,两手盘弄着胸前一块手绢。她忽然省悟过来,把右手抬了起来,却又笑了。因道:“这也是我有些小孩子脾气。前两个月,在百货摊子上买了一只镀金戒指,嵌了这样一粒玻璃砖块子,当了金刚钻戴。人家不知道,还以为我真有钻石戒指呢。我若真有钻石,我为什么那么傻,还住着这走一步路全家都震动的屋子吗?”她口里是这样分辩着,不过她将手掌抬起来给人看的时候,却是手掌心朝着人的部分占百分之八十,而手背只占百分之二十。因之,那钻石的形态与光芒,客人并不能看到。
这位张先生也是老于世故的人,魏太太越是这样的做作,也倒越有些疑心了。他心里想着,司长又有十万元存放在我衣袋里,幸而见面不曾提到这话。人家手上戴着钻石,希罕这十万八万的救济?便笑道:“那是自然。这件事,司长时刻在心,我也时刻在心。我今天来,特意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就是我们的头儿,已经和各方面接洽好了,自己家里愿意把这事情缩小,不再追究。这官司既是没有了原告,又没有提起公诉,那当然就不能成立了。大概还有个把礼拜,魏先生就可以取保出来。不过取保一层,司长是不能出面的,那得魏太太去办手续。若是魏太太找不到保人,那也不要紧,这件事都交给我了,我可以想法子。”
魏太太道:“那就好极了。一个女太太们,到外面哪里去找保人?尤其是打官司的人,人家要负着很重大的责任,恐怕人家不愿随便承当。”张先生微笑了一笑,然后点着头道:“这自然是事实。不过魏太太也当帮我一点忙,若是有相当的亲友可以作保的话,不妨说着试试看。难道魏太太还不愿早早的把魏先生放了出来吗?”
魏太太这就把脸色沉着,因道:“那我也不能那样丧心病狂吧?”张先生勉强地打了一个哈哈,因道:“魏太太可别多心,我是随口这样打比喻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在公,在私,都得和魏兄跑腿。今天我是先来报一个信,以后还有什么好消息,我还是随时来报告。”说着,站起身来就走出去了。
魏太太本来就有些神志不定,听着人家这些话越发的增加了许多心事。只在房里向客人点了个头,并没有相送。她在屋子里呆坐了一会,不免将手上那枚钻石戒指又抬起来看看。随着审查自己的手指,觉得自己这双手,雪白细嫩,又染上了通红的指甲,戴上钻石戒指,那是千该万该的,就为了丈夫是个穷公务员,戴了真的钻石,硬对人说是假。女人佩戴珍宝,不就是为了要这点面子吗?以真当假,不但没有面子,反是让人家说穷疯了,戴假首饰。遥望前途,实在是无出头之日,而况自己还是一位抗战夫人,毫无法律根据。要想端本发大财买钻石戒指给太太戴着那不是梦话吗?由手指上,她又看到左手腕上的手表。这时手表已是四点四十分,他忽然想到洪五爷五点钟在朱四奶奶处的约会。现在应该开始化妆去赴这个约会了。
她于是猛可地站起来,打算到里面屋子里去化妆。然而她就同时想到刚才送客人出门,人家的言语之间,好像是说魏太太并不望魏先生早日恢复自由,这个印象给人可不大好。于是手扶了桌子,复又坐了下来。她看看右手指上的钻石戒指,又看看左手腕上的手表,她继续地想着:若是不去赴人家的约会,那显然是过河拆桥。上午得了人家的礼物,下午就不赴人家的约会,不过得罪这位洪五爷而已,那倒也无所谓,可是在人家手上,还把握着一粒大的钻石戒指,今天晚上失信于人,那钻石他就决不会再送的了。去。她心里想着要去,口里也就情不自禁的喊出这个去字来,而且和这去字声音相合,鞋跟在地面顿上了一下。
杨嫂正是由屋子外经过,伸头问着啥事?她笑道:“没有什么,我赶耗子。刚才那位张先生不是来了吗?他说魏先生可以恢复自由,只是要多找几个保人。他去找,我也去找。当然有路子救他,不问昼夜,我都应当去努力。”杨嫂抬起那只圆而且黑的手臂,人向屋子里望着,微笑道:“太太说的是不在家里消夜?十二点钟,回不回来得到?”魏太太道:“我去求人,完全由人家作主,我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呢?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说到这里,故意将脸色沉了下来,意思是不许杨嫂胡说。
但杨嫂却自有她的把握,她知道女主人越是出去的时候多,越需要有人看家带小孩子。这时候她要走得紧,决不肯得罪看家的。这就把扶着门框的手臂,弯曲了两下,身子还随着颠动了几下。笑道:“我朗个不要问?打过十二点钟,冷酒店就关门。回来晚了,他们硬是不开门喀。我晓得你几时转来,我好等到起。”
魏太太也省悟过来了,这不像往日,自己在外面打夜牌,魏端本回来了,可以在家里驻守不出去。现在家里男女主人都出去了,一切都得依靠她的。便转了笑容道:“杨嫂,我们也相处两三年了,我家的事,你摸得最是清楚。我少不了你,因之我也没有把你当外人。这次魏先生出了事,真是天上飞来的祸。我们夫妻,虽然常常吵架,可是到了这时候,我不能不四方求人去救他,也望你念他向来没有对你红过脸,请你分点神,给我看看家。今天的晚饭,我大概是来不及回家吃的了。你带着孩子,怎么能作饭吃?我这里给你一点钱,你带孩子到对门小馆子里去吃晚饭吧。”
