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太太走向前去,只和她点了个头,还未曾开口,那何小姐倒是表示很亲切的样子,带着几分愁容道:“魏太太,你看我们作女人的是多么不幸呀。人家需要我们,就让我给他洗衣烧饭,看守破家。人家不需要我了,一脚踢开,丝毫情义都没有了。没有情义,也就罢了,而且还要说我不是正式结婚的,没有法律根据。”陶太太挤向前来,咦了一声道:“我的小姐,你怎么在街上说这种话?有理总是可以讲得通的,到屋子里去。我们慢慢说,好不好?”何小姐冷笑道:“屋子里说,就屋子里说。走吧。”他们男男女女,一窝蜂地走进杂货铺子里去了。

魏太太站在屋檐下出了一回神,觉得这虽是可以参考的事,但是自己丈夫在看守所里,正需要加紧挽救呢,哪里有工夫管人家闲事,正是这样地出着神呢,一位穿西服的男子,陪着一位穿制服的男子,匆匆地走到这门口来。那穿制服的男子,站住了脚,就不肯向里走。穿西服的道:“张兄,我劝你不要犹豫,还是去见她把话说明吧。只要她肯低头,你夫人那里我们作朋友的好说。反正只要你居心公正,何小姐也不能提出太苛刻的要求。”

张先生听了他朋友的说话,脸色板得极其难看。他说:“老实讲,原来我是偏袒着姓何的,可是她提出来的条件,教我无法接受。我内人千里迢迢地冒着极大的危险,带了两个孩子来投奔我,她并没有什么错处。叫我不理她,这在人情上说不过去。何况我有太太她是知道的,根本我没有欺骗她。现在她要否认我有太太,把重婚罪加到我头上,那简直是迹近要挟。我是个穷光蛋,在社会上也没有丝毫位置,她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反正我和她没有正式结婚,法律上并没有什么根据。哼!她就要到法院里去告我,也告我不着。”

魏太太听了这最后的一句话,不觉怒火突发,心想,这个人怎么这样厉害!抗战夫人,就是这样不值钱!原来的太太,口口声声内人和太太,抗战夫人,变成了姓何的。这抗战夫人完全是和人家填空的,这未免是太冤枉了。回到家里坐在椅子上呆想了一阵,觉得自己的身世完全是和何小姐一样。抗战胜利,是一天接近一天了,可能是一年到两年之间,大家就要回到南京。那个时候,和魏端本争吵呢?还是和魏端本那位沦陷夫人争吵呢?自己一般是和何小姐一样,是没有法律根据的。想着想着,她的脸皮子红了起来,将一只手托了自己的脸腮,沉沉地想着。

就在这时,有个人在外面大声叫了问道:“这是魏先生家里吗?”魏太太听那声音,却是相当陌生,而且还夹杂着一点南方口音,并非熟人。她先问了声哪位,自己就迎了出来,看得是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头上没戴帽子,头发梳得溜光,身上一套灰哔叽西服,却是穿得挺括的。他看见她,先点了头道:“是魏太太吗?”她也点着头。问声贵姓?他道:“我姓张,是……”他将声音低了一低,然后接着道:“我和魏兄同事。”

魏太太将他引到外间房子坐了,先皱了眉道:“张先生,你看我们这种情形,不是太冤枉了吗?”张先生对魏太太看了一看,见她穿得非常朴素,又是满脸愁容,也有三分同情她,便点点头道:“有确是冤枉,我也特为此事而来。司长说,这件事,是非常对不住魏兄,也对不住刘科长。不过这件事是大家有祸同当的。魏刘二人一天不恢复自由,他的事情就一天不了。关于那笔公款的事情,司长已经完全归还了。只要机关里向法院去封公事,证明公家并没有损失,大不了是手续错误,受些行政处分。大概有个三五天,机关方面,一定会把魏先生保出来。至于魏太太的生活,司长想到了一定是有问题的。现在兄弟带了一点小款子来,请魏太太先收着。”说着,他在西服袋里,掏出一张十万元的支票,双手送到魏太太的面前。

魏太太对于这么一个数目的款子,那是老实不看在眼里了。她随手放在桌上,淡淡地笑道:“这倒是承着司长关心。不过我的困难,还不在暂时的生活。人关起来了,根本生活就要断绝。而且……”张先生不等她说完,站起来连连摇着手道:“不会那样严重。你放心得了。一半天我再来奉访,有什么好消息,我就来告诉你。”魏太太道:“假如请律师的话,我可负担不起。”张先生连说用不着,就走出去了。

魏太太本来也觉得营救魏先生是一部廿四史无从说起。现在有了可以保释的消息,她倒是心上一块石头落地。先把那张支票,放在手提皮包里。然后又坐着想了一想,当她正沉思的时候,那手表里面的针摆声吱咯吱咯响着,向耳朵里送来。她随了这响声,向手表一看,已是十一点三刻了,这让她想起范宝华的约会,约定十二点半钟可以到他家里去拿钻石戒指。这戒指既说的是洪五爷和范宝华共同送的。也说洪五爷也参加这个约会。这样有钱的阔人,为什么不和他认识。

她这样想着,立刻起身到厨房里去打盆水来,站在梳妆台面前洗脸,把妇女的轻重武器,如三花牌香粉、唇膏、美国雪花膏、蔻丹、胭脂膏之类,一件一件地罗列到桌上,然后对了镜子,按部就班地,在脸上施用起来。

