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大有眼里,向来都看着穷人是乐于接受他的恩典的。现在周世良这样干脆地拒绝,他不但引为奇怪,简直引为是一桩耻辱。瞪了大眼睛,向世良望着,面孔上自然现出一种难看的颜色。

世良心里一转念头,人家也是一番好意,何必用恶话来对答人家?便赔着笑脸向他拱手道:“孔老爷!刚才是我的话说错了。对不起!并非你有钱给我,我还不要,实因为我年纪大了,儿子又不听话,我今生报不了你的恩,我来生要变犬马报答你。那又何必!我虽是开家小豆腐店,倒是有点名声在外。我做的江水豆腐,无人不知;我要说是把这家店出盘,决没有人不受的。只是那倪家母女,实在可怜,望你高抬一点儿手,让她们还在那里住着。我有三四天工夫,这店决计盘得出去。盘个百十块钱,我立刻就走。在几天以内,你可以含糊着,回个电报到北平去,让他们别把这事闹大了,我去了自然有办法。孔老爷!你现在应当看得出来,我不是个坏人了吧?我说的话,一定可以算数的。”说毕,扭转身来,就要向外走。

孔大有对于他,虽然是很生气,可是听了他的话,一律出于至诚,就也觉得要把这场婚姻纠纷解决过来,还是要和他合作。他两手捧了水烟袋,来不及抓住他,只急得口里乱喊着道:“你回来,你回来!我还有话和你说呢。”

世良站住了道:“你若是肯让倪家母女不搬走,我就死心塌地地到北平去办这件事了!你只要看到我们两家,交情这样好,就知道我们这两家的亲事,是拆不开来的了。我们越拆不开来,你也就越欢喜了。”

孔大有两手捧着水烟袋,将眼睛微微地闭了一下,做一种沉吟的样子,然后微晃着身体道:“所以有了这种情形,我才说愿意帮一帮你的忙。这样罢,你既然是不愿自得我的钱,我也不勉强自给你,但是你要出盘铺底的话,盘给别人是盘,盘给我也是盘,你说值多少钱?一言为定,我就给多少钱。这样算,你没有白用我的,你早早地动身,倒算帮了我一个忙。你看好不好?”

世良不由得抬起手来,搔了几搔头发,却望了孔大有,出神道:“难道你做老爷的人,也开豆腐店吗?”孔大有笑道:“我开不开豆腐店,你不必管,反正我出钱盘你铺底就是了。你若是不好意思和我开口,你就和我账房谈谈,你说要多少钱,我就给多少钱。”世良笑道:“是了。谁不知道你老是有名的善人呢?”

孔大有终于是把世良说得合作了,心中大喜,就吩咐听差,把账房叫了进来,当面交代明白了。把倪洪氏索性叫了出来,让她要世良一同到账房里去谈话,自己也就回上房去了。

倪洪氏埋怨着道:“周老板!你这人做事,未免太糊涂了。你辛辛苦苦撑起了这一家店,为什么盘出去?”世良摇着头微微地笑道:“各人的心里,都有一部《春秋》。我来问你,你为什么愿意躲开我父子,让孔善人留住我呢?”倪洪氏叹了一口气道:“我这娘儿两个,是没了指望的人了。再落下去,也不过是打鞋底洗衣服过日子。要说爬起来,好比人家屋檐下的麻雀,前程有限,我何不躲开,助你父子一下?”世良笑道:“那就不用问我为什么盘铺底了。我们的意思,却是差不多。”

两个人一路说着,走到了账房,还是彼此对立着,在那里对谈。倪洪氏牵牵自己的衣襟,头一伸,嗓子里咽下去了一口痰。正望了世良,有话要说,账房就向他们瞪了眼,望着道:“你们的话,有完没有完呢?若是没有说完,回头我再来,让你们先谈谈罢。”