杨嫂接着钞票笑道:“今天太太一定赢钱,这就分个赢钱的吉兆。”魏太太道:“你总以为我出去就是赌钱。”杨嫂笑道:“不生关系吗!正事归正事,赌钱归赌钱吗!”魏太太看着手表,时间是到了,也不屑于和佣人去多多辩论,立刻回到屋子里去,换上新衣服,再重抹一回脂粉。
那位杨嫂,得了主人的钱,也就不必主人操心,老早带了两个孩子,就躲开了主人了。魏太太无须顾虑孩子的牵扯,从从容容地出门。她现在的手皮包,那是昼夜充实着的。马路上坐人力车,下山坡坐轿子,她很快地就到了朱四奶奶公馆门口。
就在这时,看到酒席馆子里箩担,前后两挑,向朱家大门口里送了去。她心里也就想着:不用提,今天一会,又是个大举了。自己预备多少资本呢?她心中有些考虑,步子未免走得慢些。当她一走进院墙栅栏门的时候,朱四奶奶便一阵风似的,笑着迎到面前来,挽了她的手笑道:“怎么好几天不见面。”魏太太嗐了一声道:“家里出了一点事情,至今还没有解决。四奶奶消息灵通,应该知道这事。”
她点了头道:“我知道,没有关系。你早来找我,我就给你想法子了。不过现在也不算晚,你安心在我这里玩两小时,我有办法,我有办法。”魏太太当然相信,她关系方面很多,她说的有办法,倒也不见得完全是吹的。于是握了她的手,同向屋子里走,并笑道:“我一切都重托你了。今天四奶奶,格外漂亮。”说着,向四奶奶看着。
她身穿一件墨绿色的单呢袍子,头发是微微的烫着,后面长头发挽了个横的爱斯髻。脸上的胭指抹得红红的,直红到耳朵旁边去。在她的两只耳朵上挂着两个翡翠秋叶,将小珍珠一串吊着,走起路来,两片秋叶,在两边腮上,打秋千似的摇摆着。她是三十多岁的人。在这种装扮之下,她不仅是徐娘丰韵犹存,而且在她那目挑眉语之间,还有许多少年妇女所不能有的妩媚。她挽着手向她脸上看着,脸上带了不可遏止的笑容。
四奶奶笑道:“田小姐为什么老向我看着?”魏太太道:“我觉得每遇到四奶奶一次,就越加漂亮一次。”四奶奶左手挽了她的手,右手拍了她的肩膀,笑道:“小妹妹,别开玩笑了。漂亮这个名词,那是不属于我的了,那是属于小姐们的了。”
魏太太心里愿憋着一个问题,在洪五爷面前,一向是被称为田小姐,而四奶奶在往常,却又惯称为魏太太,这在洪五爷当面喊了出来,就不免戳穿纸老虎。现在她忽然改口称为田小姐,这位朱四奶奶真是老于世故,凡事都看到人家心眼里去了。在她这种愉快情形下,挽着四奶奶的手,同走进了楼下客厅。这客厅里已是男女宾客满堂,大家正说笑着,声音哄堂。自然洪范两人都已在座。她进来了,大家都起身笑着相迎。因为在座的人,全是同场赌博过的。所以介绍的俗套,完全没有,很随便地入座,也就说笑起来。
她只坐了五分钟,发现对过小客室里,也是笑语喁喁,而朱四奶奶在这边屋子坐坐,随着也就到那边去坐坐。魏太太向在座的人看看已是十一位,那边小客室里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呢。因道:“这不是一桌的场面吧?”朱四奶奶正是和她并肩坐在沙发上,就轻轻地拍了她的大腿笑道:“今天有文场,也有武场。有些人用手,也有些人用脚。我们回头在这里跳舞。”说着,她把嘴向客厅里屋一努。
原是这里外套间的两间地板屋子。外面的屋子是沙发茶几,客厅的布置。里面一间,在落地罩的垂花格子中间,挂了紫色的帐幔,把内外隔开。但是现在是把帐幔悬起的。在帐幔外面,可以看到里面,仅仅是一张大餐桌和几把椅子,而在屋子里角,摆了四个花盆架子,显得空****的,那可知说声跳舞就把桌椅拖开,这里就变成舞场了。
魏太太对于这摩登玩意,也是早就想学习的,无奈没有人教过,也没有这机会去学,所以只有空欣慕而已。因摇摇头道:“我不会这个,我还是加入文场吧。”洪五爷笑道:“要热闹就痛痛快快地热闹一下,带着三分客气的态度,那是不对的。”魏太太道:“不是客气,我真不会跳舞。”洪五爷道:“这事情也很简单,只要你稍微留点意,一小时可以毕业,就请四奶奶当老师,立刻传授。”四奶奶操着川语道:“要得吗!我还是不收学费。”说着,拐了魏太太的肩膀,将她拉起来站着。魏太太笑道:“怎么说来就来?”四奶奶笑道:“这既不用审查资格,又不用行拜师礼,还有什么考虑的。来,我作男的,带着你开步。”说着,右手握了魏太太的手,左手搂住魏太太的腰,颠着脚步,就向屋子中间拖着。
魏太太左闪右躲,只是向后倒退着。洪五爷笑道:“田小姐,你别只是向下坐,你移着脚步跟了四奶奶走呀。”魏太太红着脸笑道:“不行不行,大庭广众之中,怪难为情的。”朱四奶奶搂住她的腰,依然不放,因笑道:“孩子话,跳舞不在大庭广众之中,在秘密室里跳吗?”洪五爷笑道:“这有个解释。田小姐因为她不会开步,怕人看到笑话。这和教戏一样,说戏的人,也不能当了大众在台上说戏吧!那么,你就带了她到里面屋子里去跳吧,万一再难为情,可把帐幔放了下来。”朱四奶奶道:“要得要得!”不由分说,拖了魏太太就向里面屋子里拖了去。
同时,在座的男女也都纷纷鼓掌。这次她被朱四奶奶带进去,就不再拒绝了。在座的男女说笑过去,也就过去了。只有姓洪的,对此特别感到兴趣。听到魏太太在里面说一阵笑一阵子。最后听到四奶奶笑着说:“行了行了。只要有人带着你再跳两三回那就行了。”两个人手挽着手一同笑了出来。
四奶奶一个最能干的女佣人立刻迎向前道:“楼上的场面都预备好了。”四奶奶向大家道:“加入的就请上楼吧,打过一个半小时,再开饭。不加入的,先在楼下吊嗓子,我已经预备下一把胡琴一把二胡了。”她说着,眉飞色舞的,抬起一只染了红指甲的白手,高过头去,向大家招了几招。她真有一个作司令官的派头呢。
