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一个所在。陈子布还是在搓着手,脸上发出笑容来,也是在一张沙发椅子上坐着,然而他对面坐着的一位女子,不是袁佩珠,换了孔令仪了。

令仪架了腿,坐在椅子上向外靠着,淡淡地笑道:“她不会觉悟的。我不希罕她道歉,我也没有那闲工夫,和她计较那些。下个礼拜一,我就进学校去了。计春已经写了很详细的快信,回家去了,限他父亲在一个礼拜之内,把要求的事,完全答复。若是他的父亲不能容纳,他就登报脱离家庭。”陈子布淡笑道:“这件事,你应当还考量一下才好。因为周君没有到二十岁,在法律上还没有什么地位。”

孔令仪笑道:“这个我们早已知道。现在他只要登报声明一下子就得了,又不到法庭里去起诉,过了二十岁,我们才来进行一切,那总行吧?”子布道:“一登启事,他父亲马上追了来,又当怎么样呢?在法律人情上讲,他管束自己的儿子……”

令仪表示着很有把握,将头靠住了椅子背,昂起来哈哈笑道:“一切计划,我们都安排已定,这倒不用别人操心。”子布道:“是不是你们逃到外国去留学?”令仪鼻子里哼了一声,点点头道:“也许。”

子布在身上掏出烟卷盒子来,取了一根卷烟在嘴里衔着,也架起腿来,然后将茶几上烟插上的火柴取了一根,在皮鞋底上擦着了,才点上了烟,左手拿了那白铜烟卷盒子,在右手心里打着,充分地做出放浪的样子来。

令仪斜眼地看着,微笑道:“老陈!你以为我和姓周的订婚,没有诚意吗?”子布笑道:“这是笑话了。别的什么可以闹着玩,订婚哪里有闹着玩的?不诚意就不订婚;订了婚,自然就有诚意。”

令仪道:“是了,你因为我订婚是真的,不需要我这样一个朋友了;所以我托你办的事,你都是取敷衍手段,不肯实在地和我去办。”子布笑道:“这话说在孔小姐口里,未免有些侮辱女性吧!难道男子和女子交朋友,都是不愿女友订婚的吗?那么,翻转来说,女子和人交朋友,都是候补……”

他把话突然停止了,将烟盒子揣进袋里,用手在衣襟上按了几下。令仪道:“你别打岔,把那句话只管说完了。”子布耸着肩膀只是笑,不肯说下文。令仪道:“这是我呀,若是袁佩珠,哼!她能放过你。”

子布抱了拳头,连连拱了几下道:“对不住!对不住!是我失言,我也很闻名的,周君在贵省是个有名的用功学生;这样的朋友,多交几个,是与自己有益呢,能不能介绍我和他交一个朋友呢?我并不是一位小姐,大概你不会拒绝的吧?”说着,将肩膀连连又耸了几下。

令仪以为他这种举动,不会含有什么坏意。就笑答道:“是我的朋友,当然也就是他的朋友,我自然是乐于介绍的。王妈!来,把周少爷请来。”陈子布想着:这可透着新鲜。豆腐店的小老板,一下子跳着做少爷了。

不多一会,计春来了,子布一看他身上穿的衣服,比自己穿的还要整齐漂亮,头发梳得油亮,一阵阵的香气,先透着向人鼻子送了来。子布抢着向前,和他握了手,连连摇撼了几下。笑道:“久仰久仰!好几次在交际场合上遇到,因为没有得着孔小姐介绍,未曾交谈。”计春半鞠着躬笑道:“我不懂得什么。”

令仪坐在一边,看看陈子布,又看看计春,觉得自己的未婚夫,实在要比自己的朋友高上一筹。架了腿,抖着高跟皮鞋,向人笑嘻嘻地扬着脸子。计春向子布鞠着躬,请他坐下,然后才问他贵姓。

令仪笑道:“你瞧,我这人真大意了。我原是要介绍你两个人做朋友的,倒忘记替你两个人报告姓名。”于是指着陈子布道:“他是一位多才多艺的大学生,姓陈号子布,对于交际一项,更是拿手。凡是摩登男女,他都认识。”转过脸来向计春道:“这是密斯脱周。”

