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端本道:“你说的帮忙,是指着这回作黄金储蓄失败了。让我们去顶这个官司来打吗?”刘科长沉默地走了一截路。魏端本缓缓地跟着后面走,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刘科长在前面走着,不时地回头向他看了来。魏端本虽看到他脸上有无限的企求的意思,但他只装作不知道,还是默然地跟了刘科长走。

司长的公馆,去机关不远,是一幢被炸毁补修着半部分的洋楼,他家住在半面朝街的楼上。那楼窗正是向外敞开着,伸出半截人身来。刘科长站定,老远地就向楼窗上深深地点了个头。并回头向魏端本道:“司长等着我们呢。”魏端本口里哼着,那个哦字却没有说出来。

事有出于意料的,司长是非常地客气,已走出大门,放出满面的笑容,迎上前来。刘魏二人走向前,他伸着手次第地握过,笑道:“你二位大概好久没有到过我这里来过吧?”魏端本道:“不,上个星期,我还到公馆里来过的。”

司长道:“哦是的。什么公馆?也不过聊高一筹的难民区。你看这个花圃……”说着,他站在那倒了半边砖墙,用木板支的门楼框下,用手向里面一指。那花圃里面的草地,长些长长短短的乱草,也有几盆花,胡乱摆在草地上,有一半草将盆子遮掩了。倒是破桌子凳子,和旧竹席,在院子里乱七八糟的放着,占了大半边地方。司长站在楼廊下,又向两人笑道:“这屋子原来也应该是富贵人家的住宅,不过毁坏之后,楼上下又住了六七家,这也和大杂院差不多,现在当一个司长和战前当一个司长,那是大大的不同了。”说着就闪在一边,伸手向楼上指着,让客人上楼。

魏端本站在路口楼梯边,向主人点了两点头。司长也点着头道:“这倒无须客气,你们究竟是客,刘科长引路罢。”刘先生倒是能和司长合拍,先就在前面引路。司长家里,其实倒是还有些排场,对着楼梯,还有一个客厅,敞着门等客呢。里面也有一套仿沙发的藤制椅子,围了小茶桌。那上面除了摆着茶烟而外,还有两个玻璃碟子,摆着糖果和花生仁。司长很客气的向二人点着头。笑道:“请坐请坐!”说着,将纸烟盒子拿起来,首先向魏端本敬着一支烟,然后取过火柴盒子,擦了一支火柴,向魏端本面前送着。

魏先生向司长回公事,向来是立正式的,就是到司长公馆里来接拾事情,也是司长架腿坐着吸纸烟,自己站着回话,自己虽然把眼光向司长看着,司长却是眼睛半朝了天,不对人望着。今天司长这样谦恭下士,那更是出人意料。心里一动,情不自禁地,就挺立着低声答道:“司长有什么命令,我自然唯力以赴。司长提拔我的地方就多了。”司长听了这话,耸着肩膀笑了一笑。他那内心,自是说你完全入套了。

第十四回忍耐心情

魏端本在司长背后,那是很不满意他的,尤其是这次作黄金储蓄,他竟要分三分之二的利益,心里头是十分不高兴。可是在司长当面,不知什么原故,锐气就挫下去了一半。这时是那样的客气,他把气挫下去之后,索性软化了,就把司长要说的话先说了。司长笑着向他点了个头道:“我们究竟是老同事,有什么问题,总可以商量。倒茶来。”说着话,突然回过头去向门外吩咐着。

他们家的漂亮女仆,穿着阴丹士林的大褂,长黑的头发,用双股儿头绳,圈着额顶,扎了个脑箍,在左边发角上,还挽了个小蝴蝶结儿呢。她手上将个搪瓷茶盘,托着三只玻璃杯子进来。这杯子里飘着大片儿的茶叶,这正是大重庆最名贵的茶叶安徽六安瓜片。她将三杯茶放在小茶桌上,分敬着宾客。司长让着两位属员坐下。算是二人守着分寸,让正面的椅子给司长坐了。他笑道:“这茶很好,还是过年的时候,朋友送我的,我没有舍得喝掉。来,喝这杯茶,我们就吃饭。”说着,他就端起茶杯子向客人举了一举。举着杯子的时候,脸上笑嘻嘻的,脸色那分儿好看,可以说自和司长共事以来,所没有的现象,也就随着谈笑,喝完了那杯茶。

喝完之后,就由司长引到隔壁屋子里去吃饭。这屋子是司长的书房,除了写字台,还有一张小方桌。这桌上已陈设下了四碗菜,三方摆了三副杯筷。只看那菜是红烧鸡,干烧鲫鱼,红炖牛肉,青菜烧狮子头,这既可解馋,又是下江口味,早就咽下了两批口水。

司长站在桌子边,且不坐下,向二客问道:“喝点什么酒?我家里有点儿茅台,来一杯,好吗?”刘科长笑着一点头:“我们还是免了酒吧。下午还要办公呢。”司长笑道:“我知道魏兄是能喝两盅的。不喝白的,就喝点黄的吧。我家里还有两瓶,每人三杯吧,有道是三杯通大道。哈哈!”他说着,就拿了三只小茶杯,分放在三方。那位干净伶俐的女仆,也就提了一瓶未开封的渝酒进来。

司长让客人坐下,横头相陪。一面斟酒,一面笑道:“黄酒本来是绍兴特产,但重庆有几家酒?”仿造得很好,和绍兴并无逊色,这就叫做渝酒了。在四川军人当政的时候,什么都上税,而且是找了法子加税,有一位四川经济学大家,现在是次长了。他脑筋一转,用玻璃瓶子装着卖。征税机关,就把来当洋酒征税,税款几乎超出了酒款的双倍。这位次长大怒,自写呈文,向各财政机关控诉。他的名句是’不问瓶之玻不玻,但问酒之洋不洋‘。各机关首脑人物看了,哈哈大笑,结果以国产上税了事。直到于今,这位次长,还不忘记他的得意之笔。这也可见幽默文章,很能发生效力。来,不问酒的黄不黄,但问量之大不大。“说着,举起杯子来。

