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人正谈得热闹,可是门外有个人,却站得不耐烦了。因为刘伯同奉了专员之命,和那房主人屈太太一谈。他索性把专员的话告诉了她,这是汉奸的房产,迟早要充公的。屈太太料着强硬不得半个字,只管向刘伯同说好话,请他转恳专员,把这房子连家具,全部都买了。至于专员愿意给几个钱,那都不敢计较,就只望事情赶快解决,而且就请专员立即交下一句话。自己家住天津,来往商量费事,总希望这次来了,就把房子脱手。刘伯同听了这话,正中下怀,赶快就来回报。不想走到门外,就听屋子里唧唧哝哝说一阵,又是嘻嘻嗤嗤笑一阵,他实在不便贸然地冲进去,只有在帘子外呆呆地站着。他站了几分钟,又延长几分钟,而屋子里说一阵笑一阵的情形,始终没有停止。像刘伯同这样世故很深的人,自然知道不可胡乱闯了进去。而和房主人接洽的事,又不能耽误得太久了,人家还坐在前面客厅里,等候回音呢。于是站在门外,轻轻地咳嗽了两声。这个信号,发生了效力。杨小姐已掀开了门帘,向他点着头道:“请进来吧。”

刘伯同还是放缓了步子,轻轻地走进来的。金子原依旧靠了椅子背吸纸烟,一见他就笑道:“你和她们谈得怎么样了?”刘伯同道:“屈太太说,她等着钱用,急于把房子出手,随便给她几个钱就行了。”金子原把嘴里的纸烟取出来,在烟碟子上轻轻地敲了几下烟灰。笑道:“她说随便给几个钱潍多少钱呢?三千两千就行了吗?”刘伯同笑道:三千两千现在只好吃一顿饭。”金子原笑道:“我省掉了一个万字”刘伯同笑着一拍手道:“那太行了,也太多了。我想,连家具在内,出她五百万以上,一千万以下。她们就可以心满意足了。”金子原道:“我出那个价钱,至于实数多少。你斟着情形办吧。这样一所大房子,还有许多精致的家具,慢说在后方找不到,就是找得到,根据重庆普通的行市,也应当值到一亿两亿。”杨露珠插嘴道:“你们重庆来人,总说北平东西便宜,让你们说得越来越贵,你还要说便宜哩。——老刘,他不是说出两三千万吗?你又不是说只要五百万吗?人家专员说话,不会变更的,你就这样去办。多了的钱,省下来给我,我也买点便宜东西去。”她说着,将身子半侧着,站在桌子旁边,已是把皮包里带的随身武器,如粉镜、胭脂膏、口红全部取了出来,放在面前小茶几上摆下进攻姿势。这时,她是左手举了粉镜,对脸上照着。右手拿了胭脂膏小扑子,在脸腮上,慢慢地抹着。刘伯同看她样子,已经用她的柔术进攻,突破了专员的坚固的防线。看那脸上,笑嘻嘻的全是喜容,那么,她必定已经得到金专员什么新的诺言了。便笑道:“杨小姐,我斗胆驳你一句话。这房子买了下来,难道是专员一个人住吗?给他省了钱……”杨露珠回转脸来,将胭脂膏扑子向他指着,笑着嗤了一声。

她听了这话,当然心里很痛快,向他笑道:“你也是饱人不知饿人饥。人家正想在这房子上找一点零钱来用,你就赶快把问题给人解决了吧。你还在这里开玩笑!”刘伯同道:“我不是在这里请示吗?专员答应多给她们钱,这是大恩大德,将来多生几个强壮的小公民。”这话本是恭维专员的,可是杨小姐听到偏要多心,她向他挥着手道:“废话!快去回人家的信吧。”刘伯同心想,这位小姨子的态度真也变得快,早上还打算和金专员决裂,到了这个时候,忽然又和金专员要好起来,而且更以未来的专员太太自居了。想着想着就向她点了点头,笑道:“我知道你的心事,无非是一番人类同情心。我去对屈太太说,这是杨小姐从中说的好话,让金专员多给你们几个钱,你看好不好?”杨露珠嘻嘻地笑着,两手将他推了推,笑道:“你不用胡搅,将来我会罚你的!”刘伯同哈哈大笑,出门向前院而去。