第七回夜深时
在客厅里这群男女,都是加入文场的。他们随了朱四奶奶这一招手,成串地向楼上走。洪五爷却是最落后的一个,他向魏太太笑着点了两个头道:“请缓行一步。”她只看他满脸的笑容,已经猜到了四五成帐,而且在许多地方,正也要将就着姓洪的说话,他这么一打招呼,也就随着站定没有走。
洪五爷等人都走完了,笑问道:“田小姐的资本,带着很充足吗?”她笑道:“当然多少带一点现款,不过和你们大资本家比起来,那就差得太远。”姓洪的在他西服口袋里狂搜了一阵,轮流地取出整叠的钞票来。这个日子,重庆的钞票最大额还是一千元。他却是将那未曾折叠,也未曾动用过的整沓新钞票,接连交过三沓来,笑道:“拿去作资本吧。”这钞票面印着一千元的数目,直伸着纸面,用牛皮纸条在钞面中间捆束着。这不用提,每沓一百张,就是十万元。洪五爷拿过钞票来的时候,她还没有伸手去接,洪五爷见她皮包夹在肋下,就把钞票,放在她皮包上面。
魏太太笑道:“多谢你给我助威。赢了,我当然加利奉还。若是输了呢?”洪五爷笑道:“不要说那种丧气的话。赌钱,你根本不要存一种输钱的思想。他若存上这个思想,就不敢放手下注子,那还能赢钱吗?打唆哈就凭的是这大无畏的精神。”他正说得起劲,朱四奶奶又重新走了来,向他笑道:“怎么回事,人家都等着你们入座呢,你们有什么事商量。”
魏太太听说,不免脸上微微一红。洪五爷笑道:“投资作买卖,总也得抓头寸呀。田小姐,请请!”他说着,在前面就走了。当了朱四奶奶的面,对于这三沓钞票,她就不好意思再送回去,打开皮包,默然地收纳。她本来就有二十万款子放在皮包里,再加上这三十万新法币,在打唆哈以来,要算是资本最充足的一次了。她一头高兴,立刻加入了楼上的唆哈阵线。
今天这小屋子的圆桌面上,共有九个人,却是四男五女。朱四奶奶依然是楼上楼下招待来宾,并未加入,于是在这桌上,五位女宾中,就是魏太太最有本钱的一位了。她心高气傲地放出手来赌,照着唆哈的战法,钱多的人就可以打败钱少的人。但也有例外,就是钱多的人,若是手气不好,也就会越赌越输。魏太太今天的赌风,就落在这个例外的圈子里。其中有几个机会,牌取得不错,狠狠地出了两注款子,不想强中更有强中手,两次都遇到了大牌。因之五十万现钞,不到两小时,就输了个精光。所幸洪五爷却是大赢家,看到魏太太陆续在皮包里掏出钞票来买筹码,这就把面前赢的筹码,十万五万的分拨给她。维持到吃饭的时候,她又输了十几万。她大半的高兴,却为这个意外的遭遇所打破。
当大家放下牌,起身向楼下饭厅里去的时候,她脸子红红的,眼皮都涨得有点发涩。夹了那只空皮包在肋下,缓缓地站着离开了座位。洪五爷又是落后走的,他就笑道:“田小姐,今天你的手气太坏,饭后可不能再来了。”她微笑道:“今天又败得弃甲丢盔,的确是不能再来。五爷大赢家,可以继续。”说着话,同下楼梯。
洪五爷在前,因答话,未免缓行一步。等着魏太太走过来了,窄窄的楼梯不容两人并肩挤着走,他就伸手握了她的手。作个恳切招呼的样子,摇摇头道:“田小姐,你不赌,我也不赌。楼下有跳舞,回头我们可以加入那个场面。”魏太太心里想着:若要赌钱的话,只有向姓洪的姓范的再凑资本。今天姓范的也输了。不好意思和他借钱。姓洪的也表示不赌了,也不能向他借钱,而况借的将近五十万,又怎能再向人家开口呢?她为了这五十万元的债务,对于洪五爷也只有屈服,他握着手,就让他握着吧。
洪五爷只把她牵到楼梯尽头,方才放手。魏太太对他看着一跟,不免微微地笑了。当然,这让姓洪的心里**漾了一下。他们各带了三分尴尬的心情,走进了楼下的饭厅。
这晚朱四奶奶请客,倒是个伟大的场面。上下两张圆桌男女混杂的,围了桌子坐着。洪五爷和魏太太后来,下桌上座仅仅空了两个相连的位子,他们谦让了一番。坐下了的,谁也不肯移动,他两人又是很尴尬地在那里坐下。
饭后,喝过一遍咖啡。朱四奶奶在人丛中还站着介绍一遍:“这是美军带来的,绝非代用品。喝完了咖啡,请大家再尽兴玩。文武场有换防的。现在声明。”洪五爷右手托着咖啡碗碟,左手举起来,他笑道:“我和田小姐加入舞场。”魏太太笑着摇摇头道:“那怎么行?前两小时刚学,现在还不会开步子呢。”洪五爷笑道:“那要什么紧,大家都是熟人,跳得不好,也没有哪个见笑。你和我跳,我再仔仔细细地教给你。”魏太太笑着,低声说了句不好,可是那声音非常之低,只是嘴唇皮动了一动,大概连她自己都不会听到吧?洪五爷虽然知道她什么用意。可是见她自己都没有勇气说出来,那也就不去介意。
这时,那面客厅里的留声机片子,已由扩大器播出很大的响声来,男女来宾带了充分的笑容,分别地去赴赌场与舞场。洪五爷接着魏太太的手,连声说道:“来吧来吧。”魏太太也是怕拉扯着不成样子,只好随着他同到舞厅里来。
这时,一部分男女在客厅里坐着,一部分男女已是在对过帐幔下的厅里跳舞。那里面的桌椅,全都搬空了。光滑的地板,又洒过了一遍云母粉,更是滑溜。屋子四角,亮着四盏红色的电灯泡,光是一种醉人之色。播音扩大器挂在横梁的一角。魏太太虽不懂得音乐片子,但是那个节奏,倒是很耳熟的。这时有四对男女,穿花似地在屋子里溜。小姐们一手搭在男子肩上,一手握着男子的手,腰是被西服袖子,松松地搂抱着。看她们是态度很自然,并没有什么困难,心里先就有三分可试了。她在旁边空椅子上坐着,且是微笑地看。
