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先生是架了腿坐在仿沙发的藤椅上。口里衔了一支纸烟,两手环抱在胸前,脸子板着一点笑容都没有。吴嫂忍住胸口那份气岔,和悦了脸色,向他道:“先生,要不要泡茶?”范宝华道:“你随便吧。”吴嫂手提了壶,呆站着有三四分钟,然后用很和缓的声音问道:“先生,你还生我的气吗?我们是可怜的人吗!”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也就硬了,两包眼泪水在眼睛里转着,大有滚出来的意味。

范宝华觉得对她这种人示威,也没有多大的意思,这就笑着向她一挥手道:“去吧去吧。算了,我也犯不上和你一般见识。”吴嫂一手提着壶,一手揉着眼睛走向厨房里去了。范宝华依然坐着在抽烟,却淡笑了一笑,自言自语地道:“对于这种不识抬举的东西,决不能不给她一点下马威。”就在这时,李步祥由天井里走进来,向客堂门缝里伸了一伸头,这又立刻把头缩了回去。

范宝华一偏头看到他的影子,重声问道:“老李,什么事这样鬼鬼祟祟的。”他走了进来,兀自东张西望,同时,捏了手绢擦着头上的汗。然后向范宝华笑道:“我走进大门就看到你闷坐在这里生气,而且你又在骂人不识抬举。”范宝华笑道:“难道你是不识抬举的人?为什么我说这话你要疑心?”李步祥坐在他对面椅子上,一面擦汗,一面笑道:“也许我有这么一点。你猜怎么着,今天一天,我坐立不安。我到你家里来过两次你都不在家。”

范宝华道:“你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和我商量吗?”李步祥抬起手来搔搔头发道:“你的金子是定到三百两了,可是黄金定单,还在万利银行呢。这黄金能说是你已拿到手了吗?你没有拿到手,你答应给我的五两,那也是一场空吧?”范宝华道:“那要什么紧,我给他的钱,他已经入帐。”李步祥道:“银行里收人家的款子,哪有不入帐之理?他给你写的是三百两黄金呢?还是六百万法币?”范宝华道:“银行里还没有黄金存户吧?”李步祥道:“那么,他们应当开一张收据,写明收到法币六百万元,代为存储黄金三百两。你现在分明是在往来户上存下一笔钱,你开支票,他兑给你现钞就是了,他为什么要给你黄金?若给你黄金的话,一两金子,他就现赔一万五,三百两金子,赔上四百五十万。他开银行,有那赔钱的瘾吗?”

范宝华吸着纸烟,沉默的听他说话。他两个指头夹了烟支放在嘴唇里,越听是越失去了吸烟的知觉。李步祥说完了,他偏着头想了一想,因道:“那不会吧?何经理是极熟的朋友,那不至于吧?”李步祥道:“我是今天下午和老陶坐土茶馆,前前后后一讨论,把你的事就想出头绪来了。那万利银行的经理,他有那闲工夫,和别人买金子,让人家赚钱,他倒是白瞪着两眼,天下有这样的事吗?开银行的人,一分利息,也会在帐上写得清清楚楚,我不相信他肯把这样一笔大买卖,拱手让人。”

范宝华将手指头向烟碟子里弹着烟灰,因道:“哟!你越说越来劲,还抖起文来了。你说不出这样文雅的话,这一定是老陶说我把这笔财喜拱手让人。”李步祥咧开了厚嘴唇的大嘴,嘻嘻地笑着。

范宝华背了两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然后顿一顿脚道:“这事果然有点漏洞。我是财迷心窍,听说有利可图,就只想到赚钱,可没有想到蚀本。”李步祥道:“蚀本是不会蚀本,老陶说,一定是万利银行想买进大批黄金,一时抓不到头寸,就在熟人里面乱抓。你想,他明知道这二日黄金就要涨价,他凭什么不大大地买进一笔,就是他没有意思想作这投机生意,你在这个时候,几百万的在他银行存着,他为什么不暂时移动一下。你相信你存进去的几百万,他会冻结在银行里吗?你又相信他作了黄金储蓄,不自己揣起来,会全部让给别人吗?”

范宝华道:“你和老陶所疑心的,那一点不会错,不过何经理斩钉截铁地和我说着,他不应该失信。纵然他有意坑我,一位堂堂银行的经理,骗我们这小商人的钱,见了面把什么话来对我说?”李步祥笑道:“我们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这样想着,明天你不妨向何经理去要定单,看他怎么说?你可不能垮,你要垮了,我们的希望那就算完了。”

范宝华是点了一支纸烟夹在手指上的。他把两只手背在身后,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听了这话,把手回到前面,把那截纸烟头子突然地向身边的痰盂里一扔,又把脚一顿,唉了一声道:“不要说了,说得我心里慌乱得很。”李步祥看他的颜色,十分不好,说了声再见,一点头就走了。

范宝华满腹都是心事,也不和他打招呼,兀自架腿坐在椅子上吸烟。那吴嫂不知就里,倒以为主人还是发着她的气,格外地殷勤招待。在平常,范宝华到了晚上十二点钟总要出去,到消夜店里去吃顿消夜。今天晚上也不吃消夜了,老早地就上楼去安歇。他这晚上,在**倒作了好几个梦,天不亮他就醒了。

他睁着眼睛躺在**,到了七点多钟,再也不能忍耐了,立刻披衣下床,就走出了门去。他为了要得着些市场上的消息,就在大梁子百货市场的旁边,找了家馆子吃早点。这座位上自有不少的百货商人看到了他占着一副座头,都向他打个招呼,说声范老板买金子发了财。范宝华正是心里十分不自在,人家越说他买金子发财,他心里越不受用。怀着一肚子闷气,端了一杯茶,慢慢地呷着,还另把一只手托了头,只管对着桌上几碟点心出神。肩膀上轻轻地让人拍了一下。接着一股子脂粉香味,送到鼻子里来。

他回头看时,是个意外的遇合,乃是袁三小姐。便站起来笑道:“早哇!这时候就出来了。”她也不等人让,自行在横头坐下,两手抱了膝盖,偏了头向范宝华笑道:“我是特意找你来的,你怕我找你吗?”他坐下笑道:“我为什么怕你呢?至少,我们现在还是朋友呀。”