过了不到一小时,只见刘伯同拿着一张大白纸写好了的房契,满脸带了笑容,走将进来。到了金专员面前,先是拱手一揖,然后又向杨小姐一揖,口里连说着“恭喜恭喜”!这回杨小姐倒是坦然受之,向他笑道:“你办得很顺利,给了人家多少钱?”刘伯同笑道:“你们都愿意做好事了,我也就落得慷他人之慨,共总给他们一千二百万法币。我没有拿法币算,我是用伪币折合的,共是六千万元。她们真没有想到我们这样大方,一伸手就是六千万。所以丝毫没有留难之处,满口答应了我们的要求。今天先写一张倒字,先取三分之一的款子。她们今天就赶回天津,明天把所有上手红契都拿过来。然后写正式契纸,契款两交。”金子原将倒字接了过去,看了一看,就交给杨小姐,笑道:“一千二百万买这么一所大房子,中西家具,古董字画,样样俱全,实在是太便宜了。”杨小姐接了那倒字,也就笑嘻嘻地匆匆看了一遍,点了点头。那自然也是许可之意。金子原笑道:“我自从住在这里以后,虽然感觉得都很满意,可是心里头总是有点不自然,我也说不出什么原故,大概是为了借住的原故吧。现在这点不安,可以消失了。——露珠,你觉得怎么样?”她望着他,嫣然一笑。金子原笑道:“这个样子,我们似乎还应当请一次客。要我亲自出面吗?这恐怕太招摇。”刘伯同道:“她们那方面卖主是女人,这方面就由杨小姐出面好了。”露珠飘了他一眼道:“刘先生,你这是怎么回事,今天老和我开玩笑!”刘伯同笑道:“并非我和你开玩笑。你想,专员买房子,若派女代表出马,不派你出去派谁出去?当秘书的人,不就是代表上司做这些事吗?”露珠笑道:“你这张嘴真会说。可是你心眼里真是这样吗?你把我当傻子吗?”刘伯同向金子原笑道:“她说我心眼里不是这样,你看我是怎样呢?”金子原笑道:“现在不是讨论这问题的时候吧?外面客厅里还有两个人等着你给钱呢。”说着,将手挥了一下。刘伯同听了这话,方才拱手而去。他以一千二百万元法币,给专员买了一所大房子,还附带了满屋家具,锦上添花的献了这个大殷勤,当然是得意之至。只看专员有说有笑,也就可以知道他心里是怎样的高兴了。

金专员和杨小姐在里面屋子里说笑,刘伯同并不去打搅他们,可也不离开的太远。他拿了几份日报,捧着在外面客室里翻着看。约莫半小时工夫,屋子外一阵脚步响,隔了窗户向外看去,乃是张丕诚来了。他两手抄着大衣岔袋,迈着很急促的步子,并没有什么考虑,掀着棉帘子就闯了进来。刘伯同迎着他低声笑道:“你有什么急事吗,这样匆忙!”张丕诚笑道:“当然有点事,专座在家吗?”刘伯同这倒为了难,说是在家,他和杨小姐正在谈话,恐怕不许别人打搅。说是不在家,又怕张丕诚真有要事来报告,耽误了事情,可负不起责任。便向他笑了沉吟着道:“假如这件事我也可以参与机密的话,何妨说出来兄弟听听呢?”张丕诚向房门帘子看了看,心里就有点了然,便伸手向门帘子指了一指,又伸出两个指头来,里外乱闪动一阵,向刘伯同又做了一个鬼脸。刘伯同是更愿意把金、杨二人的关系,向公开的路上引导的,这就微笑地连点了点头,而且又低声报告着道:“昨天晚上专座和她有点小别扭。这位小姐,早上闹起病来了,大概是专员打电话再三请了来的,现在正是负荆请罪之时吧。”

