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忙乱了一整天
何经理对于刘主任的报告,怔怔地听着,心里立刻转了几个念头,这种环境,应当怎样去应付?先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然后又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站在桌子旁边,斜靠着,提起一只脚来,连连的颠动了几下。于是坐在沙发椅子上,架起腿来,擦了火柴吸纸烟。将头靠住了沙发椅靠,只是昂起头来,向空中喷着烟。
刘以存站在屋子中间,要问经理的话,是有点不敢。不问的话,自己背着的那份职务,又当怎样挨过去?站在屋子里,向身后看看,又向墙上的挂钟看看。那钟摆咯吱咯吱响着,打破这屋子里的沉寂,何育仁突然站了起来,将手一挥道:“把支票兑给他吧。混一截,过一截。好在上午只有一点多钟,再混一下,就把上午混过去了。”
刘以存看看他那样子,大有破甑不顾之意,门市上那两位拿支票兑现的人,事实上也不能久等。于是点了个头,就拿着支票出去了。何育仁坐在沙发上,只管昂了头吸纸烟,吸完了一支,又重新点上一支,吸得没有个休歇。
石泰安由外面走了进来,远远地看到他那样子,就知道他是满腹的心事,随便地在旁边沙发上坐下,搭讪着吸了纸烟,从容地道:“大概这上午没有什么问题了吧?经理是不是要出去在同业那里兜个圈子?行里的事,交给我得了。我私人手上还可以拉扯二三百万元现钞。万一……”
何经理突然地跳了起来,因向他笑道:“你既然有二三百万元现钞,为什么不早对我说?有这个数目,我们这一上午,足可以过去了。你在行里坐镇吧,我出去兜个圈子去。”说着,他立刻就拿起衣架上的帽子向头上戴着。石泰安道:“还没有叫老王预备车子呢。”他将手按了一按头上的帽子,说声不用,就走了出去了。当然,他也就忘记了范宝华那个电话的约会。
到了十一点多钟,范宝华又来了。他这回是理直气壮,更不用得在柜上打什么招呼,径直地就走到经理室里来。他见是副理坐在这里,并不坐下,首先就笑道:“这算完了,何经理并不在行里。”石泰安立刻走向前和他握着手,因道:“范先生说的是那张支票的话吗?你拿着支票,随时可到银行里兑现,管什么经理在家不在家呢。不过在这情形之下,我们讲的是交情,你老哥也极讲交情,所以二次到行里来,就不到前面营业部去兑现了,而先到这里来看何经理。先吸一支烟吧。何经理正是出去抓头寸去了,也许一会儿工夫他就回来了。”说着,他笑嘻嘻的敬着纸烟,口里还是连连地说请坐请坐。
范宝华倒是坦然地吸着烟,架了腿坐在沙发上。喷着烟微笑道:“若说顾全交情,我是真能顾全交情的,上次拼命凑出几百万元,交给何经理替我作黄金储蓄,不想他老先生给我要一个金蝉脱壳,他向成都一溜,其实也许是去游了一趟南北温泉。等到我来拿黄金储蓄券的时候,贵行的人全不接头……”石泰安不等他说完,立刻由座位上站起来,向他抱着拳头,连连地拱了两个揖,笑道:“这件事真是抱歉之至。何经理他少交代一句,阁下的款子,存在敝行,我们没有去办理。下次……”
范宝华将头枕在沙发靠背上,连连地摇摆了几下,而口里还喷着烟呢。石副理哈哈笑道:“这糟糕,范先生竟是不信任我们。不要那样,我们还得合作,就在敝行吃了午饭去吧,我去吩咐一声。”说着,他表示着请客的诚意,走出经理室去了。范宝华正是要说着,何必还须副理亲自去吩咐?然而容不得他说出这句话,石泰安已是出经理室走远了。他这番殷勤招待,倒不是偶然,出去了约莫是十来分钟,他方走回来。
进门的时候,他强笑了一笑,那笑的姿态,极不自然,将两个嘴角极力的向上翘着,范宝华看看他两道眉峰还连接到一处,心里也就暗想着:大概前面营业部又来了几张巨额支票吧?正是这样想着,却听到屋子外面一阵铜铃响过。因问道:“这是……”石泰安对于这铃声,竟是感到极大的兴趣,立刻两眉舒张,笑嘻嘻地说出来三个字:“下班了!”
范宝华将西服小口袋里的挂表取出来看看,还只有十一点四十五分。因把挂表握在手掌心里,掂了几掂,看着笑道:“你贵行什么时候下班?”石泰安微笑道:“当然都是十二点。”范宝华道:“还差十几分钟呀。不过你们既下了班了,当然我也只有下午再说。赏饭吃恕不叨扰,我想下午一点到四点,那照样是不好对付的,你也得出去抓抓头寸呀!”他说着,倒并不怕人听到,哈哈大笑地走出去了。
石泰安对于他这个态度,心里实在难受,可是一想到人家手上握有一张八百万元的支票,这就先胆软了一半,可能到了下午一点钟银行开门,他又来了,于是坐在经理室里,也没有敢出去。趁着这营业休息的空当,就调齐了帐目,仔细地盘查一遍。
费了半小时的工夫,整个帐目是看出来了,除了冻结的资金,亏数二亿二千万。今天上午开出去给同业的支票,和同业开来的支票,两面核对起来也短得很多,今日上午的情形,那还是未知数呢。他坐在写字椅子上,口衔了纸烟,对着面前那一大堆表册,未免发愁。
正是出着神呢,桌机的电话铃响,茶房正进来加开水,接过电话机的听筒,说了两句话,便向石副理报告道,中央交换科请石副理说话。他一听到交换科这个名称心房立刻乱跳了一阵,便接过电话听筒来,先向话机点了个头,笑道:“我是石泰安呀。哦!张科长。是的,何经理出去了。短多少寸头?两千多万。是是,这是我们一时疏忽,上午请张科长维持维持,下午我们补上……停止交换?那太严重了,何至于到这个阶段?……是是,务必请张科长维持维持。两千多万,并没有多大的困难,可是我们的帐目是平衡的。”
他说着话时,身子随了颤动着,头向下弯曲,在用最大的努力,以便将这帐目平衡的四个字,送到对方的耳朵里去。接着,他又说:“请放心,下午我们就把头寸调齐了,无论如何,这一点忙,是要……”他右手拿着听筒,左手在桌子上拍了一下,因道:“不能那样办。”但是他这种拍着,那是无用的,那边已经是把电话挂上了。
石泰安将听筒很重地向话机上一放,嘎咤地响着。于是坐在写字椅子上,两手环抱在胸前,只管对桌面前摆的帐目发呆,茶房进屋子来催请他去吃饭有三遍之多,他才是慢慢地走去。在饭厅桌上,几位同席的高级职员,脸上都带了一分沉重的颜色,不像平常吃饭有说有笑。石副理是首先一个放筷子,向坐在旁边的金襄理,点了个头道:“吃过饭我们谈谈罢。经理出去了两小时了,还没有电话回来。”说着,他就在怀里摸出手表来看了一看,因惨笑着道:“还有十五分钟,该开门了。”