袁三先叫着茶房要了一杯牛乳,又要了一份杯筷,然后向他道:“既然还是朋友,我就不必客气了。老范,人家都说你在前日,抢买了大批黄金,你真有手段,这又发了整千万的大财吧?”范宝华提着茶壶,向她杯子里斟着茶,笑道:“黄金储蓄是做了一点,可是我为这件事,还大大的为难呢!”于是就把万利银行办手续的经过全告诉了她。然后向她笑道:“我越想越不是路数,恐怕是上了人家的当。”

袁小姐笑道,哼一声,眼珠向他瞟着道:“假如现在我们还没有拆伙,我和你出点主意,就不会让你这样办。我用钱是松一点,但是我也不会白花人家的。不过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我还可以帮你一点忙。索性告诉你,我今天起这个早,就是特意来找你的。”范宝华道:“我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哇,莫不是老李告诉你的。”

这时,大玻璃杯子,盛着牛乳送来了。她用小茶匙舀着牛乳慢慢的向嘴里送着。因微笑道:“你小看了袁三了。我路上有两个熟人,也是在万利做来往的。那何经理是用对付你的手腕,一般地对付他们,说是可以和他们抢做一批黄金储蓄,把人家的头寸,大批地抓到手上足足地作上一批黄金储蓄,那可是他的了。”范宝华道:“你怎么知道万利银行会这样干?”

袁三笑道:“已经有人上了当,明白过来了。人家比你做的还十分周到呢。万利收到他款子的时候,还开了一张临时收据,言明收到国币若干,按官价代为储蓄黄金,一俟将定单取得,即当如数交付。收据是这样子说的,照字面说,并没有什么毛病,可是昨天那储蓄黄金的人,和银行里碰头时,他们就露出欺骗的口风了。第一就是这次黄金加价,外面透露了风声,财政部对于黄金加价先一日的储户,一概不承认,定单大概是拿不到了。若一定要储蓄,只有按三万五千元折合。老范,你这次可上了人的当,那样的一张代存黄金储蓄的收据都没有,你凭着什么向人家要黄金定单。”

他本来是满肚子不自在。听了这些话,脸色变了好几次,这就斟满了一杯茶,端起来一饮而尽,接着一摆头道:“不谈了,算我白忙了三四天。”这时,正有一阵报贩子的叫唤声音,由大门外传了进来。范宝华起身出去,买了一份,两手捧着一面走,一面看;走回了座位。将报放在桌上,用手拍了报纸道:“完了完了,就是万利银行承认,我作了黄金储蓄,我也没法子取得定单。”

袁三取过报来看时,见要闻栏内,大衣纽扣那么大的字标题:“黄金加价泄漏消息”大题外,另有一行小些的宇标题,乃是某种人舞弊政府将予彻查。再细看内容,也就是外传的消息,黄金加价头一天定的黄金储蓄,一律作废。袁三将报看完,带着微笑,依然放下。望了他道:“老范,我们总还算是朋友,你能不能相信我的话,让我帮你一点忙?”范宝华道:“事到于今,还能有什么法子挽回这个局面吗?”

袁三道:“你存在万利银行的那笔款子,他虽不能给你黄金定单,可是他还能不退回你的现钞吗?你有现钞,怕买不到黄金?”范宝华不由得笑了,很自在地取了一支烟衔在嘴里,划了火柴点着,吸着烟喷出一口烟来。因道:“这一层你还怕我不知道。可是再拿现钞去买黄金,就是三万五千元一两了。”

袁三笑道:“你虽是个游击商人,若论到投机倒把,我也不会比你外行。若是叫你去买三万五千元一两的黄金,我也就叫多此一举了。”范宝华将手指着报上的新闻道:“你看黄金黑市,跟着官价一跳,已跳到了七万二。还有比三万五更低的金子可买吗?”

袁三笑道:“你买金子,钻的是官马大路,你是找大便宜的,像人家走小路捡小便宜的事,你就漆黑了。昨天的黄金,不是加价了吗?就有前两天定的黄金储蓄,昨天才拿到定单的。照着票面,两万立刻变成了三万五,他赚多了。若是到六个月,拿到值七八万元一两的现金,那就赚得更多,可是那究竟是六个月以后的事呀。算盘各有不同,他宁可现在换一笔现金去作别的生意,所以很有些拿到二万一两定单的人,愿以三万一两的价格出卖。在他是几天之间,就赚了百分之五十,利息实在不小。你呢,少出五千元一两,还可以作到黄金储蓄,这比完全落空,总好得多吧?你若愿意出三万元一两,我路上还有人愿出让三四百两。你的意思怎么样?”她说着这话时,将一只右手拐撑在桌沿上,将手掌托了下巴,左手扶了茶杯,要端不端地,两只眼睛,可就望了范宝华的脸。

范宝华道:“照说,这是一件便宜买卖。不过我明明买到了二万一两的黄金,忽然变着多出百分之五十,我不服这口气。”袁三听说,手拿了桌上的皮包,就突然地站了起来。因笑道:“我话只说到这里,信不信由你。扰了你一杯牛乳,我谢谢了。”说着扭身走去。

她走到了餐厅门口回头看来,见他还是呆呆地坐在座头上的,却又回转身,走到桌子边,笑道:“老范,我们交好一场,我不忍你完全失败,我还给你一个最后的机会。假如你认为我说的话不错,在三天之内去找我,那还来得及。三天以后,那就怕人家脱手了。”她说着将皮包夹在肋下,腾出手来,在范宝华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她向来是浓抹着脂粉的,当她俯着身子这样的轻轻地拍着的时候,就有那么一阵很浓的香气,向老范鼻子里袭了来。他昂起头来,正想回复她两句话,可是她已很快地走了。尤其是她走的时候,身子一掀,发生了一阵香风。这次她走去,可是真正地走了,并不曾回头。

范宝华望了她的去影,心里想着:这家伙起个早到茶馆子里来找我,就为着是和我计划作笔生意吗?她有那样的好意,还特意起个早,来照顾我姓范的发财吗?他自己接连地向自己设下了几个疑问,也没有智力来解决。但他竟不信李步祥和袁三怀疑的话,完全靠得住。他单独地喝着茶,看看报,熬到了九点钟,是银行营业的时候了,再不犹豫,就径直地冲上万利银行。