世良见账房又变了一副面孔,大概是知道这婚事不能成功的原因,本待和他计较两句,转念一想,这种奴才骨头的人,和他讲些什么理?好在他主人翁的态度,今天已经改变过了,我还是看他主人三分面子,不睬他就是了。于是赔笑道:“对不起!倒把你冷淡了。”

账房自在身上掏出了一支烟卷在嘴里啣着,擦火柴将烟吸着了,抱了两只手臂,斜靠了椅子坐着,望了世良道:“你说罢,你那铺底,要盘多少钱?你要明白,并非敝东家想做你那贵行当。”说着,噗嗤一笑,在这一笑之中,自然地流露着那充分鄙视的样子来。

倪洪氏横看了他一眼,不由得鼻里呼呼两声。但是世良倒毫不介意,在账房对面椅子上坐了,还招呼倪洪氏坐下。账房既然问了他的话,也不再问,嘴角高啣了烟卷,却把眼珠在眼镜里斜着望人。

世良才从容地道:“你贵东家是位有名的善人,他难道还会占我们穷人的便宜……”账房连忙抢着道:“但是寒苦的人,也不能因为我们东家是个善人,就乱敲竹杠。你说罢,你要多少钱?”说着,就喷出一口烟来。

世良道:“我不是光看得起钱的人。孔老爷这样子肯帮我的忙,我还能乱说吗?我多了钱也不要,少了钱我又办不动事,我和孔老爷要一百二十块钱。”

账房把气沉住了半天,然后笑起来道:“你只要一百二十块钱,那真不算多。不过你出盘铺底,应当看着你铺子能值多少钱来说,不能依着你想花费多少钱来说。这个时候,我很想花个十万八万的,但是我这一副老骨头,连皮带血,也值不了一百文。你说,能凭着我心里来想吗?”说毕,打了一个哈哈。

世良睁圆了眼,哼了一声道:“你为什么说这种俏皮话?又不是我贪孔老爷有钱,一定要盘给他。是他自己说,愿意受盘的;既是这样说,这铺底我不盘给他了。倪家大嫂子!我们走。有猪头,还怕找不出庙门来吗?”说着,起身就要向外面走。

账房看到,倒吃了一惊,立刻抢了上前,把世良衣服一把抓住。笑道:“坐下,坐下!我和你闹着玩的。”世良扭转头来,望了他,还不肯站住。

倪洪氏在一边,就连忙打着圆场道:“周老板!你还是坐下来慢慢地商量罢。买卖不成仁义在,那有什么关系?”世良这才坐下来,自己也抽出旱烟袋来抽着烟,淡淡地道:“那就听账房先生的吩咐罢。”

账房道:“不是我说俏皮话,我们既然做生意,当然要谈生意经。所以周老板说是要一百二十元才够用的话,我就驳了一驳,其实不相干,我还要请示东家,才能做主呢。”

世良道:“你贵东家也说了,这不是平常买卖,我要多少钱,就给多少钱,所以我越发地不敢多说。请你进去问上一声罢。”账房又抽了一支烟卷,这才道:“既是如此,我看给一个整数罢。”

世良道:“我倒不计较二十块钱。就请你同孔老爷去说妥。”账房见他倒一口答应了,心里很是懊悔。想着,何不只出八十元呢?于是答道:“你那店,不过是木榨水缸铁锅,哪里值得了许多。我是好意,所以多出两文,进去和东家商量,也许这个数目还办不到,我只好是尽尽人事了。”说着,他才斯斯文文地走到上房去了。

孔大有捧了水烟袋在那儿出神,也在想着,自己失言了。怎好对周世良说,他要多少钱,我就给多少钱呢?设若他讹我一下,开口不是八百,就是六百,我怎样办?不过他要是一个懂理的人,就不应该这样说。正这样的出着神呢,猛然一抬头,看到了账房,立刻就问道:“他说要多少钱?”账房站在东家面前,沉吟了一会子,这才从容地道:“那周世良开口就要一百二十块钱。”孔大有头一偏,望了账房道:“什么?他倒只开口要这些个钱,我以为对半还价,也要给他二三百呢?”