魏端本真没有看到过上司这样地和蔼近人,而且谈笑风生。这也就暂时忘了自己的身份,随着主人谈笑。不知不觉之间,就喝过了三四杯酒。还是刘科长带了三分谨慎性,笑道:“我们不必喝了,司长下午还有事,我们不要太耽误时间了。”魏端本虽然是吃喝得很适意,可是科长这样说了,也就不敢贪杯。随着两位上司吃过了午饭,又同到客厅里去。

这时,那漂亮的女仆,又将一把锑壶,提了进来。老远地就看到壶嘴子里冒着热气,由那气里面,嗅到茶的香气,就知道这又熬了另一种茶来款客了。司长看到,亲自动手在旁边小桌上取过三套茶杯来,放在小桌上。因笑道:“来,这是云南普洱茶,大家来一杯助助消化。”女仆向杯子里冲着,果然,有更浓厚的香气冲人鼻端。司长更是客气,捧起碟子,先送一杯给魏先生,其次再给刘科长。

魏端本虽觉得司长是越来越谦恭,也无非是想圆满那场黄金公案。好在他是部长手上的红人,官官相护,这件事总可弥缝过去,自己无非守口如瓶,竭力隐瞒这件事,也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这么一想,心里也宽解了。喝完了这杯普洱茶,刘科长告辞,并向司长道谢。

司长笑道:“这算不了什么,至多一年,我们可以全数回到南京。那个时候,我们虽不能天天这样吃一顿,三五天享受这样一次,那是太没有问题的,那时,我可以常常作东。”刘科长凑了趣笑道:“那个时候,司长一定是高升了,应酬加多,公事也加多,恐怕没有工夫和老部下周旋了。”

司长点点头笑道:“八年的抗战,政府也许会给我一点酬劳,可是,你们也是一样呀。难道我升级,你们就不升级?若是你们不升级,单单让我一个人向上爬,我也一定和你们据理力争。老实一句话,谈到公务员抗战,越是下级公务员越吃的苦最多。高级公务员,不过责任负得重些而已。若是赏不及上级公务员,失望的人还少,赏不及下级公务员,失望的人就太多了。”刘科长道:“若是政府里的要人都和司长这样的想法,那我们当部属的,还有什么话说,真是肝脑涂地,死而无怨。”

司长听了这话,两眉扬着,嘻嘻地一笑。魏端本听了这话,心里想着:刘科长的话,分明是勾引起司长的话,要叫部属卖力气,司长大概要开腔了,也就默然地站着,听是什么下文。可是司长什么托付的话也没说。在他的西服口袋里,掏出了挂表来看上一看,笑道:“该上班了。到了办公室里,可不必说受了我的招待。同人听到,他们会说我待遇不公的。”

刘魏二人同答应了是,鞠躬而出,司长还是客气,下楼直送到门洞子下方才站住,魏端本随了刘科长走着,心里可就想着:这事可有点怪了。司长巴巴地请到家里吃饭,一味地谦逊,一味地许愿,这是什么道理?难道要我自告奋勇?我也在他当面表示了,要我作什么,我可以效力,可是他只一笑了之,这个作风,倒让人猜不透。我且不说,大概他是要托刘科长转告我的,我就听他的吧。反正要负什么责任的话,姓刘的也不比姓魏的轻松。姓刘的不着急,我姓魏的还着什么急吗?他这样主意拿定了,索性默然地跟着刘科长后面走,可是刘科长似乎对他这个决定,也有所感似的,始终地默然在前引导,并不作声。

魏端本自怀了一肚子郑重的心情,回到机关里办公室去。他料着同事们对他的眼光,还是注射着的。他除了看着桌上的公事,就是拿一份报看看。恰好这天没有什么重要事情发生,他下了班,立刻回家,比平常到家的时候,约莫是提前了两小时。他那间吃饭而又当书房的小屋子里,满地洒着瓜子壳花生皮,还有包糖果的小纸片。杨嫂带了两个孩子趴在桌子上,围了桌面上的糖果花生,吃着笑着。杨嫂自己,也是当仁不让,手剥着花生,口里教着小孩子唱川戏。

魏端本伸头看了一看,笑道:“你们吃得很高兴。”杨嫂站起来笑道:“都是太太买回来的。”魏端本道:“太太回来了。”他也不等杨嫂回话,立刻走回自己屋子里去。但是太太并不在屋子里,桌上放了许多大小的纸包,**有几个纸包透了开来,有三件衣料,花红叶绿地展开着铺在**。

他牵起来抖着看看,全是顶好的丝织品,他反复地看了几看,心里随着发生问题,心想:这些东西,大概都是那张支票,换来的了。她这张支票,自然不会是借来的,要说是赢来的,也可考虑,什么样子的场面,一赢就是二十万呢?就是赢二十万,也不会是赢姓范的一个人的,他站着出了一会神,把衣料向**一抛,随着叹了口气。

杨嫂这时进房来了,问道:“先生,是不是就消夜?”魏端本道:“中饭我吃得太饱,这时我吃不下去,等太太回来,一路吃吧。”杨嫂道:“你不要等她,各人消各人的夜吗,太太割了肉回来,我已经把菜头和你炖上汤。还留了一些瘦肉,预备切丁了,炒榨菜末,要得?”她说着话,抬起一只粗黑胳臂,撑住了门框,半昂了头向主人望着。

魏端本道:“你今天也高兴,对我算是殷勤招待。你希望我怎样帮助你吗?可是不幸得很,我作的一批生意,不但没有成功,而且还惹下了个不小的乱子。”说着,摇了两摇头,随着叹上一口气。接着在身上掏出纸烟盒子来,先抽出一支烟来,将烟盒子向桌上一扔,啪的一声响。杨嫂立刻找着火柴盒子来,擦了一支火柴,走近来和他点烟。

魏先生向她摇摇手,把烟支又放在桌上。杨嫂这虽算碰了主人一个钉子,但是她并不生气,垂了手站在面前向他笑道:“先生啥子事生闷气?太太不是打牌去了。”魏端本不大在意的,又把那支纸烟拿起来了。杨嫂的火柴盒子,还在手上呢。这时可又擦了一支火柴送过来。

魏先生也没有怎样的留意,将烟支抿在嘴里,变着腮把烟吸着了。喷出一口烟来,两指夹了烟支,横空画了个圈圈,问道:“她不是去打牌,你怎么又知道呢?”他说着时,望了她脸上的表情。她抿嘴微笑着,也把眼光望了主人,可没有说话。