到了经理室门口,正好有位茶房由里面出来,他点了头笑道:“范先生会经理吗?”范宝华道:“他上班了吗?”茶房道:“昨日上成都了。”范宝华道:“前两天没有说过呀。那么,我会会你们副理刘先生吧。”茶房道:“刘副理还没有上班。”范宝华道:“你们经理室里总有负责的人吧?”茶房道:“金襄理的屋子里。”范宝华明知道襄理在银行里是没有什么权的,可是到了副经理不在家,那只有找襄理了,于是就叫茶房先进去通知一声。

那位金襄理还是穿了那身笔挺的西服,迎到屋子外来,先伸了手和他握着,然后请到经理室里去坐。范宝华心里憋着一肚子问题,哪里忍得住,不曾坐下来,就先问道:“何经理怎么突然到成都去了?”金襄理很随便地答道:“老早就要去的了,我们在那里筹备分行。”说毕,在桌上烟筒子里取来一支烟敬客。范宝华接着烟,也装着很自在的样子,笑问道:“何经理经手,还替朋友代定着大批的黄金储蓄呢。”金襄理取过火柴盒,取了一支火柴擦着了火,站在面前,伸手给他点烟,笑道:“那没有关系,反正有帐可查。”这句很合理的话,老范听着,人是掉在冷水盆里了。

第十二回一张支票

根据李步祥和袁三的揣测,万利银行代定黄金储蓄的事,分明是骗局。本来范宝华还不信他们的话是真的,现在听说何经理突然到成都去了,天下事竟有这么巧,那分明是故意的了。站在经理室里,倒足足地发呆了四五分钟。金襄理依然还是不在乎的样子,自己点了一支烟吸着。因道:“范先生也定得有黄金储蓄吗?”他道:“我正为此事而来,曾托何经理代作黄金储蓄三百两。”金襄理像是很吃惊的样子,将头一偏,眼睛一瞪道:“三百两?这个数目不小哇。我还不曾听到说有这件事,让我来查查帐看。”

范宝华摇摇头道:“你们帐上是没有这笔帐的。我给的六百万元,你们收在往来户头上了。”金襄理将两个指头,把嘴里抿着的纸烟,取了出来,向地面上弹着灰,将肩膀扛了两扛。笑道:“这非等何经理回来,这问题就解决不了。这事我完全不接头。”

范宝华到了这时,算是揭破了那哑谜,立刻一腔怒火向上把脸涨红了。连摇了几下头道:“不然,不然!这事情虽然金襄理未曾当面,你想,我们银行里的往来户,还能讹诈银行吗?这是何经理当着我的面,恳恳切切和我说的,让我交款子给他,他可以和我在中央银行定到黄金。”金襄理不等他说完,立刻抢着道:“也许那是事实,不过那是何经理私人接洽的事,与银行无关。这事除了范先生直接和何经理接洽,恐怕等不着什么结果。不过范先生的钱若是已经存入往来户的话,那就不问范先生是不是存了黄金,我们只是根据了帐目说话,范先生要提款,那没有问题。”

范宝华笑着打了个哈哈,因道:“我也不是三岁二岁的孩子,在银行里存了钱,我还不知道开支票提款吗?有款提不出来,那成了什么局面?”金襄理笑道:“请坐吧,范先生。这件事我们慢慢地谈吧,反正有帐算不烂。”范宝华站着呆了一会笑道:“诚然,我的款子是存在往来户上,我就认他这是活期存款吧。”说着,又淡笑了一笑,向金襄理点了两点头,立刻就走出万利银行了。

他先到写字间里坐了两小时,和同寓的商人,把这事请教过了,都说,这事没有什么可补救的。你钱是存在往来户上,能向人家要金子吗?他前前后后地想着,这分明是那个姓何的骗人,李步祥这种老实人都看破了,自己还有什么可说的。又回想到袁三说的话,也完全符合。人家都说自己作了一批金子发了大财,于今落了个大笑话,未免太丢人了。袁三说,只要肯出三万一两,还可以买到人家两万储蓄的定单,虽是每两多花一万元,究竟比新官价少五千元,还是个便宜。

他坐在写字台边,很沉思了一会子,最后他伸手一拍桌子道:“一不作,二不休,我非再买足三百两不可。去!去找袁三!”他自言自语地完了,也没有其他考虑,立刻起身去寻袁三。

这是上午十点钟,袁三小姐上午不出来,这时可能还在睡早觉,既出来了,她就非到晚上不回去。范宝华午饭前去了一趟,袁小姐不在家,下午五点钟再去一趟,她依然不在家。可是由袁小姐寓所里出来,却有个意外的奇遇,魏太太却正是坐着人力车子,在这门口下车,出得门来,正好和她顶头相遇,要躲避也无从躲避。只好咦了一声,迎上前道:“巧遇巧遇!”

魏太太看到他,也是透出几分尴尬的样子,笑道:“我们还不能算是不期而遇吧?”范宝华道:“你是来找袁三的?我今天来找她两次了,她不在家。”魏太太道:“什么袁三袁四?我并不认得她。这里二层楼上有我一家亲戚,我是来访他们的。”范宝华看她的面色,并不正常,她所说的话,分明完全是胡诌的。当时也不愿说破,含笑闪在一边,让她走进门去。他也不走远,就闪在大门外墙根下站着。

果然是不到十分钟,魏太太就出来了。他又迎上前笑道:“快到了我约会你的时候了。”魏太太道:“谢谢吧。你这个主人翁一点能耐没有,驾驭不了老妈子。我看她,对我非常的不欢迎,我不愿到你公馆里去看老妈子的颜色。”范宝华笑道:“那是你多心,没有的话,没有的话。你不愿到我家里去,我们先到咖啡馆里去坐坐。”她望着他微笑道:“就是你我两个人?”