金襄理到了这时,也不是看桌上金砖那样的笑容满面,垂了眼皮,不敢抬眼看桌上同事的脸色。那刘以存坐在襄、副理侧面,捧着饭碗,只管将筷子挑剔饭里的稗子。他们银行职员吃的饭,当然是上等白米,这里面是不会有谷子稗子的。他低了头向碗里看着,筷子头只是在白饭里拨来拨去。
石副理倒并没有离开座,向他问道:“以存的意思是怎么样?”他还是捧着碗筷作个挑稗子的姿势,因道:“我在同业方面打过几回电话,探问消息。看那样子,各家都是很紧的。不知道经理现时在什么地方,最好和他取得联络。”石泰安道:“我出去一趟罢。”说着,他看了在座人的脸色,就叹了口气道:“照着我的作风,我是要稳扎稳打的,可是何经理一定看上了黄金,我也挽回不了这场大局。”
在桌上吃饭的人,大家已是把筷子碗放下来了,各各把手放在怀里,静静地望了桌上的残汤剩汁。石泰安突然地站了起来,向金焕然道:“我看,我还是出去打听打听消息吧?焕然,你就在行里顶一下子罢。”这句话可把金襄理急了,立刻站了起来,两手乱摇着道:“不行不行,我顶不了,我顶不了!”石泰安站着怔了一怔。金焕然道:“我看,还是我出去罢。经理在什么地方,我知道,我把他找了回来,让他来顶罢。”
石泰安站在原来坐的地方,站着有五分钟之久,说不出话来。金焕然笑道:“我自认是不如石副理有手法,这三关还是请大将来把守罢。”说着,他也不征求对方的同意,立刻就走开了。
石副理也看着金焕然是不能在行里顶住的,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走了。刘以存倒觉得今天这情形之下,全露出了资本家的原形,这很和银行丢面子,便笑向他道:“没有多大问题。我们各方面活动,总还可以调到两三千万的现钞,应付小额支票兑现,那还有什么问题。数目大的,我们和他打官腔,照着财政部的定规,开支票给他。”石泰安哈哈一笑,向他望着,又点了两点头,因道:“这个办法,我都不会想到,我还当副理呢。你得想想,你开了本票出去,人家立刻向别家银行一送,今天晚上,本票全到了交换科,查出了我们的本票,全是空头,我们明天早上还开门不开门?若是要开门,明天中央银行宣布停止交换,信用全失,那就预备挤兑和倒闭罢。”
刘以存道:“这一层我当然是顾虑到了的,但是我们在这一下午的奔波,三五千万的头寸,总可以调得到。”石泰安对于他这个解释,倒没有加以可否,无精打采地,走回经理室去。
时间实在是过得太快,他在写字椅子上坐下,抬头一看那墙上挂的大钟,已是一点十五分了。虽不知道大门是否已经敞开,可是过了十五分钟,还不开门营业的话,这问题就太严重了。此话当然不便去问茶房,只有拿出纸烟盒来,继续地取着烟来吸。
约莫是半小时,桌机上电话铃响了。拿起听筒一听,却是何育仁的声音,不由得发了惊奇的声音道:“是经理?现时在哪里呢?哦!头寸都已经调齐了,那好极了!什么?两点钟以前,还不行?那么,可以放手开本票出去,好吧。”他听到何经理所定的最后一个决策,还是开本票暂救目前。便坐下去自言自语的道:“既是负责人都如此办理,落得和他放手去做。”于是也就安坐在经理室里苦挨钟点。
果然,一切的路子,都是照着刘以存的想头进行的,马上他就拿了三张本票进来,请副理代经理盖章。他接过来看时,有五十万的,有八十万的,有一百二十万的。就在他看数目字的时候,刘以存站在桌子旁边,向他低声道:“经理来了电话,说是我们可以放手开本票。”石泰安很从容地道:“我也接到电话了,就是这样办吧。”他说着,就拿起图章在本票上连串地盖着。
就自这时起,直到两点半钟止,已开出去三十多张本票,共达四千多万元。石泰安也存了个破甑不顾的念头,前面营业柜上送来本票,他只看看数目,就盖个章,立刻发了出去。何经理虽然没有电话回来,他也不问。
到了下午三点一刻了,何经理左手拿着帽子,右手捏了一条大手绢,只管在额头上擦汗,而擦汗的时候,还同时摇着头。石泰安虽知道他很窘,但居然忙着回来了,一定有点办法,可是他只管摇着头,又多少有些问题。便迎上前笑道:“行里截至现在为止,还算风平浪静,都让本票抵挡过去了。不过……”
何育仁将手上的帽子遥远地向衣挂钩上一丢,然后苦笑道:“不过晚上交换的这一关不好过。但那不要紧,我已经和几家同业接好了头,今天下午,准让五六千万头寸给我们。大概一会儿工夫就有电话来。”他说是这样的说了,坐到经理位子上,身上仰着靠椅子背上,昂了头望着天花板。他也不看人,淡淡地问道:“我们开出去了多少本票?”石泰安道:“四千多万。”他又问:“上午交换,我们差多少头寸?”他答:“不到两千多万,就算是两千万吧!”
何育仁向楼板仰望着,口里念念有词,五百万,八百万,一千二百万,只管念着数目字,最后他突然地高声道:“不要紧,只差一千多万。”他说完了,立刻坐正过来,手里拿了桌机听筒,拨着自动号码,电机转着吱嘎吱嘎地响。他对了话筒说:“喂!我育仁呀。蔼如兄,你答应我的三千万,怎么样?喂喂!老兄,这个不能开玩笑的。只分一半也好,可是请你务必把我们的本票保留一天,好好!一切不成问题,照办。”说毕,将电话听筒按上两下,自动号码,又是嘎吱地响起。他手握电话听筒,口里总是这一套,二千万,三千万,本票请留一天,不要送去交换,明天我拿美钞抵帐。这个不能开玩笑的。
电话一直打了七八次。打到最后一次的时候,他已是斜靠在桌子上,抬起一只手来,只管握了手绢,不停地擦额头上的汗。放下了电话听筒之后,看到桌面上放着一玻璃杯现成的茶,他端起来就咕嘟几声,一口饮尽,放下杯子来,向石副理苦笑道:“好家伙,我嗓子都叫哑了,没有问题了。”他表示着这是松了一口气,将衣袋里的纸烟盒子取出,拿了一支烟,三个指头夹着,在纸烟盒的盖子上,慢慢地顿着。
石副理也在旁边取烟抽,按着了自己的打火机,伸过来,给何经理点着烟,因笑道:“天天这样的抓头寸过难关,那当然不是办法,今天晚上,到经理公馆里去,大家计划计划吧。”何育仁喷着一口烟出来,连连地摇了两下头道:“没有问题了。不过轻松一下,我也不反对。打个电话回去,叫厨子作两样菜,我们来他四两茅台。”
石泰安还没有答复这个问题呢,那刘以存主任,竟是面色苍白地走了进来,手上拿了两张支票,站在桌子边苦笑了一笑,然后将支票放在经理面前。何育仁看时,是同业的两张支票,一张是大德银行的支票,是一千五百万元,一张是利仁银行的支票,二千万元。他看了支票的数目,两眼发直,然后将手在桌子上一拍道:“太不够交情了。现在三点半钟了,只有三十分钟的工夫,让我们到哪里去抓三千多万的头寸?”
