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原回来,进得他的卧室,脱了大衣,摘下帽子,都放在衣架上。自己正要看看有什么信件,忽见他卧室的桌子上,台灯正在灿烂地亮着。在玻璃板底下,有个洋式信封,平整地压着,上面写着“金专员亲启”,旁边写了“杨缄”两个字。一看笔迹,就知道是杨露珠写的。他取出信来,拆开一看,在一张洋信笺上写着:
原:我今天懊丧万分,恨不得自杀。你是个抗战英雄,不能对人邪正不分吧?我珍重你的前途,和珍重我的前途是一样的。我在这里,等了你到一点多钟,还没有回来我实在不能再忍耐了。你看,这纸上不是有许多泪痕吗?我心乱如麻,什么也写不出来,但愿你心里明白就是了。再会吧!晨安!
金子原看了这张信纸,自己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这不是小孩子说的话吗?”刚刚说完了这句话,电话铃就叮叮地响起来了。他拿起桌机的听筒一听,正是杨露珠的声音,她在电话里说道:“你回来了,我放在桌上那封信你给烧了吧。”金子原笑道:“不要耍小孩子脾气,我是到陈六爷那里去的,商量买东西的事。你明天上午来一谈,你就明白了。”杨露珠道:“你是专员,我怎么能过问你的行动呢?你无论到哪里去,那是你的自由,我不便过问。我明天也不能来,我要到天津去。再见吧。”说着,电话就搁下了。金子原缓缓地放下电话机,自言自语地道:“好大的脾气!”他这话是淡淡地说着的,对于这件事,也没有怎样放在心上。因为已经到了深夜两点多钟了,他也就解衣就寝。
他这一觉,睡得非常安适,直到次日十二点钟方才被声音惊醒。在**一翻身,睁开眼时,见刘伯同推着门,伸进半截身子来探望着,便道:“老刘有什么事吗?”他笑道:“没什么事。你睡吧,我在外面等你。”金子原在床头边抓了睡衣,披了起床,伸了个懒腰笑道:“我也该起来了,下午我还有点事。”刘伯同笑道:“外面还有个女宾在等着你呢。”金子原笑道:“露珠不是说要上天津去吗?难道没有走?”刘伯同道:“我没见她。来的是另外一位女宾。”金子原料着是田宝珍来了,笑道:“你请她坐一会,我马上就出来。穿了睡衣见客,那是太不恭敬了。”说着这话,他转身正要向洗澡间里去。刘伯同站在门边,却向外边笑道:“专员起来了,进来吧。”金子原只好将睡衣上的腰带紧了一紧,又把衣襟抄拢了一点。可是门推开,来的不是田宝珍,乃是杏子。她是中国人装束,穿了件红条子的绸旗袍,走进门,就深深地一鞠躬。头上去掉了那根束发的带子,头发蓬松着,在两耳边卷了两个乌云钩。脸腮上的胭脂,涂红了两大片,直红到乌云钩下面去。她把两片红嘴唇笑开,露出了两排整齐而雪白的牙齿,叫了声“专员”,又是个九十度的鞠躬。金子原点着头笑道:“你来了,好好!”