范宝华哦了一声算明白了,因道:“我有生意上许多事要和你畅谈一下,也就是我来找袁三的原故。在咖啡座上,也许不大好谈,你到我写字间里去罢。”魏太太道:“你的黄金储蓄定单,已经拿到了?”她问到这句话时,两道眉峰扬了起来。范宝华道:“我正要把这件事告诉你。我兴奋得很,我要把我的新计划,对你说一说。”提到金子,提到了关于金子的新计划,魏太太就不觉得软化了。笑道:“充其量你不过是把写字间锁起来,把我当一名囚犯,我已经经验过了的,也算不了一回什么事。”

范宝华笑道:“你知道这样说,这事就好办了。要不要叫车子呢?”魏太太并不答话,挺了个胸脯子,就在前面走着。范宝华带了三分笑容,跟在她后面走。她倒是很爽直的,径直地就走到写字间的大楼上来。这已是电灯大亮的时候,范宝华用的那个男工,将写字间锁着,径自下班了。魏太太走到门边,用手扶了门上黄铜扭子,将它转了几转,门不能开。她就靠了门窗,悬起一只脚来,将皮鞋尖在楼板上连连地颠动了,微斜了眼睛,望着后面来的范宝华。他到了面前,低声笑道:“你那里不还有我几把钥匙吗?”魏太太红着脸道:“你再提这话,以后……”

范宝华乱摇着两手,不让她把话说了下去。他笑嘻嘻地将门打开,让她走进房去。魏太太首先扭着门角落里的电门子,将电灯放亮,但立刻她又十分后悔,人家的写字间,自己是怎么摸得这样熟练呢!电灯亮了,而写字间的布置,多半是没有什么移动,她看了这些,回想到今日又到了这个吃亏的地方,虽然是过去了的事,可是那天的事情,样样都在眼前,不由得这颗心房,怦怦地乱跳。红着脸,手扶了写字台,只是呆呆地站着。

范宝华随手掩了房门,笑道:“田小姐,坐下吧。”魏太太将手抚着胸口,皱了眉道:“老范,我看还是另找个地方去谈谈吧,我在这地方有些心惊肉跳。”范宝华走向前,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一下,笑道:“不要回想前事,只要你能够和我合作,这个写字间,就是你我发祥之地,将来我们若有长期合作的希望,这写字间还大大地可以纪念一下呢。”说着,他握了魏太太的手,同在长的藤椅子上坐下。

她的脸色沉着了一下,但忽然又带上了笑容,摇着头道:“不要谈得那样远吧。我觉得这物价指日高升的时候,什么打算,没有比巩固了经济基础更要紧的。你作的黄金储蓄,把定单拿到了没有?”范宝华叹口气道:“唉!我受了人家的骗。好在本钱并没有损失,我当然要再接再厉地干下去。”

说到这里,他颇勾起了心事,于是坐到写字台边去,先亮上了台灯。随着抬起两只脚来,放在桌子上,然后吸着纸烟,把储蓄黄金落空的事告诉了她。又笑道:“你在袁三门口,看到我出来,必然大为奇怪,以为我们又和好了。我和她合作不了,你放心。”魏太太笑着一摆头道:“笑话!我有什么放心不放心。”

范宝华道:“这也不去管它,我今天特地去找她两次,是由于她今天早上在茶馆里找着我,说是有人愿把最近取得的黄金储蓄单出让。当然是两万元一两定着的。现在他愿意少官价五千元,三万一两求现。我想了一想,两万一两,既是落空,能只出三万元买到定单,还是一桩便宜,所以我急于找她把这事弄定妥。”魏太太笑道:“你们又合作经商。看她每天打扮得花蝴蝶子似的,倒不忘记赚钱。”

范宝华笑道:“这样说:你们天天见面。”魏太太道:“也不过在朱四奶奶那里会过她两次。”范宝华道:“你倒是常去朱家。”她笑道:“常去又怎么样?其实,我也不过去过两三回。”范宝华道:“那么,你在她面前问我来着?”魏太太顿了一顿,笑道:“我也不能那样幼稚吧?”范宝华道:“我想你也不会。不过你今天既是特意去找她,应该是有什么事去和她商量吧?”魏太太将头微偏着想了一想,微笑道:“反正总有点事去找她,女人的事,你怎么会知道。”

范宝华由桌子上抽回脚来,站起来一跳,因道:“我心里本来是一团乱草,不知道怎么是好。你一和我说话,就引起了我的兴趣,什么也不想了。你可以多耽搁一会吗?我开个单子,叫馆子里送些酒菜来,我们就在这里吃晚饭。”魏太太对于这个约会,倒不怎样的拒绝,将手皮包放在怀里,两手不住的抚弄着。她眼光望了皮包道:“你以为我家里穷得开不了伙食,天天到你这里混一餐晚饭吃。”

范宝华笑道:“言重言重。”魏太太道:“什么言重呀!你就是这样每天招待我一顿晚饭,让我提心吊胆地跑了来找你,以前,我不过是实逼处此,不能不向你投降。可是这几日,你可以看得出来,我已经因你的缘故,把对家庭的观念动摇了。士为知己者死,只要你永远是这样地对待我,我是愿为你牺牲的。你以为我去找袁三,是对你有什么不利之处吗?那就猜到反面去了。我正和她交朋友,打算在她口里探听出来,你喜欢吃什么?你喜欢女人穿什么衣服。你也认得我这样久了。你看我总是穿了这一件花绸夹袍子,我也应当做两件衣服。以后少不得和你同出去的时候,大家都是个面子。我总不能老是这一套。”

范宝华笑道:“有你这话,我死了都闭眼睛。衣服,那不成问题,你要作什么料子的。我还有两家绸缎店的熟人,我可以奉送你几件,就是裁缝工,我也可以奉送。因为那两家绸缎店,全都代人作衣服的。”魏太太道:“你那意思,以为我可以和你一路到绸缎店里去?你范先生要什么紧,无拘无束,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你没有替我想想,我是什么身份。我哪回到你这里来,不是手心里捏着一把冷汗。我是回去,我心里也扑通扑通要跳个很久。”

范宝华道:“那好办,我给钱你自己去买吧。支票也可以吗?”魏太太想了一想,因道:“也可以,你不写抬头就是了。”范宝华笑道:“穿衣服是未来的事,吃饭问题,可就在目前。我来开个菜单子去叫菜。”说着,坐下去。在身上抽出自来水笔,取过一张纸放在面前,将手按着,偏了头望着她道:“你想吃些什么?”魏太太道:“你打算真到馆子里去叫菜吗?那大可不必。我知道你们这大楼里就有座大厨房。你就向这厨房里招呼一声,他们有什么就做什么来吃。以后我这地方,不免常来,每次都向馆子里叫菜来吃,既是很浪费,而且端来了也都冷了。”