石泰安伸头看着,摇摇头道:“这确乎是有点落井下石。本票是开不得了。下午开出去四千多万本票,有三分之二,是交给同业的,希望他们今天不送去交换。根据经理电话的交涉,已经是没有问题了。纵然有一部分送去交换,头寸短得有限,我们还可以去讲点人情。若是再开三千多万出去,那数目就太多了。打两个电话商量商量罢。”
何育仁摇摇头道:“不行!大德和利仁,也短少头寸很多。”说着,他口衔了烟卷,两手背在身后,站起来,只管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他每走一步,踏得楼板响,正和墙上挂的钟摆响相应和。他听到钟摆声,猛然抬头一看,却看到钟的长针已到了八点,到银行停止营业时间,只有二十分钟了。站定了脚,出了一会神,忽然嘴角翘着,微微一笑。
石泰安也正是把两只眼睛都射在经理身上的,便问道:“经理有什么解围的法子吗?”他笑道:“中国人到了问题不能解决的时候,唯一的办法就是拖。今天我也解得这个妙诀了。不管怎样,我们已拖到了三点三刻。他们不讲交情,我们也不讲交情,我们给他来个印鉴不清,退票!他再开支票来,已是我们下班之后了。”
石泰安道:“那不大好吧?”说着,仰了脸,望着何经理。他倒不问太好不太好,走到写字台边,伸了食指在支票的印鉴上捺着,轻轻向上向下一揉,把那印鉴的字纹就揉擦得模糊了。因把这两张支票拿着,交给刘以存道:“把这支票退给来人,请他们再开一张,这印鉴全不清楚呢。”刘以存拿着支票,虽然脸上也带一些笑容,然而那笑容却不正常,向何经理看了一眼就走了。
何育仁并不管那支票退出去以后的情形如何。但是抬头看到墙上的挂钟,已是三点五十分。不觉噗嗤的一声笑了。自言自语地道:“不怕你鬼,喝了老娘的洗脚水。哈哈。”在他哈哈笑声之后,经理室外铃子响起,今天业务,宣告终止,全万利银行的人,已不怕有人提现了。不过何育仁虽感到暂时的轻松,但明日后日的头寸怎样周转,还是要事先想法子的。这就依了石泰安的建议,邀集了行里的干部人员在新市区自己公馆晚餐。动身之前,向公馆里去了个电话,教厨子预备几样菜,并且预备好一瓶好茅台酒。
六点钟以前,全部人员到了何公馆。因为他是一个有办法的银行经理。虽然重庆的房子是十分困难的,他还拥有一座小洋房。在小客厅里大家架了大腿,仰靠在椅子背上。何经理换了一个作风,口里衔了一支土制雪茄,两手捧了一张晚报,很从容地向下看。金襄理坐在侧面也拿了一张晚报看,他忽然一拍大腿道:“德国完了,以后联合国围剿日本,日本也没有多久的生命了。”
石泰安闲闲地昂了头吸烟,因道:“我们三句不离本行,还是谈自己的事吧。胜利快来了,我们现在第一步工作就要作个决定,这总行是设在南京呢?还是设在上海呢?其次,我们得考虑一下,汉口的分行是先成立呢?还是和上海总行一路开幕呢?”何育仁放下了手上的报纸,取出嘴里衔的雪茄,在茶几上的烟灰碟子里弹了一弹灰。向在座的人,都看了一眼,然后笑道:“我们还不要希望得那样远。那几家收着我们本票的同业,若都说话不算数,全向中央银行一送,那今天晚上,还大大的有番交涉呢?”
石泰安道:“经理亲自去和各家同业面洽的,我想他们总不好意思吧?为了慎重起见,回头我们不妨去打几个电话。”何育仁对这个建议,只微笑了一笑。恰好听差来请吃饭,大家就起身向饭厅里去。
那饭厅中间的圆桌子上,蒙了雪白的桌布,正中间已搬下了三大件菜。一样是尺二口径的大瓷盘,里面摆着什锦冷荤。两只大仰口碗,一碗是红烧鸡腿,一碗是红烧青鱼中段。小高脚玻璃杯子,里面虽然盛满了酒,而依然还是里外透明。这正表示了这贵州茅台酒是十分的纯洁。大家在椅子上坐下来,还不曾动筷子,就让这好酒的香味熏得口胃大开了。大家饮酒谈话,好菜又是陆续地来,已把今天忙头寸的痛苦与疲劳,忘了个干净。
七点半钟以后,何经理吩咐家人熬了一壶美军带来的咖啡,大家坐在客厅沙发上面消化肠胃里那些鸡鱼肉。听差走了进来,走近了主人身边,很和缓地报告着道:“交换科来了电话。”这报告声音虽低,何育仁听着,就像响了个大雷呢!
第二回交换的难关
任何商业银行经理,对于交换科长的电话,是不会欢迎的。何育仁听说是交换科来的电话,心里先有三分胆怯。但是纵然胆怯,究竟短了多少头寸,还是不可知的事,当然要知道清楚。于是到小书房里,将电话听筒拿起来,只喂了一声,立刻向着电话机,行了个半鞠躬礼。因道:“是是是,张科长……哦,头寸不够。我今天下午,在同业方面,已经把头寸调齐了的。没想到他们不顾全信用……当然,万利银行自行负责……哦,十点钟前,要交出一亿二千万,会有这样多吗?……是是,我尽力去张罗。十点半钟,我到行里来,一切请多多维持。万利本身还在其次,影响到市面上的金融那关系就大了……好罢,一切面谈吧。”
何育仁放下了电话机,回到小客厅里来,脸色带点儿苍白,这神气就非常难看,那夹着雪茄烟的手指,兀自有些抖颤。石泰安心里想着:我说的话你不听,看你现在怎样对付?那金焕然襄理,却是忍不住,他已由座位上站起来,迎着问道:“是不是告诉我们多少头寸?”何育仁坐下来,叹了口气道:“不短头寸,打电话到我们家里来干什么?我没想到会短少到一亿二千万。”
金焕然道:“一亿二千万?决不会有那样多。”石泰安坐在一旁点点头道:“我想数目是不会太少的。昨天我们本来就短少着的头寸,因为数目还小,和交换科商量商量,就带过来了。今天上午,我们就短少着两千多万到三千万,下午大概是六千万,那么加上旧欠的,那的确是去一亿不远了。”何育仁皱了眉道:“现在说着这些话有什么用?事不宜迟,我们分头去跑跑,十点钟以前,我们在行里碰一次头。”说着,就昂了头向窗子外叫道:“叫老王预备车子吧。”大家一看经理这情形,是真的发了急,也都随着站了起来。
石泰安道:“经理要我去走那几个地方,我立刻就去。不过卖大面子的地方,最好还是经理自己去。”何育仁站着想了一想,因道:“我们还是分途办理吧。”于是在身上摸出自来水笔和两张名片,在名片后面写着他们要找的人,和要找的头寸,写完了,各人给了一张,然后摇着头道:“不见得有多大的希望。不过尽力而为就是了,回头行里见吧。”他口里说着,人就向外走。出了大门,坐上人力包车,就直奔他所要找头寸的地方去。他第一个目的地,是赵二爷家里。
这赵二爷是重庆市上一位银行大亨,不但是对川帮有来往,对下江帮也有来往。银行界的人,为了他对内外帮都走得通,平常就不断地请教,到了有什么困难发生;若去向他求援,他斟酌轻重,或者是出钱,或者是出力,倒向不推诿。不过他有一个极大的毛病,私人言行,绝不检点,生平只有他给钉子人家碰,他却不碰人家的钉子,而且又喜欢过夜生活,白天三点钟以前,照例是不起床,三点钟以后,他坐着汽车,爱上哪里就上哪里。而且他家里的电话,只有他随便打出,你若向他家里打电话,探听他的行踪,照例是无结果,倒是你亲自向他公馆里去拜访,只要他在家,却不挡驾。因之在金融界请求赵二爷的人,只有冒夜活动,何育仁这银行,原来也曾请赵二爷当董事的,他答应有事可以帮忙,却没有就这个董事的职。这时他成了遇到了磨难的孙行者,非求救于观世音不可。因之抱着万一的希望,首先就到赵公馆来。
他到了大门口,首先看到门框上那个白瓷灯球亮着,其次是电灯光下,放着一辆油漆光亮的流线型汽车,那正是赵二爷的车子,证明了他并没有出去。立刻由包车上跳下来向前去敲门。他们家里的勤务迎了出来。在电灯光下带笑地点了头道:“何经理这时候才来?”