账房见东家果然不嫌多,倒是自己多了事。然而已是代出了一百元了,怎好问上一问,倒多了出来,自己却是不好打圆场了。于是赔着笑向孔大有道:“你老是不懂这些小生意经,其实他这已经讨价过分了。我看给他一百元,小便宜虽有,也不算占他大便宜,很对得起他了。”孔大有坐在太师椅上,架着脚,摇撼了几下,然后微笑道:“你还是不会还价钱。与其还他一百元,何如依了他的价钱,只打个八折,这样一来,面子上很好看。其实一八得八,二八一十六,共是九十六块钱。又省下四块钱了。”

账房这个明白,东家是这样一番高算。便笑道:“东翁这意思,我明白了。我想周老头子,是等着要去找儿子的,只要我们快快地答应他,有现钱拿出来,我想他也就很愿意了。”孔大有一手捧了烟袋,一手拍了腿:“唉!不是图他早早地上北平去,我为什么要盘他的铺底呢?你去说罢,就是补足这四块钱呢,我也认了。只图他马上就走。”说着,用手向外连挥了几挥。

账房走到外面客厅里来时,周世良心里,已经是上七下八,思潮起落了无数次。他半弯着腰,左手肘撑了左膝盖,用手心托住了头,却把右手捏紧了拳头,在空中摇撼了几下,表示着他的愤激态度。

账房来了,他才抬起头来问道:“孔老爷怎么样说的?不问是多少钱,我这铺底都算盘了。”账房倒愣住了,以为他未卜先知,倒知道了自己的意思。及至细察他的态度,不像是知道什么,这才说:“价钱依了你了,打个八扣,好吗?”

世良昂头想了一想,笑起来道:“这是你的算盘对了。明是依了我的价,暗里还要更少出四块钱,就是那样罢,你们什么时候交钱?我的铺子,随时都可以点交的。”

账房倒真不料他如此好说话,一时回复不了话出来。世良向倪洪氏点着头道:“事情完了,大嫂子!我们回去罢。”倪洪氏在一边看到这些事,真像看了一台戏一般。她急于回去,要问个所以然,于是二人匆匆忙忙,走回豆腐店去。

到了店里,世良先哈哈大笑起来,手一指道:“这块鸡骨头,算是丢了下来了。”倪洪氏望着他出了一会神,因道:“周老板!你要出盘这铺底的意思,我已经懂得了。你把孩子找了回来,你打算怎么办?”

世良道:“只要孩子学好,我就天天在街上拉车,也要把他抚养起来,就是这一家豆腐店,迟早也不难再开。若是儿子不肯学好,我一世的道行,都完全牺牲了。回省也好,回乡也好,只落下一辈子的骂名,我哪里还有脸回来?只好老死在北平了。”倪洪氏听他说得这样决断,又是实情,望了他,不知道怎样去劝解才好。

世良靠了店堂中一根小木柱,昂着头望了帘外的天,微笑道:“我也是人家抖文的一句话,‘破釜沉舟’就是这一下子了。”什么叫破釜沉舟?周世良不知道,倪洪氏更是不知道。不过常听到人说,拼了干一下的,好是这回,坏也是这回,这就叫破釜沉舟。换一句话说,若是干不好的话,永远地就算完了。倪洪氏道:“我们做邻居一场,我的小菊芬,你也是很喜欢的。你就这样不顾她了吗?”世良半晌,叹了一口气道:“我也顾不得许多了。计春能回来,自然他们还是一对小两口子。计春不能回来,你叫我把什么脸见你娘儿两个?”说着,两行眼泪,早是偷偷地爬过了他两只高撑的颧骨,流向嘴角来了。