张丕诚未尝不知道杨小姐经常在屋子里的。尤其是刘伯同坐在外面屋子里看报,大有代为把门之意。心想着刘伯同以美人计勾引专员,搭上自己的登青云之路,这何必给他凑趣?拆散这条计最好,不拆散这条计,也让他们进行的不痛快。于是也就坐在沙发上向刘伯同笑道:“既然如此,我和你先谈谈吧。那个爱克斯厂里的东西,只有小件搬开了。那些笨重东西,一盘散沙,封在大门里,这不是办法,我们应当根据原来的物资账,给它编上号头。我们不能说珍贵的就管,普通的就不问。此外还有大小七辆车子,除了专员调一辆给杨小姐坐用而外,还有三辆卡车和三辆座车。这些车辆虽然不能使用,但在胜利前都是好的,不过有些小毛病,应该修理,想法子利用它。现在满街有人抓车,都是清查敌伪用车。开出来用也好,锁在厂子里也好,我们先得确定这些车子的身份。”刘伯同对于这个建议,当然也不会反对,不过他一连串地说着,未免嗓门儿大了一点,这就向他微笑道:“我也想到这层的,不过专员这些时候忙一点,我们还无法腾出工夫来做这些小事。”

张丕诚心想,这小于好大的口气,一下子处理六辆汽车,还是小事。一定要到库房里去搬金条,那才是大事!心里这么一想,不由得哈哈一笑。他这笑声,算是把专员惊动了。他掀着门帘子出来,问道:“老张什么事这样高兴?你来请我吃馆子吗?”刘、张二人连忙站起来,张丕诚道:“几家有名的馆子,专座都吃腻了吧?我正想请一次小客,不要吃大馆子了。”当然,金子原约了五六点钟到田宝珍家这件事不敢提,金子原道:“吃小馆子也好,北平吃小馆子的风味最美。”张丕诚道:“不,吃小馆子要二三友好,或者带了爱人……”说到这里,杨露珠正掀开门帘,露出半截身子,斜靠在门框上,向外屋子里望着,听张丕诚说到“爱人”两个字,就向他看了一眼,只见胖脸腮向上拥挤着,闪动了眼角上的鱼尾纹。那一种轻松的微笑,可说是给对方很大的刺激。当然,杨小姐知道他是有意如此说的,却假装不大明白,向他点点头道:“对的,吃小馆子要带爱人才有趣味,专员要带爱人,以张先生这种人最为合宜。”这个反击,出人意外,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杨露珠随又望了他们一眼,淡谈地笑道:“真的,我不知道张先生是什么意思?还是请专员吃饭呢?还是请同人吃饭呢?”张丕诚笑道:“主客是专员和杨小姐,然后请同人做陪。”杨露珠听他这样指明了,倒也并不怎么去谦逊。她走了出来,见金子原正在身上掏出银制雕花的扁烟盒子,打开来,托着烟盒子取烟,也就顺手取了一支。金子原按着打火机,伸到她面前,替她将烟点着。她靠近专员站定,悬起一只脚来颠了几颠,然后喷出一口烟来,向张丕诚笑道:“当然,我们这几个熟人,都在你邀请之列,还有什么外客没有?”张丕诚听她的口气,看她的态度,就知道她指的是田宝珍了。但依然装着不明白,向她笑道:“我们随便小吃,何必邀外人呢?自己谈谈笑笑,随便吃喝,多么高兴。”杨露珠望了他微笑道:“不邀一邀田宝珍吗?”张丕诚脸上并不露出丝毫的笑意,很坦率地答道:“我不是说不请外人吗?”露珠向金子原笑道:“专座,你说田老板是不是外人?”金子原伸手拍了她的肩膀,笑道:“这个孩子,真是调皮得很!”她笑道:“我说的是真话,田老板是专员的好友,难道还算是外人?”金子原道:“朋友当然是外人。”杨露珠倒没考虑,笑道:“算了,算了,田小姐是外人,难道我们是内人?”这句话她突然出了口,立刻也就感到不妥,于是将手连连摇着道:“我不来,我不来,我说急了……”说着赶快掀开门帘子向屋子里一钻,在这里的三位先生都哈哈大笑。