何育仁先怔了一怔,这家伙怎么知道我会来?便点着头笑道:“来早了怕二爷不在家。”勤务道:“二爷现时正在会客室。”何育仁道:“那么,请你去替我回一声,我在外面小客厅里等着吧。”勤务笑道:“不,二爷说了,请何经理到小书房里去坐着。”何育仁听了,心里是又惊又喜,惊的是万利银行短头寸,已闹得满城风雨了。喜的是赵二爷猜到了自己一定来求救而且肯相救。若不是肯相救,怎么会预定了在小书房里见面呢?于是随在勤务后面,踱到小书房里去。
赵二爷的书房,倒是和他那大才的盛名相称。屋子里只有一架玻璃书橱,上下层分装着中西书籍,此外一套沙发,一套写字桌椅。桌子角上乱堆了一叠中英文杂志。桌面玻璃板放了两份晚报,一本精装的杜牧之的《樊川文集》,那书还是卷了半册放着的。提起来一看,正是《九日齐山登高》那首七律所在。“尘世难逢开口笑,**须插满头归”两句诗旁边,还用墨笔圈着一行圈呢。他心里想着,这位仁兄,还有这些闲情逸致,于是放下书,随手拿了份晚报,坐在沙发上等候主人。
可是今天的晚报,全已看过了的,将消息温习一遍,也没有多大意思。翻过报纸的后幅,就把副刊草草看了一遍,但耳朵里可听到赵二爷在对过客厅里说话。赵二爷说的是一口土腔,非常容易听出来的。这时,他正笑着说:“啥子叫秩序?这话很难说。你说十二点钟吃上午,七点钟消夜那是秩序?我要两点吃上午,九点吃消夜,那难道就不是秩序。一个国民,只要当兵纳税,尽了他的义务,我有钱,天天吃油大,没得钱,天天喝吹吹儿稀饭,别个管不着。”
何育仁一听,这位先生又开了他的话匣子了。自己是时间很有关系的,却没有工夫听这分议论,于是在书房门外探视了几回。看到勤务过去,就向他招招手。因道:“请你去和二爷再说一声罢。我有点急事,要和二爷谈谈,大概有十来分钟就够了。”勤务似乎也很知道他着急,深深点了个头,就到客厅里去了。这算是催动了这位大爷。
他口衔了纸烟,笑嘻嘻地走进来。他身穿咖啡色毛呢长夹袍,左手垂了长袖子,右手将袖口卷起,卷出里面一小截白绸袖子来。他是个矮小的个子,新理的发,头上分发,理得薄薄的,清瘦的尖面孔上,略有点短须。在这些上面,可以看出他是既精明而又随便。
他笑着进门,伸手和客人握了一握,笑道:“我想,你该来找我了。不要心焦,坐下来慢慢地谈。”说着,让在沙发上坐下。何育仁虽被他揭破了哑谜,但究竟不便开口就说求救的话。因道:“二爷恭喜,已留尊须了。”他笑道:“这是我偶然高兴,这还是’草色遥看近却无‘。若是有女朋友不喜欢这家私,我立刻就取消它。怎么样,今天头寸差多少?”他说着,立刻把话锋转了过来,逼问何育仁一句。他皱了眉道:“正是为了这事向二爷请救兵,刚才接了交换科的电话,他说短一亿二千万。虽然由我算来,不会差这些个。可是他说出来这个数目,怎么着也得预备一亿。不然的话,他们宣布停止交换,那我们算完了。”
赵二爷听了毫不动心的样子。将茶桌上的纸烟听子,向客人面前移了一移,笑道:“吸烟吧。慢慢地谈。”何育仁擦火吸着烟,沉静了两分钟,见赵二爷又换了一支新烟,架腿仰靠了沙发上坐着,昂了头向外叫道:“熬一壶咖啡来喝。”他将身子偏着,头伸向前凑了一凑,把皱的眉头舒转着笑道:“二爷,你得救我一把。”他笑道:“不就是一亿二千万吗?不生关系,我已经和张科长通过两次电话,他决计等你们一夜,好在也不是万利一家渡难关。”
何育仁道:“我也知道今天这一关,有好几家不好过。还有哪几家严重?”赵二爷笑道:“廖子经刚才由我这里去,你今天整了他一下子。”这廖子经是利仁银行的经理,今日下午开了两千万元的支票来掉换本票,万利银行曾以手指头按捺,坏了人家的印鉴,将人家的支票退回。赵二爷说“整”了他一下子,当然就指的这件事了。
何育仁不免红了脸,苦笑了一笑,一时找不出一句答复的话来。但两分钟后他究竟想出个办法来了,笑道:“这件事是有点对不住廖兄。也是事有凑巧,我出去找头寸去了,不在行里,其实支票上,纵然有点印鉴模糊,打个电话,接头一下就是了,何必那样认真退票。”
赵二爷哈哈笑了一声道:“老兄,这个花枪,我们吃银行饭的人,哪个不晓得。两千万在别家无所谓,你这一锤,打在害三期肺病的人的身上,硬是要人好看。是把利仁的票子退回去,在上午也不要紧,下午退了回去,四点钟以后,你叫他哪里去找头寸?这个作风要不得,二天不可以。”说着,头枕在沙发椅靠上,乱摇了一阵。
何育仁虽不愿意赵二爷这样直率的指责,可是回想到是来请救兵的,那只好受着人家的气。因道:“过了今明天这一关,我当亲自去向子经兄道歉。现在是没有多大时间了。二爷看怎么样,能帮着我多大的忙呢。”赵二爷口衔着烟卷,微微的摇上两下头,笑道:“要说找现款,我今晚上是找不到的。刚才廖子经来了,我也是让他空着两手走去。不过你有了这个难过的难关,我也不能坐视,我绝对有办法,让你闯过关去。你不妨先到交换科去一趟,看那张科长是怎样的态度。”
何育仁笑道:“那何用去看呢,我早已料到了。那是四个字的考语,停止交换。”赵二爷笑道:“你并没有和我闹什么退票,我当然犯不上和你开啥子玩笑。我要你去一趟,一定有我要你去的道理。我是个夜游神,你到交换科去,若是没有结果,你不妨来个’夜深还自点灯来‘。我是’吕端大事不糊涂‘,平常你有啥事约我,作兴话从我左耳朵进来,就从右耳朵出去。不过事关别个银行的存亡关头,那我决不会误事。”
何育仁对于赵二爷的话,虽然是将信将疑,可是他约了个机会,总还没把路子完全堵死。只得站起来告辞道:“我已经没有了时间,这事不能容我久作商量。”赵二爷原是坐在沙发上静静地靠了椅子背在听话的,他口里衔的那支卷烟,在烧得有半寸多长,兀自未曾落下。这时,他站起身来,烟灰落下来,在衣襟上打了几个旋转。他笑道:“我晓得你没有时间商量,可是你这件事总还要商量,你可以到交换科去证明我的话,有人正等着你的商量呢。”说着,他首先起身向门外走,大有送客的样子,何育仁觉得这已无可留恋,只好向外走着。
赵二爷送客,是不出正屋屋檐的,何育仁到了屋檐外,复又转回身来,向二爷点着头道:“话说多了,那是讨厌的。不过我最后还得重复一句,二爷必须挽救我一把。”赵二爷笑道:“’山重水复疑无路,烟消日出不见人‘。这两句诗集得怎么样?二天过了关,我们来饮酒谈诗吗。”何育仁犯了急惊风,偏偏遇到这位慢郎中,这让他只是啼笑皆非。心里虽是十分不满意,但依然伸出手来向赵二爷握着。
赵二爷握着他的手时,觉察到他的手臂有些抖战。这就摇撼着他的手道:“不用焦心,天下没得啥子解决不了的问题。我负责你明天照样交换。”何育仁虽知道重庆市面上说负责两个字,是极普通的口头语,可是在赵二爷嘴里说出来,那也不会太普通。于是再点了两下头,告辞而去。