倪洪氏先是只管望了他,后来突然地转过身去,向自家屋子里就跑。进得房来,掩上了房门,呜呜咽咽地,她就哭了起来了。菊芬有这样大,母亲过的是哪一种环境?还有什么不知道的;现在忽然地哭了起来,决不能为的是什么柴米油盐小事。但是要去劝解母亲罢,又想这事牵涉到自己身上来,于是站在房门口呆呆地听着。听得久了,觉得母亲定是二十四分的伤心,先是随着母亲的哭声,缓缓流泪,到了最后,也就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

倪洪氏听到她的哭声,由里面跑了出来,牵住了她的手,望着她脸道:“孩子!认命罢,哭什么呢?”菊芬听母亲的话,觉得她完全误会自己的意思了。因道:“我不冷不饿,有母亲带着我过日子,我很好的,有什么事要认命?”

倪氏叹了一口气,牵着她到屋子里去,同时却掩上了门,低声问菊芬道:“你干爹这几天很有心事,你少到外面房里去罢。明后天……”说着,又叹了一口气。菊芬道:“明后天怎么样了?”倪洪氏道:“不要谈了,到那个时候,你也就会知道。”

菊芬心里想着,怕是有什么牵涉到自己难以为情的事发生,那就听了母亲的话,不到前面去也好。这天在家里闷了一天,到了次日上午,听到前面店房里,有嘈杂的人声,小姑娘究竟忍耐不住了,便抢到前面去看,只见两个穿长衣服的人,带了四个穿短衣的,都站在店堂里,和周世良讲话。

世良指着东西,那穿长衣的,就按着件数,在簿子上记着,把店堂里东西都记完了。世良口啣了旱烟袋,靠了柱子站定,淡笑道:“诸位!不必说我这块江水豆腐的招牌了。就是我这店里,大大小小的东西,也值这九十六块钱吧。”那穿长衣的人笑着,就递了一沓钞票给他。世良接着钞票,拱了两拱手道:“多谢诸位费心,将来我再报答各位罢。恭喜你们贵东家,一本万利。”

菊芬一看这情形不对,立刻跑到屋子里去,问她母亲,这是什么缘故?倪洪氏想着:说是去找她哥哥,也许她是快活的;就告诉她世良是盘了店去作盘费。菊芬道:“去是容易,回来没有店了,吃什么?喝什么呢?”倪洪氏道:“他有他的算盘,事情是难说啊。”菊芬鼓了嘴道:“这个样子说,干爹是去了,就不回来的了。”倪洪氏也没有做声,默然地坐在一边。

菊芬对于这个问题,还不曾得着解决呢。世良口啣了旱烟袋,就缓步走将进来,两手抱了拳头道:“倪家大婶子,我今天晚上搭下水船走了。我和孔大老爹说妥了,这里还是让你娘儿两个住,你们好好地过日子。你的心肠好,将来总有好收场的。”

倪洪氏和世良虽不过是一对儿女亲家,然而彼此做邻居许久,有贫苦的晚景之中,都有些同病相怜。于今猛听得要从此分别了,觉得这老头子倾家**产,前途茫茫,更是作孽,所以呆望了世良,却是做声不得。

世良道:“小四子这伙计,总算有心的。他听到说我盘了店,我又要走,哭了两晚上,我给了他几块钱,让他另找生意去。大嫂子!据我看起来,人还是不认识字的好。认得字的人他心眼多,格外会出花样,就靠不住了。”

倪洪氏不愿兜起他的牢骚,便道:“菊芬!你到街上去打四两酒来罢,我做两样菜,和你干爹饯行。”世良连连地摇着手道:“不用不用!你娘儿两个,以后少我帮忙,银钱恐怕更要紧些。我看你把替我饯行的钱,留了不用,也许可以多过两天宽裕日子吧。事到于今,我们只有彼此原谅的分儿,还讲些什么客气。”

倪洪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周老板说的也是不错。只是你这回出门,不同平常。我不略尽人事,好像心里十分过不去。”世良摇了两摇头道:“你这话不是替我说着吗?”倪洪氏见他越说越有些惭愧,就不谈了。

