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一推,魏端本走了进来了,他两手抄着大衣领子,要扒着脱下来,看到太太穿了大衣,靠了床栏杆坐着,咦了一声。魏太太随着这声咦,站了起来。魏端本两手插在大衣袋里问道:“什么?这样夜深,你还打算出去?”魏太太抢上前两步,靠了丈夫站住,握了丈夫的手道:“你这时候才回来。我早就盼望着你了。”

魏端本握了她的手,觉得她的十个指头阴凉。于是望了她的脸色道:“怎么回事?你脸上发灰,你打摆子吗?(川谚疟疾之谓)”魏太太道:“我也不知道,只觉全身发麻冷,所以我把大衣穿起来了。”

魏端本道:“果然是打摆子,你看,你周身在发抖。你为什么不睡觉?”魏太太道:“我等你回来呀。你今天跑了一天,你那钱……”

魏端本道:“你若是用了一部分的话,就算用了吧,我另外去想法子。”魏太太露着白牙齿,向他作了一个不自然的微笑,发灰的脸上,皮肤牵动了一下。因摇摇头道:“我怎么敢用?十五万元,原封没动,都在箱子里。”

魏端本道:“那好极了。你就躺下吧。”说着,两手微搂了她的身体,要向**送去。她摇摇头道:“我不要睡,我也睡不着。”魏端本道:“你不睡,你看身子只管抖,病势来得很凶呢。”魏太太道:“我我我是在发抖抖吗?”她说到这句话,身子倒退了几步,向床沿上坐下去。

魏端本扶着她道:“你不要胡闹,有了病,就应当躺下去,勉强挣扎着,那是无用的。不但是无用,可能的,你的病,反是为了这分挣扎加重起来。你躺下吧。”说着,就来扯开叠着的被子。魏太太推了他的手道:“端本,你不要管我,我睡不着。我没有什么病,我心里有事。”魏端本突然地站着离开了她,望了她的脸道:“你心里有事?你把我那十五万元全输了?”魏太太两手同摇着道:“没有没有,一百个没有。不信,你打开箱子来看看,你的钱全在那里。”

魏端本虽是听她这样说了,可是看她两只眼珠发直,好像哭出来,尤其是说话的时候,嘴唇皮只管颤动着,实在是一种恐惧焦虑的样子。她说钱在箱子里没有动,那不能相信。好在两只旧箱子,一叠的放在床头边两屉小桌上,并不难寻找,于是走过去,掀开面上那只未曾按上搭扣的小箱子。他这一掀开盖,他更觉着奇怪,三叠橡皮筋捆着的钞票,齐齐地放在衣服面上。虽交钱给太太的时候,票子是没有捆着的,但票子的堆头却差不多,钱果然是不曾动,那么,她为什么一提到款子,就觉慌得那个样子?手扶了箱子盖,望着太太道:“你不但是有病,你果然心里有事。你怎么了?你说。可别闷在心里,弄出什么祸事来呀!”这句祸事,正在魏太太惊慌的心上刺上了一刀,她哇哇地大哭起来,歪倒在**了。

第十六回杯酒论黄金

魏端本站在屋子中间,看到她这情形,倒是呆了。站着有四五分钟之久,这才笑道:“这是哪里说起,什么也不为,你竟是好好地哭起来了。”魏太太哭了一阵子,在肋下抽出手绢来揉擦着眼睛,手扶了床栏杆,慢慢地坐了起来,又斜靠了栏杆半躺着。垂了头,眼圈儿红红的,一声不言语。

魏端本道:“你真是怪了。什么也不为,你无端地就是这样伤心。你若是受了人家的委屈的话,你告诉我,我可以和你作主。”魏太太道:“我没有受什么人的委屈。我也不要你作什么主。我心里有点事,想着就难过。你暂时不必问,将来你会知道的。总而言之一句话,赌钱不是好事,以后你不干涉我,我也不赌了。”

魏端本道:“看你这样子,钱都在,并没有输钱,决不是为钱的事。是了,”说着,两手一拍道:“我明白了,必定是在赌博场上,和人冲突起来了。我也就是为了这一点,不愿你赌钱。其实输几个钱,没有关系,那损失是补得起来的。可是在赌场上和人失了和气,那就能够为这点小事,把多年的友谊丧失了。不要伤心了,和人争吵几句,无论是谁有理谁无理,无非赌博技术上的出入。或者一小笔款子的赔赚,这不是偷,不是抢,与人格无关。”魏太太听到这里,她就站起来,乱摇着手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请你不要提到我这件事。”

魏端本看她这样着急,也猜想到是欠下了赌博钱没有给。若是只管追问,可能把这个责任引到自己身上来。便含着笑道:“好吧,我不问了,你也不必难过了。还不算十分晚,我们一路出去消夜吧。”魏太太将手托了头,微微地摆了两下。魏先生原是一句敷衍收场的话,太太不说什么,也就不再提了。自己到隔壁屋子里去收拾收拾文件,拿了一支烟吸着,正出神想着太太这一番的委屈伤心,自何而来呢。太太手上托着一把热手巾,连擦着脸,走进屋子来,笑道:“大概你今天得了司长的奖赏,很高兴,约我去吃消夜。这是难得的事,不能扫你的兴致,我陪你去吧。”

魏端本看她的眼圈,虽然是红红的,可是脸上的泪痕,已经擦抹干净了。便站起来道:“不管是不是得着奖赏,反正吃顿消夜的钱,那还毫无问题。我们这就走吧。”魏太太向他作个媚笑,左手托了手巾把,右手将掌心在脸腮上连连的扑了几下。因道:“我还得去抹点儿粉。”魏先生笑道:“好的好的,我等你十分钟。”魏太太道:“你等着,我很快地就会来。”她说着,走到门边手扶了门框子,回转头来,向魏先生又笑了一笑。

魏先生虽觉得太太这些姿态,都是故意做出来的,可是她究竟是用心良苦,也就随了笑道:“无论多少时候,我都是恭候台光的。难得你捧我这个场。”魏太太见丈夫这样高兴,倒在心里发生了惭愧,觉得丈夫心里空空洞洞,比自己是高明得多了。她匆匆地化妆完毕,就把箱子锁了,房门也锁了,然后和魏先生一路出门来消夜。

因为在重庆大街上开店的商家,一半是下江人。所以在街市上的灯光下,颇有些具体而微的上海景象。像消夜店之类,要作看戏跳舞,男女的生意,直到十二点钟以后,兀自电灯通亮,宾客满堂。

魏端本也是要为太太消愁解闷,挽了太太一只手膀子,走过两条大街,直奔民族路。这里有挂着三六九招牌的两家点心店,是相当有名的,魏先生笑问道:“我随着你的意思,你愿意到哪一家呢?”魏太太笑道:“依着我的意思,还是向那冷静一点的铺子里去好。你看这两家三六九,店里电灯雪亮,像白天一样。”

魏先生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站住脚,对太太脸上望着。她又是在嗓子眼里格格一笑。头一扭道:“遇见了熟人不大好。可是,也没有什么不大好。”魏端本道:“这是怎么个说法?”魏太太道:“我们一向都说穷公务员,现在夫妻双双到点心店来消夜,人家不会疑心我们有了钱了吗?”魏端本哈哈地笑道:“你把穷公务员骂苦了。不发财就不能吃三六九吗?”在他的一阵狂笑中,就挽了她的手赶快向前走。魏太太是来不及再有什么考虑,就随他走进了点心店。