一张音乐片子放完,四对男女歇下来。在座的男女劈劈啪啪鼓了一阵掌。第二次音乐片子,又播放着的时候,几个要跳舞的男女都站了起来。洪五爷站到魏太太面前也就笑嘻嘻地半鞠着躬。她还不知道这是人家邀请的意思,兀自坐着笑。坐在她旁边的一位小姐,正是刚由舞场上下来,这就向她以目示意,又连连地扯了她几下袖子。魏太太到底也是看过若干次跳舞的,这就恍然大悟,立刻站了起来。笑道:“五爷,我实在还没有学会,你教着我一点。”他笑道:“我也没有把你当一位毕了业的学生看待呀。”正好朱四奶奶也过来了,见她肋下还夹着皮包,便由她肋下抽了过来。笑道:“小姐,你还打算带着这个上场啦。”说时,她另一只手牵了魏太太,就引到了舞厅里去。
洪五爷自是跟了过来,接着她的手在舞厅另一只角落里,单独地和魏太太慢慢地跳着。他身子拖了魏太太移着脚步,口里还陆续地教给她的动作。魏太太在一张音乐片子舞完之后,也就无所谓难为情了。接着第二张音乐片子放出,他两人又继续地向下跳,直跳过几张音乐片子,两人才到外面客厅里来休息。
这时,她有点奇怪,就是范宝华始终也没有在舞厅里出现。便向洪五爷笑道:“老范也是个跳舞迷,怎么今天不加入?”洪五爷笑道:“一定是大赢之下。我知道他的脾气,若是输了钱,他是到了限度为止,再不向前干。他理直气壮,那就老是向前进攻了。你不要管他,明天由他请客吧。”她也不便多问,音乐响起来,她又和洪五爷跳了几次。这么一来,她和姓洪的熟得多,也就把步伐熟得多,至少是不怯场了。
洪五爷跳了一小时,他笑道:“我们到楼上去看看吧。”魏太太却想到老是和姓洪的同走,恐怕姓范的不愿意,因道:“我不去了。看了我馋得很,我又不敢再赌。”姓洪的倒以为她这是实话,自向楼上去了。魏太太坐在外客厅里,且看对面舞厅里人家跳舞,借这机会,也可以学学人家的步伐。
在座还有两位女宾,五位男宾,都是刚休息下来。其中有位二十多岁的青年,长圆的脸,头发梳得像乌缎子似的,脸上大概新刮的脸,雪白精光。他穿一套青呢薄西服,飘着红领带,圆围着白衬衫的领子,整齐极了。原来见到他,像很熟,在哪里见过。来到朱公馆的时候,朱四奶奶介绍着,称他宋先生。这倒疑惑了。向来熟人中,没有姓宋的。在熟人家里,也没有到过姓宋的。不过这人却是很面熟,想不起来是怎样有这个印象的。在舞厅里看到了他,越看越熟,就是不便相问人家在哪里会过。这时他也休息着没有跳舞。和他坐在并排的一位男客,就对他笑道:“宋先生,今天不消遣一段?”他道:“今天会唱的人太多不用我唱了。”那人道:“会唱的倒是不少,不过名票就是你一个。”
魏太太在这句话里,又恍然大悟。这位宋先生叫宋玉生。是重庆唯一有名的青衣票友。每次义务戏,都少不了他登场。原来以为他是个和内行差不多的人物。现在看他的装束和举动分明是一位大少爷。朱四奶奶家里,真是包罗万象,什么人都有。她心里这样想着,就更不免向宋玉生多看了几眼。
那宋玉生原来倒未曾留意。因为一个唱戏或玩票的人,根本就是容易让人注意的。现在发觉魏太太不住的眼神照射,他想着,这或者是人家示意共同跳舞。这就走到她面前站定,向她点了个头。她这已明白了舞场上的规矩,是人家邀请合舞。心里虽明明觉得和一个陌生的人挽手搭肩,不怎样合适。可是既然开始跳舞了,就得随乡入俗。人家没有失仪的时候,那就没有拒绝人家的可能,而且对于这样一个俊秀少年,也没有勇气敢拒绝人家。因之在心里时刻变幻念头的当儿,身子已是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还没有走向舞场,在这边客厅的沙发椅子旁边,就和人家握着手搭着肩了。
他们配合着音乐,用舞步踏进了舞场。接连地舞过两张音乐片子,方才休息下来。这样,彼此就很熟识了。宋玉生在西服袋里掏出一只景泰蓝的扁平烟卷盒子来,敞开了盒子盖,弯腰向魏太太敬着烟。她笑道:“宋先生,你这个烟盒子很漂亮呀。”她说笑着,从容地在盒子里取出一支烟来。宋玉生道:“这还是战前,北平朋友送我的。我爱它翠蓝色的底子,上面印着金龙。”说着话,把烟盒子收起,又在衣袋里掏出一只打火机来。这打火机的样子,也非常的别致,只有指头粗细,很像是妇女用的口红。圆筒上面有个红滚的帽盖子,掀开来,里面是着火所在。宋玉生在筒子旁边小纽扣上轻轻一按,火头就出来了。
魏太太就着火吸上了烟,因笑道:“宋先生凡事都考究。这烟盒子同打火机,都很好。”宋玉生笑道:“我除了唱戏,没有别的嗜好,就是玩些小玩意。跳舞我也是初学,连这次在内,共是三回。”魏太太笑道:“那你就比我高明得多呀。”宋玉生道:“可是田小姐再跳两次,就比我跳得好了。”说着,两人在大三件的沙发上对面坐下。
魏太太见他说话非常的斯文,每句答话,都带了笑容,觉得把范洪这路人物和他相比,那就文野显然有别。断断续续谈了一阵子,倒也不想再上舞场。随后朱四奶奶来了,因笑问道:“怎么不跳?”魏太太摇摇头道:“初次搞这玩意,手硬脚硬,这很够了。”朱四奶奶道:“那么,楼上的场面,现在正空着一个缺,你去加入吧。”
魏太太抬起手腕来,看了一看手表,笑道:“已经十二点钟了,我要回去了。再晚了,就叫不开门了。”她这样说着倒不是假话,她想起了由家里出来的时候,杨嫂曾量定了今晚上回去很晚。难道真的就让她猜到了,就算回去之后,女佣人什么话不说,将来她人前说,先生吃官司,太太在外面寻快乐,那是会让亲友们说闲话的。她想得对了,这就站起身来,向朱四奶奶握着手道:“我多谢了。我也不到楼上去和他们告辞。我明天早上还有点事要办。”