他第二个目的地,是秦三爷家里,可是他由马路上经过的时候,就看到秦三爷的汽车,停放在一家酒馆子门口。重庆是没有长久时间的夜市的,这个时候,他的汽车还停在这里,可想到又是有了什么盛会。这也用不着他想什么主意,就径直先回自己银行里去。
他银行里虽然也住了几位职员,可是每到晚上,就没有什么灯火,楼上下寂然。今天的情形不同,各屋子里灯火通明,好像是赶造决算的夜里。他首先看到客厅的玻璃窗户上,电灯映着几个人影摇摇。料行中同事全坐在那里等消息。
拉开活扇门,首先感到的,是电灯下面,烟雾沉沉。各沙发上,端坐着自己的干部,每人口衔一支烟,吞云吐雾,默然相向,并没有什么人作声。何经理走了进来,大家像遇到了救星一样,不约而同地,轻轻啊了一声,全站了起来。
何育仁站在屋子中间,向副理、襄理、主任全看了一眼,接着问道:“有点路数没有?”石泰安将口里衔的烟支取下来,向身旁的痰盂子里弹了几弹灰,身上是有气无力的样子,头连了颈脖子全歪倒在一边,望了何经理道:“今天银根奇紧,丝毫都想不到法子。”
何育仁淡淡一笑道:“我也料着你们,不会想到什么法子。”金焕然襄理,还是穿了那套笔挺的西服。小口袋外面,垂出一截黄澄澄的金表链子,电灯光照着,就觉得他那细白的柿子型脸上,泛出一层轻微的汗光,似乎这小伙子,一切乐观,今天也有些减低成分了,他在修刮得精光的嘴唇上,泛出一片笑容,这就对何经理道:“今天下午,我们退回去两张支票的事,同业都知道了。见面,人家就问这件事。这样一来,我们若和人家找头寸,那就更显得我们退票是真的了。”
何育仁道:“既然如此,多话也不用说了,我马上到交换科去罢。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他说毕最后这句话,人已是走出去了。他的确死了再找头寸的心,径直地就奔交换科。进了银行大厦的门,首先让他有个人家有先见之明的印象。就是由电梯上走到三层楼,那个交换科特设的传达先生,端坐在电灯下的小桌上,摊了几张报纸在那里看。
何育仁递上名片去,他接过一看,就先向来宾笑了一笑。然后站起来道:“会张科长的?他正等着呢。”何育仁看了这位传达先生的笑容,好像是他脸上带了刀子,有那锋利的刀刃,针刺着来宾的眼光,他镇静地想了一想,笑道:“我们原来是通过电话的。”传达是很信他的话,并不要去先通知,说了个请字,先行抢了两步,走进交换科长的办公室去,然后出来点点头,再说个请字。
何育仁走了进去,见写字台设在屋子中间,电灯照得雪亮。张科长坐在写字椅子上,面前摆下了许多表册,他右手旁放着一只带格子的小立柜,里面直放着黑漆布书壳的表册簿,可想到他是不住地在这里翻着帐目的。桌子角上,有只精致的皮包也敞开着搭扣,未曾关上,又可想到那里面的法宝,他是不断地应用着。这里客人进了门,那张科长还大剌剌地坐在写字椅子上,直等客人靠近了写字台里,他才由位子上站了起来,伸出手来,隔了桌面,向何育仁握了一握,然后指着旁边的椅子说声请坐。客人没有坐下,主人就先行坐下了,何育仁在他写字台侧面的沙发椅子上坐下。
张科长面前摆的表册簿子翻了几页,对着上面查看了一遍,然后将手在表册簿子上轻轻拍了两下,望了何育仁淡笑着道:“贵行今天交换的结果,共差头寸多少,何先生知道吗?”何育仁对别个可以撒谎,对交换科长是不能撒谎的,因为自己给人家的支票,人家给自己的支票,都在这里归了总,两下一比,长短多少,交换科长心目里是雪亮的。便向张科长苦笑了一笑道:“大概是八九千万,我今天……”
张科长向他一摆手道:“这些闲文不用提,在明天早上八点钟以前,你必须把所短的头寸补起来。”何育仁道:“张科长的意思,明日银行开门以前,短的头寸,必须交齐,若是不交齐,就停止交换了。”
张科长倒是没有答复他这句话,只淡淡地对他笑了一笑。然后把面前放的一听纸烟,送到写字台桌子角上,因道:“请吸一支烟罢。我今天为了几家同业的事务,不打算回去,就睡在行里了。你有法可设的话,我长夜在这里恭候。”何育仁欠了一欠身子,笑道:“那真是不敢当。”顺势他就取了一支纸烟在手,擦着火柴吸了。他也只是仅仅吸了一口烟,立刻把烟支取了出来,三个指头夹着,不住向茶几上的烟灰碟子里弹着灰。他一只手按住了膝盖,微昂了头向张科长望着。
张科长坦然无事地自吸着烟。他靠了写字椅子的靠背,不断地喷着烟发出微笑来。何育仁坐在他对面,看他穿的那套浅灰法兰绒西服,没有一点脏迹,没有一点皱纹,显然是从加尔各答作来的东西。他虽是个长方脸,可是由电光照着他肌肉饱满,皮肤上有红光反映,只在他两道浓眉尖上,就表示着他是权威很大。他那双有锋芒的眼睛,虽是掩藏在水晶片下,兀自有着英气射人。这就不能等着他把停止交换那四个字叫了出来了。因道:“赵二爷说,有个电话给张科长。”他点点头道:“有的,无非是叫我们放款给你们。这个当然办不到,谁也不敢违抗财政部的命令。不过赵二爷又给你们想了个第二条路,说是你们手上有东西拿出来抵帐,这个我可以通融办理。你想想看,手上有什么可抵上一亿现款的,你送到我们这里来吧。”
何育仁听了这话,这家伙明知故问,不就是想我把金块子押给他吗?他默然又吸着几口烟。张科长不等他开口,又微笑着催了一句道:“你想想看,还有什么可以拿出来抵帐的吗?”何育仁道:“我私人有点金子,可以卖给你们吗?”张科长道:“可以的。官价是三万五。你有三千两金子的话,这问题就解决了。虽然商业银行是不许买金子的,好在你是卖出,我们也不过问来源。”
何育仁道:“晚上可没有法子搬运那些金块。”张科长笑道:“我不是说了吗?我今晚上是不回家的。只要你明早八点钟以前,将金块子送到。你们九点钟开门,照常营业,一点没有错误。”何育仁道:“假如……”张科长笑着摇摇手道:“何经理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要努力呀,还有什么假如可言呢?假如今晚上的交换,不能结帐,明天你们就停止交换,这后果是极为明显的。我们管什么的,不能负这个责任。”
何育仁听这位科长的话,竟是越来越严重,而且那脸色也非常之难看,因起来道:“好吧,就是那样办,明天七点半钟,我把金子送了来。”张科长道:“我决计在这里等候。”何育仁究竟是不敢得罪他,还走向前和他握着手。
这回算是张科长特别客气,走出位子来,送到科长室门口,最后还点着头说了声:再会。何育仁苦笑着他他点了个头,转身就走。偏是冤家路窄,就在电梯口上,遇到了那位被退票的利仁银行经理廖子经。彼此对望着,站着呆了一呆。
第三回戏剧性的演出