这家铺子,是长方形的,在店堂的柜台以后,一路摆了两列火车间的座位。这两列座位,全坐满了人。夫妇俩顺着向里走,店伙向前招待着,连说楼上有座,把他们引到楼上。魏太太刚是踏遍了楼梯,站在楼口上就怔了一怔。正面一副座头上,两个人迎面站了起来,一个是陶伯笙,一个是范宝华。

但魏端本是紧随她身后也站在楼口,魏太太回头看了看,便又向范陶二人点了个头,笑道:“二位也到这样远的地方来消夜。”陶伯笙知道魏端本不认识范宝华的,这就带了笑容给他们介绍着。魏太太就觉自己也认识范宝华,在丈夫面前是不大好交代的,便道:“范经理是常到陶先生家里去的,经营了很多的商业。”魏端本一看就明白,这必然是太太的赌友,追问着也不见光彩,就笑着点头道:“久仰久仰。”

陶伯笙将座头的椅子移了一下,因道:“一处坐好吗?都不是外人。”魏太太想起两小时以前在范先生写字间里的事,她的心房,又在乱跳。她的眼光,早在初见他的一刹那,把他的脸色很迅速地观察过了。觉得他一切自然,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她也就立刻猜想着,姓范的必定不晓得落了钥匙,也就根本不知道抽斗被人打开了。不过在自己脸腮上又似乎是红潮涌起。这种脸色是不能让老范看见的,他看到就要疑心了。于是点着头道:“不必客气,各便吧。”

她说着,首先离开了这副座头,向楼后面走。魏端本倒还是和范陶两人周旋了几句,方才走过来。两人挑了靠墙角的一副座头,魏太太还是挑了一个背朝老范的座位坐着。魏端本是敷衍太太到底,问她吃这样吃那样。魏太太今天却是有些反常,三六九的东西,往常是样样的都爱吃,今天却什么都不想吃,只要了一碗馄饨。

魏端本和她要了一碟炸春卷,勉强地要她吃,她将筷子夹着,在馄饨汤里浸浸,送到嘴里,用四个门牙,轻轻地咬着春卷头,缓缓地咀嚼,算是吃下去了一枚。放下筷子来,比得齐齐地,手撑在桌子上,托了脸,只是摇摇头。魏端本笑道:“怎么着,你心里还拴着一个疙瘩啦。”他端着面碗,手扶定了筷子,向太太脸上望着。魏太太道:“算了吧。我们回去吧。我身上疲倦得很。”

魏端本又向太太脸上看看,只好把面吃完了,掏出钱来要会点心帐,那时,陶伯笙范宝华两个人面前,摆着四个酒菜碟子正在带笑对酌。看到他们要走,便一同地站了起来,陶伯笙道:“我本来要约魏先生喝两盅,你和太太一路我就不勉强了。你请吧。你的帐,范先生已经代会了。”魏先生哦了一声道:“那怎么敢当?”范宝华摇摇手道:“不必客气。这个地方,我非常之熟。魏先生要付帐也付不了的。这回不算,改日我再来专约。”

魏端本还要谦逊,茶房走过去,向魏端本一点头,笑道:“范经理早已把钱存柜了。”魏端本手上拿着会帐的钞票,倒是十分地踌躇。魏太太穿上夹大衣,两手不住地抄着衣襟,眼光向范宝华射去,见他满面是笑容,心里却不住地暗叫着惭愧,也只有笑着向人家点头。

陶伯笙走了过来,握着魏端本的手,摇撼了几下,悄悄地笑着道:“没关系,你就叨扰着他吧。他这次金子,足足地挣下了四五百万。这算是金子屎金子尿里剩下的喜酒。”范宝华在那边站着,虽没有听到他说什么话,可是在他的笑容上,已看出来了他是什么报告。便点着头道:“魏先生,你听他的报告没有错,让我们交个朋友,就不必客气了。”

魏太太看了他这番报告,就越发地表示着好感。因道:“好吧。我们就叨扰了吧,下次我们再回请。”魏端本虽是有几分不愿意,太太已经说出来了,也就只好走过来和范宝华握手道谢而去。魏太太却是由心里反映到脸上来,必须和人家充分地道歉,在惭愧的羞态上,放出了几分笑容,站着向范宝华深深一鞠躬,临走还补了句改日再见。

他夫妇俩走了。陶范两人继续对酌。范宝华端着杯子抿了酒,头偏了右,向一边摆着,作个许可的样子,因道:“这位魏先生仪态也还过得去,他在机关里干的什么职务?”陶伯笙道:“总务科里当名小职员罢了。”

范宝华道:“太太喜欢赌钱而且十赌九输,他供给得起吗?”陶伯笙道:“当然是供给不起,可是太太长得相当漂亮,他不能不勉力报效。这位太太,还是好个面子,走出来,穿的戴的,总希望不落人后,把这位魏先生真压迫死了。”

范宝华道:“他太太常在外面赌一身亏空,他不说话吗?”陶伯笙唉了一声道:“他还敢说太太,只求太太不说他就够了。只要是有点事不顺心,太太就哭着闹着和他要离婚。我虽是常和魏太太同桌赌钱,我看到她输空了手和丈夫要钱的时候,我就对魏先生十分同情,也就警戒着自己,再不和她赌了,可是到了场面上,我又不好意思拒绝她。有时实在因缺少脚色,欢迎她凑一角。凭良心说,我倒是愿她赢一点,免得她回家,除了这位小公务员的负担而外,又得增加他精神上的压迫。”

范宝华放下酒杯,手拍了桌沿道:“女人若是漂亮一点,就有这么些个彩头。男人到了这种关键下,只有自抬身价,你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你呢。你看我对付袁三怎么样?你要走,你就走。没有袁三,我姓范的照样作生意,照样过日子快活。”陶伯笙眯了眼向他笑道:“还照样的发财。”

范宝华笑道:“老陶,不是我批评你不值钱,你这个人是鼠目寸光,像我做这点黄货,挣个几百万元,算得了什么。你没有看到人家大金砖往家里搬。”说着,他左手端了杯子,抿上一口酒。右手拿了筷子夹了碟子里一块白切鸡向嘴里一塞,摇了头咀嚼着,似乎他对于那金砖落在别人手上,很有些不平。陶伯笙道:“要金砖,你还不容易吗?你再搜罗一批款子到农村去买批期货,有钱,难道他们还不卖给你?”

说到买金子,这就引起了老范莫大的兴趣,自把小酒壶拿过,向酒杯子里满满地斟上一杯,端起来先喝了大半杯。然后放下杯子,两手按了桌沿,身子向前伸着,以便对面人把话听得更清楚些。他低声道:“说到买期货,这事可要大费手脚,我们究竟消息欠灵通一点。人家出一万五的价钱,买的十一月份的期货,都到了手了。硬碰硬的现货,无论拿到哪里去卖,每两净赚两万多。一块金砖,捞他八九百万。三个多月工夫,买期货的人,真是发财通了天。现在不行了,银行里人,比我们鬼得多。期货是照样的卖,他老对你说印度金子没到,把大批的款子给你冻结了,不退款,又不交货,这金子的损失,那真是可观。有人真拿几千万去买期货的。去年十二月份的期货,现在还没有消息。一个月损失金子几百万,就是金子到了手,可能已赚不到钱,若是再拖两个月就蚀本了,所以这件事应当考虑。”陶伯笙道:“这样一说,作黄金储蓄也靠不住了,到期人家不兑现,那怎么办呢?”