她得了范宝华那笔资助,已经是作了不少新衣服,脸子上脂粉抹匀之后,她就打开衣箱来,挑了一件极鲜艳的衣服穿着,此外是连皮包皮鞋,一齐撇了新的。自然,这也就是范宝华的钱所做的。她并没有感到将人家送的穿着,又送给人家去看,那是表现出了人家的恩惠,相反的,她以为这种表现,正是表示自己不埋没人家的好感。因之她收拾停当之后,立刻坐了人力车子,就奔向范宝华家来。

她为了她要守约有信用,走到范家门口,就把手表抬起来看看。时间是凑合得那样好,不过是十二点二十五分,与原来约定的时间还差着五分呢。她进门来,正好范老板隔了玻璃窗子向外面探望。在两小时以前,他看她还是面皮黄黄的,穿了件蓝布大褂。现在她可是桃花一样的面孔。她身上穿件紫色蓝花织锦缎的长衣。这在重庆,还是一等的新鲜材料,真是光彩夺目。

他心里一阵高兴,马上由屋子里笑着迎了出来,走到她面前低声道:“洪五爷早就来了,他还怕你失信,我说,你向来不失信的。”魏太太这就站住了脚,半扭转身子,作个要向外走的样子。范宝华伸手一把将她袖子扯住,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魏太太道:“我不愿意见生人。”范宝华道:“怎么会是生人呢?我们不是同在一处,吃过一顿饭吗?”魏太太将一个涂了蔻丹的红指甲食指,伸在下巴颏上抵着,垂着眼皮,沉思了几秒钟,于是低声笑道:“我倒是不怕见生人。不过我有个条件,你在姓洪的当面,不能胡乱说,又占我的便宜。”范宝华笑道:“我占便宜,也不要在口头上呀。进去吧进去吧。”说着,他大声报告,田小姐来了。

魏太太为了钻石戒指而来,没有见到钻石戒指,她怎样肯回去?主人既是大声报告了,她也就随了这报告向里面走。洪五爷见范宝华迎了出来,他也是隔了玻璃窗户偷着看的,这时,已经魏太太向里走了,也就站起来迎接。客人是刚进客厅门,他就笑着先弯下腰了。连说田小姐来了,欢迎欢迎。

魏太太虽觉得这欢迎两个字很是有些刺耳,可是她愿认识洪五爷之处,却把这些微不快,冲淡下去了。这就笑向洪五爷道:“我什么也不懂得,有什么可欢迎的呢?”洪五爷笑道:“天下的英雄名士美人,都是山川灵秀之气所钟,得见一面,三生有幸,怎么不可欢迎呢,请坐请坐!”他说着话,还是真表示着客气,将沙发椅子连连拍了几下,那正是表示他十分的诚恳,给田小姐掸灰。

魏太太含着笑,在沙发上坐下,洪五爷立刻拿出烟盒与打火机,向她敬着烟。她笑着将手摆了几摆,说声谢谢。她那细嫩雪白的手,十个指甲,都染着红红的,伸出来真是好看。虽然她的手腕上,还带着一只金镯子,恰是十个指头都光光的,并没有任何种类的戒指。这时两个男子,斜坐在魏太太对面,隔了一张小茶桌,他们除看到她全身艳装之外,而不断的浓厚香气,兀自向人鼻子里送了来。

洪五爷这就向她笑道:“田小姐,你是不是和重庆其他小姐们一样,喜欢走走拍卖行?”她笑道:“那恰恰相反,我最怕走拍卖行。”洪五爷望了她道:“那是什么原因?在重庆要想买而又买不到的东西,只有到拍卖行里去可以买到。你为什么怕去得?”她笑道:“原因就在这里。买不到的东西,谁都看了眼热。可是没有钱买,那可怎么办呢?想买的东西没有钱买,多看一眼,不是心里多馋一下吗?”

洪五爷笑道:“原来如此。我想,小姐们最喜欢的东西,无非是化妆品衣料首饰等类。我现在倒在拍卖行里找了两样小姐们所心爱的东西,不知道田小姐意见如何?”说着,他在西服口袋里掏摸了一阵,摸出两个小锦装盒子来,那盒子也都不过是一寸见方。他首先打开一只盒子盖来,露出里面绿色的细绒里子,盒子心里,一只金托子的钻石戒指,正正当当地摆在中间。那钻石亮晶晶的,光芒射人眼睛,足有老豌豆那么大。

魏太太看到时,心里先是一动,暗地里说,真有这东西送给我?她随了这目光所至,不由得微笑了一笑。洪五爷趁着她这一笑,把盒子交到她手上,笑道:“你看这东西真不真?”魏太太笑道:“你五爷看的东西,那还假得了吗?”洪五爷受了她这句恭维,心中大为痛快,虽明知道是敷衍语,可是只要她肯敷衍,那就是友谊的开始。这就起着身子,向她点了头道:“田小姐这话太客气。要赏鉴珠宝玉器,那还是漂亮小姐的事。”