魏端本道:“怎么你笑而不言?这里面有什么问题吗!”杨嫂道:“有啥子问题哟!我是这样按(猜也)她喀。”魏端本道:“就算你是这样的猜吧。你必定也有些根据。你怎么就猜她不是去赌钱呢?”杨嫂道:“平常去打牌的话,她不会说啥子时候转来。今天她出去,说是十一点多钟,一定回来。好像去看戏,又像是去看电影。”

魏端本将手向她挥了两挥,因道:“好吧,你就去做饭吧。管她呢。”他吸着烟,在屋子里绕了桌子,背着两手走。他发现了那五屉桌上,太太化妆的镜子,还是支架着的,镜子左边,一盒胭脂膏敞着盖,镜子右边,扔了个粉扑儿,满桌面还带着粉屑呢。最上层那个放化妆品的抽屉,也是露出两寸宽的缝,露出里面所陈列的东西乱七八糟。他淡笑着自言自语地道:“看这样子,恐怕是走得很匆忙,连化妆的善后都没有办到呢。”

说着,再看床面前,只有一只绣花帮子便鞋。再找另一只便鞋,却在屋子正中方桌子下。他又笑道:“好!连换鞋子全来不及了。”说着,将桌上那些大小纸包,扒开个窟窿看看,除了还有一件绸衣料而外,丝袜子,细纱汗衫,花绸手绢,蒙头纱。这些东西,虽不常买,可是照着物价常识判断,已接近了二十万元的阶段。那么,就是那张支票上的款子,她已经完全花光了。

他坐在桌子边,缓缓地看着这些东西,缓缓的计算这些物价,心里是老大的不愿意,可又想不出个什么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坐坐走走,又抽两支纸烟。杨嫂站在房门口笑道:“先生消夜了。消过夜,出去耍一下,不要在家里闷出病来。”

魏端本也不说什么,悄悄地跟着她到外面屋子来吃饭。两个小孩子知道晚饭有肉吃,老早由凳子上爬到桌子沿上,各拿了一双筷子,在菜头炖肉的汤碗里乱捞。满桌面全是淋漓的汁水。

魏端本站在桌子边,皱着双眉,先咳了一声,两个小孩子,全是半截身子都伏在桌面上的,听了这声咳,两只手四只筷子,还都交叉着放在碗里,各偏了头转着两只眼珠望了父亲。魏端本点点头道:“你们吃吧,我也不管你们了。”小娟娟看到父亲脸上,并无怒色,便由碗里夹了一块瘦肉,送到嘴里去咀嚼。而且向父亲表示着好感,因道:“爸爸,你不要买糖了,妈妈买了很多回来了。”

杨嫂正捧了两碗饭进来,便笑道:“这个娃儿,好记性,她还记得上午先生说买糖回来。改天先生说话要留心喀。”魏端本道:“是的,我上午说了这话才出门的。也罢,有个好母亲给他们买糖吃。”说着又叹了口气,也不再说什么,坐下去吃饭。

杨嫂看到主人总是这样自己抱怨自己,也就很为他同情,就站在桌子角边,看护着小孩子吃饭。魏端本勉强地吃了一碗饭,将勺子舀了小半碗汤,端着晃**了两下,然后捧着碗把汤喝下去,放下碗来,立刻起身向后面屋子里去。那五屉桌上还放着一盆冷水呢,乃是太太化妆剩下来的香汤。他就在抽屉角上,把太太挂着的那条湿手巾取过来,弯了腰对着洗脸盆洗过一把冷水脸。

杨嫂走了进来,先缩着脖子一笑,然后向主人道:“先生遇事倒肯马糊。”魏端本坐在椅子上擦了支火柴点着烟抽。因道:“在抗战前,我是个作事最认真的人,现在是马糊得多了。第一是你太太嫁我以后,相当的委屈。因为我家乡还有一位太太还没有离婚呢。第二是你太太是相当的漂亮,老实说,像我这样一个穷公务员,要娶这样一位漂亮太太,那还是不可能的事。第三,又有这两个孩子了。一切看在孩子的面上,我就忍耐了吧。不但是对家里如此,对在公家服务,我也是这样的。唉!忍耐了吧。”

他说完了这篇解释的话,就开始将抖乱在**的几件绸料,缓缓地折叠好了,依然将纸包着。然后将五屉桌的抽屉,清理出一层,把**的纸包和桌上的纸包,合并到一处,都送到那清理过的抽屉里去。**都理清楚了,也没个刷床刷子,只好在床栏杆上,取下一件旧短衣,将床单子胡乱掸了一阵,然后展开被褥来就脱衣就寝。

照往例,太太不在家,杨嫂是带着两个孩子睡的。可是她于这晚,有个例外,她将睡着了的小渝儿,两手托着抱了进来,放在主人脚头,然后站在床面前笑道:“今晚上睡得朗个早?”魏端本道:“我躺在**休息休息吧。”杨嫂将床栏杆的衣服,一件件地取到手上翻着看看,不知道她是要清理着去洗,还是想拿去补钉,魏先生且看她要做什么并不作声。

杨嫂将床栏杆上的旧衣服,都一一翻弄遍了,她手上并没有拿衣服,依然全都搭在床栏杆上。她又站了两三分钟的时候,然后向主人微笑道:“先生,二天你多把一点钱太太用吗!”魏端本道:“今天说过钱不够用吗?她这样的买东西,那是永远不够用的。”杨嫂笑道:“今天她剪衣料,买家私,都是你把的钱吗?”她说着这话,故意走到桌子边去,斟了一杯凉茶喝,躲开主人的直接视线。

魏端本道:“我没有给她钱,大概是赢来的吧?赢来的钱,花得最不心痛。”杨嫂道:“恐怕不是赢的吧?”魏先生一个翻身坐起来,睁了眼望着她道:“不是赢来的钱,她哪里还有大批收入呢?”杨嫂倒并不感到什么困难,从容地答道:“太太说,她是借来的钱咯。今天才借成二十万元,那不算啥子,她硬要借到一二百万,才么得倒台,借钱不要利钱吗?现在没有大一分,到哪里也借不到钱,借起二百万块钱,一个月把几十万块利钱,省了那份钱,作啥子不好。”

魏端本道:“你太太说了要借这么多钱,那是什么意思?”杨嫂笑道:“女人家要钱作啥子?还不是打首饰做衣服?”魏端本道:“就算你说的是对吧。这个星期以来,你太太是新衣服有了,金镯子也有了,以一个摩登少妇的出门标准装饰而论,至多是差一个新皮包和一双新皮鞋,就是这两样东西,要去借钱一二百万来办吗?”杨嫂笑道:“要买的家私还多吗!你不是女人家,朗个晓得女人家的事?”