这时那个日本下女杏子正将乌漆托盘,托着茶壶茶杯进来。张丕诚对于这位新客人,在这里还是初次看见,就不免纵起了眼角上的鱼尾纹,只管向她笑着。杏子倒是很大方的,对他深深地鞠了个躬。金子原道:“这是张先生,也是我们同事,天天来的。老张,这是陈六爷那里的女佣人杏子,借给我使唤的。她中国话说得很好。”杏子就在这个时候,斟了一杯茶,两手捧着,送到他面前来。张丕诚向她点点头笑道:“你应当认得我。去年戏园子里听戏,彼此连着包厢坐的。我把你当了陈小姐,闹了个大笑话,你应当记得吧?”杏子两手捧了托盘站着,笑着抿了嘴,向他飘了一眼,却没有答复。金子原道:“怎么样,你对她很感兴趣吗?现在中国是战胜国,日本人不能看不起中国人了。你现在可以坦率地向她求爱了。”张丕诚“呵哟”了一声,笑得全身颤动,把手上的茶杯震动着,泼了衣襟上一大片水。金子原笑道:“就是我这样一句话,你也不致乐的这个样子。”张丕诚笑道:“专座,人家还是个姑娘呢,你就这样当面和人家开玩笑。”金子原道:“那要什么紧?日本人的风格,我是知道的。他们对于男女之间的事,并不像我们中国人那样神秘。——杏子,你说是不是?”他索性掉转头来,对这位日本下女问着。杏子没有什么表示,还是微笑着向各人倒完了茶,然后也就走开了。

于是金子原和刘、张二人三角式的坐下,然后问道:“老张好像有什么急事跑来报告,并非为了请吃什么名厨吧?”张丕诚因把汽车的事报告了一遍。金子原道:“这几部车子,我也看到过,全是坏的。”张丕诚道:“专座,这是您不了解生意经。我们找家汽车修理厂,把车子全交给他们,花几个小钱,等候个十天半月,车子就全好了。大后方来的人,非常需要车子。我们修好了,把车子卖出去,你还怕没有人要吗?我们账上接收下来的车子,写得明明白白,是残破车身一座。这‘残破车身’四个字,就大有腾挪余地。脱掉了几个螺丝钉,这可以说是残破;车子就剩了个光壳子,也可以说是残破。我们落得卖了它。现钱到手买他一点金子,比什么……”他说得正高兴,金子原却也听得有趣,杨小姐也正好掀开帘子,露出身体来,将手指了他道:“张先生,你谈生意经,是对的,只可惜嗓门儿大了一点。”张丕诚一缩脖子,又一吐舌头,笑道:“我虽然说话大意一点,可是我们这里,究竟没有外人。杨小姐也请过来,加入我们的座谈会吧。”露珠笑道:“有关于要我做的事情吗?”她说着话走了过来。刘、张二人原是各坐一张小沙发,只有金专员坐的是双座大沙发,还空着大半边座位,杨小姐丝毫没有考虑,就在那双座沙发上和专员一同坐着。看到金子原吸的纸烟灰落在西服裤子上,她就抽出衣襟钮扣上掖的花绸手绢,向他大腿上轻轻地拂着,因笑道:“这是新衣服,你也不仔细一点!”张丕诚看看她这番做作,心里想着,这位小姐,真肯放下身份。田宝珍若是想和她对抗,只靠那几次的殷勤的请客,那还不行,这就得在此以外去想点办法才是。他心里这样想着,就不免对露珠身上看去,杨露珠偏过头来,向他微笑着道:“张先生望着我干什么,有与我有关的事吗?”张丕诚笑道:“没有什么事。我有一点意见贡献,就是现在有两所公家房子,不算大,可也不算小,现在正空着。若是现在接收过来,不费什么事;再不接收的话,就怕有人要搬进去了。”杨露珠道:“你怎么知道的?”她说着,靠了沙发,摇撼着腿,对人望着,表示怡然自得的样子。同时又取了茶桌上一支烟,放在嘴里抿着,然后擦了火柴将烟燃起。吸了一口烟,手指夹着,向金子原面前一伸,说了个“烟”字,金专员自然接着烟吸了。