范宝华点着头笑道:“我依你,我依你。只是不恭敬一点。”魏太太半抬了头向他瞟上一眼,因微笑道:“你还约我长期合作呢,怎么说这样的话?”范宝华笑嘻嘻地站起来,点着头道:“我亲自到厨房里去叫菜。不忙,我这人容易忘事,先把支票开给你吧。”说着,又坐了下去。立刻在身上掏出支票簿子来,开了一张二十万元的支票,盖上图章交给魏太太道:“你看这数目够了吗?”魏太太接过支票来,先笑了一笑,然后望了他道:“这有什么够不够的,你就给我十万,我也够了,不过少做两件衣服而已。”

范宝华笑道:“我又要自夸一句了。我作金子赚的钱,送你四季衣服的资本,那是太不成问题了。你看中了什么衣料,尽管去买,钱不够,随时到我这里来。”她听到他这样慷慨地答应着,实在不能不感谢,可是口里又不愿说出感谢的字样,将右手抬起来,中指压住大拇指,啪的一声,向他一弹,而且还笑着一点头。

范宝华也是很高兴,笑嘻嘻地亲自跑到厨房里去,点了四菜一汤,让他们送了来,两人饱啖一顿,饭后,又叫厨房熬了一壶咖啡来喝。魏太太谈得起劲,也就不以家事为念,直到十一点多钟,方才回家去。

魏先生的公事,今天是忙一点,疲倦归来,早已昏然入睡了。魏太太本想叫醒他的,转念一想,他睡着了也好。这样,他就不晓得太太是几时回来的了。次日早上,却是魏端本先醒,因为他作了一个梦,梦到和司长科长定的那批黄金,却把储蓄单子兑到现金,手里捧一块金砖,正不知道收藏在什么地方是好,耳朵里却听到很多人叫着,捉那偷金砖的人。自己扯起腿来跑,身后的叫喊声,却是越来越大,急得出了一身汗。睁开眼来看,吊楼上的玻璃窗户,现出一片白,那喊叫声在街上兀自叫着没歇。仔细听去,原来是下早操的国民兵,正在街上开步跑,叫着一二三四呢。自己在枕上又闭着眼想了一想,若是真得了一块金砖,那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可是这金砖怎能够得到它呢?金砖不必去想,还是和司长科长作的这批黄金储蓄,赶快去把它弄到手吧。这事在机关里,偷偷摸摸的总不大好去和科长谈判。今天可以起个早,先到科长家里去把他拦着。

主意想定了,一骨碌就爬了起来。自己打了水到屋子里来漱口洗脸。太太在**是睡得很熟,水的响声,把她惊醒了。睁眼看了一下,依然闭着。一个翻身向里闭了眼睛道:“怎么起床得这样的早?”魏先生道:“我要到科长家里去谈谈,你睡你的吧。”他虽是这样答应了,太太却没有作声,又睡着了。

魏端本看了太太,见她身穿的粉红布小背心,歪斜在身上,那胸襟小口袋里露出一块纸头,好像是支票。魏先生对于近几日太太用钱的不受拘束,很是有点诧异,而且她手头松动,并未向自己要钱。原是想问她两句,既怕得罪了她,而且那些话也想像得出来,必然说是赢来的,那也就不必多此一问了。这时看到这支票头子,颇引起了好奇心,这就悄悄地走到床边,伸出两个指头,将支票夹住,抽了出来。他看那全张时,正是二十万元的一张支票。下面的图章,虽是篆字,仔细地看着,也看得出来,乃是“范宝华印”四字。上次和他成交几百万买卖,接过他的字据,不也是这颗图章吗?他为什么给太太这么多钱?而且就是昨日的支票。自然他和她是常在一处赌钱的。原来只知道他们赌钱是三五万的输赢,照这支票看起来,已是几十万的输赢了,那还得了。他怔怔地将支票看了好几分钟,最后,他摇了两摇头,依然把那支票悄悄地送回到太太衣袋里去。

她昨晚上回来的时候,人是相当的疲倦,随便地把这支票向小背心的小口袋里塞了去,并没有什么顾虑。一觉醒来,她听到街上的市声,很是嘈杂,料着时间已是不早。立刻坐了起来,在枕头褥子下面,掏出手表来一看,时间乃是十点。再将小背心的衣襟牵扯了几下,掏出小口袋里的支票看了一看,并不见得有什么不对之处,依然把支票折叠着塞在小口袋内。披衣下床,赶紧地拿着脸盆要向厨房里去。

杨嫂手上抱着小渝儿,牵着小娟娟,正向屋子里走。在房门口遇个正着。杨嫂道:“太太,让我去打水吧,我把娃儿放在这里就是。”魏太太道:“你带着他们吧,我要赶到银行里去提笔款子。”小娟娟牵着她的衣襟道:“妈妈你带我一路去吧。”魏太太拨开了她的手道:“不要闹!”娟娟噘了小嘴道:“妈妈,你天天都出去,天天都不带我,你老是不带我了吗?”小孩子这样几句不相干的话,倒让她这口气向下一挫,心里随着一动,便牵过女儿来,将脸盆交给杨嫂。

杨嫂将小渝儿放在地上,摸了他的头发道:“在这里耍一下儿,不要吵。你妈妈今天买肉买鸡蛋转来,烧好菜你吃。”娟娟又噘了嘴道:“我们好久没有吃肉了。”魏太太道:“哪有那么馋?又有几天没吃肉哩?”她是这样地说了,牵着两个孩子到床沿上坐着,倒说不出来心里有一种什么滋味。两只手轮流的在小孩子头上脸上摸摸,因道:“今天我带你们出去就是,你们不要闹。”两个孩子,听说妈妈带去出门,高兴得了不得,在母亲左右,继续地蹦蹦跳跳。娟娟牵着妈妈的衣襟,轻轻跳了两下,将小食指伸着,点了弟弟道:“不要闹,闹了妈妈就不带你上街了。”

魏太太被这两个小孩子包围了,倒不忍申斥他们,只有默然地微笑。杨嫂打着洗脸水来了,她在五屉桌上支起了镜子开始化妆。这两个孩子,为了妈妈的一句话,也就变更了以往的态度,只是紧傍了母亲,分站在左右。魏太太伸伸腿弯弯腰,都受着孩子们的牵制。她瞪着眼睛,向孩子们看了看,见他们挨挨蹭蹭的站在身边,那四只小眼珠又向人注视着,这就不忍发什么脾气了。她想着:出门反正是坐车,就带着两个孩子也不累人,而况到银行里兑款或到绸缎店去买衣料,都不是拥挤的所在,这虽带着两个孩子,那也是不要紧的。她这样地设想了,也就由孩子跟着。

等着自己在脸上抹胭脂粉的时候,对了镜子看看,忽然心里一个转念,在自己化妆之后,人是年轻得多,而也漂亮得多,若是带两个很脏的孩子到银行绸缎店去,人家知道怎么回事?有一位年轻的太太,带着这样脏的孩子的吗?她这样地想着,对两个孩子,又看上了两眼,越看是孩子越脏,不由得摇了两摇头。因叫着杨嫂进来,向她皱了眉道:“你看,孩子是这样的脏,能见人吗?”