范宝华端着杯子喝了一口酒,颈脖子一伸,将酒咽了下去,然后把头摇成了半个小圈。笑道:“不然,然而不然。你要知道,黄金储蓄,是国家对人民一种信用借款,像发公债一样,到期不给人金子,等于发公债不还本付息。这回上了当,以后谁还信任政府,至于买黄金期货,那就不然了。你和国家银行,作的是一种买卖。虽然定了那月交货,人家说声货没有到,在现时交通困难情形之下,飞机要飞过驼峰,才把金子运来。迟到两三个月,实在不能说是丧失信用。不过就是这样,国家银行对于人家定购的期货,迟早也总是要交的。作买卖也要顾全信用。尤其是国家,银行作的买卖,更要顾全信用。这就看你是不是有那丰厚的资本,冻结了大批款子不在乎?而且还有一层,黄金储蓄券拿到商业银行里去抵押,票额小,人家容易消化,期限也明确的规定。人家算得出来,什么时候可以兑现。黄金期货正相反,一张定单,可能是二百两,也可能是二千两,小商业银行,谁能几千万的借给人?另外还有一层,买期货也容易让人注意。不是有钱的人,怎能论百两的买金子。黄金储蓄名字就好听,总叫储蓄吧?储蓄可是美德,而且一两就可储蓄,人家也不会说你是发了财。”

他一大串的说法,陶伯笙是听他说得头头是道,手扶了杯子,望了他出神,等他说完了,才端起杯子来,喝了口酒。然后放下杯子,向他伸了一大拇指道:“老兄对于运用资本上,实在有办法,佩服之至。定单是拿到手了,你还有什么办法没有?”

范宝华头一昂,张了口道:“当然,我得运用它。老兄,四百万元,在今天不是小数目,我不能让它冻结半年,就以大一分算,一个月是四十万元的子金。不算复利,四六也就二百四十万,那还吃得消吗?老兄,今天来请你吃这顿消夜,我是不怀好意的,还得请你和我帮忙。老李我是今晚上找不到他,不然,我也会找了他一路来谈谈。”陶伯笙拍了胸道:“姓陶的没有什么能耐,论起跑腿,我是比什么人都能卖力。你说,要我们怎样跑腿?”

范宝华提起酒壶来,向陶伯笙杯子里斟着酒。笑道:“先喝,回头我告诉你我的新办法。”陶伯笙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

老范再将酒给他满上,于是收回壶来,自己斟着。他放下壶,提起面前一只筷子,横了过来比着,笑道:“这二百两定单,我们还有点失策,该分开来作四个户头,或者作两个户头就好了,因为票额小,运用起来灵便一些,不过既然成了定局,也不去管他了。今天下午,我已和两家商业银行接过头,把这定单押出去。”说着,他将那筷子放下,作个押出去的样子,塞到碟子沿底下。接着笑道:“在电话里,还没有把详细数目说清。大概一家答应我押四百万,那是照了金字票额说的。这我就不干,有两百两金子,我怕换不到四百万元。一家答应我押五百万,利息没有什么分别,都是十二分,无论是五百或六百万,我把这笔款子拿回来。”

说着,他把面前另一只筷子又横了提着。送到陶伯笙面前,笑道:“那我就拜托你了。趁着国家银行还没有提高黄金官价,再去储蓄一批黄金,至少要超过二百两。”说着,他伸平了手掌,翻上一下。笑道:“这样翻他一个身,我就有四百两了。若是时间来得及,我再押一次,再储蓄一次,那就是说,我用四百万元的本钱,买进六七百两黄金。现在的黄金市价四万多一两,说话就要涨过五万。五七三千五百万,半年之后,我还掉银行一千六百万的本息,再除掉原来的四百万本钱,怎么着,我也捞他一千五百万。这是说金价这样平稳的话。凭着现在的通货膨胀,五万的市价,怎么又稳得住?也许运气好,可能赚他二三千万。”陶伯笙道:“有人估计,半年后,黄金会涨到十万大关。”

范宝华笑道:“老实不客气,那我就要赚他三千万了。”陶伯笙也忘了姓范的还有四百两黄金是幻想中的事,好像他这就储蓄了六百两黄金,而金价已到了十万。他陶醉了,猛然站起,伸着手出来,范宝华也猛可地站起,将他手握住,摇撼了几下。笑道:“诸事还得你和老李帮忙。假如一切都是顺利进行的话,将来我们回到南京,找一个好门面,开他一爿百货店。以后规规矩矩的作生意,下半辈子也许可以过了。”两人很神气地握着手说了一会,然后坐下。

陶伯笙道:“朋友,彼此帮忙,朋友也愿意朋友发财。”说着,笑了一笑,因道:“别的事罢了。将来胜利了,也许要和你借点回家的川资。”范宝华将手一拍胸道:“没有问题。你若不放心,我先付你一笔款子,你拿去放比期。老兄不过要附带一个条件,你可不能拿这个去唆哈。”

陶伯笙道:“你可别看我喜欢赌。遇到作正事的时候,我可丝毫不乱,而且干得还非常地起劲。”范宝华道:“这个我也知道,不过胜利究竟哪一天能够实现,现在还很难说。现在报上,登着要德国和日本无条件投降,这不很难吗?我们不要管这些,还是照着大后方的生意经去作,再说天下哪里不是一样穿衣吃饭,就是胜利了,只要有办法挣钱,我们又何必忙着回去。”

陶伯笙道:“你太太在老家,你也不忙着去看看吗?”范宝华道:“你真呆。到了胜利了,那个时候,交通工具便利,不会把太太接来吗?只要有钱,何愁没有太太?我现在全副精神,都在这六百两问题上。这事办到,什么也都办到了。”说着,他把筷子收回,拨弄着碟子里的卤菜,手扶了酒杯子,偏着头在沉吟着。

陶伯笙举了一举杯子,笑道:“喝!老兄。只要你有本钱,一切跑腿的事,都交给我承办,你就不必发愁了。”范宝华端着酒杯子喝了一口酒,笑道:“我另想起一件事。今天魏太太和我南岸赌钱,输了一二十万。这件事,你知道吗?”