这时张丕诚接着笑道:“我怎么会知道的呢?我不应该不知道。凡是关于我们部门可以拉上交情的东西,无论动产与不动产,我都是注意着的。专员事忙,这些琐事,不必他费神。我已暗地里调查清楚。除了自己不断的去看看外,还和那里住着的人约好,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杨露珠道:“那房子还有电话?”张丕诚说道:“当然是水电卫生设备俱全。这两天,就常有人去看房子。那里看守房子的人就说了,这是重庆来的金专员看定了的房子。人家也就不多问了。”金子原道:“难道没有在门口贴上封条吗?”张丕诚道:“当然有封条。可是这些麻烦,就是由封条惹出来的。因为人家看见门上的大封条,才知道这里面是空房子。”金子原道:“难道我们的封条都挡不住驾吗?”刘伯同道:“当然,我们的封条人家不敢问。不过次一等的,这一类的事情就多了。你贴封条,人家也可以贴封条,你说和我们的接收部门有关系,人家也可以说和他的接收部门有关系。这年头什么东西不接收?就是不接收人。”金子原回过脸来向杨露珠笑道:“他说没有接收人的,你说可信吗?”说时,正好杏子送着几玻璃碟子点心进来。杨露珠就指了杏子道:“你问她吧。”杏子将碟子放在茶桌上,笑道:“杨小姐,我什么都不懂。我很喜欢中国,我很喜欢北平,这话是实实在在的。”她故意把话说的牛头不对马嘴。杨露珠笑道:“你什么都不懂?我说的话,你可别见怪。反正现在日本投降了,过去的事,全不用隐瞒。我看日本人无论是男女老少,到中国来的,全都是间谍。当间谍的人,那自然是懂得太多了。小姐,你替日本帝国又做过地下工作没有?”她说话时,还是带了笑容,瞪起眼睛来向杏子望着,好像她应该立即向这个日本女人加以侦察似的。杏子对于这些事情,似乎已经经历得太多了,她很坦然地听着,等杨露珠说完了才笑道:“我们当下女的,程度差得很,哪里知道什么事情?”她这样说着,态度表示得很轻松,脸上带了微微的笑容。

杨露珠偏转头来,向金子原道:“日本小鬼投降以后,你直接和他们谈过话没有?”金子原因她当杏子的面骂日本小鬼,觉得这很使人难堪,只是向她笑笑,并未答话。杨露珠又道:“这个我倒有经验,日本人有他的一套答复:第一日本战败是事实,对中国发动战争,估计有错误;这只是估计错误而已,他们好像没有一点罪恶。第二,中国宽大。第三,有关天皇的,他们不谈,至多说日本是家族式的,天皇只能算是一位家长。总而言之,他们什么负责的话也不说。”金子原点点头道:“你这话倒是说得很对的,他们确实是这样对人说话的。”杏子听着,又是一笑。金专员倒很愿为杏子解围,就顾左右而言他的向张丕诚道:“你说的那房子怎么样?继续向下说。”张丕诚道:“百闻不如一见。我们立刻去看看房子好不好?”金子原还没有回答,杨露珠立刻站了起来,笑道:“好吧好吧!我们立刻就去。”金子原道:“还是吃了午饭再说吧。今天上午真忙,我累了,也需要休息一下。”

张丕诚听到金专员这般说话,当然不便再催。吃过午饭以后,又碰到金专员要午睡,他同刘伯同几个人,又在金公馆静候。这位杨秘书遇到金专员午睡,她总在里面不出来。后来到了两点多钟了,才听到她在大客厅里大声说话。张丕诚跑了进去,问道:“这所房子,专员去看不去看呢?封条贴了,长久放着不问,这也不好呀!”杨露珠手扶着门,问道:“这房子果然很好吗?”张丕诚装着鞠躬道:“小姐,我还能骗专座吗?”杨露珠点点头道:“好的,我去催他,你去穿上大衣。”张丕诚当然照办。她透着很高兴的样子,到屋子里穿起大衣,夹了皮包,走了出来。这时,金子原又很听她的话了,也就穿上大衣,陪了她带着张、刘二人一拥而出。门口停着四辆汽车,摆成一字长蛇阵,驶向那新房子而去。到了那所房屋门口,车子停了下来,也是个朱漆门楼,门楼上一个白球灯泡,上面已经贴上纸,分明是要把原来那个主人的姓氏遮掩起来,这样做,虽然不知道那个主人姓什么,可是更无异说这所屋于是汉奸的产业了。汽车喇叭一响,朱漆大门里就拥出许多人来。他们两边一分,像排班似的,有意让这批贵人扬长而入。张丕诚正着面孔,首先走下汽车,看到门口的那个人,就向他们道:“专员亲自来看房子了。”