魏太太将那小锦装盒子捧在手上,对着眼光细细看了一番,对洪五爷爱理不理的,用迂缓而很低微的声音答道:“这也关乎人之漂亮不漂亮吗?”洪五爷大声笑道:“那是当然啦。只有漂亮小姐,她才配用珠宝首饰。也只有配用珠宝首饰的人,她才能分辨出珠宝真假。田小姐,你再看看这个。”说着,他又把那只锦装盒子递过来。这盒子的里子,是深紫色细绒的,早是鲜艳夺目。在这紫绒正中间,凹进去一个小洞,嵌着一只戒指金托子,正中顶住一粒钻石,那面积比先看的还要大。虽够不上比一粒蚕豆,却不是一粒豌豆。只稍稍地将盒子移动着,那钻石上的光彩,却在眼光前一闪。情不自禁地笑道:“这粒钻石更好。”说着,又点了两点头。

洪五爷道:“这粒大的呢,和卖主还没有讲好价钱,也许明后天可以成交,我先请田小姐品鉴。既是田小姐赞不绝口,我就决定把它买下来罢,至于那个小的,我已经和老范合资买下来了。小意思,奉送给田小姐。”魏太太虽明知道这钻石戒指拿出来了,姓洪的一定会相送,但彼此交情太浅了,一定要经过姓范的手,辗转送过来。不想他单刀直入,一点没有隐蔽,就把礼品送过来。凭着什么,受人家这份重礼呢?而况还在范宝华当面?这就向他二人笑道:“那我怎么敢当呢?”洪五爷笑道:“又有什么不敢当呢?朋友送礼,这也是很平常的事。”

魏太太将那个较小的锦装盒子捧在手上掂了两掂,眼望了范宝华微笑:“这不大好吧?”范宝华道:“不必客气,五爷的面子,那是不可却的。”魏太太只管将那小盒子在手上转动地看着,对那粒钻石,颇有点儿出神,因道:“我可穷得很,拿什么东西还礼呢?”洪五爷架了腿坐着,将烟斗装上了一斗烟丝,擦了火柴,将烟嘴子塞到嘴里吸着,然后喷出一口烟来笑道:“田小姐若是要还我们礼物的话,什么都可以,哪怕给我们一张白纸,我们都很感谢。”

魏太太将肩膀扛着,微闪了两闪,笑道:“送一张白纸就很好,那太容易,就是那么办。”洪五爷笑道:“白纸上带点图画,行不行?”魏太太笑道:“我不但不会画,连字也不会写。”洪五爷道:“若是田小姐有现成的相片,送我一张,那人情就太大了。”

范宝华没想到洪五爷交浅言深,居然向人家索取相片,很快地在这男女两人脸上看了一下。姓洪的丝毫没有什么感觉,架了腿自吸他的烟斗。魏太太的脸色,却闪动了一下。可是她被那两粒钻石戒指征服了。她除了已得着一粒钻石而外,还有一粒钻石,她有很大的希望,她虽然觉得洪五爷的话,说得太莽撞,可是前三分钟才接受下人家几十万元的珍重礼物,还不曾想到感谢的办法呢,没法子可驳人家。她抬头看那姓洪的坐在那里舒适而又自然,似乎他没有想到那是越礼的话。文明一点,人家要一张相片,也不见得就是失态。她顷刻之间,脑筋里转动了几遍。最后就向善意方面揣想,那些电影明星名伶,不问男女不都也是向人送相片吗?还有那些伟人,不都也是把相片送人,当了最诚恳的礼物吗?越想是越对。她心里想,口里虽有好几分钟没有答复洪五爷的话,但是她脸上,始终是笑着的。

洪五爷复又紧迫了一句道:“田小姐不肯赏光吗?”她听了这赏光两个字,似乎是双关的。一方面说是不肯送相片,一方面也可以说是不收受那钻石戒指,那可有些愚蠢,这就立刻笑道:“相片倒是有几张,都照得不好。”洪五爷笑道:“凭着田小姐这分人才,无论照出怎样的相来,也是数一数二的美女图。我们很希望你不要妄自菲薄呀。哈哈!”他一声长笑,昂着头在椅子靠背上躺了下去。

魏太太两只手各拿了一只锦装小盒子,只管注视地玩弄着,正在出神呢,范宝华得意的用人吴嫂,正送着一玻璃杯子清茶出来了。她将茶杯放在魏太太面前,也就看到了那盒钻石戒指,哟着笑了一声道:“金刚钻!田小姐买的?怕不要好几十万吧?”

洪五爷见她胖胖的脸,抹过了一层白粉,半长头发,梳得一根不乱,在后脑勺挽了个半月形,身上穿的那件半新蓝布大褂,没有一点皱纹,便向她笑道:“老范用的这吴嫂,真是不错,你是几辈子修的。不但干干净净,而且也见多识广。她并没有把钻石认错为玻璃块子。”吴嫂站在魏太太椅子后,向客人笑道:“没有戴过,听也听见说过吗!于今的重庆,不像往日,啥子家私没得吗!”

洪五爷点点头道:“此话诚然。不过下江究竟有下江风味,不能整个儿搬到重庆来。将来抗战胜利,范先生要回下江,你和他管理家管惯了,他没有了你,那是很不方便的。你能不能也到下江去呢?而且他又没有太太,到下江去安家,没有你帮着也不行。”吴嫂听了这话,将她大眼睛上的眼皮下垂着,脸上泛出了一阵红晕。笑道:“我郎个配?”