朱四奶奶握着她的手,摇撼了几下。因点点头道:“好的,我不留你。我门口这段路冷静得很,夜深了,恐怕叫不到轿子。我叫男佣人送你回去。”魏太太道:“送我到大街上就可以了。”朱四奶奶笑道:“那随你的便吧。”她这个笑容,倒好像是包涵着什么问题似的。
魏太太也不说什么,只是道谢。朱四奶奶招待客人是十分的周到,由他家的男工,打着火把,领导着魏太太上道,并另给了她一只手电筒,以防火把熄灭。魏太太在朱公馆里,只觉得耳听有声,眼观有色,十分热闹,忘记了门外的一切。及至走出大门来,这个市外的山路,人家和树林间杂着,眼前没有第三个人活动。宽大的石坡路,两个人走的脚步响,卜卜入耳。天色是十分的昏黑。虽然是春深了,四川的气候,半夜里还是有雾。天上的星点,都让宿雾遮盖了。在山脚下看着重庆热闹街市的电灯,一层层的,好像嵌在暗空里一样。回头看嘉陵江那岸的江北县,电灯也是在天地不分的半中间悬着。因为路远些,雾气在灯光外更浓重。那些灯泡,好像是通亮的星点。人在这种夜景里走,恍如在天空里走,四周看不到什么,只是星点。
魏太太因今天特别暖和,身上只穿了件新作的绸夹袍子,这时觉得身上有些凉飕飕的,身上凉,心里头也就感觉到了清凉。回头看看朱四奶奶公馆,已经落在坡子脚下。因为她家那屋子楼上楼下,全亮着电灯。虽然在夜雾微笼的山洼里,那每扇玻璃窗里透出来灯光,还露出洋楼的立体轮廓。想到那楼里的人,跳舞的跳舞,打唆哈的打唆哈,他们不会想到,这屋子外面的清凉世界。他们说是热闹,简直也是昏天黑地。那昏天黑地的情况,还不如这夜雾的重庆,倒也有这些星点似的电灯,给予人一点光明呢。
她这样想着,低了头沉沉地想。前面那个引路的火把,红光一闪一闪,照着脚步前的石坡,有两三丈路宽大的光亮。尺把高的小树,在石崖上悬着,几寸长的野草,在石缝里钻着。火光照到它们,显出它们在黑暗中还依然生存着。抬头看看,火把的光芒,被崖上的大树挡住。火光照在枝叶的阴面,也是一片红。那经常受日光的阳面,这时倒在黑暗里了。魏太太在高中念书的时候,国文常考八十分以上。她受有相当文学的熏陶。在这夜景里,触景生情,觉得在黑暗里的草木,若被光亮照着时,依然不伤害它欣欣向荣的本能。天总会亮的。天亮了,就可以露出它清楚的面目。人也是这样,偶然落到黑暗圈子里来了,应当努力他自己的生存,切不可为黑暗所征服。
她越走越沉思,越沉思也越沉寂。前面那个打火把的工友,未免走得远些,他就举了火把过头,人在火把光下面,向魏太太看过来。因道:“小姐,你慢慢走吗,我等得起。你朗个不多耍下儿?”魏太太径直地爬着坡子。有点累了,这就站定了脚道:“我明天早上还有事,不能通宵地玩啦。你们家几天有这么一回场面呢?”男工道:“不一定咯。有时候三五天一趟,有时候一天一趟,我们四奶奶,她就是喜欢闹热(川语言热闹,与普通适反)。我看她也是很累咯。我说,应酬比作活路还要累人。今晚上,晓得啥子时候好睡觉啊。有钱的人,硬是不会享福。”
在魏太太心里,正是有点儿良知发现的时候,男工的这遍话,让她听着是相当的入耳。这就笑道:“你倒有点正义感。你们公馆里,天天有应酬,你就天天有小费可收,那还不是很好的事吗?”那男工并没有答她的话。把火把再举一举,向山脚下的坡子看去,因道:“有人来了。说不定又是我们公馆里来的客,我们等他一下吧。”魏太太因一口气跑了许多路,有点气吁吁的,也就站着不动。
后面那个人不见露影,一道雪亮的手电筒白光,老远地射了上来。却放了声道:“田小姐,不忙走,我来送你呀。”魏太太听得那声音了,正是姓洪的。她想答应,又不好意思大声答应,只是默默地站着。那男工答道:“洪先生,我们在这里等你。夜深叫不到轿子,硬是让各位受累。”
洪五爷很快地追到了面前,喘着气笑道:“还好还好,我追上了,可以巴结一趟差事。朱四奶奶公馆,样样都好,就是这出门上坡下坡,有点儿受不了。”男工笑道:“怕不比跳舞有味。”洪五爷笑道:“你倒懂得幽默。你回去吧,有我送田小姐,你回去作你的事啰,这个拿去喝酒。”说时,在火把光里,见他在衣袋里掏了一下,然后伸手向男工手里一塞。那男工知趣问道:“要得。洪先生要不要牵藤杆(即火把)?”洪先生道:“我们有手电筒,用不着。你不要火把,滚回去不成?”那男工还没有听到“不成”那两个字,认为洪先生嫌啰唆,摇晃着火把就走了。
洪五爷走向前,挽了魏太太一只手臂膀,笑道:“还有几十层坡子呢,我挽着你走上去吧。”魏太太是和他跳舞过几小时以上的伴侣,这时人家要挽着,倒也不能拒绝,而且这样夜深了,很长的一截冷静山坡路,除了姓洪的,又没有第三个人同走,自己也实在不敢得罪他。因之她只是默然地让人家挟着手膀子,并没有作声。
姓洪的却不能像她那样安定,笑道:“田小姐,怎么样,你心里有点不高兴吗?”她答复了三个字:“没有呀。”又默然了。洪五爷笑道:“我明白,必然是为了今天手气不好,心里有些懊丧,那没有关系,都算我得了。”
魏太太道:“那怎么好意思呢,该你的钱,总应该还你。”洪五爷道:“不但我借给你作资本那点款子不用还,就是你在皮包里拿出来的现钞,我也可以还你。刚才我上楼去,大大地赢了一笔。这并不是我还要赌,就是我想着和你去捞本了,倒是天从人愿,本钱都挥回来了。既是把本钱捞回来了,为什么不交给你呢?”