杏子见金子原一派和气,心里就想到所谓中央大员,见了人也是很好的呀,便道:“六爷叫我来伺候专员的,专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金子原见杏子这般打扮,见了中国人也很有礼貌,便将两手塞在睡衣袋里,笑道:“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事,就是一点零碎琐事罢了。从前有勤务专管我这屋里的事,现在不用他们了,一起交给你了。”杏子答应一声“是”。金子原想到这时候,当着许多人,也不便说什么,就道:“我这里有一只电铃,专门叫我屋里勤务的。以后一听电铃响,你来就是了,现在没事,你去休息吧。”杏子深深一个鞠躬,然后告退。
刘伯同始终站在旁边,等杏子走了,觉得是一个进言的机会,便垂着两手道:“专员,杨秘书这时候没有来,据说是……。”金子原冷笑道:“杨秘书要到天津去了,我已经知道了。不要提她。”说毕,自己向洗澡间去了。刘伯同看金子原的样子,虽没说什么,可是态度不好得很。这一个僵局,别人解决不下来,还得要杨露珠陪点小心才好。这屋里本来有三个电话,当然顶里头那个电话不能打,只有到外面客厅里去打。电话一打就通了,恰是杨小姐自己接的。刘伯同道:“杨小姐,他现在也在气头上呢,叫他与你通个电话,那是不可能的事呀!……小姐,你不该写那封信,又不该与他通那一回电话……小姐,你别糊涂呀,他是一个中央大员呀,别让旁人抢去了呀,你应该自己来呀,现在还来得及呀,今天有一个日本下女,叫做杏子,还是相当漂亮的,过一天,那就……。好,我总找个台阶让你下……不管怎样,你得来。你若不来,可失去了天大的机会了。”正说到这里,勤务进来了,刘伯同只好挂上电话。随着勤务进来的是一位四十上下的妇人,还有个二十边的少女梳着两个小辫子。两个人都穿了灰背大衣,自然是有钱的。这妇人脸上,也略施脂粉,可想是时髦过时的人物,那少女却是苹果一样的圆脸。见了刘伯同都深深一鞠躬。那妇人问道:“这就是专员吗?”刘伯同道:“我是金专员的同事刘伯同。你这位太太贵姓。”勤务站在旁边就代介绍着道:“她是这房子的老房主屈太太。”屈太太又代介绍着少女道:“这是舍妹史小姐。”
说着话,这两位女宾,带着几分尴尬的情形,只是向屋子四周观望着,好像她们眼光里有这么一个感慨:“这屋子原来是我们的!”刘伯同让她们坐下,她们委委屈屈地坐着,屈太太带着几分强笑道:“刘先生向来就很照顾我们的。大伸到东北去了,一去就无音信。我们现在寄居在天津朋友家里,实在也不是办法。北平就是这一所房产。这所房产,虽是沦陷时间买下的,这笔钱,是我们自己的,不是大伸的。”刘伯同微微一笑道:“关于这一切,我都很明白。屈太太的意思,是想把这房子出卖?”屈太太坐在沙发椅子上,将手牵了牵衣襟,又对同来的这位史小姐看了一看,低声道:“好在刘先生是老朋友,我们就照实说了吧。”史小姐笑着,点点头。屈太太就向刘伯同道:“我们也是经济逼迫得没奈何。我们知道专员来了,总也要地方办公的。这房子我们也不必费事出卖。就请刘先生转呈金专员,连家具在内,随便做个价钱,把房子留下吧。”刘伯同笑道:“屈太太,大伸是我的老朋友,有话不妨实说。你这房子,照国家法令是应当查封的。你哪里还能找到什么钱?契纸上是谁的名字?”屈太太道:“自然是我的名字。”刘伯同道:“这好一点。我们究竟是老朋友,应当彼此帮助。你趁早把房子让给金专员,可是出卖这两字……。”屈太太道:“我们还谈什么出卖不出卖,只要专员可怜可怜我们,帮我一点忙罢了。”刘伯同手扶了头,沉默着想了几分钟。因道:“虽然这样说,你究竟要多少钱?”