陶伯笙道:“晚上我没在家里见着她,不知道。大概又向你借了钱了。我可以代你和她要。”范宝华道:“倒没有和我借钱。不过回来的时候,她和我同船过江,还到我写字间里去坐了一会。她好像是想和我借钱,没有好意思开口,一到公司二楼,我就让人家拉上三层楼喝咖啡,把她一人丢在写字间里,我回房来,她就走了。原来我是很抱歉,想着她回家让丈夫查出帐来了,一定是难堪的。该多少借给她几文。不过刚才看到他夫妻双双出来消夜,大概没有问题了。”

陶伯笙一拍桌沿道:“怪不得,她向来是很少和丈夫出来同玩的。今天必是交不出帐来,敷衍敷衍先生。她的家境并不好,她这样好赌,实在是不对。一个人不要有了嗜好,有了嗜好,那是误事的。”范宝华缓缓地喝酒吃菜,脸上沉吟着,好久没有说话。

陶伯笙道:“酒够了,吃碗面,我们散手吧。明天早起,你赶快到银行里去办款子。昨天一号,金价没有涨。也许这个月十五号要涨,你还打算翻二个身的话,也就没有什么时候了。”范宝华点头说是,停了酒,要了两碗面来吃着。放下碗,快要走了,他拿着茶房打来的手巾把子擦着脸,带了笑道:“老陶,你看魏太太和袁三比起来,哪个好?”这句话,问在意外,陶伯笙倒笑着答复不出来。

第十七回两位银行经理

范宝华是个市井人物,口里说话,向来是没有约束的。他忽然把魏太太和袁三小姐对比起来,倒让陶伯笙受了窘,这应该用什么话去答复呢?可是转念一想,他这个人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的;也不必认为有什么意思,他笑道:“这不能相提并论了。袁小姐是个交际人物,魏太太是摩登太太。”范宝华一摇头道:“不对,我说的是哪个长得好看,而且哪个性情好?”

陶伯笙笑道:“大概是魏太太的本质长得好些,袁小姐化妆在行些。”老范笑嘻嘻地将两只手互相搓着,随着将肩膀扛了两下,却有句话想要说出来。陶伯笙道:“在饭馆子里别说笑话了。你已有三分酒意。早点儿回家睡觉,明天早起,好跑银行。”范宝华将手拍了他两下肩膀,笑道:“言之有理,有了钱,什么事都能称心如意。”他说着话,带了三分酒意,便回寓所去睡觉。

范老板还是和袁三小姐租下的一所上海式弄堂洋楼。他住在面临天井的一间楼房上。玻璃窗户,掩上了翠蓝色的绸幔,让屋子里阴沉沉的,睡得是很香甜的。他一觉醒来,在**翻了个身,见蓝绸帷幔缝里,透进一丝丝的银色阳光。他立刻推着被坐了起来。他家那个伺候袁三的吴嫂,还依然留职未去,在他床面前便柜上放着一叠报纸。他首先一件事是取过报来看。看报的首先一件事,就是查看黄金行市。今天的黄金新闻,却是格外地刺人视线,版面上题着初号大字,乃是金价破五万大关。他突然由床沿上向下一跳,口里喊着道:“糟了糟了。昨天下午,怎么没有听到这段消息呢?”

那吴嫂在门外听到,抢了进来问道:“啥子事?我哪里都没有去喀。”这位吴嫂,二十多岁,虽是黑黑的皮肤,倒是五官端正。身穿一件没有皱纹的阴丹士林罩衫,窄窄的长袖子。头上一把黑发,脑后剪着半月形,鬓边还压住了一朵红色碧桃花。衣服底下,还露着肉色川丝袜子和紫色皮鞋呢。重庆型的老妈子,大致和这差不多,但一色新制,却不如吴嫂。尤其是她右手无名指上,戴上了金戒指,却实不多见。范宝华除了用过男厨子,挑水和烧饭,其他的琐碎事务都交给了吴嫂。所以他有一点动作,吴嫂就应声而至。

他踏着拖鞋,手上还拿着报纸呢,吴嫂站着面前,笑了问道:“香烟没得了?我去买,要不要得?”说着,在床头衣架上,将他一件毛巾布睡衣取过来,两手提着衣领,要向他身上披去。他摇摇手道:“赶快给我预备茶水,我穿好衣服,要到银行里去。”说着,自提了衣架上的衬衫,向短汗衫上加着。

吴嫂且不去预备茶水,站在一边,斜了眼珠望着他。笑道:“你又打算去买金子。这回买得了金子,你要分一点金子边把我喀。”范宝华笑道:“好的,只要我金子买到手,我一定再送你一只金戒指。”吴嫂将嘴一噘道:“你一买金子几百两,送我一只小戒指?”范宝华哈哈大笑着仰起头来。吴嫂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是站定了斜着眼望了他。范宝华笑道:“去吧,去和我打洗脸水吧。穿的是衣服,吃的是白米饭,要金子有什么用?”吴嫂道:“有了金子,怕扯不到布做衣服?怕买不到米烧饭?中央银行排队买金子的,比买平价布的多得多,别个都是疯子?”

老范穿好了衬衫,伸手拍拍她的肩膀,笑道:“你明白这个,那就很好。你也不能无功受禄。你多多给我留心,看到有漂亮姑娘给我介绍一个,我一高兴,不但是送你金首饰,我可以把整条金子送你。”吴嫂站着发笑,还想说什么,范宝华道:“我老实告诉你,金子今天又涨价了。我赶快去买一批进来。你不要耽误我的工夫。”说着,连连将手挥了两下。吴嫂听了这话,便只好走开了。

范宝华一面穿上西服,一面看报,匆匆地漱洗完了,将买得的黄金储蓄券收在皮包里,夹了皮包,戴上帽子,立刻就上街向万利银行里来。这家银行就是他说的愿意借他五百万的一家。这是久作来往的银行了。他用不着客气,就夹了皮包径直地奔向经理室,站在门外,叫了一声何经理。那何经理伸头一看,看到了是他,立刻起身相迎,笑道:“我一猜你今天就会来,果然不错。”说着,把他引进了经理室,随手将门关上,拉着他的手,同在沙发上坐下。

他眼光可射住了范先生的皮包,笑道:“你是不是要作黄金储蓄抵押?”范宝华笑道:“今天什么行市?”何经理拿着一听纸烟,向他面前送着,笑道:“来支烟提提神吧。今天五万四了。你挣多了。”说着,哈哈大笑。

范宝华口里衔着纸烟,将皮包打开,取出了那张储蓄单交给何经理,笑道:“照着今日的市价,这该值一千零八十万了,照着我们的交情,你不能抵押六百万给我吗?”何经理自是透顶的内行,他将定单的日期看了一看,放在他的写字台上,将算盘角来压着,也取了一支烟点着,架了腿和他坐在一张沙发上,笑道:“若照你这样的算法,你不是赚国家的钱,你是赚我们的钱了。你要知道,这定单上面,虽写明了是黄金二百两,可是这金子也许已经到了加尔喀答,也许还在美国,直到六个月后,那才是你的金子呀,那才值一千零八十万呀。”

范宝华道:“六个月后,还只值一千零八十万吗?管他呢,反正我也不卖给你。老兄,你要知道,我四百万买来的黄金储蓄单,押你六百万元,好像我就先赚了你贵银行二百万。可是你不想想,并非白借吗?我得按月付给你的子金啦。你放我大一分的话,六个月是三百六十万子金,这还是不算复利的话。若算复利……”

何经理突然站起来,轻轻的拍了他两下肩膀,笑道:“不要算这些缠夹不清的帐了。银行里的钱,都这样的作黄金定单押款,他不会直接向国家银行作黄金储蓄?你有你的算盘,银行有银行的算盘,所以借出去的款子,必须比定单原价矮一点才会合算,你说不卖给银行,银行一般地也不想买你的储蓄单,这定单不过是信用的一种保障。我们是老朋友,不能照平常来往算,我可以和你作这个数目。”说着,他伸出右手的巴掌,勾去了大拇指和食指。范宝华突然站起来,望了他道:“何经理,你这还是看在朋友的交情上说话吗?昨日我和你打电话,你答应了我五百万,怎么现在变为了三百万呢?”