魏太太道:“你事先没有告诉我呀。若是你输了呢?”洪五爷道:“我不告诉你,就是这个原故了。输了,干脆算我的,我还告诉你干什么?告诉我替你输了钱,那是和你要债了,就算不要债,那也是增加你的懊丧。我姓洪的和人服务,那总是很卖力气的。”魏太太听着,不由得格格地笑了一阵。
说着话,不知不觉的走完这大截的山坡路,而到了平坦的马路上。魏太太站着看时,电灯照着马路空****的,并没一辆人力车。便道:“五爷多谢你,不必再送,我走回去了。”洪五爷道:“不,我得把钱交给你。”说着把声音低了一低,又道:“那枚大的钻石戒指,我已经买下来了,也得交给你。”魏太太听了这报告,简直没有了主意,静悄悄地和洪先生相对立着巷子口上,而且是街灯阴影下。
第八回不可掩的裂痕
在这天色已到深夜一点钟的时候,街上已很少行人,他们在这巷口的地方站着,那究竟不是办法,由着洪五爷愿作强有力的护送,魏太太也就随在他身后走了。但她为了夜深,敲那冷酒店的店门,未免又引起人家的注意,并没有回去,当她回家的时候,已是早上九点钟了。
她在冷酒店门口行人路边,下了人力车,放着很从容地步子走到自己屋子里去。当她穿过那冷酒店的时候,她看到冷酒店的老板,也就是房东,她将平日所没有的态度也放出来了,对着老板笑嘻嘻地点了个头,而且还问了声店老板早。她经过前面屋子,听到杨嫂带两个孩子在屋子里说话,她也不惊动他们,自向里面卧室里去。这屋里并没有人,她倒是看着有人似的,脚步放得轻轻地走到屋子中间来。
她首先是把手皮包放在枕头下面,然后在床底下掏出便鞋来,赶快把皮鞋脱下。意思是减少那在屋子里走路的脚步声。便鞋穿上了,她就把全身的新制绸衣服脱下,穿上了蓝布大褂。然后,她拿起五屉桌上的小镜子,仔细地对脸上照了一照。打牌熬夜的人,脸上那总是透着贫血,而会发生苍白色的。但她看了镜子,腮上还有点红晕,并不见得苍白,她左手拿了镜子照着,右手抚摸着头发,口里便不成段落的,随便唱着歌曲。
杨嫂在身后,笑道:“太太回来了?我一点都不晓得。”魏太太这才放下手上的镜子,向她笑道:“我早就回来了。若是像你这样看家,人家把我们的家抬走了,你还不知道呢。”杨嫂道:“晚上我特别小心喀,昨晚上,我硬是等到一点钟。一点钟你还不回来,我就睡觉了。”
魏太太道:“哪里的话,昨天十二点钟不到,我就回来了。我老叫门不开,又怕吵了邻居,没有法子,我只好到胡太太家去挤了一夜。”杨嫂道:“今天早上,我就在街上碰到胡太太的,她朗个还要问太太到哪里去了?”
魏太太脸色变动了一下,但她立刻就笑道:“那是她和你开玩笑的。你以为我在外面玩?为了先生的事,我是求神拜佛,见人矮三尺,昨天受委屈大了。”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抬起手来拍两下胸脯道:“我真也算气够了。”杨嫂远远地望着她的,这就突然地跑近了两卡,低了头,向她手上看看道:“朗个的?太太!你手上又戴起一只金刚钻箍子?”
魏太太这才看到自己的右手,中指和无名指上,全都戴了钻石戒指。便笑道:“你好尖的眼睛,我自己都没有理会,你就看到了。这只可不是我的,就是我自己那只小的,我也要收起来,你可不要对人瞎说。”杨嫂眯了眼睛向她笑着,点了两点头道:“那是当然吗,太太发了财,我也不会没有好处。”魏太太道:“不要说这些闲话了,你该去买午饭菜。两个孩子都交给我了。下午我要到看守所里去看看先生,上午我就在家里休息了。”说着,在枕头下面,掏出了皮包。打了开来,随手就掏了几张千元的票票塞到她手上。
这个时候,重庆的猪肉,还只卖五百元一斤,她接到了整万元的买菜钱,她就知道女主人又在施惠,这就向主人笑道:“买朗个多钱的莱,你要吃些啥子?”魏太太道:“随便你买吧。多了的钱就给你。”杨嫂笑道:“太太又赢了钱?”魏太太觉得辩正不辩正,都不大妥当。微笑着道:“你这就不必问了。反正……”说着,把手挥了两挥。杨嫂看看女主人脸上,总带着几分尴尬的情形,她想着,苦苦地问下去,那是有点儿不知趣,于是把两个孩子牵到屋子里来,她自走了。
魏太太虽坐在儿女面前,但她并没有心管着他们,斜斜地躺在**,将叠的被子撑了腰,在床沿上吊起一只脚来,口里随便地唱京戏。她自己不知道唱的是些什么词句,也不知道是唱了多少时候,忽然有人在外面叫道:“魏太太,有人找你。”这是那冷酒店里伙计的声音,她也料着来的必是熟人。由**跳下,笑迎了出来。
那门外过人的夹道里,站住了一位穿西服的少年,相见之下,立刻脱帽一鞠躬,并叫了一声田小姐。魏太太先是有点愕然,但听他说话之后,立刻在她醉醺醺的情态中恢复了记忆力,这就是昨晚上在朱四奶奶家见面的青衣名票宋玉生。遂哟了一声道:“宋先生,你怎么会找到我这鸡窝里来了?”他笑道:“我是专诚来拜访。”魏太太想到自己在朱四奶奶家里跳舞,是那样一身华贵,自己家里却是住在这冷酒店后面黑暗而倒坏的小屋子里,心里便十分感到惶惑。但是自从昨晚和他一度跳舞之后,对他的印象很深,人家亲自来拜访,也可以说是肥猪拱门,怎能把人拒绝了。站着踌躇了一会子,还是将他引到外间屋子来坐。