屈太太紧紧地把眉毛皱了起来,向史小姐看看,又向刘伯同看看,可是心里那句话,嘴唇皮子颤动几下,始终没有说出来。刘伯同道:“那么,我先和专员去商量商量。先看他能出多少价钱。”屈太太听了这话,似乎感到很急迫,这就两手牵扯了衣襟,站了起来,向刘伯同深深地鞠了个躬道:“那么,诸事都拜托刘先生了。我就在这里暂等一下,请刘先生去向金专员请示一下。我们现在的日子,实在艰困万分。”说着,不但皱着的眉毛深锁得不能展开,而且连她的嘴,也是紧紧地闭着。好像她要嘘出来的那口怨气,却整个地咽了下去。刘伯同道:“金专员这人是十分宽厚的,既是你们有困难,我去和他说,让他尽量帮忙吧。”两位女宾只好笑着点了点头。刘伯同又道:“你们在这里坐着等上一会,我见了专员,就来回你们的话。”说着,拉开门就走出去了。
刘伯同从容的在走廊上走着,就见杨露珠两手抄了皮大衣的袋子,走的步伐前后颠倒。刘伯同站着等她走近前来。她虽然是像往日一样,满脸抹着胭脂粉,可是两只眼皮下垂,显然是经过一度哭泣的。等她走到前面,他向她笑道:“你来的正好,我引你一路进去。”说着,让开路向屋子里引。杨露珠委委屈屈地在后面走,把头低了,勉勉强强地走到屋子里来。但是他们走到外面大客厅里,却空洞无人。到专员的那间小办公室,已是垂下了门帘子,只听到里面发出嗤嗤地笑声。杨露珠本来就不愿意到里面屋子里去的,听到这声音以后,她更加踌躇了,这就随身坐到旁边一张小沙发上,皮大衣敞着怀,纷披在椅子周围。她将一只手托住了自己的头,斜靠在椅子背上,而且还是微微地闭了眼睛。刘伯同当然知道她这是一种姿态,她决不会向金专员发出通知“我来了”的信号的,于是就重声道:“你就在这里坐坐吧。我还有点要紧的事要和专员商量呢。”这声音当然是为了要让屋子里面的人听到。果然,门帘立刻掀开,那个下女杏子,满面春风地走出来。她手里提着一只乌漆描金小托盘,像是送东西给专员吃过似的。刘伯同笑道:“杏子,我给你引荐引荐,这就是这里的秘书杨小姐。”说着向露珠一指。杏子看着杨小姐这派头,就知道在这公馆里是有地位的,就对她来了个九十度鞠躬。如在三个月前,杨露珠受到日本人这一鞠躬,那是相当荣宠的,一定得站起身来回礼。现在她以战胜国大国民的身份出现,根本就不必理会。再加上她心里就恼恨杏子这样钻隙而入的行为,所以杏子虽然执礼甚恭,她却只把眼睛看了她一下,不但没有站起来,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
那杏子有着一般日本人投降的耐性,鞠完了躬,还是满脸带笑地走了出去。刘伯同看了这样子,倒很担心。一方面怕金专员受杨小姐的气,一方面又怕杨小姐反受金专员的冷淡。这个恋爱的场面,虽然仅仅是她俩的事,可是万一他两人弄翻了,自己做的月下老人,整个失败,可能也就连累到自己的地位。于是就向杨小姐笑道:“露珠,你怎么着?有点不舒服吗?也许昨晚受了点凉了。”她还是撑了头靠着沙发椅子上半躺着,板着脸,一言不发。刘伯同走过来,弯下腰去,低低地向她说道:“你来干什么的,可别小孩子脾气,凡事要往远处去看。”她将撑头的手向他一挥,把他的衣服打得响了一下。刘伯同看她的气大了,心想,你尽管撒娇,一定要闹出个不好的事来,那我也只好由你去了,于是微微地一笑。