五爷道:“你老板不许你出川吗?”吴嫂一摆头道:“别个管不到我,哪里我也敢去。一个男子养不活女人,还配管女人吗?我就愿像田小姐一样,要自由。田小姐,你说对不对头?”魏太太很觉得她的话有些不伦不类,可是又不便说什么。只是点头微笑。洪五爷本也就猜着魏太太是哪路人物。经吴嫂这样一说,就更猜她是一朵自由之花了。

第五回心神不定

范宝华自袁小姐脱离之后,一切太太的职务,都由吴嫂代拆代行。虽然他还紧紧地把握了主人的身份,投有让吴嫂向主人看齐,可是范家再来一位和袁小姐相等的,她就会把整个儿所得的权利被取消。现在眼面前的田小姐,就有着这样候补的资格。因之她看到了田小姐,心里就平添了一种不痛快。虽然魏太太给她许多好处,可是这些小仁小惠,掩盖不了她全盘的损失。这时,她见洪五爷过分地看得起田小姐,很有点川人所谓的不了然,这就在言语上故意透露一点田小姐的身份。可是这个计划,她失败了,姓洪的正是不需要这位小姐身份过于严肃。他对田小姐脸上看看,又对吴嫂脸上看看,觉得她们的脸上都红红的有些不正常,便笑道:“自由都是好事呀!人若没有自由,那像一只鸟关在笼子里似的,有什么意思。”

吴嫂站在椅子背后,脸上微微的笑着,不住地抬起手来抚摸着头发。她那嘴唇皮颤动着,似乎有话要说。范宝华恐怕她说出更不好的话来,便向她笑道:“菜作得怎样了?别让洪五爷老等着呀,恐怕洪五爷肚子饿了吧?”说着将眼望了她,连连地向她点了几点头。吴嫂抬起手来,又摸了几下头发,还站着出神不肯走去。

洪五爷也就会悟了范宝华的意思,这就向吴嫂点着头道:“对的,我的确肚子饿了,你请快点作饭来给我吃罢。我不会忘记你的好处。当然我不会送金刚钻,可是比这公道一点的东西,我还是可以送你。”吴嫂听了这话,身子闪了一闪,嗤的一声笑了。范宝华笑道:“五爷说话是有信用的。你不是很欣慕人家穿黑拷绸衫子吗?我给你代要求一下。今天这顿午饭的菜,若是五爷吃得合口的话,就由五爷送你一件拷绸长衫料子。工钱小事,那就由我代送了。”

吴嫂对这拷绸长衫,非常的感到兴趣,姓范的这样说了,姓洪的又这样说着,她觉得这个希望是不会空虚的,又向在座的人嘻嘻一笑,范宝华笑道:“得啦,就请你去作饭罢。”吴嫂在脸上掩不住内心的欢喜,笑着眉毛眼睛全活动起来,扭着身子就走,走到进里屋的门,还用手扶着门框,回转头来看了一看。

魏太太对于吴嫂的行为本来有一种锐敏的觉性,现在见她一味地在说话和动作上,表现了酸意,脸上镇定着,且不说什么,心里可在暗笑,你那种身份,和你那分人才,也可以和我谈自由吗?心里有了这么一点暗影,就对于吴嫂更有点放不下去。这就望了范宝华道:“你家里上上下下,粗粗细细,全是吴嫂一个人,我一到这里来,你就留我吃饭,把人家累一个够,我心里真有点过意不去。”

洪五爷笑道:“田小姐,你这叫爱过意不去了,老范花钱雇工,就为的是这些粗粗细细要人做。若说有客来要她多做几样菜,那是我们给她的面子,也是给老范的面子,要不然的话,重庆市面上,大小馆子有的是,我们稀罕到老范这里来吃这顿吗?”范宝华被洪五爷抢白了一顿,他并不生气,反是笑嘻嘻的。因点头道:“的确如此,我以为洪五爷肯到我这里来吃顿便饭,我的面子就大了,怎么样也不可以让这荣誉失掉。”

洪五爷手握了烟斗,将烟斗嘴子,向范宝华指着,因道:“你这家伙,就得我制服你。田小姐,你不知道,老范他少不了我,过去每作一票生意,都得我大帮忙。我为人是这样,无论什么事要祸福同当。朋友缺少资本的时候,要大家拿钱,大家就得拿出来,若是生意蚀了本,那不用说,赔本大家赔,反过来,赚了钱呢,那也不能独享,得拿出来大家分着用。今天我就替你敲了老范一个竹杠,让她和我合资送你一枚钻戒。其实他不应当让我提议,也不应当让我分担资本。你要知道,他这次赚钱可赚多了。分几个钱出来,买点东西,送朋友,那有什么要紧?”

魏太太觉得这些话,很让姓范的难堪。自己反正是得着了人家的礼物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因笑道:“谁给我的礼物,我就感谢谁,你二位送这样贵重的礼品给我,我只有感谢,什么我也不能说。”她这样说着,分明是给范宝华解围的,可是范宝华竟不揽这分人情,他笑道:“五爷说的是实话,我是太忙,没有想到送礼这些应酬事件。你若是要道谢的话,还是道谢五爷吧。”说着,抱了拳头连连的向洪五爷拱着几下手。

魏太太抿了嘴笑着,只是看看手上的两盒钻石戒指,洪五爷笑道:“田小姐对那个大些的钻石戒指,似乎很感到兴趣。今天下午,或者明天上午,我可以见到卖主,只要他肯卖,我一定不惜重价买下来。”她听到洪五爷这口风,分明是送礼送定了,为着表示大方一些,便笑道:“那我也显得太得寸进尺了。”说着,将那装着大粒钻石的,递到洪五爷手上,然后把手皮包打开,将那小钻石放进去。同时,笑向洪范两人道:“那我就拜领了。”