这个时候,重庆来的专员,是最吃香不过的名称。在这大门口的人,也就很了解专员是怎样一种人物。加上来了四部汽车,就更显得声势浩**。张丕诚平常到这里来就大模大样的,表示他是一种不可侵犯的人物,现在也下得汽车,向门洞旁边一站,大有站班之势。大家也就想着他是迎接更阔的人,也都闪到一边,眼光都在注视着。金子原两手插在大衣袋里,挺着胸脯向大门里走,杨露珠紧紧跟随。大家也就联想着这是专员夫人,一齐向金子原鞠躬,也一齐向她鞠躬。到了院子里,杨露珠四面一看,虽然这屋子的富丽不及专员现在住的公馆,可是大廊子红柱,一列雕花格扇的正面房屋,大玻璃擦得雪亮,远远地就可以看到里面陈设的家具,都是最新式的,她心里先就有三分愿意,就回转头来向金子原笑道:“这房子还凑合。我们再仔细看看。”金子原已经很便宜的买了一所住宅了,这时更感觉到在北平买房子是极不费力的事,而且买什么东西,也不是由重庆带来的钱,实在也无须怎样去吝惜,想了一下,便毫不经意地笑着对她说道:“你若是中意的话,这房子就给你留下吧。”说着话,又陪她在前院看过,然后到后院走走。这所房屋里面,不如金子原现在住的那所房子完整,古董字画固然没有,就是细软箱柜也没有。除了客厅还布置的有点样子而外,其余各屋里,都是散落地放着几样家具。后院原是住房的内室,上面一列的玻璃窗子,白窗纱做了窗帘,隔住了视线。在屋檐下面,伸出取暖的铁炉子白铁烟囱,却也可以证明烟囱里面正向外冒着黑烟,这也可以证明这里还住着人。再看看两边厢房,也是如此。

这时杨小姐倒有点迟疑了,这里面既然有人住着,似乎不便进去。可是张丕诚也跟着来了,接着就向里走。于是正屋子的风门被推开,有一个女郎迎了出来。她半蓬着头发,微微拦了一根红色辫带。身上穿件枣红色的棉袍,小小的身躯,长长的袖子,显得那个儿非常苗条。这位女郎并没有涂抹脂粉,而皮肤却特别白嫩,反显得有种自然之美。

金子原现在贵为专员,手边有的是方便的钱,每小时所接触到的,都是顺心的事,正合了那句成语:“饱暖思**欲。”如在平常,一个人看到了美丽女子,虽也不免多看她一眼,可是决不会因了这一看,就有什么企图。然而在金子原就不同了。这时他看到正屋出来的这位少年女子,朴素之中,又带了几分艳丽,觉得和平常接触的人物比起来,简直是耳目一新。所以他站在院子里,已经把眼神钉住了她,不再移动脚步。那女郎倒是很大方的,站在走廊上向进来的人问道:“是看房子的吗?”张丕诚抢前一步说道:“这是重庆来的金专员。来看看房子的。”那女郎本来堵住风门站着,是有意拒绝来人向内室探看房屋的。现在听说是专员,而且又带有女眷,因点点头道:“就请进来看吧,里面也没有什么。”

金子原随在张丕诚之后,已经走过来了,女郎所说的话,恰是句句听到,就手扶了帽沿,向女郎点了个头道:“我们是公事,不能不看看。对不起得很。”说着,他站在风门口并不进去,只伸着头向屋子里探望了一下。

这是一列北屋,正面是两间有地板的屋子,只将雕花格扇拦为两间。事实上是通畅的,主人家当了内客室,两边也陈设着硬木家具,还悬挂了一些字画。里面古色古香,倒还是有点雅意。两边有通往内室的门,都垂了门帘子。屋子里有位五十开外的老太太,穿着黑绸棉袍,手里拿着佛珠,头发一抹平向后剪齐,脸上千干净净,仅略微有点皱纹,坐在一张有红呢垫子的硬木太师椅上。看到人来,她从容地站起身来,微笑道:“既然重庆来的上宾,那都是抗战英雄,我们钦佩之至,请到里面来坐吧。”金子原听到这样的恭维,就向那位老太太点了个头道:“不要客气。我们虽然也常到前线去,不过到底是文职,谈不上什么英雄。不过这八年以来,我们算没有少吃苦而已。”那位老太太道:“专员请坐吧。我们这里窄狭得很。”金子原微笑道:“不必客气了。我们也是奉令来办理的,只要公事能交代的过去,我们就没什么可说的了。”那位老太太道:“请看吧。当然我们要专员公事交代得过去。”