这时金子原在屋里用很沉着的声音叫道:“伯同,怎么不进来?”刘伯同一听这话,心里更是一惊。想道:不对呀!怎么变了态度呢?于是赶快脱下大衣,掀着帘子走了进去。金子原架了腿,坐在写字椅子上,昂着头,口里衔了一支纸烟,连连地喷了两口,对刘伯同似理不理的样子。刘伯同站在桌子边,笑问道:“有什么事吗?”金子原道:“你在外面客厅里和谁见面?”刘伯同道:“是个姓屈的,是这屋子原来的老房东。”金子原道:“我们也不是房客,怎么会钻出房东来了?”刘伯同心想:不好呀,说出来的话,全是横的。这就弯了腰,向他微微地鞠了个躬,笑道:“我这话说错了。她丈夫是个汉奸。这屋子也是他当汉奸刮地皮刮来的。现在这屋子应当查封。不过契纸上是太太的名字。”金子原道:“太太的名字,那不是和汉奸一样吗?我明白,有了这一着退棋,他们想偷箱换底,在没有查封之前,悄悄的卖给中央来的人。这样,他们就可以白捞上一笔钱,是不是?”说着,他手夹了烟卷,微微地冷笑着,喷出一口烟来。当他喷烟的时候,他鼻子里又哼着一声。刘伯同觉得说什么话都碰钉子,这话筒直不能再说下去了。于是呆呆地站在桌子边不说话,也不走开。
过了一会,金子原又把烟卷送到嘴里连吸了两口,自己点头道:“不管怎样,我也犯不上和妇女为难,你可以去问问她,这房子要多少钱?”刘伯同道:“她没有敢定价钱,我们愿出多少,她就收多少。看这样子,那是一说即合,容易解决。”金子原道:“那成了君子国了。既然如此,她不收钱好不好?”刘伯同听了这位专员的话,始终僵持着。心里估计着,看这情形,说什么话,也会碰了回来,这就站着笑了一笑。金子原道:“老刘,我们是老朋友,我也没有什么话不能和你说。你有什么事,尽管和我商量,不要和我使手腕。对于这所房子,你知道我是需要的。而且姓屈的汉奸,对这房子也不能卖。趁着没有查封,用他太太的名字,弄几个钱到手,那不比白送给人好的多吗?”刘伯同笑道:“事情当然是这样办。不过我总当向专员请示一下。还有……”金子原道:“请示什么?我没有叫你引进来的人,你不也是引进来了吗?”刘伯同听他的话锋,直接是指着杨小姐,这倒不能再装马虎,就笑道:“请到里面屋子里来说句话,行不行?”他说着,先向里面屋子里走。金子原倒也愿听他有什么报告,就跟着走到里面来。刘伯同不说话,先向他鞠了个躬,低声笑道:“我表示歉意,露珠是我打电话叫来的。不过我有点微意。我在背后听她的言语,她根据那崇拜英雄的心理,对你是十分敬仰的。这也可说是她一番痴心。现在未免感到失望,所以焦急起来。只要你安慰她两句,她就不会闹小孩子脾气了。我叫她进来向你道歉。”金子原哈哈大笑道:“我有什么资格叫她道歉呢?”他说话的嗓门,还真是不低,虽然杨露珠所坐的地方,中间还隔了一间小办公室,可是他这几句话,她绝对可以听到。刘伯同抱着拳头,向他连连拱了几下,笑道:“不要和她计较了。我到外面客厅里去和屈太太谈谈。”说着向金子原做了个鬼脸,立刻就走了出去。
刘伯同到了外面,见杨露珠还是坐在沙发上,可是两手放在怀里,已不撑着头做生气的样子了,微低了头,而且微垂了眼皮。刘伯同向她笑笑,又向屋子里指指,低声说道:“进去吧!进去吧!别傻了!”说着,他便走出去了。杨小姐呆呆坐了十来分钟,就像坐了两三小时一般,刘伯同没进来,金子原在里面也没响声。她回头看了看,只得站起身来,向屋子里走进去。金子原仰着头坐在沙发上,看了窗户上的帘子,有人进来了,就像没有看到一样,那态度可说是极不友好的。杨露珠本就带着一分委屈的情形走到这屋子里来的,及至看到金专员这种样子,倒把她僵住了。若是向前和他客气几句,那就更增加了他的气焰,以后对于他的行动,丝毫不能过问了;可是不屈服呢,彼此到现在还没有开口说话,两个人的情感,从即刻起,就要完全丧失。朋友的感情丧失了,那倒是无所谓,只是现在眼看到的这所华丽的房子,自己以为日后就是这里未来的主人翁了;这样一变,未来的主人翁就当不成了。他送的那枚金钢钻戒指,虽是不能收回去了,但他送的那部汽车,只是口头上说让自己坐几天,不但没有说送,就是开车子的司机,还是直接受着专员的指挥。他说声车子开走,就把车子开走了。这还是眼前的事情。至于以后的希望,自己所幻想着的一切荣华富贵,完全成了一股轻烟了,那么,这一程子跟专员当秘书,简直是做了一个简短的梦。两三分钟之内,她站在桌子边上,眼皮垂下,身子死呆呆的,两手插在大衣袋里,成了个木雕泥塑的人了。