洪五爷笑道:“不成敬意。不要说这些客气话,多说客气话,那就显得友谊生疏了。”她心里想着,统共才见过两面,难道不算生疏,还要算亲密吗?可是她口里却不敢否认洪五爷的话,点点头道:“好,我就不说客气话。其实我根本不会说话,说出来不对,倒不如不说了。”

洪五爷笑道;“不要说这些客套话了。说多了客气话,耽误了正当时间。我们谈些有趣味的问题罢。”说着,他将身子向椅子背上靠着,将架起的那只腿,不住的颠动,然后将烟斗嘴子放在嘴里吸着,眼睛斜望了魏太太只是发笑,笑得她红了脸怪不好意思的,便站起来,抬着手臂只看手表。范宝华恐怕她走了,因也站起来笑道:“再宽坐一会,饭就要好了。”

魏太太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是看到洪五爷手上,还拿着那个钻石戒指的小盒子,这就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得罪人家。因笑道:“我当然不会走。连五爷都说吴嫂的菜作得好呢,我也到厨房里去帮着点,洗好筷子,灶里塞把火,这个我总也会吧?”说着,她真的走向厨房里去了。

洪五爷靠了椅子背坐着,半歪了身子,向魏太太的去路望着,笑道:“这个人儿很不错,你是怎样认识的?”范宝华道:“是赌场上认识的。这位小姐,特别的好赌。”洪五爷道:“我看她也是这样。”说着微微一笑。他们所交换的情报,也只能说到这里,那位下厨房的魏太太可又走了出来了。不过这样一来,洪五爷已抓住了魏太太的弱点,他就故意地谈些赌经。

魏太太事先是没有怎样的理会,后来洪五爷谈得多了,她也就情不自禁的,向洪五爷笑道:“五爷的手法,一定是高妙得很吧?”他笑道:“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法高妙呢?”魏太太道:“那有什么不知道的,打唆哈就是大资本压小资本。越是资本大的人,越可以赢钱。”洪五爷笑道:“这样说,你是说我有钱了。”魏太太笑道:“我这也不是恭维话吧?”她是架了两条腿坐着的,这时,将两只脚颠了几颠。颠的时候,将身子也摇动了。

洪五爷看她那份样子,心里就十分地欢喜了,只是嘻嘻地笑着。他似乎还有什么要说,恰好是吴嫂出来招呼吃饭,大家才算止了话锋。当然,有洪五爷在座,这顿饭菜是很好的。

饭后,吴嫂熬着一壶很好的普洱茶,请主客消化他们肠胃里的东西。洪五爷手上端着茶杯,慢慢地喝茶,却抬起头来对玻璃窗子外的天色看了一看。因笑道:“今天天气很好,若是早两年,我们又该担心警报了。这样好的天气,我们应当怎样的消遣一下才好。老范,你的意下如何?”

范宝华笑道:“这样好的天气,我们若是拖开桌子打它几小时的牌,那不是辜负了这样好的天气吗?我们最好是到南岸山上去游览两小时,随便找个乡下野馆子,吃它一顿晚饭。”

洪五爷点点头道:“这个办法很好,吃了晚饭以后呢?”他说着,就耸动着嘴唇上的胡子,微微地笑了。范宝华笑道:“文章就在这里了。晚饭后,我们找个朋友家里,我们打它两小时的唆哈,这一天就够消遣的了。”

魏太太听了这话,答应着跟了去,自然是十分不妥,知道人家游山玩水,游玩到哪里去?不答应跟了去,刚刚收了人家一枚钻石戒指,怎样就违拂了人家的意思?而况人家还有一枚更大的钻石戒指要送,还没有送出来呢。若是违拂了人家的意思,这枚戒指还肯送了来吗,她这样地沉思着,就不知道怎样去答应这个问题。坐在长的仿沙发藤椅子上,两手抱了皮包,在怀里撑着,慢慢地作个要起身而不起身的样子。

洪五爷笑向她道:“田小姐怎么样?能参加我们这个集团吗?”魏太太听到这话,索性就站起来了。因微笑着道:“有这样有趣的集团,我是应当参加的,不过我今天上午就出来了,家里还有两个孩子,我得回去看看。”

洪五爷道:“家里没有老妈子看顾着他们吗?”她道:“虽然有老妈子,她也不能成天成晚地带着他们啦。我家里就是一个人,难道洗衣服烧饭,她都不去过问吗?”洪五爷偏着头想了一想,因道:“田小姐回去一趟,那倒也无所谓,回头我们到哪里聚会呢。”魏太太笑着摇了两摇头道:“过山过水,到南岸去赌夜钱那大可以不必了,依着我的意思,还是改个日子罢。”

洪五爷听她的话,已是不反对共同赌钱了,这就笑道:“打牌是个兴致问题,既是提起了这个兴致,那就不能间断。田小姐若是嫌过江过河晚上不大方便,那么我们今天晚上,就到朱四奶奶家里去唆哈两小时。对于朱四奶奶,也无须客气,我打个电话给她,叫她预备晚饭。”魏太太在未认识朱四奶奶以前,是随便在些小户人家赌,除了看那五张牌,实在没有什么享受。自到了朱四奶奶家赌钱以后,这才享受到高等赌钱的滋味,洪五爷一提到她,就先感到兴趣了。因笑道:“这个地方,倒是可以考量,不过朱四奶奶并没有邀请我们,我们可以随便的就去吗?作客人的,也未免太对主人有些勉强了。”