金子原听到人家一味的将就,便也向她点了个头道:“你贵姓?”老太太欠着身子说是姓刘。金子原见那位淡装的姑娘,依傍在刘老太太身边,始终是静悄悄地站着,也不好意思不理会人家,便也向她点了个头道:“这位小姐贵姓?”女郎忍不住笑了,身子只是微微的一颤,轻轻地答复了四个字道:“我也姓刘。”金子原也笑了,向刘老太太笑道:“那么,她是你的小姐了。现在哪个大学念书?”刘老太太笑道:“高中毕业以后就没再念了。她的意思,沦陷期间受日本人奴化教育,又何必去念书呢?”金子原道:“现在胜利了,回到祖国的怀抱,可以接受祖国的教育了。”刘小姐微微笑着,露出了两排整齐而洁白的牙齿。同时脸上也泛起了一阵红晕,似乎有点难为情。金子原觉得她不用化装品,一切都是本色美,她的笑。她的羞涩,也都很本色。他心里这样想着,脸上也泛出不可遏止的笑容来。但一笑之后,立刻觉着不妥,这就回过头来对站在身边的杨露珠笑道:“这位刘小姐很可以做你一个朋友。”杨露珠鼻子里哼了一声,嘴角略微歪了一歪,发出十分勉强的笑容,随后就把脖颈歪了过去。金子原见她这样子,分明是含着极浓厚的醋味。可是对于她这样作风,觉得太对刘小姐不起,便故意向前一步,对刘太太道:“这位是杨小姐,是我们办公处秘书。她也是为公事而来的。”他这一解释,是向刘小姐表示,这并非是自己的太太:第二也可以让人知道她在上司面前,不便随便交朋友。刘太太倒不怎么介意。就坐着向杨露珠点头道:“杨小姐,先请坐吧。您也是从重庆来吗?那是太辛苦了。”杨露珠看到人家满脸是笑容,倒不好意思不睬,便点点头道:“不必客气,我们看看就走的。”刘伯同挤向前一步,低声问了几句话。金子原摇摇头道:“刘府上也是清白人家,我们这样把房子的轮廓看过,也就行了。我们再到外面去看看吧。”刘伯同、张丕诚二人跟在后面,大为失望。他们的意思,以为专员进门以后,一定向住家的人发一顿脾气,责问他们为什么不搬家。现在专员不但不责问他们,而且还说他们是清白人家。两人彼此望了一下,没有敢说什么。金子原扶着帽沿向刘氏母女连连点头,就退到院子里来了。跟随着来的人,也只好跟着到院子里来。

这时刘伯同走到他身边,低声问道:“这所房子,我们应当怎样处理?”金子原沉吟了一会,点点头笑道:“这所房子容易处理,让我自己来办吧。”杨露珠也走到他身边,低声笑道:“你对这房子的印象怎么样?”金子原笑着点了点头。张丕诚看那样子,这房子是不能立刻打什么主意的,于是笑道:“还有一所房子要看呢,也在这胡同里,我们可以顺便去看看。”金子原随便应一声好,又回转身来,拉开正屋的风门,伸着头向里面连点了几下道:“刘老太太,我们打扰了,再见吧。”刘老太太在里面答道:“改日再去奉看。素兰代我送一送。”听了这句话,那位刘小姐出来了。在一大群人后面缓步相送。张丕诚本想引着金专员在外院子再转个圈子看看的,看到刘小姐在后面跟着送客,这话就不用开口了,两手插在衣袋里,也跟在他身后走出了院子来。到了大门口,金子原首先站着,将脸向里,看到了刘小姐站在门洞子里,就取下帽子,向她弯着腰说道:“刘小姐,打搅了,请回吧。”刘小姐只是站定了身子微微一笑。不过她随着这一笑鞠了一躬,那弯度还是很深的。杨露珠站在金子原身旁,将目光看定了她,她倒是照样客气,又向她一鞠躬,笑道:“杨小姐,我们怠慢得很了。”杨露珠总不能过于骄傲,也只好向人家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