金子原仰头靠了沙发后身,只是抽纸烟,眼望了窗子外的天空,一语不发。杨露珠扭着身子走开,慢慢地脱下了身上的大衣,慢慢地在衣架子上挂着,慢慢地再回转身来。看到桌子上有一把小茶壶,又是两只茶杯,就走到桌子边来,先斟满了一杯,然后两手捧着,从从容容地送到他面前桌子沿上,而且用柔和的声音道:“请喝杯茶。”不过她说话的声音虽是很柔软,面色也很平和,可是绝不带一点笑意。金子原坐在那里想着,偏不睬你,看你拿什么手腕来对付我?现在她忽然无条件的投降,没有一点火气,这就无法和她再闹别扭了。何况她说话,好像有一半声音在嗓子眼里忍住了,分明是把万斤重的怨气,都自咽了下去,也只好垂下头来,欠了欠身子,向她微点了一下,说声“谢谢”。杨露珠并不和他谦逊,两手向撑了桌子角,又柔软地问道:“吃过了点心吗?”金子原道:“今天起来得太晚,一会儿就要吃午饭了,没有吃早点。喝了半杯牛乳。你吃过了吗?”她道:“我也因为起来得太晚,没有吃早点。”说着话时,在桌子上烟听子里取了一支纸烟,擦火点着吸了一口,然后将红指甲的手指夹着,悄悄地送到他面前。金子原虽然还是板着面孔的,可是人家这样殷勤问候,实在不能再向人家表示不友好,只得接着纸烟,向她点点头道:“谢谢!”露珠笑道:“谢谢什么呢?烟是你的烟,火还是你的火。”
金子原吸着烟,喷出一口来,笑问道:“我听说你要到天津去,没有走成吗?”露珠向他飘了一眼,又微微一笑道:“你还要追问这件事!”说着,拖了一把椅子过来,放在写字台横头,然后两手抬起来,十指上伸,分别托着自己的两腮,然后向他笑道:“一个女孩子,总有一个女孩子的脾气,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友好的意思。若是主观一点的说,也许正是更友好的表示。”金子原望了她的脸笑道:“更友好的表示?怎么是更友好的表示呢?我还不大明白,请你解释给我听听。”露珠笑道:“你有什么不明白的?明知故问罢了。不过我昨天写给你的那封信,实在是出于误会。刘伯同告诉过我,你是为接洽公款的事情去了。这个我完全赞同。公事办妥了,不是大家的好事吗?”金子原默然地吸了几口烟,微笑道:“我做的这番事也不能瞒你。除了公家的款子,我私人也有点现钞,根据我们在重庆的经验,放在银行里,绝对不是办法;套买物资吧,我没有那工夫,也十二分外行。所以我就想了个笨主意,把所有现钞,都变为金子。为了这件事做得谨慎周到一点,我就改在深夜去访一位金融家。”露珠笑道:“不就是陈六爷?他家阔得很,沦陷时期,家里就用着日本下女。”金子原笑道:“是的,你对这个下女,有点儿不放心吧?其实我们现在对于日本人,只有可怜他们。宽大为怀,是中国人的本性,你也就宽大为怀得了。”露珠还是将两只手向上叉着,托了自己的两片脸腮,望了他微微一笑道:“我也宽大为怀?这怎么说得上呢?你用下女,是你的权利,我怎么敢多说什么呢?”金子原口里吸着纸烟,对她望了一眼,伸手在她脸腮上轻轻地掏了一下,笑道:“你不说什么?这不正在说着吗?这好办。我在家也罢,我不在家也罢,这名下女,交给你女秘书指挥。好,你就继续地用她:不好,你就开销她。”露珠连连地说着:“不敢不敢!”金子原又伸手在她脸上掏了一把。杨露珠也不作声,微微一笑,撩着眼皮看了他一下。金子原在她这柔情似水的情形下,实在不能说什么了,便笑道:“我有什么气可生的,首先是你生我的气呀!”杨露珠道:“你能让我解释解释吗?”金子原拍着身边的沙发道:“坐着坐着,有话我们慢慢地谈吧。