子布笑道:“孔小姐做事有点不公,介绍我的时候,就加上许多形容词。到了周先生那儿,连台甫都不告诉我们?”令仪笑道:“他是个老实人,叫我介绍什么,将来跟着你学学,学得也摩登了。自然我就也会把他的本领,介绍给人知道。”

子布笑道:“跟我学什么?这句话,我可是不敢当。现在就有一件合作的事要求周先生,不知道周先生可能俯允?”计春听了这话,肚子里为难着,可不敢答应他。

令仪笑道:“哟!陈先生会有事要和他合作,什么事呢?”子布笑道:“你先别着急,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令仪笑道:“自然是不相干的事。若是了不得的事,也不会来找他!”

子布听她言中带刺,心里头很不高兴,觉得这样看得起计春,令仪不该反用俏皮话来损人。便笑道:“若说是不相干的事呢,可又算是很有面子的事。因为我有一个朋友要结婚,缺少一个傧相,我想约周先生辛苦一趟。不料我还没有说出来,就碰了孔小姐一个钉子。这叫我还说什么呢?”

令仪却也不曾料及陈子布是来邀计春去做傧相的,这却是自己太冒失地得罪人了。便站起来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我把话说错了。他一定去,若是要做礼服的,我也就一定给他做一套礼服。”子布笑道:“不相干的事,孔小姐倒看得很郑重起来了。”令仪向他点了两点头,笑道:“对不起!我这里和你道歉了。”计春坐在一边,只看他两人的做作,并不做声。

子布笑道:“好罢!我斗胆还是奉邀,今天我那朋友约我吃饭,顺便我约周先生一路去见见面。周先生肯枉驾吗?”计春站起来答道:“人家并未约我,我怎好去叨扰呢?”

令仪向他道:“既是陈先生有这样一番好意,你就随他去罢。那个主人翁是陈先生的朋友,当然是个明白人,他自然知道你不是去蹭吃蹭喝的人。”子布听了这样的转弯迷汤话,微笑着向令仪望着。

计春到了这个时候,受着令仪的怀柔政策,又成了驯羊了。令仪既当着面说可以去,哪里还敢推辞?便答应着和子布一路走。子布脸上带着笑,心里可恶狠狠暗说了一句:不怕你鬼,到底上了我的钩。于是拍了计春的肩膀,二人很高兴地向外面走来。

据子布和令仪所说的,是到他的朋友家里去吃午饭。他朋友的父亲,是一位博士,乃是书香人家。当学生的人,到博士家里去,这是适当其分的事。还有甚么可说的呢?

三十分钟以后,他们到了那位博士家了。那是一个小小绿色洋门,门框上一个圆球电灯,上有一个红色美字。计春心里先就纳闷,社会上哪里有姓美的。

子布手按着门铃,所谓朋友的长辈出来了,也就是子布所谓的博士。她穿一件白辫滚边的黑绸旗袍,短头发梳得溜光,尖尖的脸子,虽不曾抹胭脂,也擦了一层很浓厚的粉。两只耳上,还拴着两只小金圈圈。计春看了,又是一怔。这妇人怕有五十上下,尚是这般打扮。

那妇人看到子布,便笑道:“陈先生来得正好。我们情美,在家里正闷得很呢。这一位先生贵姓?还没有来过呢。”计春听了这话,很觉不解。但是他的一只手,已被子布挽着,情不可却地,就随他一路走了进去。

走过一重小小的院落,正北有三间洋式房子,红色的窗栏,玻璃里面,垂着镂花的雪白窗纱。那妇人早抢前一步,将门打开,让他二人进去。计春以为这必是那位老博士的书房。进去看时,却是三间地板屋。左手一间,垂着绿色的门帘,另两间,是打通了,用白底印紫玫瑰的花纸四面糊了。屋子里除了沙发而外,一切都是立体式芽黄摩登家具。屋子里的陈设,鲜花和女人的照片最多,此外也是钢琴话匣的欧化物件,却找不着一本书,这很像是一位时髦小姐的客厅。