魏端本坐着呆了一呆,因道:“这就是你劝我多给钱太太去花的理由?”杨嫂笑道:“你有钱把太太花,免得她到外面去借,那不是好得多。”媿端本对于杨嫂这些话,在理解与不理解之间,将放在枕头旁边的纸烟与火柴盒,全摸了出来,又点着烟吸。他的纸烟瘾原来是很平常的,可是到了今天,一支跟着一支,就是这样地抽着。杨嫂看到他很沉默地吸着烟,站在床头边出了一会神,然后向主人道:“先生,休息吧,不要吃朗个多的烟。”说着,她含了笑走出去了。魏端本吸过一支烟,又跟着吸一支烟,接连地将两支烟吸过,把烟头扔在痰盂子里,火吸着水嗤的一声。他叹了口气,身子向下一溜,在枕头上仰着躺下了。

在昏沉沉地想着心事的时候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耳边似乎有点响声,睁眼看时,太太已经回来了。

她悄悄地站在电灯下面,将那抽屉里的衣料,一件件地取了出来,正悬在胸面前低了头去看衣料的光彩,同时,并用脚去踢着料子的下端。魏端本看了着,然后闭上眼睛。魏太太似乎还不知道先生醒过来了,她继续地将衣料在胸面前比着。衣料比完了,又翻着丝袜子花绸手绢,一样样地去看。在她的脸上,好几次泛出了笑容。

魏先生偷眼看着,见那桌上,放着一双半高跟的玫瑰紫新皮鞋,又放着一只很大的乌漆皮包,心里暗暗叫了一声:“好的,原来所猜,缺少着的两样东西,现在都有了。”在他惊异之下,在**不免有点展动,魏太太看到了,走向床面前来笑道:“你睡着一觉醒了。我带了一样新鲜东西回来给你尝尝。”说着,在衣服口袋里摸索一阵,摸出一小盒口香糖来,塞到丈夫手上,笑道:“这是真正的美国货。”魏端本勉强地笑道:“谢谢,难为你倒还想得起我。”

魏太太站在床面前,向着他看了一看,将上排牙齿,咬了下嘴唇,又把上眼皮撩着,簇起长眼毛来约有三四分钟没有说话。魏先生倒是并不介意,把糖纸包打开,抽了一片口香糖,送到嘴里去咀嚼着。魏太太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魏先生嚼着糖道:“没有什么意思。”魏太太一撒手,掉转身去道:“你别不知道好歹。我给你留下晚饭吃,又给你孩子买东西吃,我还给你带了一包好香烟,在口袋里没有拿出来呢,先就送你一包口香糖,难道我这还有什么恶意吗?”说着,她走回桌子边去,将买的那些东西,陆续地送到抽屉里去。

魏先生道:“我这话也不坏呀,我是说你在外面的交际这样忙,你还忘不了我。”魏太太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着道:“不错,我的交际是忙一点。现在社会上,先生本事不行,太太外面交际,想另外打开一条出路,这样的事很多。这应该作丈夫的人引为荣幸,你难道还不满吗?时代不同了,女人有女人的交际自由,你说什么俏皮话?”

魏端本道:“难道你在外面的行踪,我绝对不能过问吗?”说着这话,一掀被子,他可坐起来了。魏太太也坐着桌子边沉下脸来,将手一拍桌沿道:“你不配过问。你心里放明白一点。”

魏端本脸色气得发紫,瞪了眼向她望着,问道:“我怎么不配过问?太太在外面弄了来历不明的首饰,来历不明的支票,作丈夫的还不配过问吗?”魏太太又将桌子拍了一下道:“你是我什么丈夫?我们根本没有结婚。”这句话实在太严重了,魏先生不能再忍下去,他一跳下床,这冲突就尖锐化了。

第十五回破家之始

魏太太对于丈夫这个姿势,是不能忍受的。也就将桌子一拍,起了个猛烈的反击,迎向前去,瞪了眼道:“你怎么样?你要打我?”魏端本捏了拳头,咬了牙齿,很想对着她脑袋上打过一拳去。可是他心里想到,这一拳是不可打过去的,若把这拳打过去了,可能的反响,就是太太出走,眼前站着这样一个年轻美貌的小姐,固然是舍不得抛弃了,而且太太走了,孩子是不会带走的,扔下这处处需人携带的两个小孩,又教谁来携带呢?在一转念之下,他的心凉了半截。不但是那个拳头举不起来,而且脸上的颜色,也和平了许多。他身子向后退了一步,望了她道:“我要打你?这个样子,是你要打我呀。”

魏太太将脚一顿道:“你要放明白一点,这样的结合,这样的家庭,我早就厌倦了。你对我的行为,有什么看不顺眼吗?这问题很简单,不等明天,我今天晚上就走。”魏端本不想心里所揣想的那句话,人家竟是先说了。因道:“你的气焰,为什么这样高涨?牙齿还有和舌头相碰的时候,夫妻口角,这也是很寻常的事。你怎么一提起来,就要谈脱离关系?”他说着这话时,已是转过身去,将枕头下的纸烟火柴盒拿到手上,绕了桌子,和太太取了一个几何上的对角位置站住,第一步战略防御,已是布置齐备,太太已不能动手开打了。

魏太太虽然气壮,却不理直,她对先生那个猛扑,乃是神经战术。当魏先生战略撤退的时候,她已是完全胜利了。这就隔了桌子瞪了眼睛问道:“你已睡了觉的人,特意爬了起来,和我争吵,这是什么意思?你有帐和我算,还等不到明日天亮吗?”