何经理且不答复他这个问题,走回他办公室的写字台边,将桌面上的东西,一样样地向前推移着,拿起了那张定单看了看,依然放下,将算盘角压着,然后坐到写字椅子上去,将背靠了椅子背,仰了脸望着范宝华道:“范先生,你没有知道这两天银根很紧的吗?重庆市上的钞票,都为了黄金吸收着回笼了。你若不信,不妨到别家银行里去打听打听。倒茶来!”他说到这里,突然地将话锋回转,将眼望了经理室的门外,改着叫茶房倒茶。

范宝华常向商业银行跑,这些银行家的作风,有什么不明白的。市面上只有银行吃来往户头,哪有户头吃银行之理。他偷眼看那何经理穿着一件阴丹士林长衫,光着个和尚头,虽是白胖的长圆面孔,脸色始终是沉着的。在他高鼻子尖上,仿佛发生一点浮光,只有这上面,透露出他是个有计划的人。

他招呼了茶房倒茶,正好桌子上的电话铃响。他拿起了听筒,也没有互通姓名,就知道了对方是谁,因道:“日拆四元,大行大市,我也没有办法。老兄,我劝你少买点期货吧。大批的头寸,至少冻结三四个月。哦!不是买金子。不管了,我给你八百到一千万,支票我立刻开出,准赶得上今日中午的交换。好,回头见。”说着,他放下了电话听筒两手左右一扬,将肩膀扛了一下,笑道:“你看,这是真的吧?我们同业来往,日拆就是四元,放你十分利息,能说不是交情吗?”

茶房已是给宾主倒了茶了。何经理将右手的食指,勾住了茶杯的把子,端了起来,看了看茶的颜色,又放到茶碟子里去。看看放在桌上的那张储蓄单,他微笑了一笑,没有作声。范宝华道:“时间是要紧的,我不能和你尽麻烦,就是电话里那个数目如何?”

何经理端着茶杯喝了口茶,微笑了一笑,没有作声。这就有个穿西服的人走了进来了。那人三十来岁,嘴上养了一撮小胡子,分发梳得乌亮,小口袋上,露出一截金表链子,手上捧了几张表单送到屋子里来。范宝华起身笑道:“金襄理忙得很。”金襄理道:“天天都是这样,无所谓忙,也无所谓不忙。范先生定了多少两?”他指着桌上那张定单道:“都在这里了,我要向贵行抵押点款子,你们贵经理,就只肯出三百万元。”金襄理笑道:“这个戏法,人人会变,定了一批,押借一批款子,再翻一批,本套本,已经可以了,老兄还想在这上面翻个身吗?”他说着话,把表单送到经理面前去。

于是何经理在看表单,襄理闲着站在一边等回话,取出了一支纸烟来抽。范宝华没有了说话的机会,只好搭讪着也吸烟。这时,桌上电话铃又响了。金襄理代接着电话。他道:“哦,五万八了,回头再来个电话吧。”何经理看着表单,对他昂了一下头,问了两个字:“金价?”金襄理道:“扒进的多,还是继续地看涨。”

这个消息让范宝华听了,精神一振,呆站着望了金何二人。等何经理放下了表单,这就向他拱了一拱手道:“帮帮忙吧,金子这样涨,说不定中央银行又有什么玩意,就是照常地肯作黄金储蓄,恐怕也会挤破了脑袋了。”何经理笑道:“我说的话当然算话。”说着,向金襄理望着,低声问道:“今天上午的头寸怎么样?”范宝华一见,就知道这是一种做作。虽然不便说什么,眉头先皱了起来。那金襄理却含了笑道:“连刚才经理答应的一千万,今日上午,将有二千八百万付出去了。恐怕不怎么足?”

何经理取过烟听子来,近一步向范宝华面前进着烟。笑道:“这样吧,你少用几天吧。我照同业往来……”范宝华正由烟听子里取出一支烟来,要向口边放去,这就吃一惊的样子,猛可地将烟支放回烟听子里,翻了眼望着道:“何经理说是拆息四元?那是要我十二分了?”

何经理道:“今天头寸紧一点,我得在别的地方调给你,所以我劝你少用几天。我们给人家的拆息,不也是四元吗?”范宝华道:“既然还要你们到别处去调头寸给我,那就太周折了。”他说着话,脸色也沉下来了,自行把那张黄金储蓄单取了回来,打开皮包来收着。向金何二人点了个头道:“再见吧,我再去另想办法好了。”

金何二人见他立刻变了态度,也不好说什么,正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应付这个僵局,范宝华红着脸走出去了,二人对着只苦笑了一笑。他们这个作风,也原非只对付姓范的一个人,可是范宝华凭了和这万利银行作了两三年来往,自觉用二百两黄金储蓄单押借五百万元并非过分。不想谈过之后,五百万元变到三百万元,由利息大一分,又变到拆息每日四元,实际上是十二分到十三分,最后,他们索性说是由别处调头寸来应付,日期还要改短。一步逼着一步,那简直是说不借了。他一头怒火走出了万利银行,并没有什么考虑,径直地就来找第二家熟人千益银行。

这家银行,规模比较大,远在抗战以前就有了声誉。抗战之后,重庆分行,事实上变成了总行,像这一类的小游击商人,根本是谈不到共来往的。可是他们的营业主任莫子齐是范宝华的好友,曾共同作了几回百货生意。这批生意就有这里朱经理如夫人的股款在内。因为这位如夫人,和莫主任颇有点亲戚的关系,如夫人作生意,向来是托莫主任转手的,根据了这条内线,如夫人曾和朱经理说过,不要忘记了范老板的好处,若是范老板在银行里作点小数目的透支,应该答应人家。朱经理虽是瞧不起那小生意,可是这如夫人说的话,却相当有理,因之范宝华在千益银行开个户头,来往上颇给予了他不少的便利。不过在范老板却有层拘束,他不能直接和朱经理办交涉,每次来了,都是和莫子齐谈判。他对陶伯笙说另一家银行答应借四百万,那也就是莫子齐代为答应的。

这时他一口气跑到千益银行,就在柜台外面,高抬着手,向里面招了两招。这莫主任正在营业部靠里的一张写字台上看传票盖图章,抬头看到他,也招了两招。范宝华绕着柜台,走到营业部后的小客室里去。莫子齐推着屏门走了进来,笑道:“我猜你早该来了,金子五万八了。”范宝华左手夹了皮包,右手伸出来和他握着笑道:“拜托拜托,请多帮忙。”

莫子齐在身上掏着纸烟盒,向范先生敬着烟,脸上带了微笑,且不说话。范宝华拉了拉他的手,一同在沙发上坐下,笑道:“怎么样?电话里约好的数目,没有问题吗?”一提到了正式借钱,莫子齐的笑容就收起来了,因道:“在电话里,我没有答应你的数目呀,那是你一厢情愿这样说的。”正好茶房将玻璃杯子送着敬客的茶,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莫子齐就掉过脸来,对茶房望着,把脸色沉下去。手指了玻璃杯子道:“你怎么用不开的水泡茶,茶叶都漂在水面上了。”茶房弯着腰把两杯茶拿走了。这位莫主任的脸色,兀自不曾回复来过。