那位廖子经经理,在今日上午,就以利仁银行差着两千来万的头寸,感到十分困窘,下午不但没有补上,而且欠的更多。他因为万利银行欠利仁两千万,就在当日下午开支票挖回。不想万利给他来个退票。他银行里当然也有些黄金和美钞,但所差还只三四千万,不肯抛出这些硬货,因之就坐着汽车,连夜到处抓头寸。这时抓得有点头绪了,所差不过千万,因此他就到交换科来要向张科长先通知一声。预备万一那一千万元还抓不到时,请张科长予以通融,继续交换。
他心里还兀自想着,倘若不是万利银行将两千万元支票退票,今天晚上交换,所短有限,稍微在同业方面转动一下,也就够了。就是不够,凭着这几个钟头的奔走,已经跑得多出一千万元来,现在跑了几小时还不够,那就是吃了万利银行的亏。心里想着,不料就在交换科的鬼门关上,遇到了万利主持人何育仁。呆了几分钟之后,他便笑道:“何兄,你好?”何育仁觉得这句话,并不是平常问好的意思,也就向他笑道:“今天晚上彼此都忙,明天我到贵行去登门道歉。再会再会。”说着,两手举了帽子连拱了几个揖就跨上电梯走了。
他自知廖子经是不会满意的,见了张科长之后,少不得再说几句坏话。那么这所短的一亿头寸,恐怕张科长是一百万也不肯让。低着头坐上人力车,到了自己银行里,那经理室和客厅里的电灯,还是照得通亮,这可见银行同人,还能同舟共济,正在等着自己的消息呢。他走进小客厅,向大家点了个头,然后坐下,因摇摇头道:“大事完了,大事完了!”石泰安、金焕然都是抱着一番乐观的希望期待着何经理回来的,以为何经理的面子,不同等闲,他亲自到了交换科,交换科的张科长总可以给他一点面子。这时他什么话没说,接连就是几个完了,这让同事感到惊愕,大家都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何育仁道:“也没有什么了不得,我们把那十万金块子,明天八点钟以前,全数送到交换科,把头寸就补齐了。”金焕然靠了茶几站着,两手向后,撑住了茶几的边沿,呆呆地望了何育仁。石泰安却是两手环抱在胸前,在客厅中间来回地走着。其余几个同事,却是各占着一把椅子坐了,依然面面相觑。
石泰安住了脚,向何育仁道:“这样办,那是说我们照着三万五的官价,卖给国家银行。”何育仁淡淡地笑道:“自然是如此,难道他还照黑市七八万一两买我们的?”金焕然道:“那我们两三个月以来,岂不是白忙一场?”石泰安先笑了一笑,然后又摇上两摇头,但他仍然是走着步子的。他从从容容地道:“若果然是白忙一场,那是大大地便宜了我们了。我们在各方面吸收着头寸,买了金子的期货,这金子就背得可以。整亿的现钱被冻结着,让我们周转不灵,这两天闹得没有办法应付每日人家提现,不都是为了这几块金子吗?我们原只想等了金价看高,将它变卖了,除了解除冻结的款子,我们还可以盈余几千万元。若是照这样办,把七万多一两的金子,作三万五一两去弥补短的头寸,那我们是赔得太多了。”
何育仁坐在沙发上,把脑袋垂下来,无精打采地摇了两摇头,叹口气道:“姓张的,手段太辣,他半天工夫都不肯通融。假如他允许我们明天十二点以前补齐头寸的话,我这可以卖掉几块金子。现在是七万五六的行市,我们只要七万一两,你怕银楼业不会抢着要。我们只要卖七块,至多卖八块,这问题就解决了。现在把十块全搬了去,恐怕还有点儿不够。人家是把我们这本帐看揭了底,要抄我们的家。”
金焕然道:“我们把金子抵了帐,虽然照常交换,可是还短人家一屁股带两胯,这便如何是好?”何育仁只把鼻子哼了一声,淡笑着没有作声。石泰安道:“我们现在有两个办法。第一个办法,就是我们自认倒霉,把十块金砖,一齐拿去抵帐。第二个办法,就是我们满不理会,停止交换就停止交换,我们把金子卖了,总还够还债有余。”
何育仁道:“我们还要不要万利银行这块招牌?我们还吃不吃银行这碗饭?停止交换以后,跟着同业的交往,完全断绝,存户挤兑,谁还向你银行作来往?恐怕非关门不可了。”金焕然道:“那我们只有认背了。”何育仁将手连摇了两下,叹口气道:“不要提这件事了,说了心里更是难过。大家去睡觉,明天一大早起来,用车子送金砖。”说着,将手在大腿上重重拍了一下,站起身来就向经理室去了。
这行里也给何经理预备了一间卧室,那是提防万一的事,他在行里过夜的。所以他忙了一天,倒不是没有地方安歇。安歇是安歇了,他睡在**,一夜未曾睡着。次日七点钟就起来了,督率着干部人员,将十块金砖,由仓库里提出五块一包,用厚布包裹了,就用副经理的自备人力包车,分别装载,拖向大银行交换科去。这十块黄砖,关系何育仁的生命,他可不敢大意,除亲自押解外,还有三个职员随同车前车后照料。到了大银行门口,那个通交换科的侧门,已是开着的了。他再把金砖送到交换科科长办公室,那位张科长言而有信,破例八点钟以前上班,也在等候着了。何育仁将两个包袱搬到屋子里桌上,一块块地由包袱里取出金砖来,面色沉重,然后才走向前两步,和张科长握着手。他脸上发出一种极不自然的笑意,点了头道:“我一切遵命办理了。”
张科长对那些金砖,一块块地瞟上一眼,他是经验丰富的人,自知道这金子值多少钱,点了点头道:“我只要公事上交代得过去没有不可通融的。可是我总要算和朋友尽力了,我在这屋子里熬了一夜了。你的事情告一段落,坐下来吸支烟吧。”说着,他在身上取出赛银烟盒子和打火机向客人敬着烟。
何育仁在他口里,听到说告一段落,就知道没有问题了,因道:“我们所短的头寸,有这些金子可以补齐了吧?”张科长道:“这笔细帐,我们自得详细地计算一下。我估计着,也许富余一点,也许短少一点,那都没有关系。”何育仁道:“那么,张科长给我一张收条,我就回行去转告他们去了。”张科长笑道:“那是自然,你给我这些东西,我还有不给收条的道理吗?”说着,就把科中职员叫来,点清了金块的重量,然后开了一张收条,张科长亲自加盖图章,递给何育仁,好像一切手续,都是预备好了的。
何育仁接过那张收条,看了一看收条上的数目与金块子上的分量相称,这就折叠好了,揣在口袋里,然后向张科长强笑地点了个头,就转身出去了。
他到了银行里,见所有职员,都已提早到了,静等着开门,那自然是好意的。但看他们脸上那分紧张的情形,分明他们还有一分万一的企图。以为银行今天若是开不了门,他们就得向银行负责人,索要生活费,所以何育仁一进了门,大家都向他注视着。但他态度极其自然,含着笑,走到经理室去,口里还一连地说着没有问题,没有问题。在他这四个字的解释里,大家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