魏先生实在没有了质问太太的勇气,心里跟着一转念头,太太向来是在外面赌钱,赌到夜深才回来的。她虽常常是大输小赢,而例外一次大赢,也没有什么稀奇,又何必多疑?这样想着,原来那一股子怒气,就冰消瓦解了。因在脸上勉强放出三分笑意道:“你那脾气,实在教人不能忍受。我在外面回来晚了,你可以再三地盘问,我还得赔笑和你解释。怎么你回来晚了,我就不能问呢?”

魏太太脖子一歪,偏着脸道:“你问什么?明知我是赌钱回来。无论我是输是赢,只要我不花你的钱,你就不能过问。你要过问,我们就脱离关系。我就是这点嗜好,决不容别人干涉。”她越说就越是声音大,脸色也是红红的。

魏先生拿了火柴与纸烟在手上,就是这样拿了,并没有一次动作,直等太太把这阵威风发过去了,这才擦了火柴,将纸烟点着。坐在那边一张方凳子上,从容地吸着烟。他把一只手臂微弯了过去,搭在桌子上,左腿架在右腿上下住的颤动着。他虽燃着了一支烟,他并不吸,他将另一只手两个指头夹了纸烟,只管用食指打着烟支向地面上去弹灰,低了头,双目只管注视那颤动着的脚尖,默然不发一语。

魏太太先是站着的,随后也就在桌子对角下的方凳子上坐着。她的旧手皮包还放在桌上,她打开皮包来,取出一包口香糖,剥了一片,将两个指头,钳着糖片的下端,将糖片的上端,送到嘴唇里,慢慢地唆着。

她不说话,魏先生也不说话。彼此默然了一阵,魏先生终于是吸烟了,将那支烟抽了两下,这就向太太道:“你可知道我现时正在一个极大的难关上。”魏太太道:“那活该。”说着沉下了脸色,将头一偏。魏端本淡笑道:“活该?倘若是我渡不过这难关而坐牢呢?”魏太太道:“你作官贪污,坐了牢,是你自作自受,那有什么话说?”

魏端本将手上剩的半截纸烟头子丢在地下,然后将脚践踏着,站起来点点头道:“好!我去坐牢,你另打算吧。”说着,他钻上床去,牵着被子盖了。魏太太道:“哼!你坐牢我另做打算。你就不坐牢,我另做打算,大概也没有什么人能够奈何我吧?”魏端本原来是脸朝外的,听了这话,一个翻身向里睡着。

魏太太对于他这个态度,并不怎样介意,自坐在那里吃口香糖,吃完了两片口香糖,又在皮包里取出一盒纸烟来,抽了一支,衔在嘴里,擦了火柴,慢慢地吸着。把这支纸烟吸完了,冷笑了一声,然后站起来,自言自语地道:“我怕什么?哼!”说着,坐在椅子上,两只脚互相搓动着,把两只皮鞋搓挪得脱下了。光着两只袜子在地板上踏着,低了头在桌子下和床底下探望着,找那两只便鞋。好容易把鞋子找着了,两只袜底子,全踩得湿粘粘的。她坐在床沿上,把两只长统丝袜子倒扒了下来。扒下来之后,随手一抛,就抛到了魏先生那头去。

魏先生啊哟了一声,一个翻身坐了起来,问道:“什么东西,打在我脸上。”说着,他也随手将袜子掏在手上看着。正是那袜底上践踏了一块粘痰,那粘痰就打在脸上。他皱着眉毛,赶快跳下床来,就去拿湿毛巾擦脸。魏太太坐在床沿上,倒是嘻嘻地笑了。魏先生在这一晚上,只看到太太的怒容,却不看见太太的笑容。现在太太在红嘴唇里,露出了两排雪白的牙齿,向人透出一番可喜的姿态。望了她道:“侮辱了我,你就向我好笑。”

魏太太笑道:“向你笑还不好吗?你愿意我向你哭?”魏端本道:“好吧,我随你舞弄吧。”他二次又上床睡了。在魏太太的意思,以为有了这一个可笑的小插曲,丈夫就这样算了。现在魏先生还是在生气之中,她也不去再将就,自带着小渝儿睡了。

她爱睡早觉,那是个习惯,次日魏先生起来时,她正是睡得十分的香甜,她那只旧皮包就扔在桌子角上。魏先生悄悄地将皮包打开来一看,里面是被大小钞票,塞得满满的。单看里面的两叠关金票子,约莫就是三四万。他立刻想到,太太买的那些衣料和化妆品,已是超过二十万元。现在皮包里又有这多的现款,难道还是赢的?正踌躇着对了这皮包出神,太太在**打了个翻身。心里想着,反正是不能问,越知道得多了,倒越是一种烦恼,也就转身走开,自去料理漱口洗脸等事。把衣服整理得清楚了,买了几个热烧饼,自泡了一壶沱茶,坐在外面屋子里吃这顿最简单的早餐。他是坐着方凳子上,将一只脚搭在另一张方凳子上的。左手端了茶杯,右手拿了烧饼,喝一口沱茶,啃一口烧饼,却也其乐陶陶。

忽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有人很急迫地问道:“魏先生在家吗?”他听得出来,这是刘科长的声音,立刻迎出门来道:“在家里呢,刘科长。”他一面说着,一面向来宾脸上注意,已经看出他脸色苍白,手里拿了帽子,而那身草绿色的制服,却是歪斜地披在身上。他怔了一怔道:“有什么消息吗?”刘科长两手一扬,摇了头道:“完了,完了,屋子里说话吧。”魏端本的心房,立刻乱跳着一阵,引了客进屋子。

刘科长回头看了看门外,两手捧着呢帽子撅了几下,低声道:“我想不到事情演变得这样严重。司长是被撤职查办了。”魏端本道:“那么,我我我们呢?”刘科长道:“给我一支烟吧,我不晓得有什么结果?”说着,伸出手来,向主人要烟。

魏端本给了他一支烟,又递给他一盒火柴。他左手拿帽子,右手拿烟,火柴盒子递过去了,他却把原来两只手上的东西都放下。左手拿火柴盒,右手拿火柴棍,在盒子边上擦了一支火柴之后,要向嘴边去点烟,这才想起来没有衔着烟呢。他伸手去拿,烟支被帽子盖着,他本是揭开帽子找烟的,这又拿了帽子在手上当扇子摇,不吸烟了。魏端本道:“科长,你镇定一点,坐下来,我们慢慢地谈。”

刘科长这才坐下,因苦笑了一笑道:“老魏,我们逃走吧。我们今天若是去办公,就休想回来了,立刻要被看管,而看管之后,是一个什么结果,现时还无从揣测,说不定我们就有性命之忧。”魏端本道:“逃走?我走得了,我的太太和孩子怎么走得了?刘科长,你也有太太,虽然没有孩子,可是你把太太丢下了,难道看管我们的人,找不着我们,还找不着我们的太太吗?”