世良一手摸了菊芬的头,一手扶了旱烟袋,约莫有两三分钟之久,才硬着嗓子道:“孩子!这两年,我是把你当我自己的姑娘看待。但是我想不到你计春哥哥这样不听话。”菊芬低了头,咬住自己一个食指,没有做声。

倪洪氏见世良两行眼泪,几乎要流了出来,便沉着脸色道:“周老板!我不能骗你,我由我的心眼里说出话来,设若计春真要娶孔家小姐,你就答应了罢。我这个孩子小啦,那还怕给不了人?设若你喜欢她,她总是你的干女,将来做一门亲戚走罢。”菊芬突然地插了嘴道:“将来我当尼姑去。”小姑娘说出这句话来,自然表示着她非嫁计春不可,两位老人家,相对默然,却无话可说了。

最后还是世良自己脱身道:“我还要去捡东西,有话回头再谈罢。”他说着,啣了旱烟袋到店堂里去了。

倪洪氏也不言语,悄悄地上街去买了半瓶酒和一些鱼肉。回家来安排得好了,天已昏黑。在小堂屋里中间桌上点好了一盏煤油灯,将菜碗摆好,酒壶在炉子上煨着,这才叫菊芬去请世良来吃晚饭。

世良看到酒饭都预备好了,如何推辞得,只说了一声:“你娘儿两个,何苦一定要费事呢?”也就在桌子横头坐下来了。

菊芬提了酒壶,站在桌子下手,就来和世良斟酒。世良因她头发梳得齐而有光,布衣服穿在身上,不但是干净,而且没有一点皱纹。拿酒壶的手伸了出来,雪白干净,站在这里斟酒。她只是微低了头,垂着那长而且黑的睫毛,表示她那聪明的样子出来。

世良心里想着:这样伶俐的孩子,又能吃苦,不知道我这儿子,为什么不要?但是心里如此想着,脸上可不愿表示出来,免得又惹起了倪洪氏伤心,于是勉强地向倪洪氏笑道:“一人不饮酒,二人不打牌,大嫂子也来喝一杯。”

倪洪氏在隔壁小厨房里答应着道:“周老板!你先喝着罢。我知道你喜欢吃面食,在这里用鸡汤煮家乡挂面你吃呢。”说时,她果然捧着一大碗面出来。她笑道:“长来长往,周老板你吃一碗这个罢。”

世良道:“大嫂子倒还要讨这样一个口气。”倪洪氏笑道:“可不是?二来这家乡面,你到了北方去,恐怕不容易吃到的。”世良心想,据她这话,分明是疑心我一去不回家了,便笑道:“多蒙你的好意,我一定记着。我当你面,先干了这杯酒。”

倪洪氏看他如此,倒觉得自己的话,未免有些使人难堪,便搭讪着,望了墙上掀的日历道:“今天是阳历什么日子?”世良望了日历,没有做声。菊芬道:“今天是二十九。下月一号,干爹可以到北平了。”倪洪氏道:“在一号那天,这个时候,你们父子相会了。”菊芬道:“干爹你到了,就早早地给我们一封信啊!”

周世良看看这天真烂漫的姑娘,又看看那隐忧满面的老妈妈,心想:快快地回信给她们,这就是她们最后的指望了。可是到了下月一日,自己究竟会着了儿子没有?也很是难说呢。他这样沉沉地想着,眼睛依然是向那日历望着。他沉沉地想着,呆呆地望着,几乎是忘了一切了。

经过若干小时,他依然向那日历望着,日历上不是二十九,乃是一日了。他所坐着的地方,不是安庆城内一家豆腐店的后院,乃是北平前门外一家小客店里了。因为他在路上就计算定了,这次到了北平,无面目去见同乡,就不再住会馆了。当下火车时,来得匆忙,来不及找托脚之所,先在小客店里投宿了。这种旧式的小客店,大部分还保存着四五十年前的规模,阴暗的屋子里,一张大炕,一张薄木板桌子,两三张方凳,所多的只是一盏光力很弱的电灯,和一组卖药公司的广告日历。