范宝华点了一支烟,沉默着吸了几下纸烟,只莫子齐兀自不曾开口,便先放出了笑容道:“怎么样?能放我多少款子。”莫主任道:“这事我不能做主答复,恐怕没有多大的数目。这些日子,我们的业务紧缩,不大放款。”他说着,将嘴角上的烟卷取下,大指和食指夹着,无名指只管在烟支上弹着,将烟灰弹到茶几上的烟灰碟子里去。眼光也呆望在烟支上,那脸色是不用提了,更是没有了一点笑容。

范宝华道:“老兄你何必对我这样冷淡啦。在重庆市上混着,谁也有找谁帮忙的时候呀。过去我们总也有点交情吧?”莫子齐这才回转脸来笑道:“我在行里的地位,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你坐一会,我去和经理商量商量。”为了表示亲切起见,他还在范宝华肩上轻轻拍了两下,才行走去。

范宝华坐在沙发上,只是掏出纸盒盒子和打火机来,用吸纸烟的动作来消磨时间。莫主任去的时间不算久,老范只吸完了这支烟,他就回到小客室里来了。笑着点头道:“朱经理说请你去谈谈。”范宝华拿了皮包,就随了他走到经理室来。

这千益银行究竟是规模宏大的,经理室也讲究得多,一张紫漆宽大的写字台,在屋子中间摆着。朱经理坐在绿绒的写字转椅上,背靠了椅子背,半昂着头,口衔了一支雪茄,身子微微地颠动着。看到了范宝华走进屋子来,他站起来也不离开位子,伸出手来,将手指尖和他握了一握,然后指着桌子边一把椅子让他坐下。他坐下来之后,不免先说两句应酬话。因道:“朱经理公忙,我又来打搅。”主人将写字台上放的一些文件,向玻璃板角上移了一移,半斜了身子向客人望着,随把椅子转过,背还是向后靠着,表示了他那份舒适的样子。然后笑答道:“干银行经理不一天到晚就是看帐目打电话会客盖图章几件事吗?”

这时,茶房进房来,敬过了一遍茶烟,宾主默然了一会。范宝华先向主人放出三分笑容,然后和缓了声音问道:“刚才莫主任和朱经理提到放款的事吗?”朱经理将眉毛微皱了一皱,然后笑道:“哎呀!这两个星期让国家银行办理黄金储蓄,法币回笼,银根弄得奇紧。我们为了作稳些,只好把放款紧缩了。”

范宝华道:“我不是办理平常借款,就拿黄金储蓄券作押。这是十分硬的抵押品。”他说着,将皮包在怀里打开来,就取出了那张黄金储蓄单递给了朱经理,笑道:“请看,这还有什么靠不住的吗?”朱经理拿着这定单,很随便地看了看,点点头笑道:“最近作的。范先生的意思,是想调到了头寸,再到中央银行去办理一笔黄金储蓄?这种办法,做的人就多了。”说着,随便将这张定单放在玻璃板上。

范宝华道:“可以拿这个押点款子吗?”朱经理微笑道:“要作储蓄押款的话,恐怕哪家商业银行,都要挤破大门,这也只好在交情上谈点通融办法罢了。”范宝华听他所说,已有通融的意思,便笑道:“朱经理多帮忙吧。能放我们多少款子呢?”朱经理道:“范先生的事,我们不放也要放,就是一百万吧。”

范宝华不由得将身子向上一升,瞪了眼道:“这四百万元的黄金储蓄单,只押一百万了?照市价,二百两金子,值一千多万了。”朱经理微笑道:“不错的,值一千多万。可是范先生没想到这是六个月后有兑现的定单,不是条子。六个月是否能兑现,这固然是问题,就算我们信任政府吧。谁又能说六个月后的金价如何?银行里若大作黄金储蓄定单的押款,他不会直接去作黄金储蓄吗?”

范宝华笑着摇摇头:“这话不能那样说。直接黄金储蓄,只是几厘息,定单押款,不是可以收到大一分的子金吗?”他这样说着,以为把朱经理的嘴堵住了。朱经理却哈哈一笑道:“大一分?那还不行吧?这几天的放款,我们至少是十二分,范先生你的作风我知道,乃是把押得的钱再去买黄金储蓄,这个办法不大妥当。就算六个月后的金价,还保持现在的市价,你把利息和复利算起来,兑现之后,并不赚钱。我劝你不要做。”他说话时,脸上始终带了三分淡笑。

范宝华道:“不能多借一点吗?”朱经理摇摇头道:“不行!这几天我们的头寸,相当地紧。”范宝华看了他这副冷淡的样子,口风又是那样的紧,料着毫无办法。这就把那张定单收回,站起来点了头道:“若是这样的算法,这款子我的确不必借了。”朱经理也站起来和他握了一握手,笑道:“的确可以考量。”说着话,算是送客的样子,只走了半步,移出写字台的桌子角,这就不动了。

范宝华满肚子不高兴,禁不住也把脸色沉了下来。到了外面小客室里,莫子齐又到营业部办公去了,也不去惊动他。他将皮包打开,把定单放进去,夹了就向外走出了银行门口,回头对这四层楼的行址,看了一眼,心里想道:“你们也太势利了。我看看你们会发财靠了天吗?”他在心里十分不愉快的情绪中,在千益银行门口,未免呆站了五六分钟。最后他却一口气奔向中国银行。

第十八回再接再厉

范宝华这一口气地奔波着,直走到中国银行来。中国银行是出立黄金储蓄券的次一据点。在他的理想中,是比中央银行的生意,应该轻松一些的。及至到了中国银行门口一看,早见人阵拖了一条长蛇,由门口吐了出来,沿着那大楼的墙根,拖过了几十家铺面。

老范点了点头,带了几分微笑看着他们。夹着一只皮包,走进了大门,这却让他感到新奇,和中央银行定黄金的人,又是另外一个局面。那买黄金人摆下的阵线,是进大门口之后,并不是绕了圈子走向柜台,而是拉了一根曲线,走上楼梯。在楼梯上,人排了双行,一排人脸朝上,一排人脸朝下,分明是个来回线。

范宝华要看这条线是怎么拖长的,也就顺着路线走上楼去。上了二层楼,阵线还径直地向前,又踏上了三层楼,到了三层楼,人阵在楼廊的四方栏杆边,绕了个圈子,然后再把阵头向楼下走。这些作黄金储蓄的人,似乎有了丰富的经验,有带温水瓶的,有带干粮袋的。下到了二层楼,这是来得相当早的人了。已把跑警报时候带的防空凳子放在楼板上,端正地坐着。(注:防空凳是以四根小木根,交叉地支着。棍子两头有横档。上端蒙厚布。支起来,有一尺见方的平面。折起来,可以收在旅行袋里。)老范想着,他们倒是会废物利用。

下了二层楼,这更是长蛇阵的阵头。这些人必然是半夜里就到中国银行门口来等着,才能够站到这个地方来。为了买黄金,这些人真够吃苦的,不用说,是熬了一个整夜了。他这样地想着,对阵头上的人看了一看,倒觉得是自己过虑,人家脚下,都放着一个小铺盖卷儿,这正是春深的日子,四川的气候,又特别暖和,有一条小褥子,就可以睡得很舒服,这个办法,倒是很对的,干脆就在中国银行屋檐下睡着,比一大早的摸到这里来总自在些。