其实你也不必解释,我不是那种糊涂人,没有什么不明白的。”杨露珠还是站在桌子头边,默然无言地,将一个手指在桌面上画着圉圉。金子原看她半垂了头,眼睛圉上面一道睫毛,高高地簇拥而起,脸上不免有忧愁之色,但可以看到,她是竭力忍耐住了的,便手扯了她的衣袖,轻轻地拉到身边,笑道:“坐下,我们有话慢慢地说。”杨露珠随了他这一牵,就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还是垂下头去,低着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金子原笑道:“你现在相信我的话吗?”她笑道:“我有什么不相信呢?不过我相信你又有什么用?你那么些个金子,我有万分之一或十万分之一吗?”金子原笑道:“你也太妄自菲薄了。”杨露珠望着他道:“这话怎么解释?你以为我有金子?”金子原道:“你当然有。不过你现在虽然没有,可是谁人的金子,也不是由天上掉下来的,或者是娘胎里带来的。自然会有呀!你吸一支烟,可以慢慢地想我这句话。”说着,在烟听子里取出一支烟来,交到她手上,并且把他身上打火机掏出来,先打着火,手举了等着。她也就带着三分出神的样子,把纸烟抿在嘴里,然后偏过头来,就了火吸着。她吸了两口烟,金子原笑道:“你想出这个道理来了吗?”她吸着烟,连摇了两下头道:“想不出来,反正我不会在梦里挖了金窑;就是挖得了金窑,那也不会变成真的金子吧。”金子原笑道:“你别在本身想,兜个圈子由我这里想想,你就明白了。”
杨露珠微微一笑,把头低了。将手指夹了烟卷,只管转着看上面的字记。金子原道:“你现在是想明白了吗?”她还是摇摇头,也不作声。金子原伸过手去,将她另一只手握着,低声笑道:“你不要三心二意的了。我也不是那朝三春四的人,你对我那样真心,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要你不嫌弃我,将来我所有的,也就是你所有的。我这话应当是说得很明白的了。你为什么不说话?对于我的言语,还有些不入耳吗?”露珠这才向他一笑道:“你说这些话,教我说什么呢?反正我到了现在,已是身份明确的人了。当然,你待我这番好意,我是感激的。不过我有两层顾虑,第一,我不知道你家庭的情形怎么样?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牺牲,只求你对我始终如一就得了:第二,你现在有钱有势,要什么有什么,追求你的人就多了。男子汉们总是喜新厌旧的。我和你认识的日子太浅而交情却进步得太快。我相信我把握你不住,所以你形迹有点可疑的时候,我就急了。”金子原笑道:“这叫多此一急。只举一件事,你就可以放心,哪个女朋友,有那资格,可以坐在我的办公室里说话双有哪个女朋友能随便到我卧室里来?杨露珠对他飘了一眼,笑道:“你怕我不知道?人家朋友们都在说我的闲话。说闲话就说闲话吧,反正我是随着你走的。可是你要有了第二条心,我就进退两难了。”说着,脸上又表示着沉郁的样子。金子原左手握了她的肩膀,笑道:“不要多心,不要多心。虽然我在应酬场合上,可能会遇到一些太太小姐,可是比较接近一点的,只有一个坤伶田宝珍。她的为人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我也不至于爱上了她。”露珠将头一扭道:“我不信,你这不是真话!”金子原笑着,连说“真话真话。”他们谈到这里,已算从问题本身谈起,正好揭开天窗说亮话,续地往下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