恰好是她两天没有进这房间,早上又经杨嫂带了两个孩子在这里长时期的糟乱。桌上是茶水淋漓,地板上是橘子皮花生皮。几只方凳子,固然是放得东倒西歪,就是靠墙角一张三屉小桌,是魏端本的书房和办公厅,也弄得旧报纸和书本,遮遍了全桌面,桌面上堆不了,那些烂报纸都散落到地面上来。魏太太一连的说屋子太脏,屋子太脏,说着,在地面抓了些旧报纸在凳面子上擦了几下,笑道:“请坐请坐。家里弄成这个样子,真是难为情得很。”
宋玉生倒是坦然地坐下了。笑道:“那要什么紧,在重庆住家的人,都是这个样子,你不看我穿上这么一身笔挺的西装。我住的房子,也是这样的挤窄。所以人说,在重庆三个月可以找到一个职业,三年找不到一所房子。”说着,他嘻嘻地一笑。因为他这向话是断章取义的,上面还有一句,就是三天可以找到一个女人。
魏太太陪着客,可没有敢坐下,因为她没有预备好纸烟,也不知道杨嫂回来烧着开水没有,请客喝茶,也是问题。只是站着,现出那彷徨无计的样子。
宋玉生倒是很能体会主人的困难,笑着站起来了。他道:“我除了特意来拜访而外,还有点小意奉上。田小姐昨天不是对我那烟盒子和打火机都很感到兴趣吗?我就奉上吧。”说着,在西服袋里把那只景泰蓝的烟盒子,和那只口红式的打火机都掏了出来,双手捧着,送到魏太太面前。
魏太太这才明白他来的用意,笑道:“那太不敢当了。我看到这两样小东西好,我就这样的随便说了一声,我也不能夺人之所爱呀。”宋玉生笑道:“这太不值什么的东西,除非你说这玩意瞧不上眼,不值得一送。要不然的话,我这么一点专诚前来的意思,你不好意思推辞的。”他说的话,是一口京腔,而且斯斯文文的说得非常的婉转,不用说他那番诚意,就是他这口伶俐的话,也很可以感动人。于是她两手接着烟盒子与打火机,点了头连声道谢。
宋玉生看着,这也无须候主人倒茶进烟了,就鞠躬告辞。魏太太真是满心欢喜,由屋子里直送到冷酒店门口,还连声道着多谢。这个时候,正好陶伯笙李步祥二人,由街那头走了过来,同向她打着招呼。
陶伯笙和魏端本是多时的邻居,在表面上,总得对人家的境遇,表示着关切,这就向前走着两步,问道:“魏先生的消息怎么样了?”魏太太道:“我是整日整夜地为了这件事奔走,我还到看守所里去过好几次。不过他倒是处之坦然,因为他这件事完全是冤枉。”她说着,脸上透着有点尴尬,说句不到屋子里坐坐,转身就向屋子里去了。
李步祥随在陶伯笙后面,走到他屋子里,忍不住先摇了两摇头道:“这事真难说,这事真难说。”陶伯笙道:“什么事让你这样兴奋?”李步祥道:“你不看到她送客出来吗?那客是什么人?”陶伯笙笑道:“你也太难了。魏端本也是个青年,他有青年朋友,那有什么希奇?”李步祥道:“魏端本为人,我大概也知道,他那人很顽固的,不会带着漂亮青年向家里跑的,而况这位漂亮青年,还和平常人不同,他是个青衣名票,哪个青年妇女不喜欢这种人呢?”陶伯笙笑道:“你简直说得颠三倒四,既然说是人家这行为难说,又说青年妇女都爱漂亮青年。”李步祥抬起手**了几下头,笑道:“反正我觉得这事有点尴尬。”陶伯笙道:“玩票也是正当娱乐,玩票的人,就不许青年妇女和他来往吗?你可少提这些话,来支烟,我们还是谈谈我们的正经生意。”
陶伯笙掏出纸烟盒来,向客敬着烟,把他拉着坐下,只是谈生意经,把这问题就扯开了。李步祥本来对这事是无意闲谈的,见老陶极力地避免来谈,倒越是有些注意。抽着纸烟想了一想,摇了两摇头道:“现在的生意真不大好做。你看到那样东西会涨价,他偏偏瘟下来。你说那样东西是个冷门,有半个月就翻成两倍的。我有个朋友,在年底下就由贵阳运了几箱纸烟来,不料到了现在为止,纸烟就没有涨过价,这半年的利钱,赔得可以。说到金子,官价变成了三万五,应该可以不做了,可是只要你有胆量,尽可放手去做。老范这回买的几百两金子,又翻了一个身子。黑市老是七八万。他说,下个月初,官价一定要提高,准是五万到六万。有钱现在还可以做。一万五变到两万的时候,那是大家大意,把这事错过了。两万变到三万五的这一关,谁都知道,我们还大大凑上一回趣呢。可是我们全和人家跑路,自己只落个几两,赚死了也有限。我们就那样想不通,为什么不借钱作上一大笔呢?我们就是借重庆市上最高的利,也不会超过十五分去。一百万才十五万利息而已,那时一百万可以作五十两黄金储蓄。现在出让给人,三万八到四万一两,没有问题,怎么着,也是对本对利。若是再熬两个月,不用,只熬半个月,等到官价变成了五万,我们这早期的储蓄券,五万二三,人家抢着要,那就赚多了。我们虽然没有老范的那样大手笔,可是把什么东西都变卖了,百十万元总凑得出来。现在一百万,可以买到二十八两。不到两个月,怕不是一百五六十万,比作什么生意都强。”
陶伯笙道:“你那意思是要在五万元官价还没有宣布以前,又想抢进。”李步祥抬起手来搔着头皮了。他笑道:“你说怎么办吧。现在除了作黄金储蓄,就没有把握。我作了两三年的百货,自问多少有些办法。可是这几个月来,我把老底子赔下三分之一去了。前两天接到湘西朋友来信,那边百货,总比这里便宜一半。我有心赶公路跑一趟。但是等我回来了,说不定重庆的货又垮下去了。货到地头死,我岂不要跳扬子江?我想来想去,挑稳的赶,决计把我手上的存货都卖了,换到了法币,我再去换黄金。”