杨嫂抿了嘴笑着,对两个孩子看看。魏太太道:“你笑什么?”杨嫂道:“我就晓得你不能带这两个娃儿出去咯,你看他们好脏哟!妈妈穿得那样漂亮,小娃儿满身穿着烂筋筋,郎个见人吗?”魏太太的心,本已动摇了,听了这话,越是对两个孩子不感到兴趣,这就向杨嫂丢了个眼色,又在衣袋里掏出两张钞票来,交给她道:“你带他们去买东西吃吧。”

杨嫂道:“来,两个娃儿都来。”娟娟道:“你骗我,我不去。你把我骗走了,我妈妈就好偷走了。我要和我妈妈一路去看电影。”她说着这话,牵了她妈妈的衣襟,就连扭了几下。

魏太太把脸色沉下来,瞪了眼道:“这孩子是贱骨头,给不得三分颜色,给了三分颜色就要和我添麻烦。有钱给你去买东西吃,你还有什么话说,给我滚。”说着把手将孩子推着。小娟娟满心想和妈妈上街,碰了这么个钉子,哇的一声哭了。

杨嫂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就向门外拉,口里叫道:“随我来,买好家伙你吃,像那天一样你妈妈赢了钱回来,我们打牙祭,吃回锅肉,要不要得?”魏太太站在五屉桌边对了镜子化妆,虽是怜惜这两个孩子哭闹着走开,可是想到这青春少妇,拖上这么两个孩子,无论到什么地方去,也给自己减色,这就继续地化妆,不管他们了。

这究竟因为是花钱买东西,与凭着支票向银行取款,化妆还用不着那水磨工夫,在十来分钟之后,她已化妆完毕,换了那件旧花呢绸夹袍,肋下夹了手皮包,就匆匆的走上街去。可是只走了二三十爿店面,就顶头遇到了丈夫,所幸他走的是马路那边,正隔着一条大街。她见前面正是候汽车的乘客长蛇阵,她低头快走几步,就掩藏在长蛇阵的后面了。

第十三回谦恭下士

魏端本在马路那边走着,他却是早看到了他太太了,但是他没有那个勇气,敢在马路上将太太拦住。遥见太太在人缝里一钻,就没有了,这就心房里连连地跳了几下。自己站在人家店铺屋檐下,出了一会神,最后,他说了句自宽自解的话:“随她去。”说完了这句话之后,也就悄悄地走回家去。杨嫂带着两个孩子出去买吃的,这时还没有回来,魏端本由前屋转到后屋,每间房子的屋门,都是洞开着的,魏先生站在卧室中间,手扶了桌子沿,向屋子周围上下看了一遍。因又自言自语的道:“这成个什么人家?若是这个样子,就算每日有二十万元的支票拿到手,那有什么用?相反的这个不成样子的家,那是毁得更快了。”

他说话的时候,杨嫂伸进头来,向屋子里张望了一下,见屋子里就是主人一个,不由得笑了。魏端本道:“你笑什么?”杨嫂左右手牵着两个孩子,走将进来,笑道:“我听到先生说话,我以为屋子里有客,没有敢进来。”魏端本道:“唉!我一肚子苦水,对哪个说?”杨嫂看到先生靠了桌子站定,把头垂下来,两只手不住在口袋里掏摸着。他掏摸出一只空的纸烟盒子,看了一看,无精打采地向地面上一丢。杨嫂看到主人这样子,倒给予他一个很大的同情。便道:“先生要不要买香烟?”魏端本两手插在裤子袋里摇了两摇头。杨嫂道:“你在家里还有啥子事,要上班了吧?”

魏端本低了头,细想了几分钟,这就问她道:“你知太太昨天在哪里赌钱?”杨嫂道:“我不晓得。太太昨天出去赌钱?我没有听到说。”她说着这话时,脸上带了几分笑容。魏端本道:“我并不是干涉你太太赌钱,而且我也干涉不了。我所要问的,你太太身上很有钱,她和谁合伙作生意,赚了这么些个钱呢?”杨嫂笑道:“太太同人合伙作生意?没听到说过咯。”魏端本道:“她这样一早就出去,没有告诉你是到银行里去吗?”杨嫂道:“她说是买啥子家私去了。她一下子就会转来,你不用问,还是去上班吧,公事要紧。”魏端本站着出了一会神,叹了一口气道:“我实在也管不了许多,往后再说吧,不错,公事要紧,上班去。”说着戴着帽子,夹起皮包,就向外面走。

他走出房门以外,却听到小渝儿叫了声爸爸。这句爸爸,本来也很平常,可是在这时听到,觉得这两个字格外刺耳动心,这就回转身来,走进屋子问道:“孩子,有什么话,爸爸要办公去了。”小渝儿穿了一套灰布衣裤,罩着一件小红毛绳背心。原是红色的毛绳,可是灰尘、油渍、糖疤、鼻涕、口水,在毛绳上互相渲染着,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颜色了。他那圆圆的小脸上,左右横拖了几道脏痕。圆头顶上,直起一撮焦黄的头发。他原是傍了杨嫂站着。看到父亲特意进来相问,他挨挨蹭蹭地向她身后躲,将一个小食指,送到嘴里咬着。他只在麻虎子脸上转动了一双小眼珠,却答复不出什么话来。

魏先生点点头道:“我知道,你想吃糖,我下班回来,给你带着。”小娟娟牵着杨嫂的手,也是慢吞吞地向后退,还是那样,一件工人裙子,外面还是罩着一件夹袍子,纽扣是七颠八倒,衣服歪扯在身上。听到父亲说下班可以带糖回来吃,这就转动了两只小眼珠子,只管向父亲望着。