到了九点钟,也就照常开门营业。开门营业不到十五分钟,那位将八百万元支票来提现的范宝华,他又来了。他还是那样自大,并不要什么人通知,径直地就走进了经理室。何育仁一见到了他,这就先行头痛了。因为停止交换这层大难关,虽然已经过去,可是行里库空如洗。有人来兑现,还是无法应付。这就走向前来,笑嘻嘻地和他握着手,点了头道:“你是这样的忙,这么一大早,你就出门了。”
范宝华坐在沙发椅子上,架起腿来,自取着火柴与纸烟盒,擦着火柴,自行吸烟。微微地笑道:“我虽然起得早,也没有何经理起得早。你不是七点钟,就上国家银行了吗?”何育仁道:“是的,但是我们这一个难关,完全度过去了,没有什么事了。老实说,作银行业的人,偶然松手一点,把资金冻结一部分,那是很平常的事,也只要应付得宜,解冻也毫无困难。”他说着话,也很从容地在经理位子上坐下。
范宝华笑道:“那是当然。只要存户都像我姓范的这样好通融,天下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何育仁这就向他连连地点了几下头道:“昨天的事,那实在是多承爱护。现在你那个难关,大概是度过去了。”范宝华倒不要这层体面,将头连连地摇撼了几下道:“没有过去,没有过去。现在我就差着二三百万元的急用。我这里有张支票,希望不要给我本票。”说着,在烟盒子盖里层,松紧带子夹住的缝里,抽出一张折叠着的支票,交到经理桌上。接着笑道:“我若把这支票交到柜上,你们柜上的职员,少不得也拿了支票到经理室来请示,总打算开本票。干脆,我就单刀直入到你这里来,向你请教了。”何育仁听说,微微笑了一笑。范宝华笑道:“这次,无论如何,请帮忙。你若不帮忙,我今天过不去,这顿中饭,恐怕就要揩贵行的油了。”
何育仁接着那支票,先看了一看填的数目,然后向范宝华脸上瞟了一眼,见他满脸的肌肉颤动,全是那不正常的笑意,这就点了头道:“好的,好的。你坐一会,我到前面营业部去看看。”说着,他站起身来就向外面走着,范宝华也立刻走向前将他衣袖拉扯着,笑道:“何经理,你可不能开一张本票给我。我拿你贵行的本票在手上,和拿了自己的支票在手上,那有什么分别。二百六十万一张本票,那是买不到的东西呀。”
何育仁本不难答应他一句话,全给现钱,可是想到昨日下午,最后两小时,已把所有的现钞,搜括一空。今天还是刚刚开门,哪里就能找到这样一大笔头寸?于是站住了脚望着他出神了一会,然后笑道:“老兄,何必那样……”这下面“见逼”两个字,他不好意思说出来,把样字拖长了,不肯向下说。范宝华笑道:“我觉得我已很肯帮忙了。我一个跑街的小商人,有多大的能力呢。”
何育仁看他那样子,是丝毫无通融之余地,便笑道:“请你等着罢,我绝对让你满意。”他笑嘻嘻地走了。范宝华对于这事,倒是淡然处之,就架腿坐在沙发上,缓缓地吸烟。约莫是十分钟,何育仁走进来了,他手上拿着一捆钞票,又夹了一张本票,弯了腰全放在茶桌上。范宝华先看那本票,就写的是二百万,因摇着头微笑道:“难道一百万现钞,你们都不肯给我。”
何育仁道:“本票也是一样。难道万利银行的本票都不能交换不成?哪家商业银行,也不能无限制地付出现钞。根本国家银行,就不肯多给我们现钞啊!你不相信我们,把这本票存入国家银行,下午你再开支票,也不过耽误你几小时而已。”范宝华自知道他开出了本票,就得负责,只是含笑吸烟。这时,他耳朵静下来了,就听到外面营业部哄哄的一片人声。再看何育仁的颜色,也极不自然。他想着在万利银行的存款,已没有多少,不必和他难堪了,将钞票本票收进了皮包,就告辞而出。
到了营业部一看,沿着柜台外,全站的是人。有的在数着钞票,有的在伸着支票或存款折子,向柜台里面递。柜台里面那些办事职员,脸上都现着紧张之色。几个职员站在柜台里边,正和柜台外的来人,分别说话。这不用细想,乃是银行开始挤兑的现象,万利银行的黄金时代,到这里要告一个段落了。
范宝华怀着一肚子的高兴,坐了人力车子,立刻转回家去。在半路上,就看到魏太太穿件蓝布大褂,夹了个旧皮包,在人行路上低了头缓缓地走。这就跳下车来,将她拦着,笑道:“来得正好,我们一路吃早点去。”魏太太站住了脚,抬起头来,倒让他为之一惊。今天,她没有涂一点胭脂粉,皮肤黄黄的。两只眼眶子也像陷落下去很多。不过她的睫毛显得更长,倒另有一种楚楚可怜的样子。她在长睫毛里,将眼珠一转,向范宝华摇了摇头,并没有说什么。
范宝华道:“你有什么心事吗?”魏太太只轻轻地叹了口气,依然还是不说什么。范宝华忽然想起,人家的丈夫还关在看守所里吃官司呢,便笑道:“不要难过,作黄金的人,吃亏的多了,有家放手去作的银行,昨天还几乎关了门呢。你到我家里去吃午饭,我给你一点兴奋剂。”魏太太将眉毛皱了一皱,苦笑道:“人家心里正在难过呢,你还拿我开玩笑。”
范宝华道:“我决不是拿你开玩笑,我除了在万利银行拿回一笔款子而外,洪五爷还答应让给我两颗钻石。”魏太太听到钻石两个字,好像是饥饿的猴子,有人拿着几个水果在面前堆着,立刻心里就跳上了几跳,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带了三分笑意问道:“钻石?多大的?你越来越阔了,金子玩过了,又来玩钻石。”
范宝华笑道:“我哪谈得上玩钻石?也不知道洪五爷怎么突然高兴起来,说是我有这么一个好友为什么不送点珍贵东西给人家呢?我笑着说我送不起,这话当然也是实情。你猜他怎么说,你会出于意外。他说,假如能证明你是送那朋友的话,他和我合伙送。”魏太太道:“送你哪个朋友?”范宝华笑道:“你猜猜吧,我这位朋友是谁呢?我希望你不要错过机会,你要来。”魏太太笑道:“你可不要骗我。”范宝华道:“我骗你一回有什么用处,第二次有真话对你说你也不相信的了。”魏太太低头想了一想,因道:“好吧。我十二点多钟来吧。我现在有点事要去办,不能多说话了。”说毕,她还向范宝华微微一笑,然后走去。
她心里本来是搁着一个丈夫受难的影子,急于要到看守所去看看,可是听了老范这番报告以后,脑子里又印了一个钻石戒指的影子,她匆匆地向看守所跑了去。到了门口,平常的一座一字土库墙门,只是门口挂着一块看守所的直立牌子,牌子下面,站着一个扶的警卫,这就给人一种精神上的威胁,老远的就把走路的步子放缓了。到了警卫面前,就缓缓地向前两步,先放了一阵笑容,然后低声道:“我要进去探望一个人。”警卫道:“探望犯人吗?你先到传达处去说罢。”说着,将手向门里一指。