世良进房之后,安顿了行李,坐在方凳上,刚要休息片刻,抬头一看,就看到那组日历浮面一张,很大的“一日”两个字,印入了他的眼帘。他想着菊芬的话,这时应该和计春见面了,现时却还住在这冷落的客店里呢。我这个儿子,是我既做老子又做娘把他养大的,我是把他的性情猜透了,他是又勤俭,又聪明的孩子,何以会变到花花公子一样呢?这里面或有点特别原因,必定要见了他,问个仔细。好在他写信回南的时候,信上曾经载明了通信地址,照着通信地址去寻他,总不会错的。火车是九点钟到站,现在应当有十点多钟了。这个时候,他不会不在公寓里?趁着这黑夜无人,我去找找他看,若是先去向冯子云打听,倒显得我们父子们不和了。这样办着有理,先去看看儿子行动怎么样。我想:儿子便是有些不好,父子当面一说,他有什么错处,也就改过了。

世良如此想着,客店里伙计送上茶水来,只倒一杯茶喝,脸也来不及洗,就出客店门来找儿子了。他是一个贫苦出身的人,凡是力量可以节省的钱,自然地就要节省下来。他在乡下作庄稼,在城里磨豆腐,走路当然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北平城里这样宽平的马路,又随处有警察可以问路,他就拿着一张开了通信地址的纸条子,逐段地访问着警察,向计春住的公寓里寻找了来。

他刚刚也只是走得两条街,那街半空的电线,忽然嘘嘘怪叫,呼呼哄哄,一片响声,半空中的飞沙卷着很大的浪头,阵阵地向人扑了来。不但街上的行人,东倒西歪,就是店铺屋檐下的市招和木牌,也狂舞着落到地上,原来出人不意,发起了大风了。

世良才出客店不远,本来可以回去的,但是他急于要知道儿子的情形是怎么样,两手抱住怀里,低了头,只管向前钻,照着他固定的计划,看到街上的警士,就取出字条,向前打听路径。街上的警士,他也是人,并没有铜筋铁骨,这样大的风,如何站得住,也是躲避到人家屋檐下去。街心的电灯杆上,电灯虽然是亮着,经不得那就地卷起的风沙,变作了烟雾弥漫。在半空里,便是灯光也显着有些昏暗了。在这样的天气里面,街上的行人,决没有什么留恋,都只有各自回家,各事付与明天去办了。

世良把目前是怎样的环境,他都忘了,还是继续地走,遇到警士,就上前去问。警士见他在这样大风沙的晚上,还要打听路径,怎能不疑心,就问他是找什么人?世良满肚皮烦闷,也隐不住,就把意思略告诉了人家。警士道:“你儿子既是住得有一定的地方,你明天白天去找他,也还不迟!这样大的风,又是晚上,你一个生疏的远来人,哪里去乱跑,回客店去罢。”世良道:“我为了找儿子,就是刀山也要爬过去,说什么风。”说着,他别了警士又向前走。

他由外城向里城走,正是顶头对了那刮来的西北风,他闭了眼,半蹲了身子,走两步,又向人家屋檐下躲一躲。这风也好像是特别和他为难,一阵紧似一阵,向他身上猛袭着。也是祸不单行,当他躲到人家屋檐下时,恰好屋檐下吹来一块窗户板,不歪不斜,正对了他脑袋上直落下来。世良本来就被风吹得七颠八倒,再让东西打着,站立不住,人就倒了下去。