洪五爷笑道:“对别人我不能代他的勉强,朱四奶奶和我是极熟的人,就是她不在家,我跑到她家去代作主人,她也没有什么话说。这是什么缘故,那我不必细说。我们多到她家去玩几回,你自然就明白了。”他说着这话,小胡子又在上嘴唇皮子上,连连地耸动了若干次,那正是他笑得乐不可支的情态。魏太太也抿了嘴对他微笑,她微笑的时候,乌眼珠子微斜着,两道长眉,不免向两面鬂角下舒展。范宝华已很知道她是高兴了。便笑道:“你就在五点钟左右,直接到朱四奶奶家里去罢。资本一层不必介意,有五爷在座,大可帮忙。”

洪五爷笑道:“我不推诿这个责任,不过有你范老板在座,你也不能不加上一点股子吧?”范宝华笑道:“我第一句话就失言了。难道田小姐上场就输?最好是她不带资本上场就行。”魏太太道:“不管怎么着,能抽空,我就到朱四奶奶家去看一趟罢。你们不必等我。”说着,她含笑向洪五爷点了个头就出门了。

她在作小姐的时候,就羡慕着人家的钻石戒指,不但是家庭没有那样富有,没力量预备,就是父母的力量可以办到,也不许可小孩子佩戴这种东西。现在于无意中就得了这么一个,而且还有一个更好的,也有可得的希望。她高兴极了,高兴得忍不住胸中要发出来的笑意。她只是抿嘴,把笑容忍住在嘴里。但是她在路上走着,心里决忘不了这件事。

她走着走着,就将皮包打开,取出戒指盒来,把戒指取着,就在左手的无名指上。她将手横着抬起来时,日光正好由上临下,手一侧,立刻有一道晶光在眼前一晃。戴钻石的人,花了几十担米的钱,换一粒小豆子,就是为了这个乐子。魏太太想不到自己从来没有打算争取这个乐子,而这个乐子,也自然地来了。她将小锦盒子收到皮包里去,就这样开始的戴着钻石。

她立刻也就想到,戴钻戒的人,一切都须相称。幸是先得了老范一大批钱,把衣服皮鞋全制了个透新,要不然的话,还穿着旧衣旧鞋,拿着钻石戒指,今天也不好意思戴了起来吧?她这样地想着,就不免低了头对她身上的衣服看着。织锦缎子夹袍美国皮鞋,这样的衣服和身上的珠宝,的确是配合起来了。既然满身富贵,那就不宜于走路了。正好路旁有几部人力车子停着,这就挑了一部最干净的招招手叫到身边来。自然不用和车夫讲车价,坐上去,说了声地方,就让他接着走了。

她坐在车上,殊不像往日。平常是不觉得有什么特殊之处的。今日对街上来往的摩登女子看着,脸上便现出了一番得色。心里同时想着,我比你们阔得多,我带有钻石戒指,你们能有这东西吗?尤其是看到几个戴金镯子的女子,存着一分比赛得胜的心理。金镯子算什么珍贵首饰?一定要有钻石戒指,那才算是阔人。想到这里也就不免抬起手臂来,对着手指上的戒指细细赏玩一番。赏玩过之后,又对街上走路的人看看,意思是不知他们看到自己的钻石戒指没有?

但车子快到家门口,她忽然有个新感觉,自己丈夫正在坐牢,自己穿得这样周身华丽,人家会奇怪的。尤其是手指上带着这么一粒晶光夺目的钻石戒指,更为引起人家的疑心。于是在怀里将皮包打开,立刻取了几张钞票在手上,又脱下手上的戒指,放了进去,将皮包关上。她一想,别把这好东西丢了。再打开皮包,见钻石戒指放在两叠钞票上,一伸右手,无名指又套起来。这个动作完毕,也就到了冷酒铺门口了。

她下了车,将取出的钞票,给了车钱,匆匆地走进店后屋子去。所以如此,不是别的,她觉得这一身华丽,在这日子,是不应当让邻居们看到的。进到屋子里,见杨嫂横倒在自己的**睡着,两个小孩子,将方凳子翻倒在地上,两个人骑在凳子腿上。地面上撤了许多花生仁的衣子,和包糖果的纸。每人各拿了个芝麻烧饼在嘴里啃,魏太太嗐了一声道:“杨嫂,你怎么也不看看孩子,让他们弄得这一身一地的脏,来了人,像什么样子呢?”