刘科长这才把桌上的那支烟拿起衔在嘴里,擦了一支火柴,将烟点上。他两个指头夹纸烟,低着头慢慢地吸烟,另一只手伸出五个指头,在桌沿上轮流地敲打着。

魏端本道:“刘科长,这件事我糊里糊涂,不大明白呀。”刘科长道:“不但你不大明白,我也不大明白。司长和银行里打电话接好了头,就开了一张单子,是黄金储户的户头,另外就是那两张支票了。我一齐交到银行里去,人家给了一张法币一百六十万元,储蓄黄金八十两的收据,并无其他交涉。我又知道这里是些什么关节呢?”

魏端本道:“司长在银行里作来往,无论是公是私,我跑的不是一次。这次让科长去,不让我去,我以为科长很知道内情呢?”他吸着烟喷出一口来,先摆了两摆头,然后又叹口气道:“我也冤得很啰。我是财迷心窍,以为这样办理黄金储蓄,除了早得消息,捡点便宜,并不犯法。这日到银行去,是下午三点三刻,银行并没有下班,我找着业务主任,把支票和单子交给他。他带了三分的笑意,点了头说:’和司长已经通过电话了,照办照办。‘我是和他在小客厅里见面的,那里另外还有两批客在座,我心里怀着鬼胎,自也不便多问。那业务主任一会儿取了一张收据来交给我,又对我笑着握了两握手。那个时候,银行已下班,大门关着,我由银行侧门走出来的。我在机关里,不敢把收据露出来,直送到司长公馆里去。司长见了收据笑逐颜开,向我点着头,低声说,’这件事办得神不知鬼不觉。只要三天之后,黄金储蓄定单到手立刻将它卖了,补还了公家那笔款子,大家闹一套西服穿吧‘。我所知道的,我所听到的就是这些。前昨两天,同事们忽然议论纷纷起来,说是有人挪用了公款买黄金,我料着不会是说我们,只装不知。可是我们这位司长大人沉不住气,首先就慌乱起来。我看那意思,恐怕已是碰了上峰两个大钉子了。昨天他请我们吃饭,你不是很想知道有什么意思吗?老实说,我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到了昨天晚上,我才听到人说,我们在银行里做的这八十两黄金,已经让上峰知道了。他为了卸除责任起见,不等人家检举,要自己动手。我听了这个消息,一夜都没有睡着,起了个大早,就到司长公馆里去。我以为他未必起来了,哪知道他蓬着一头头发穿了身短裤褂,踏了双拖鞋,倒背着两手,在楼下空地里踱来踱去,手里还夹着大半支纸烟呢。我一见就知道这事不妙。站着问了声司长早。他沉着脸道:’什么司长,我全完了,撤职查办了。事到于今,我想你和魏端本分担一点干系的希望,已经没有了。你们自为之计吧。‘我听了这话,不但是掉在冷水盆里,同时我也感觉到毫无计划。让我自为之计,我怎么自为之计呢?我呆了,说不出话来,只是站着望了他。他立刻又更正了他的话。走近两步,站在我面前,向我低声说:’假如你和魏端本能给我担当一下,说是并没有征求司长的同意,你们擅自办理的,那我就轻松得多了。‘”

魏端本立刻接着道:“我们擅自办理的?支票上我们三个人的印鉴,是哪里来的?那好,我们除了挪用公款,还有假造文书,盗窃关防的两行大罪,好!那简直让我们去挨枪毙。”刘科长道:“你不用急,当然我同样地想到了这层,我也和他说了。他最后给我们两条路让我们自择:一条路是逃跑。一条路是我们打官司的时候,总要多帮他一点忙。我也是毫无主意,特意来找你商量商量。”

魏端本听说,只是坐着吸纸烟,还不曾想到一个对策,却听到外面冷酒铺里的人答道:“那吊楼上住的,就是魏家,你去找他吗!”魏先生走到房门口伸头向外看去,却来了三个人。一个是穿中山服的,相当面熟,两个是穿司法警察黑制服的,料着也躲避不了。便道:“我叫魏端本。有什么事找我吗?”

那个穿中山服的,揭起头上的帽子,向他点了个头笑道:“魏先生这可是不幸的事情。我奉命而来,请你原谅。我们是同事,我在第四科。”说着,他就走进屋子来了。他又接着叫了一声道:“刘科长也在这里。我们也正要请你同走。”刘科长站起来,嘴唇皮有些抖颤,望了三人道:“这样快?法院里就来传我们了。有传票吗?”一个司法警察,在身上掏出两张传票,向刘魏二人各递过一张。

刘科长看了一看,点头道:“也好,快刀杀人,死也无怨。老魏,走吧,还有什么话说。”魏端本道:“走就走,不过我要揣点零用钱在身上。同时,我也得向太太去告辞一下,怎知道能回来不能回来呢?”说着就向隔壁卧室里走去。他猜着太太是位喜欢睡早觉的人,这时一定没有起来,可是走进屋子的时候,却大为失望,原来**只有一床抖乱着的被子,连大人带小孩全不见了。

他站在屋子里连叫了两声杨嫂,杨嫂却在前面冷酒店里答应着进来,在房门外伸着头向里张望了一下。笑着问道:“啥子事?”魏端本道:“太太呢?”杨嫂笑道:“太太出去了。”魏端本道:“好快,我起来的时候,她还没有醒,等我起来。她又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杨嫂道:“没有到啥子地方去,拿着衣料找裁缝裁衣服去了。”魏端本道:“裁好了衣服就会回来吗?”杨嫂摇摇头道:“说不定。有啥子事对我说吗?”魏端本道:“一大早起来,她会到哪里去?奇怪!”杨嫂笑道:“你怕她不会上馆子吃早点?”