这个时候,街上没有什么行人,只是那能抵抗大风的汽车,一辆一辆飞跑过去。他倒在的地方,又恰是电灯不明。便有人经过,也看他不到。可怜这个千里寻儿的老人,便静静地躺在人家屋檐下。然而他哪里会知道,有辆很小的轿式汽车,呜呜地响着喇叭过去。车子里面坐有一男一女,女的是皇宫舞场的舞女:陆情美。男的呢,正是他的儿子。他和她紧紧地搂抱着,带了浅笑,坐在车厢里。那汽车转弯时,掀起地面上的浮土,向地上躺着的人身上,重重地盖了来。车子上的儿子,做梦想不到他老子睡在街上,将汽车轮子敬了他父亲一阵飞土;在地上躺着的老子,做梦也想不到儿子是那样舒服,带了美女坐汽车,由身边过去。

但是他终于要感谢这汽车的喇叭声,它呜呜地响着,却把世良由地上惊醒过来了。他并不因为这块窗户板上,打消了他寻儿子的心思。他扶着人家的墙壁,慢慢地挣扎了起来。凝神了一会,辨清楚了方向,还是照着原来的计划,步步走去。

到了晚上十二点多钟以后,他到底是把那家公寓找到了。公寓是不像普通旅馆,他住的是固定的客人,这样夜深,早闭门了。

世良捶了许久的门,里面有个伙计开门出来了,问道:“这样大风还有人回来?”及至让他进门,开了电灯细看,见世良穿了破旧的布衣,满脸满身是土,便瞪了眼问道:“找什么人?”

世良道:“你们这里住了一个周计春吗?”伙计道:“你问这个做什么?”世良想了一想,看看自己的衣服,便道:“我是他家里人,由南方来的。”伙计笑道:“借钱也看时候,半夜三更,是借钱的时候吗?他出去了。”

世良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我在这里等等他罢。”说着话,账房也出来了。他道:“不行!我们不知道你的来历,半夜三更,不能胡乱留下人,你回去罢。明天白天来找他也不迟。”

世良听得四处静悄悄地,看这情形,料着公寓里是不肯留下的。拱拱手,便道:“我是周计春的父亲,千里迢迢,特意来寻他的。今晚刚下火车,我住在前门外小客店里,你看我迎了这样大的风,前来寻他,我是怎样地要紧。诸位!你们忍心不让我见一见吗?”伙计望了他道:“这里头更有可疑了。刚才你说是家里人,怎么现在又变成了他的老子了呢?”

世良道:“这些你们不必管,让他当面来认我一认,事情就明白了。”账房点头道:“你说得是。他若是在家,我们不乐得让他出来见见,事情就解决了吗?就因为他不在家,我们才不敢留你呀。我也老实告诉你罢,他在我们这里住,是挂一个名,总是整晚不回来的。你在这里等着,我们都要睡觉,哪里安插你?你带了行李呢,我们还可以把你当客人,开一间屋子让你睡。这年头,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们吃客寓饭,处处受着公安局干涉的,能随便地在半夜里留下一个孤单客人吗?老人家!我和你找一辆洋车,把你送回客店去,你明日来好了。”

世良是个懂事的人,人家这样地说了,怎样好一定赖在这里,便道:“那也好!请你带我到儿子房门外看看,我就走了。”账房看他有些不放心的样子,为了早早送他走去起见,只得亲自带了他到计春房外,把电灯扭开,让他在窗户外看着。

世良在窗户眼里向里面张望时,**是绿绸的被,绣花枕,玻璃书橱叠着书本,衣架上挂了几件西服,样样东西精致极了,简直没有一样是原来的东西。因问道:“这是他的屋子吗?”账房指着房门柱上一张名片道:“你不看看,这不是周计春的名片吗?”世良一看果然不错,只得望着房门叹了一口气,垂着头走了出去。

当他走到大门口时,那风在半空里,又是呜呜嘘嘘,发出那惨厉的声音。他在那失望之余,这就越发地难过了。那账房倒是肯破钞,已经雇好了一辆车子,在门外等着,不问他同意与否,将他扶上车去。世良正要坐下,只听得后面伙计说:“来了来了!”他以为是计春回来了,又跳下人力车来。喜剧或悲剧的开展,也似乎在这一刹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