魏先生道:“那没有问题,我一定带回来,你在家里好好地跟着杨嫂玩。”娟娟道:“妈妈呢?”她问这话时,两只小眼注视了父亲,作一个深切的盼望。魏先生心里,本就把太太行踪问题,高高地悬在心上,经娟娟这么一问,心里立刻跳上了两跳。眼睛也有了两行眼泪,要由眼角上抢着流出来。但是他不愿孩子看到这情形,立刻扭转身走了。他心里想着:只当是自己没有再结婚,也就没有这两个孩子,放开两只脚,赶快地就走向机关里去。

他们这机关,在新市区的旷野地方,马路绕着半边山坡,前后只有几棵零落的树,并无人家,老远的看到上司刘科长垂了头两手插在裤岔袋里,肋下夹着那个扁扁的大皮包,无精打采地走着。魏端本看到,这就连连地大声叫着科长。刘科长听了这种狂叫,也就站住脚,回头向这里看来。他见是魏科员追了来,索性回转身来迎了他走近几步,点着头道:“我正想找着你商量呢。在这里遇着了你,那是更好,我们可以走着慢慢地谈。”

魏端本走到了面前,笑道:“这倒是不谋而合。我今天早上,就到府上去找科长的,因为科长不在家,扑了一个空。科长倒是有事要和我说,那就好极了。”刘科长伸手扯了他的衣袖将他扯到路边停住,然后对他周身上下看望了一眼,因微笑道:“你有什么事要找我,我很明白。可是你也太不知道实际情形了。我们作的那黄金储蓄,不但兑不到现,发不到财,且……”说到这里,他在身前身后看望了几下,然后向他低声笑道:“我们犯了法了,你知道吗?”

魏端本笑道:“这个我知道,罪名是假公济私。当我们动了这个念头的时候,我们就犯了这个嫌疑了。”刘科长连连地摇头道:“你说到这一点,未免太把事情看轻了。现在政府因新闻界的攻击,要调查泄漏黄金价格的人。同时,也要清查第一天拿钱去买黄金的人。”魏端本道:“那也没有什么了不得,拚了我们把那定单牺牲掉了也就是了。”刘科长摇摇头道:“事情不能那样简单,就算我们把定单牺牲了,这现款几百万,已经送到银行里去了,也没有法子抽回。挪移的这批钱,我们怎么向公家去填补呢?”

魏端本道:“难道我们这件事已经发作了?”刘科长道:“假如我们弥缝得快,事情是没有人知道。大家算作了个发财的梦,那是千幸万幸。再迟几天,财政部实行到银行里去查帐,那就躲避不了。”魏端本踌躇着望了他道:“事情有这样的严重?”刘科长微笑道:“难道你也不看看报。你不要痴心妄想,还打算弄一笔钱,就怕像四川人的话,脱不到手。你一大早去找我,就是要听好消息吗?准备吃官司吧,老弟台。”说着,他打了一个哈哈。他交代完了,立刻就顺了路向前走着。

魏端本要追着向下问,无奈刘科长是一语不发,低了头放宽了步子走着。他一颗火热的心,让冷水浇过了,呆呆地出了一会神,也就只好顺了路向前走着。可是到了机关里,越是感到情形不妙,见到熟同事,和人家点个头向人笑着,人家虽也勉强地回着一笑,可是那两只眼睛里的视线,已不免在身上扫射了一遍。见到了不相识的同事,自照往例,交叉过去。然而人家却和往日不同,有的突然地站住,向头上看到脚上,有的走过去了,却和同行的人窃窃私议,若是回头看他一下,准和人家的眼光碰住。这倒不由得白吃一惊,心想:难道我身上出了什么问题吗?他越是心里不安,越看到人家的目光射到身上,全像绣针扎入似的。

他心里怦怦地跳着,赶快就跑进办公室里去。他的办公室,也是国难式的房子,靠了山岗,建筑了一排薄瓦盖顶,竹片夹壁的平房。屋子里面,正也和其他重庆靠崖的房子一样,半段在崖上挖出的平地,铺的是三合土。在悬崖上支起来的,是半边吊楼。魏先生这办公室里,有七八张三屉或五屉桌子,每座有人。他的这张桌子,是安放在靠窗户的楼板上的。由室门进去,破皮鞋踏着三合土,啪达有声,已是很多人注意。及至走上了楼板的那一段,踏脚下去咯吱咯吱作响。他想着:这是格外地会惊动人的,就大跨着步子,轻轻地放下。楼板自然是不大响了,可是这走路的样子,很是难看。在他的身后,立刻发生了一片嘻嘻的笑声。

魏端本虽然越发的感到受窘,可是他极力地将神志安定着,慢慢地坐了下去。又很从容地打开抽屉来,捡出几件公事,在桌上翻看着。战时机关的工作,虽然比平时机关的工作情绪不同,但其实只有录事小科员之流,是没有闲暇的。那些比较高级的公务员,就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除了轮流地看报,也隔了桌子互相谈话。

魏端本的常识,在这间屋子里同人之中,是考第一的,所以谈起话来,总有他的一份。今天他却守着缄默。在他椅子后面,两个公务员,正是桌子对桌子的坐着。他们在轻轻地谈着:“黄金官价升高到三万五,黑市决不后人,已经打破了六万的大关,眼见就要靠近七万,成了官价的对倍,追的比走的还快,买着黄金储蓄的人,真是发了财。可是,也许吃不了,兜着走。”说着,嗤嗤笑了一声。

魏端本听了这笑声,仿佛就在耳朵眼里扎上了一针。他不敢回头望着,耳朵根上就像火烧了似的,一阵热潮,自脊梁上烘托出来。随了这热潮,那汁水觉得由每个毫毛孔里涌了出来。两只眼睛虽然对着每件公事,可是公事上写的什么字,他并没有看到。自己下了极大的决心,聚精会神,将公事上的字句仔细看着,算是每句的文字都看得懂了,可是上下文的意义却无法通串起来。心里也就奇怪着:怎么回事,今天的这颗心,总不能安定下去。

正自纳闷着,一个听差却悄悄地走到身边来,轻声地报告着道:“司长请魏先生去有话说。”魏端本答应着站起来,向全屋子扫了一眼,立刻看到各位同事的眼光,都向他身上直射了来。心想:不要看他们,越看他们越有事。于是将脸色正定了一下,将中山服又牵着衣襟扯了几扯。就跟着听差,一同走向司长室里来。