陶伯笙道:“这事情倒是可做。不过你还是向老范去请教请教,下个月的黄金官价,是不是真会变成五万呢?”李步祥道:“你这话可问得外行。老范也不是财政部长。他知道黄金涨不涨价呢?不过这事实是摆在眼面前的。黑市比官价高出一倍有余,谁作财政部长,也不能白瞪着眼睛,让买黄金的人赚国家这些个钱。迟早是要涨价的,他又何必等?不过这里面有点问题,就是经济专家,也没有把握来解决。那是什么呢?就是官价涨了,黑市必然也跟着涨。这就事情越搞越糟了。可是我们作黄金储蓄的人,只要定单拿到手,可不管他这些。”
陶伯笙望了他笑道:“老李,看你不出,你还有这么一套议论。”李步祥道:“现在有三个买卖人在一处,哪个不谈买金子的事。我不用学,听也听熟了。”
陶伯笙道:“这话说得有理。不过我陪你老兄跑了两天市场,全是瞎撞,一点没有结果,今天我不奉陪,你单独的去找老范吧,不过有一层……”说着,把声音低了一低道:“关于隔壁那个人儿的事,你不要对老范说。本来我们和魏端本是好邻居,也是好朋友,我们这就感到十分尴尬,老范和那人我们不都是赌友吗?多少在老魏面前,我们是带点嫌疑,若是再加些纠纷,我们在朋友之间,可不好相处。”李步祥笑道:“我才管不着这事呢。这时候,老范大概是在家里吃饭,我就去吧。”说着,抓起放在桌上的一顶旧帽子,起身就走。
陶伯笙追到门外叫道:“若是买卖谈好了,不要忘了我一份啦。”李步祥笑着说:“自然自然。老范也不是那种人。”他说了话,看到魏太太带了两个小孩子在街上买水果,和她点着个头,没说什么就走了。
他到了范宝华家里,老范正在客厅里,桌上摆着算盘帐本,对了数目字在沉吟出神。看到李步祥便道:“你这家伙,忙些什么啦。有好几天都没有见着你了。”李步祥道:“你问问府上的女管家,我每天都来问安二次,总是见不着你。我猜你这时该吃饭了,特地来看你。”说着,他伸着脖子,看看桌上的帐本。
范宝华笑道:“你这家伙也不避嫌疑,我的帐目,你也伸着头看。”李步祥道:“我也见识见识,你现在到底作些什么生意呢?”范宝华笑道:“你呀,学不了我。我现在又预备翻身,我打算把那几百两黄金储蓄券,再送到银行里去押一笔款子,钱到了手,再买黄金储蓄券,等到黄金官价变成五万的时候,把新的一批黄金储蓄券卖了,少卖一点吧,打个九折,一两金子,我白捞它一万。也许是半个月,也许是十天,我就又赚他几百万。老李,你学得来吗?”他说着这话,得意之至,取出一支烟卷放在嘴里。唰的一声,在火柴盒子边上把火柴擦着,拿火柴盒和拿火柴的手,都觉得是很带劲。
李步祥在他斜对面的椅子上坐着,偏了头向他望着。笑道:“老兄,你也是玩蛇的人不怕蛇咬。上次你在万利银行存款买金子,上了人家那样一个大当,还要想去银行里设法吗?”范宝华道:“那家银行作买卖,会像万利这样呢?他们连同行都得罪了。现在万利的情形怎么样?昨天下午,我由他们银行门口经过,看到他们在柜上的营业员,像倒了十年的霉,全是瞌睡沉沉的要睡觉。这是什么原故,不就是想发财的心事太厉害吗?”
李步祥嘻嘻地笑着,望了范宝华不作声。他道:“你今天为着什么事来了?只要是我帮得到忙的,我无有不帮忙的。你老是作这副吞吞吐吐的样子干什么?”李步祥道:“我笑的不是这件事,我要你帮忙的事情多了,我还要什么丑面子,不肯对你说。我笑是笑了,可是我不对你说。老陶再三警告我也不要我对你说。”
范宝华对他脸看了一看,笑道:“你不用说,我也明白,不就是魏太太的事吗?”李步祥摇摇头道:“不是不是!我根本没有看到她。”说着话时,他脸上红红的。
范宝华口角里衔了烟卷,靠在椅子背上两手环抱在怀里对了李步祥笑着。李步祥笑道:“其实告诉你,也没有什么关系,我看到她由家里送客出来。”
范宝华道:“这比吃饭睡觉还要平常的事。陶伯笙又何必要你瞒着哩?显然是这里面有点儿文章。她送客送的是洪老五吧?”李步祥道:“那倒不是。那个人是位名票友。”
范宝华将大腿一拍道:“我明白了,是宋玉生那小子。昨晚上在朱四奶奶家里和他只跳舞了一回,怎么就认识得这样熟?”李步祥笑道:“你猜倒是猜着了。但是那也没有什么希奇。”
范宝华道:“自然不稀奇。他们能在一起跳舞,为什么就不能往来。不过你好像就是为了这事要来报告我的。那能够是很平常的事吗?老李,我也是个老世故,难道这点儿事我都看不出来吗?”李步祥道:“其实我没有看到什么,我就只觉得奇怪,怎么会由魏太太家里,走出一位青衣名票来?何况魏先生又不在家。”
范宝华冷笑一声道:“吓吓,奇文还不在这里哩。她昨晚上由朱四奶奶家里出来,根本就没有回去,洪五送着她走的,不知道把她送到哪里去了。我怎么知道?吴嫂今早上菜市买菜,碰到他们的。算了,不要提她了,我最冤的,是前天送了她半只钻石戒指。”李步祥道:“怎么会是半只呢?”
范宝华道:“洪五要我合伙送她的。洪五要讨好她,为什么要我出这一半钱呢?好!我也不能那样傻瓜,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我得向洪五借一笔资本。我这黄金储蓄券,不要抵押了,我得和洪老五借钱。老李,你帮我一个忙,和我侦探侦探他们的路线。”李步祥笑道:“你吃什么飞醋,侦探他们的路线又怎么样?这位太太根本不认识洪五,完全是你介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