杨嫂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左手扶着床栏杆,右手理着鬓边的乱发,望了她笑道:“太太这一身漂亮,是去和先生想法子回来吗?”魏太太脸上犹豫了一会子,答道:“自然是,这日子我还有心到哪里去呢?赶快找把扫帚来,把这屋子里收拾收拾罢。”她的男孩子小渝儿,看到妈妈回来,立刻跨下了凳子腿,扑向母亲的身边,伸手道:“妈妈,我要吃糖。”

魏太太见他那漆黑的两只手,立刻身子向后一缩,摇了手道:“不过来,不过来,我给你钱去买糖吃就是。”她说着,将不曾放下的皮包捧着打开来,在里面取出两张钞票,交给杨嫂道:“带他去买糖果,屋子里让我来收拾吧。”杨嫂带着两个孩子,她是十分感到烦腻的,但是要她作别件事情的时候,她又愿意带孩子了。接了钱,立刻带着孩子走了。

魏太太要她走开,倒并不是敷衍孩子而买糖。她打开皮包,看到那个装钻石戒指的锦装盒子,就急于要看那粒钻石。因为在洪范两人当面,必须放大器的样子,不能仔细看。在路上坐车子的时候,也不能仔细看,以免露出初次戴钻石的样子。现在到了家里,可以仔仔细细把这宝物看看了。这东西虽然总要给人看的,可是现在露出来,会有很大的嫌疑。因之先关上了房门,然后才由皮包里取出小锦装盒来。当然,这时候她的脸上,是带一番笑容的。

可是当她将小盒子打开的时候,她不但收了笑容,而且脸色变得苍白。因为那盒里面,只有衬托钻石戒指的蓝绸里子,却没有钻石戒指。这事太奇怪了,这东西放在锦装盒子里,锦装盒子,又放在皮包里,皮包拿在手上,片刻也没有放松,这有谁的神仙妙手,会把这钻石戒指偷了去呢?她站着呆了一呆,忽然想起来了,坐车到门口的时候,曾经打开手提皮包来,给了车夫几张钞票的车钱,莫不是在门口给车钱把钻石戒指拖着带了出来了?她想到这里答复着是的是的,立刻就开了房门向前面冷酒店里奔了去。

那些酒座上,正零零落落的,坐着有几位喝酒的酒客,见这位穿红衣服的年轻太太,由这酒店后出来,已是很为注意。及至她走到酒店屋檐下,又不走上街,低了头,只管在屋檐下走来走去。这虽很让人家知道是来找东西的。但是一个漂亮年轻女人,怎么会在冷酒店屋檐下找东西呢?于是大家的眼光都跟了魏太太走来走去。

魏太太走了几个来回,偶然一抬头,明白过来了,自己这一身衣服,很是让人家注意。回家的时候,自己不还想着丈夫坐在看守所里,不要让人家邻居看到自己过分修饰吗?由这点,就想到穿衣服避免邻人注意,和戴首饰避免人的事情,她就回忆到当人力车快到冷酒店门口的时候,自己是脱了钻石戒指向皮包里一丢的,并没有放到小锦盒子里去,也许落在皮包底下了。

她立刻回到屋子里去,将皮包再打开。这里面大小额钞票,洒了香水的花绸小手绢,粉镜,几张记下买东西的字条。一样一样拿出来清理着,并没有钻石戒指。将皮包翻过来向桌上倒着,也没有钻石戒指倒出。她不由得将高跟鞋在地上顿了两顿。自言自语的道:“嗐!真是命苦,生平苦想着的东西,戴在手上只十来分钟就没有了。不成问题,必是打开皮包给车夫钱的时候,把这小小的东西丢了。该死!”说到这两字,她将手在胸脯上捶了一下,表示自己该打。

于是坐在床沿上,对了桌上皮包里倒出的东西和那个空皮包只管发呆。她越想越懊悔,抬起右手来,又向自己脸上打一个耳光。这一下打着她嫩的皮肤上,有点硌人。看手时,那钻石戒指亮晶晶的,又戴在右手无名指上。她咦了一声,左手托了右手,对准了眼光看着,丝毫不错,是那钻石戒指。她这又呆了,坐着再想起来,分明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而且还除下来放进皮包里面去的,怎么会飞到右手指上来了呢?她呆着想了十分钟之久,算是想起来了,在打开皮包给车钱的时候,钻石戒指压在两叠钞票上面。自己觉得不妥,又戴在右手上来了,又连说该死该死。

第六回营救丈夫的工作

魏太太在笑骂自己的时候,杨嫂正带着两个小孩子走进屋子来,听了这话,不免站在门口呆了,望了太太,不肯移动步子。魏太太笑道:“我没有说你,我闹了个笑话,自己手上戴了戒指,我还到处找呢。”杨嫂听了这话,向着她手上看去,果然有个戒指,上面嵌着发亮的东西,因走近两步,向她手指上看着,问道:“太太这金箍子上,嵌着啥子家私?”

魏太太平空横抬着一只手,而且把那个戴戒指的手指翘起来,向杨嫂笑道:“你看看,这是什么东西?”杨嫂握住魏太太的手,低着头对钻石仔细看了一看,笑道:“我晓得这是宝贝,啥子名堂,我说不上。那上面放光咯。是不是叫作啥子猫儿眼睛啰。”魏太太眉开眼笑的,表示了十分得意的样子。点着头道:“我知道,你是不懂得这个的。告诉你吧,这是首饰里面最贵重的东西,叫金刚钻。”杨嫂哟了一声道:“这就是金刚钻唆(唆,疑问而又承认之意)?说是朗个的手上戴了这个家私,夜里走路,硬是不用照亮。我今天开开眼,太太,你脱下来把我看看。”