魏太太到了传达处,向那里人说明了来意,由他引着进了一重院落,在登记处填了一页表格,那坐在办公桌上的办事员,是个年纪大的人,架起老花眼镜,将她填的表格看了一看,然后低下头,把视线由眼镜沿上射出来,向魏太太脸上身上看了来。这个姿态,最不庄重,她对这个看法,虽然很不愿意,可是也不便说什么。那老办事员将她打量了三四次,然后写了个字条,盖上图章,放在桌子角上,向她面前一推,再低了头,在眼镜沿上斜向了她望着,因道:“拿了这个去等着,回头有人叫你。”
魏太太进得门来,脑筋里先就有三分严肃的意味,存在心头上。这时看了小办事员都很有点威风,她想着俗传人情似铁,官法如炉的八个字,那是一点不假。那小办事员看人的姿态,虽然相当滑稽,但是他脸上没有一点笑容,也就不说什么,拿过那张条子走了出来。这办公室外,是一带走廊,一列放了三四条长板凳。她走出来,有一位警士指着凳子道:“你就在这里坐着等吧。”
魏太太是生平第一次到看守所,又知道司法机关,一举一动,都是要讲着法律的,人家叫怎么做,自己就怎么做,她在板凳上坐着,左右两边看看,见左边坐着两个女人,都是穿着八成旧的衣服,面色黄黄的蓬了满后脑的头发。这样,她当然不愿意去和她们说话。右边有个老头子,也是小生意人的模样。她觉得这些人若是探监的,恐怕所探的犯人,也不会怎样的高明,还是少开腔吧。默然地坐了约半小时,便夹着皮包站起来散步,沿着走廊走了两个来回,见来往的警士,对自己都看了一下,心里想着:大概是乱走不得吧?于是又坐了下来。自己已经移过去两尺路,大概已不是一两小时了。她微微地站起来,看到警察还在身边走来走去,她又坐下去了。
过了十来分钟,过来一个警察,大声叫着田佩芝。她站起来,那警士向她点了两点头。她看到这里的人,脸上全是不带笑容的,她见人点头,也就跟着他走去。那警察引着她走,先穿过一间四面是墙壁的屋子,然后遇到一个木栅栏门,门边就站有一位警察。引路的警察,报告了一声看魏端本的,那守门的警察,就伸着手把填写的探视犯人单子,接过去看了一看,然后才开着栅栏门,将魏太太放进去。她走进去之后,那栅栏门立刻也就关起来。她回头看了一下,倒不免心里连跳了几下。虽明知道自己并不会关在看守所里的,但是这栅栏门一关闭起来,她心里就不免怦怦乱跳几下。但是她极力镇静着,镇静得将走路的步子都有了规定的尺寸。
她经过了一条屋外的小巷子,到达一个小天井,这里的房屋,虽都是矮小的,但静悄悄的一点声音没有,好像是到了一幢大庙里。那护送的警士,就在屋檐下叫了声魏端本。随着这声叫,东边墙角下的小屋,在木壁上推开了尺来见方的一扇木板窗户,魏先生由里面伸出来。
魏太太一见,心里一阵酸痛,眼圈儿先红了。原来两天不见,他那西式分发,像干茅草似的堆在头上,眼眶儿下落,脸腮尖削,长了满脸的短胡茬子。颈脖子下面,那灰色制服的领子,沿领圈有一道漆黑的脏迹。她走近了窗户边,翻着眼睛望了他,还不曾开口呢,魏端本就硬着嗓音道:“你,你今天才来?我时时刻刻都在望你呀?”
魏太太再也忍不住那两行眼泪了,呼叱呼叱地发着声,将手托着一条花绸手绢,只管擦着眼泪,半低了头靠着墙壁站定,她只有五个字说出来:“这怎么办呢?”魏端本道:“我完全是冤枉,不但黄金,连黄金储蓄券的样子,我也没有看见过。昨天已经过了一堂,检察官很好,知道我没有得着一点好处,我完全是为司长牺牲。我没钱请律师辩护,听天由命吧。”说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魏太太迟到今天才来探望,本来预备了许多话来解释的,现在却是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有呆呆站着擦着眼泪。
第四回钻石戒指
女子的眼泪,自然是容易流出来的,可是她若丝毫没有刺激,这眼泪也不会无故流出来。魏端本现在这副情形下,让太太看到了,自己也就先有三分惭愧,太太只是哭,这把他埋怨太太探访迟了的一分委屈,也就都丢得干净了。两手扶着窗户台,呆了一阵子,两行眼泪,也就随着两眉同皱的当儿,共同地在脸腮上挂着。尤其是那泪珠落到一片黑胡茬子上,再加上这些纵横的泪痕,那脸子是格外地难看了。
魏太太擦干了眼泪,向前走了两步,这就向魏先生道:“并不是我故意迟到今日,才来探视你。实在是我在外面打听消息,总想找出一点救你的办法来。不想一混就是几天。”魏端本心里本想说,不是打牌去了?可是他没有出口,只是望着太太,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魏太太道:“你不用发愁,我只要有一分力量,就当凭着一分力量去挽救你。你能告诉我怎样救你吗?”魏端本道:“这事情你去问我们司长,他就知道,反正他不挽救我出来,他也是脱不了身的。”
魏太太到了这时,对先生没有一点反抗,他怎么说就怎样答应。魏端本叫她照应家务,照应孩子。他说一句,魏太太就应一句。说了一小时的话,魏太太答应了三十六句你放心,和四十八句我负责。最后魏端本伸出手来和她握了一握。
魏太太对于魏先生平常办事不顺心的那番厌恶,这时一齐丢到九霄云外去了。这就黯然点了两点头。她的眼泪水,在眼睛眶子里就要流出来了。可是她想到这眼泪水流出来,一定是增加丈夫的痛苦,因之极力地将眼泪挽留住,深深地点了个头道:“你……”
她顺着要保重的两字说出来时,她觉得嗓子眼是硬了,说了出来,一定会带着哭音,因之把话突然停止了。掉过头去,马上就走,但是走了三四步,究竟不肯硬了心肠离开,就回头看上一次。她见魏端本直了两只眼睛的眼神,只是向自己这里看了来,这就不敢多看了,立刻回转头去又走。这次算走远点,走了五六步,才回过头来。但当她回过头来,魏先生还是那样呆望,她当然是不忍多看,硬着心肠,就这样地出了院子。
她心里似乎是将绳索拴了一个疙瘩,非用剪刀不能剪开,又像胸里有几块火炭,非用冷水不能泼息,但是她没有剪子和冷水来应用,只有默想着赶快设法,把丈夫营救出来吧。除了丈夫,谁还是自己的亲人呢?她怀了这分义愤,很快地走出看守所。
她心里也略微有些初步计划,觉着要找个营救丈夫的路线,只有先问问陶伯笙,再问问参与秘密的司长。若是这两个人肯说出营救办法来,第二步再找得力的人。她打定了主意,很快地回家。她还不曾走到自己家里呢,就看到陶先生住的杂货店门口,站了一群人,而且是有男有女。其中一个女的给予自己的印象很深,那就是上次闹抗战夫人问题的何小姐。
何小姐穿了件半新旧的蓝布长衫,脸子黄黄的,头上虽然是烫发,恐怕是多时未曾梳理蓬乱着垂到后肩上。陶氏夫妻和两个穿西装服的男子将她包围了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