魏端本叹口气道:“事情演变到这样子,我就是和她告辞,大概也得不着她的同情的。好吧,我就对你说吧。杨嫂,我告诉你,我吃官司了。外面屋子两名警察,是法院里派来的。虽然是传票,也许就不放我回来,两个孩子,托你多多照管。孩子呢?带来让我见见。”杨嫂望了他道:“真话?”他道:“我发了疯,把这种话来吓你。你只告诉太太是买金子的事,她就明白了。你把孩子带来吧。”杨嫂看他脸色红中带着灰色,眼神起麻木了,料着不是假话,立刻在厨房里将两个孩子找了来。

魏端本蹲在地上,两手搂着两个孩子的腰,也顾不得孩子脸上的鼻涕口水脏渍,轮次地在孩子脸上接了两个吻。他站了起来,摸着小渝儿的头道:“在家里好好的跟杨嫂过,不要闹,等你爸爸回来。”说毕,又抱拳向杨嫂拱了两拱手道:“诸事拜托,你就当这两个孩子是你自己的儿女吧。”说毕,一掉头就走到外面屋子里去了。

杨嫂始终不明白这是怎么一件事,只有呆站在屋子里看着。见魏端本并没有停留,肋下夹住那个常用皮包,同刘科长随同来的三个人,鱼贯地走了。她料着主人一定是出了事。可是大小是个官,比乡下保甲长大得多。从来只看到保甲长抓人,哪里看到过保甲长反被人抓的呢?难道作官的人,也会让法院里抓了去吗?她这样地纳闷想着,倒是在屋子里没有出去。虽然主人吃官司与自己无关,主人没有面子,佣工的自然也不大体面。因之可能避免冷酒店伙友视线的话,就偏了头过去,免得人家问话。

她心里搁着这个哑谜,料着太太回来了,一定知道这是什么案子发作了的。可是事情奇怪得很,太太拿着衣料去,找裁缝以后,一直就没有回来过。去吃官司的主人,直到电灯发亮,也并无消息,太太对于这个家,根本没有在念中,先生吃官司,太太未必知道,也许在打牌,也许在看电影,当然,还在高兴头上呢。这么一想,她很觉是不舒服。不是带着两个孩子在家里发闷,就带了两个孩子到冷酒店屋檐下去望一下。这样来回地奔走着,到了孩子争吵着要吃晚饭了,她才轻轻地拍着小渝儿肩膀道:“你小娃儿晓得啥子?老子打官司去了,娘又赌又耍,昏天黑地,我都看得不过意,硬是作孽!”

她是在屋下站了,这样叽咕着的。正好隔壁陶伯笙口衔了一支烟卷,也背了手望街。不经意地听到她的言语,便插嘴问道:“打官司,谁打官司?”杨嫂道:“朗个的?陶先生,还不晓得?今天一大早,来了丙个警察兵,还有一个官长,把我们先生带走了,到现在,硬是没有一点消息。太太也是一早出去,晓得啥子事忙啊,没有回来打个照面。”

陶伯笙走近了一步,望了她问道:“你怎么扣道是打官司?”杨嫂道:“先生亲自对我说的,还叫我好好照应这两个娃儿。我看那样子,恨不得都要哭出来喀。”

陶伯笙道:“你可知道这事的详细情形?”杨嫂摇摇头道:“说不上。不过,我看他那个情形,好像是很难过喀。陶先生,你和我打听打听吗,我都替我们先生着急喀。”陶伯笙看看她那情形,料着句句是真的,就随同着杨嫂一路到屋子里去查看了一遍,前前后后,又问了些话,还是摸不着头绪,便走回家去,问自己太太。陶太太回答着,三天没有看到他夫妻两个了。陶伯笙更是得不着一点消息,倒不免坐在屋子里吸上一支烟,替魏端本夫妻设想了一番。

约莫是二十分钟后,李步祥笑嘻嘻地走进屋子来,手里拿了呢帽子当扇子摇,因道:“老陶,金子,今日的金价破了七万大关了。”陶伯笙道:“破七万大关?破十万大关,你我还不是白瞪眼。”李步祥坐在对面椅子上望了他的脸,问道:“你有什么心事?在这里呆想?”陶伯笙道:“不相干,我想隔壁魏家的事。”

李步祥走近,将头伸过来,把手掩了半边嘴,向陶伯笙低声道:“喂!老陶,这件事有些不妙。我看隔壁这位,总是和老范在一处,不是在他写字间里谈天,就是在馆子里吃饭,我碰到好几回了。刚才我在电影院门口经过,看到他们挽了手膀子由里面出来。”陶伯笙叹了口气摇摇头道:“让男子们伤心。”

李步祥道:“都怪那位男的不好,女人成天成夜在外面赌钱,为什么也不管管呢?”他说着,回头向外面看看,笑道:“那位女的,长得也太美了,当穷公务员的人怎能够不宠爱一点?”陶伯笙道:“我还不为的是这个叹气呢。”因把魏端本吃官司的消息,说了一遍。

李步祥道:“既然如此,大家都是朋友,去给魏太太报个信吧。”陶伯笙道:“到哪里去报信?若是在老范那里的话,我们根本就不便去。”李步祥道:“我看到他们由电影院出来,走向斜对门一家广东馆子里去了,马上就去,一顿饭大概还没有吃完。”

陶太太在门外就插言道:“伯笙,你假装了去吃小馆子,碰碰他们看吧。我刚才到魏家去了一次,那个小渝儿有点发烧,已经睡下了。魏太太实在也当回来看看。我们作邻居的,在这时候,怎能够坐视呢?”陶伯笙想了一想,说声也是,就约同李步祥一路出门,去找魏太太。

第十六回胜利之夜

二十分钟后,陶李二人,走进了一家广东馆子。他们为了避嫌起见,故意装出一种找座位的样子,向各方面张望着。范魏二人并不在座,倒是牌友罗太太和两位女宾,在靠墙的一副座头上,正在吃喝着。罗太太正是一位广结广交的妇人,并不回避谁人,就在座位上抬起一只手高过头顶,向他连连招了几下。