为了赞许这些人的计划,脸上就带了三分微笑,旁边黄金长蛇阵中有人叫道:“范先生,你没有排上队吗?”范宝华向他看时,有个穿灰布长衫的小胡子,白胖的长脸,鼻子上带些酒糟晕,秃着一个和尚头,脚下放了个长圆的蓝布铺盖卷儿。他怔了一怔,不知他是谁。他笑道:“范先生,你不认识我吗?我和李步祥住在一块的。”范宝华想起了他是那个堆栈里的陈伙计。便笑道:“哦!陈先生,不错吗,排班排到这个地方,你一定买得上。”

陈伙计叹了一口气,摇摇头笑道:“人为财死。实不相瞒,昨晚上八点多钟,吃过晚饭我就来了。我以为我总是很早的,哪晓得在我前面就有四五十个人。我带了铺盖卷,就在银行左隔壁一家杂货铺屋檐下,摊开了小褥子,靠了人家的铺门半坐半睡,熬到天亮。今天早上,雾气很大,变成了毛毛雨,洒得我满身透湿。”说着,手牵了两下灰布长衫,笑道:“这原来都是湿的,现时在我身上都阴干了。”范宝华笑道:“你真是老内行,还知道带了铺盖卷来。”

陈伙计笑道:“又一个实不相瞒,我排班定黄金储蓄单,今天已是第四次了。”范宝华笑道:“你真有办法,买得多少两了?”陈伙计笑道:“我自己哪有这多钱,全是给人家买的。”说着,手抓了老范的手,将嘴伸到他耳朵边,向他低声道:“范先生,你难道不知道吗?金子本来在一号就要涨价的,因为走漏了消息,有人大大的玩花样,因此又延期了,可是黑市和官价相差得太多,国家银行不能不调整。只要有钱有机会,我们就当抢进,弄一文是一文,弄一两是一两。”

范宝华笑道:“你是哪里得来的这些消息?”陈伙计笑道:“这消息谁不知道?”说着,将嘴对摆阵势的人一努,接着道:“他们的消息多着呢。”范宝华对这人阵看着,见那些人的脸上,全是含着笑容的,两道眉毛不住闪动,心里这就想着,消息传得这样普遍,就是官价不会提高,黑市也会提高的。于是在楼下转了个圈子,就二次再跑到万利银行来。

他在路上走的时候,就有了一肚子的话,预备见到了何经理,自行转圜。不料走进经理室的门,这哑谜就让人揭破了。他由写字椅子上站起来,两手按了桌沿站定,睁了眼望着他,然后笑道:“我猜你一定要回来的。老兄,我告诉你一个惊人的消息。金价黑市一度接近六万大关。”

范宝华夹着肋下那个皮包,站着呆了一呆。因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再来呢?”何经理笑道:“金子这样波动,不是商业银行买进,还会是些小户头弄起来的不成?这样,当然银根紧起来,而老兄这样拿黄金储蓄单去押款的人,决不止十个八个。大家都晓得这样掉花枪,难道作银行的人,他就不晓得掉这个花枪吗?他有那些头寸押你的定单,他们自己不会去直接作黄金储蓄吗?除了我们三分买卖,七分交情,谁肯拿给人家押储蓄单。因此,我就料着老兄到别家银行去作押款,决计不能如意成功,来支烟吧。”他说到这里,突然把话一转,转到应酬上去。把桌子上的赛银纸烟盒托住,走出位子送到范宝华面前来。

范宝华夹着那个皮包,还怔怔地站着,在听何经理的话呢,见他把纸烟盒送过来,这才先取了一支烟在手,然后把皮包放下来,将那支烟在写字台上连连顿了几下。然后在身上掏出打火机来,缓缓地动作着,斜靠了何经理的写字台,把纸烟点着,他很带劲地将打火机盖子盖着,向上一抛,然后伸手接住。另一只手,两个指头夹住纸烟放到嘴唇里,抿着吸了一口,一支箭似的喷了出来。接着摇了两摇头道:“我算失败了。”

何经理坐在写字椅子上,望了他微笑道:“范先生你没有什么失败呀。你拿两万元买一两金子,现在是六万元的黑市,你赚多了。你还要押款再做一笔呢,你打算盘打到我们头上来了。嘻嘻!”他说到这里,露着门牙耸着嘴上的一撮胡桩子笑了起来,笑的声音,虽然不大,只凭他眼角上复射出一丛鱼尾纹来,就知道笑声里藏有许多文章。便问道:“何经理原来答应我的四百万,大概也有点变化了吧?”

何经理伸着手,将写字台上的墨水瓶,钢笔插,墨盒子,毛笔架子,陆续地移了一移,又耸着嘴唇上的胡桩子嘿嘿地笑了一下。他只向客人望着,并不说什么。范宝华捏了拳头将他写字台一捶,沉了脸色道:“我看破了。何经理,你若是借四百万元给我,我出十二分的利息。虽是利息重一点,我先借来用两个月再说,等我把头寸调齐了……”

何经理点点头笑道:“对的,你还是早还了银行的好。子金是那样的重,若是等了储蓄券满期兑了金子还款,六个月的复利算起来,也就够五万多一两的了。”说着,一打桌上的叫人铃,听差进来了。何经理一挥手道:“把刘主任请来。”听差出去,刘主任进来了。

他是个穿西服的浮滑少年,只看他那头发梳得油光滑亮,就可以知道他五脏里面,缺少诚实两个字。何经理沉重着脸色问他道:“我们上午还可以调动多少头寸?”这刘主任尖削的白皮脸子上,发出几分不自然的微笑,弯着腰作个报告的样子道:“上午没有什么头寸可以调动的了。”何经理道:“想法子给范先生调动三百万吧。我已经答应人家了。”刘主任在他那不带框的金丝眼镜里,很快地扫了范宝华一眼,然后出去了。

老范道:“何先生,你不是答应四百万吗?”何经理道:“就是三百万我也很费张罗呢。”范宝华坐在写字台对面椅子上,两手抱在怀里沉着脸子,呆望了他的皮鞋尖,心里想说句不借了,可是转念想到三百万元还可以储蓄一百五十两黄金,这个机会不可牺牲。有什么条件还是屈服了吧。他这样地想着,那两块绷紧了的脸腮,却又慢慢地轻松下来。向何经理笑道:“人为财死,我一切屈服了。你就把表格拿出来,让我先填写吧。老实说,我还希望得着你的支票,下午好去托人排班定货。”

何经理见他已接受了一切条件,便笑道:“范兄,我们买卖是买卖,交情是交情。这三百万元,你若是决定作黄金储蓄的话,我可以帮你一点小忙,我和你代办,明天下午手续办全,后天下午,你到我手上来拿一百五十两的黄金定单。”范宝华望了他道:“这话是真?”何经理道:“我和人家代办的就多了。”范宝华道:“既是可以代办,上次为什么不给我代办呢?”何经理想了一想,笑道:“上次是我们替人家办得太多了。”范宝华拱拱手道:“贵行若能和我代办,那我省事多了。感激之至。”