魏太太也是急于要表白她这点宝物,这就轻轻地,在手指上脱下来,她还没有递过去呢,那杨嫂就同伸着两手,像捧太子登基似的,大大地弯着腰,将钻戒送到鼻子尖下去看。魏太太笑道:“它不过是一块小小的宝石,你又何必这个样子慎重?”杨嫂笑道:“我听说一粒金刚钻要值一所大洋楼,好值啰!我怕它分量重,会有好几斤咯。”魏太太笑道:“你真是不开眼。你也不想一想,好几斤重的东西,能戴在手指头上吗?好东西不论轻重。拿过来吧。”说着,她就把戒指取了过去,戴在自己的手指上。而她在这份做作中,脸上那份笑意,却是不能形容的。

杨嫂笑道:“太太,你得了这样好的家私,总不会是打牌赢来的吧?”魏太太道:“打牌赢得到金刚钻,那么从今以后,我什么也不用作,就专门打牌吧。”杨嫂笑道:“我一按(猜)就按到了,一定是借得啥子朱四奶奶朱五奶奶的。你是要去拜会啥子阔人,不能不借一点好首饰戴起,对不对头?”魏太太道:“你真是不知高低。这样贵重的东西,有人会借给你吗?就是有人借给我,我也不肯借。你想,我若把人家的戒指丢了,我拿命去赔人家不成?”杨嫂望了主人笑道:“不是赢的,也不是借的,那是朗个来的?”魏太太的脸上,有点儿发红,但她还是十分镇定,微笑道:“你说是怎样来的?难道我还是偷来的抢来的不成?”

杨嫂被她抢白了两句,自然也就不敢再问,不过这钻石戒指是怎样来的,她始终也没有一个交代,倒是让杨嫂心里有些纳闷。她站着呆了一呆,看看小娟娟和小渝儿,把买来的糖果饼干放在椅子上,围住了椅子站着吃,并没有需要母亲的表示。魏太太穿得像花蝴蝶子似的,也不像是需要儿女,她心里不由得暗骂了一句:“这是啥子倒霉的人家?”心里暗骂着,脸上也就泛出一层笑意。这就对主人道:“太太,你还打算出去唆?”魏太太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因道:“我现在不出去。”就是这六字,杨嫂也很知道她的意思,自不便再问。看看屋子里,满地的花生皮,自拿了扫帚簸箕来,将地面收拾着。

魏太太先是避到外面屋子里去。但是她偷眼看看前面冷酒店里的人,全不断地向里面张望,这就将房门掩上,把桌上放的两张陈报纸随便翻着看了一看。但她的眼光射在报纸上,可是那些文字,却没有一个印到脑筋里去的。静坐了五分钟,她还是回到自己屋子里去。手靠了床栏杆搭着,人斜坐在床头边,将左手盘弄着右手指上这个钻石戒指,不住地微笑。在微笑以后,她就对镜子里看看,觉得这个影子是十分美丽的。那么,不但范宝华送钱送衣料是应该,就是洪五爷送戒指,也千该万该,不过受了人家这份厚礼,说是丝毫不领人家的人情,在情理上也是说不过去的。她沉沉地想着,犹疑地在心里答复。最后她是微微地一笑。

在笑后,她不免接连打了几个呵欠,有些昏昏思睡。回头看看被褥,还是早上起床以后的样子,垫褥被单不曾牵直,被子也不曾折叠,这倒引起了很浓厚的睡意,赶快把身上的新衣新鞋换下,披了件旧蓝布长衫,纽袢也未曾扣得,学了杨嫂的样子,横倒在**就睡下了。

她一春季,全没有今日起得这样的早,所以倒在被上,就睡得很香。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杨嫂在床面前连连地叫着。她翻身坐起来。杨嫂低声道:“一个穿洋装的人,在外面屋子里把你等到起。”魏太太将手揉着眼睛,微笑问道:“嘴上有点小胡子吗?”杨嫂道:“没得,三十来岁咯,脚底下口音(谓下江口音也)。”魏太太道:“你不认识他吗?”杨嫂道:“从来没有来过。”

魏太太赶快站起来,向五屉桌上支着的镜子照照。自己是满面睡容,胭脂粉脱落十之七八了。立刻打开抽屉,取出粉扑在脸上轻扑了一阵,又将小梳子通了几十下乱发。桌上还放着一瓶头发香水,顺手拿起瓶子来,就在头发上洒了几下,然后转身向外走。杨嫂道:“太太,不要忙呀。你的长衫子,纽袢还没有扣起呢。”她低头一看,肋下一排纽袢,全是散着没有扣起来的。于是一面扣着纽袢,一面向外面屋子里走去。

她在门外看到,就出于意外,想退缩也来不及,那客人已起身相迎了。这就是魏端本那位同事张先生。人家是热心来营救自己丈夫的,这不许可规避的。于是沉重着脸色,走到屋子里去向客人点着头道:“为了我们的事,一趟一趟地要你向这里跑。张先生,你太热心了。”

张先生对魏太太以这种姿态出现,也是十分诧异。老远地就看到她一路扣着纽袢。天色已到大半下午了。不会她是这个时候才起床的吧?及至走到屋子里,又首先嗅到她身上一股子香气,而且在她手指上发现一粒金刚钻的戒指。这就让张先生心里明白了。她必然是穿着一身华丽,因为有客来了,所以赶快把华丽衣服脱下,换着这件蓝布大褂。当她丈夫在坐牢的时候,她却以极奢华的装束来见丈夫同事,那自然是极不得当的举动。她像聪明,立刻就改装了。不过这种举动,依然是自欺欺人,头上的香水,手指上的钻石戒指,这是可以瞒人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