这位司长的位置,自不同于科长,他在国难房子以外的小洋楼下,独占了一间屋子,写字台边,放了一张藤制围椅,他口衔了一支纸烟,昂起头来,靠在椅子背上,眼望了那纸烟头上的青烟绕着圈子向半空里缓缓的上升,只是出神。魏端本走进屋子来,向司长点了个头,司长像没有看到似的,还是在望着纸烟头上冒的烟。他总站有四五分钟,那司长才低下头来看到了他,就笑着站了起来,接着又摇摇头道:“我有点精神恍惚,你在我面前站着很久,我知道你来了,可是我要和你说话,却是知觉恢复不过来。”说到这里,他将手向魏端本身后指了一指。

他看时,乃是房门不曾关上,还留着一条缝呢。他于是反手将房门掩上。司长看到房门掩合了缝,又沉着脸色坐了下来,向魏端本点了两点头道:“你知道黄金风潮起来了吗?”他答了两个字不知。司长望了他一下,因道:“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一下。这次我们储蓄八十两金子,虽是说作生意,可是我也是为了大家太苦,在这取不伤廉的情形下,把公家款子挪用一百六十万,在这个把星期内,我另外想法子,把公家款子调回来,公家的一百六十万,还他一百六十万,对公家丝毫没有损失。可是我们就赚了一百二十万了。有这一百二十万元法币,我们拿来分分,作两件衣服穿,岂不甚好?可是我这番好意,完全弄错了。谁知捉住这个机会,想发横财者大有人在。有买五六百两的,有买一二千两的,弄得风潮太大了,监察院要清查这件事。我现在已想了个法子,在别的地方已借来一百六十万元,把那款子补齐了。可是这里面有点问题,我们开给银行的那张支票,是你我和刘科长三人盖章共同开出的,这是个麻烦。”说着说着,他抬起手来乱搔了一阵头发。

魏端本听到这里,知道这黄金梦果然成了一场空。可是听司长的口气,后半段还有严重问题,便微笑道:“能够还,还会发生什么严重后果吗?国家奖励人民储蓄黄金,我们顺了国家的奖励政策进行,还有什么错误吗!”司长淡笑了一笑道:“将来到法庭受审,你和审判官也讲的是这一套理论吗?”魏端本望了他道:“还要到法庭去吗?”

司长又在衣袋里取出一支烟卷来,慢慢地擦了火柴,慢慢地将烟卷点着,他吸着喷出一口烟来,笑道:“那很难说。”他说这话时,态度是淡然的,脸色可是沉了下去。魏端本站着呆了一呆,望了司长道:“还要到法庭去受审?这责任完全由魏端本来负吗?”他说着这话,也把脸色沉了下去。

司长看到他的颜色变了,便也挫下去了半截的官架子,于是离开座位,向前走近了两步,向他脸上望着,低声笑道:“魏兄,你不要着急,你首先得明白,我这回作黄金储蓄,完全是一番好意。至于发生变化,这完全是出乎意料。自然,有什么责任问题发生,我得挺起肩膀来扛着。不过有一点要求你谅解,我混到了一个司长,也是不容易,我有了办法,自然老同事都有办法,无论如何,我得先巩固我的地位。所以有什么小问题发生,不需要我出马的话,我就不出马。我恳切的说两句,希望你和我合作,我心里十分明白,决不能让你吃亏。我总得有福同享,有祸同当。”

魏端本见司长虽表示了很和蔼的态度,可是说话吞吞吐吐,很有把责任向人身上推来的意味,心里立刻起了两个波浪,想着,好哇,买金子赚钱,我只能分小股,若是犯了案的话,责任就让我小职员来完全负担。便道:“自然!司长不会让我吃亏,可是天下事总是这样,对于下属无论怎样客气,反正不能让下属享的权利义务,和自己相提并论。”

司长听了这话,脸色动了一下,取出口里的纸烟,向地面上弹了两弹灰,扛着肩膀,笑了一笑,因道:“好吧,下了班的时候,你可以到我家里去谈谈。我也不预备什么菜,请你和刘科长到我家里便饭。”魏端本道:“那倒是不敢当的。”司长笑道:“你回去吃饭,不也是要吃。我们一面吃饭,一面谈话,也不会耽误什么时候。”魏端本怔怔地站了一会。因道:“好,回头我再去对刘科长商量。”司长又将纸烟送到嘴里吸了两口烟,点点头道:“那也好。现在没有什么公事,你去吧。”

魏端本听了命令转身向外走着,刚是走出房门,司长又道:“端本,你回来,我还有话和你说。”魏端本应声回来,司长随在写字台上取过一件公事,交给他道:“你拿着去看看吧。”魏端本接过公事一看,见后面已有司长批着“拟如拟”三个行书字,分明已是看过了的文字,这应该上呈部次长,不会发回给科长,怎么交到自己手上来呢?但他立刻也明白了,那是免得空手走回公事房去引起同事的注意。于是向司长作了个会心的微笑,点个头拿着公事就走了。

走进公事房,故意将公事捧得高高的,眼光射在公事上,放了沉重而迂缓的步子走向公事桌去。好像这件司长交下的公事很重要的,全副精神都注射在上面。明知道全屋子同事的眼光都已笼罩在自己身上,只当是不知道,缓缓地走到座位上去,将公事放在面前,两只眼睛,全都射在公事的文字上。

约莫是呆呆坐了两小时,刘科长就站在办公室门口,向里面招了两招手。魏端本立刻起身迎上前去,刘科长大声道:“我们那件公事,须一同去见次长。你把那件公事带着吧。”魏端本心想:哪有什么公事要去同见次长?随便就把桌上司长交下的那公事带着。随了刘科长同走出屋子来。刘科长并不踌躇,带了魏先生径直地就向机关大门外走。

魏先生看看后面,并没有人,就抢着走向前两步,低声问道:“司长约我们吃午饭,我们去吗?”刘科长道:“我们当然去。老实一句话,我们的前途,还是依仗了他,眼看全盘胜利就要到来。将来回到了南京,政府要慰勉司长八年抗战的功勋,不给他个独立机关,也要给他一个次长做做。他若有了办法了,能把我们忘了吗?我们大家在轰炸之下,跟着吃苦,总算熬了出来了。一百步走了九十多步,难道最后几步,我们还能够牺牲吗?无论如何,现在他遇到了难关,我们应当去帮他一个大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