正说到这里,那位刘主任已送了三张精致的表格,放到沙发椅子面前的茶几上。他拿过来看看,丝毫不加考虑,在身上拿出自来水笔,就在上面去填写。何经理向他一摆手。笑道:“我们老朋友,不须这些手续。你把那二百两的黄金储蓄单拿来,我们开一张收条给你就是。到期,你拿收条来取回定单,什么痕迹都没有,岂不甚好?”范宝华道:“那押款的本息,怎么写法呢?”何经理道:“你不必问,反正我有办法就是了。”

范宝华到了这时,一切也就听银行家的摆弄。打开皮包,将那张黄金定单,送到经理的写字台上。何经理看了一看,并没有错误,便站起来笑道:“你等一等,我亲自去催他们把手续办好。”说着,拿了那黄金定单走了。范宝华自也有他的计划,明知他是出去说什么话了,也不理会。

约莫是六七分钟,何经理回来了,笑着点点头道:“正在办,马上就送来,再来一支烟吧。”他又送着烟盒子,敬了一遍烟。闲谈了几句,那位刘主任进来了,手拿着两张单据送呈给何经理。他看过了,盖过了章,先递一张支票给范宝华,笑道:“这是三百万元。你若是交给我们代办的话,我们再开张收据给你。啰!这是那黄金储蓄单的收据。”说着,又递一张单子过来。

范宝华接着看时,上写:兹收到范记名下黄金储蓄单一纸,计黄金二百两。抵押国币三百三十六万元。一月到期,无息还款取件。逾期另换收据。否则按日折算。另行写的是年月日。范宝华看完了,笑道:“这几个字的条件,未免太苛刻一点。这样算,第二个月,我这张定单就快押死了。”何经理笑道:“我们对外,都是这样写,老兄也不能例外,反正你也不能老押着,背上那重大的子金。”范宝华将巴掌在沙发上拍了一下,点着头道:“好,一切依从你便了。”说着,把那三百万元支票,交回给何经理。他倒是把手续办得清楚,立刻写了一张收到三百万元的收据。

范宝华奔忙了一上午,算告了一个段落。先回到写字间里去看看,以便料理一点生意上的事。到了屋子里,见陶伯笙李步祥同坐在屋子里等着。便笑道:“幸而是二位同来,若是一个人可惹着重大的嫌疑了。”他说着,将皮包放到写字台抽屉里。人坐到写字椅上,两只脚抬起来,架在写字台上。叹了一口气道:“这些钱鬼子做事,真让人哭笑不得,气死我了。”陶伯笙问时,他把今日跑两家银行的经过说了一遍。

陶伯笙微笑道:“这枪花很简单。万利银行算是用一百五十两黄金,换了你二百两黄金。”范宝华道:“可不就是这样。反正我把三百五十两黄金拿到手,将来期满兑现,决不止七百三十六万元。”李步祥坐在写字台边的小椅子上,笑道:“这一阵子,走到哪里,也是听到人谈黄金。不要又谈这个了。我插句问一问吧。范先生刚才说我们会惹重大的嫌疑,这话怎么讲?”

范宝华放下写字台上的两只脚将桌子抽屉打开来,伸手在里面拍了两下。因道:“我这里放了一抽屉的钞票,前两天被窃了。席卷一空,一张都没有了。”陶伯笙道:“是吗?你这屋子是相当谨慎的。”他说着,对屋子周围看了一看。范宝华道:“这个贼是居心害我,先把我的钥匙偷去了,再混进我的屋子来开抽屉。这个人我倒猜了个四五成,只是我一点根据没有,不敢说出来。我姓范的也不是好惹的,将来不犯到我的手上便罢,若是犯到了我手上,我叫他吃不了,兜着走。”说着,他冷笑了一声。

陶李二人对望了一下,没说什么。范宝华笑道:“你二位可别多心,我不能那样不知好歹,会疑心我的朋友。充其量不过是二三十万元,我们谁没有见过。”陶伯笙一缩颈脖子,伸了一伸舌头,笑道:“今天幸而我是邀着李老板同来的。这个我倒有点奇怪。我看见过的,你那开抽屉的钥匙,都揣在身上口袋里的,谁有那本领,在你身上把钥匙掏了去?”

范宝华道:“我也就是这样想。钱是小事,二三十万元,我还不在乎。不过这个梁上君子,有本领在我口袋里把钥匙掏了去,又知道我这抽屉里有钱,这是个奇迹。为了好奇,我自己免不了当一次福尔摩斯,要把这案子查出来。”陶伯笙道:“在你丢钱的前一两天,和什么人在一处混过?”

范宝华摇摇手道:“这事不能再向下说了,再向下说,我自己就不好破案了。”李步祥听了,不住地用手摸着下巴颏,眯了眼睛微笑。

范宝华道:“你笑什么?你知道这小偷是谁?”李步祥道:“我说的不是你丢钱的事,我觉得你要作福尔摩斯,有点儿自负。你若是那样会猜破人家的心事,怎么万利银行给你储蓄黄金一百五十两,你倒把二百两黄金单据,就换给了人家呢?而且每个月还出人家十二分利息呢。你一个月到期,把那张黄金储蓄单取了出来,还不过是损三十六万元的子金。你若是拖延得久了,那就是把二百两黄金,变成一百五十两黄金了。人家作生意,本上翻本,利上加利,可是到了你这里储蓄黄金,好像就不是这个情形。”他一面说着,一面摸着脸。好像说出来有点尴尬,又好像很是有理由,慢慢吞吞地把这话说完。

范宝华坐在写字台边,手里盘弄着赛银的纸烟盒子,静静地把话听了下去,等着李步祥把话说完,他还继续地将纸烟盒子盘弄着,低头沉思着约莫是四五分钟。然后伸手一拍桌子道:“我不能失败,我得继续的干。老陶,你得帮我一点忙。”陶伯笙望了他道:“我帮你的忙?我有什么法子呢?我也只能和你站站班而已。”

范宝华摇了两摇头道:“我不要你排班。不过我还得借重你两条腿,希望多和我跑跑路。”说时,手里盘弄着纸烟盒,又低头沉思了几分钟,将手一拍桌子,昂了头道:“我告诉你吧。我还有一批钢铁零件和几桶洋钉子,始终舍不得卖掉,现在可以出手了。你想法子给我卖了它,好不好?”说着,他打开皮包在里面翻出了一张单子,向写字台上一放,因道:“你拿去看看,就是这些东西,我希望能换笔现钱。拿到了钱我就再定它一票黄金,把那三百万元也给还了。”陶伯笙将纸单拿到手上仔细看了一看,点着头道:“这很可以换一笔钱,不过兜揽着抢卖出去……”

范宝华又拍了一下桌子道:“我就是要抢卖出去。喂!李步祥,你想不想发个小财?你若想发小财,你也帮着我跑跑腿。照行市论,大概卖八百万,我把利息看轻一点,就是七百多万,我也卖了。我有买进他一千两金子的雄心。”说着,他竖起右手,伸出了食指,笔直的指着屋顶,而且把指头摇撼了几下。他又道:“换句话说。我最多只望有八百万到手,假如超出了八百万的话,那就是你二位的了。希望你们二位努力。”说着,将手指点了他两人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