陶伯笙笑道:“罗太太今天没有过江去?又留在城里了。”在他们赌友中说出这种话来,自然话里有话,罗太太便微笑着点了两点头。陶伯笙走近两步,到了她面前站住,低声笑问道:“今天晚上是哪里的局面?”罗太太道:“朱四奶奶那里请吃消夜,我是不能去。你们的邻居去了。”陶伯笙唉了一声道:“她还糊里糊涂去作乐呢。”罗太太看他脸上的颜色,有点儿变动,而这声叹息,又表示着很深的惋惜似的,便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陶伯笙回头看了邻座并没有熟人,又看罗太太的女友,也没有熟人,这才低声道:“魏先生挪用公款,作金子生意,这个案子,已经犯了,今天一大早,就让法院传了去,到现在没有回来。同时,他家里的小男孩子也病了。罗太太若是见着她的话,最好让她早点回去。家里有了这样不幸的事,她也应当想点办法。”罗太太道:“刚才我们看见她的,怎么她一字不提?”陶伯笙道:“大概她还不知道吧?我们是她的老邻居,在这种紧要关头,我不能不想法子给她送个信吧?”

罗太太道:“既然这样我告一次奋勇,和你去跑一趟吧。好在我今天也不回南岸去。”陶伯笙抱着拳头道:“你多少算行了点好事了。”他看看这座位上全是女客,也无法再站着说下去,就告辞了。罗太太家里,常常邀头聚赌,因之多少带些江湖侠气和赌友们尽些义务。这时听了陶伯笙说的消息,和魏太太很表同情,会过饭东,别了三位女宾,在马路上坐人力车子,下坡换轿子,利用了人家健康的大腿,二十分钟就赶到了朱四奶奶公馆。

老远的在大门口,就看到洋楼上的玻璃窗户,电光映得里外雪亮。她在楼下叫开了门,由朱四奶奶的心腹老妈子引上了楼。隔了小客厅的门,就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小响声。久赌扑克的人,都有这个经验,这是洗扑克牌和颠动码子的声音,那正是在鏖战中了。朱公馆是个男女无界限的交际场合。男宾进来,还有在楼下客厅里先应酬一番的,至于女宾,根本就不受什么限制,无论日夜,都可以穿堂入户。罗太太常来此地,自然更无顾忌,她伸手拉开了小客室的门,见男女七位三女四男,正围了圆桌子赌唆哈。朱四奶奶并没有入场,在桌子外围来往逡巡着,似乎在当招待。她进来了,好几个人笑着说欢迎欢迎,加人加入。魏太太就是其中的一个。

罗太太看她脸上笑嘻嘻的,似乎又是赢了钱,正在高兴头上呢。看看场面上这些个人,且有男宾,那话当然不便和她说,便站在门口,向她招招手道:“老魏,来!我和你有两句话说。”魏太太两手正捧了几张扑克牌,像把摺扇似的展开,对了脸上排着。听了这话,眼光由牌上射了过来,对罗太太望着,脸上带着三分微笑。罗太太点点头道:“你来,我有话和你说。”魏太太将面前几个子码,先向台中心一丢,说了一声加二万元。然后对罗太太道:“看完了这牌我就来。”罗太太知道她又赌在紧要关头上,不便催她,只好在门边站了等着。

魏太太看了她那种静等的样子,直等这牌输赢决定,把人家子码收下了,才离开了座位,迎着罗太太笑道:“你还有什么特别紧要的事和我商量呢,必定说在你家里,又定下一个局面。”罗太太携着她的手,把她拉到外面客厅角落里,面对面地站了,低声道:“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家里的?”魏太太道:“我是一早就离开家里了。你问这话,有什么意思吗?”罗太太道:“那就难怪了,你家里出了一点问题,大概你还不知道吧?”魏太太听说,将脸色沉下来道:“魏端本管不着我的事。”

她刚是分辩了这句,里面屋子,就有人叫道:“魏太太,我们散牌了。你还不来入座?”魏太太说声来了,转身就要走。罗太太伸手一把将她拉住。连连地道:“你不要走,你不要走,我的话没有说完呢。”魏太太道:“有什么话,你快说吧。我的个性是坚强的。”

罗太太笑道:“你说的是具体错误,你们先生在今日早上,让法院传去,一直到晚上,还没有回来。你家里无人作主,你……”魏太太这倒吃了一惊,瞪了眼向她望着道:“你怎么知道的呢?”罗太太道:“我在饭馆子里吃饭,陶伯笙找着我说的,好像他就是有心找你的。”魏太太立刻问道:“还有其他的人在一路吗?”罗太太道:“他后面跟着一个胖子,并没有和我搭话。”魏太太道:“陶伯笙和你说了这事的详情吗?”罗太太因把陶伯笙告诉的消息,转述一遍。

话还不曾说完呢,那边牌桌上又在叫道:“魏太太,快来吧。有十分钟了。”魏太太偏着头叫道:“四奶奶,你和我起一牌吧。我家里有点事,要和罗太太商量商量。”说毕,依然望了罗太太道:“你看我这事应当怎么办?”罗太太道:“这事很简单,你得放下牌来,回去看看。今天是晚了,你打听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明天你就一早该向法院里去问问。你那孩子,也有点不大舒服,你也应当回去看看。两个主人都不在家,老妈子是会落得偷懒的。”

魏太太听了这个报告,深深地将眉峰皱着,两条眉峰,几乎是凑成了一条线。她手上拿了一方手帕,只管像扭湿手巾似的,不住地拧着,望了罗太太连说了几声糟糕。

罗太太道:“你是赢了呢?还是输了呢?”她道:“输赢都没有关系,我大概赢了五六万元,这太不算什么,我不要就是了。不过今晚上这个局面,是我发起着要来的。朱四奶奶很赏面子,五方八处打电话把脚色邀请了来的。我若首先打退堂鼓,未免对不住朱四奶奶,而且同桌的朋友,也一定不高兴。”

罗太太道:“那么,我顶替你这一脚吧,天有不测风云,谁也难免突然发生问题,我可以和大家解释解释。”魏太太两手,还是互相地拧着那条手绢,微仰着脸向人望着。罗太太道:“你不要考虑,事情就是这样办,你所赢的钱,转进我的财下,就算我用了你的现款好了。”魏太太道:“好吧,我去和朱四奶奶商量。”说着,她走回屋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