计春正在这样揣想,还不曾决定下来,却听到那里边屋子里,娇滴滴地有女子的声音叫道:“老陈呀!我成了相思病了。”子布笑道:“你想谁?我和你找那个人去。”

里面人又道:“你说想谁呢?我想别人,用得着在你面前说这话吗?”子布笑道:“好浓的迷汤!一进门就灌,把我灌醉了,我出不了大门,看你怎样办?”他说着这话,人就向那房门口走来。

屋子里人大叫道:“别进来,别进来,我在换衣服呢!”子布笑道:“换衣服要什么紧?我们夏天常常就在一处游泳的,谁没有看过谁的脊梁呀!”说着,就伸手去掀那门帘子。

屋子里乱叫起来道:“呀哟哎!妈呀!你把小陈拉住,他要向人家屋子里跑了。”那个妇人这才跑向前,一把将子布拖住。笑道:“她是真在换衣服,你可别捣乱。”

计春站在屋子中间,看得呆了。这分明是一个住家人家,如何小姐的言语行动,是这样的放浪。无论是孔令仪袁佩珠,对于这位小姐,那也就望尘莫及了。

那妇人将子布拖住了以后,就请二人坐下,取出茶烟进客。随着门帘子一掀,屋子里那个女子也就出来了。她穿着桃红色镶白辫子的旗袍,一面走着,兀自一面扣纽袢。搽着一张红脸,弯而且细地画了两道长眉,头发烫得蓬松弯曲,垂在脖子后,两耳吊了两根长耳坠子,走起路来,摇摆不定,飞扬艳丽,那另是一种风格,决非自己平常所遇的摩登女子可比。

子布就向前介绍着道:“这是周计春先生!是南方新到的一位阔公子。”又向计春道:“这是陆情美小姐!交际界的……”情美就瞅了他一眼道:“不要胡恭维。”于是伸出手来和计春握着笑道:“欢迎之至!欢迎之至!只是我们这里屋子小,又招待不周,请你原谅一二。”

她手伸将出来的时候,一阵迷人的香气,也就随着直送到人的鼻子里来。计春虽是和女性也接触惯了,然而像情美这样的女子,似乎另有一种勾人的魔力。在那一握手之下,也就情不自禁地,神魂飘**起来。

情美让计春在沙发椅子上坐着,自己也就挨了计春坐下。子布坐在横头的一张小沙发上,却是毫不为意地在抽烟卷。情美将手做着兰花式,在茶几上端了一玻璃杯茶,递到计春手上,笑道:“周先生喝一杯热热的茶!这比舞场里的香槟,应该喝得自在一点吧!”说着,一双溜黑的眼珠,就向计春一转。

计春听着这话,心里有些明白了,大概她是舞场里一个伴舞的舞女,怪不得有许多青年,都沉醉在舞场里,原来这舞场里的舞女,是这样醉人的。

子布见他只管向情美打量着,心中暗喜。却由茶几下伸出一只脚来,将情美的皮鞋轻轻踢了两下,然后笑道:“周先生的步法也是很活泼的。只是他向来没有到有舞女的地方试过。”

情美向计春又勾了一眼,笑道:“和女朋友到跳舞场里去,要讲许多规矩,那是没有什么意思的。和我们在一处跳舞,在场的舞女,胖的,瘦的,长的,矮的,各式各样都有,你高兴和哪个跳舞,就去和哪个跳舞,全听你的便,那可另有一种趣味。”计春向了她笑着,却说不出话来。

子布伸了一个大拇指道:“情美,她是皇宫舞场的一个台柱,步法怎样好,身段怎样好,那都用不着我去当面恭维了,单说她这一番交际手腕,落落大方,说话有趣味。在她们同道里面,简直找不着第二个。”子布这样滔滔不绝地恭维情美,计春未便不做声,拼命地挣扎着,说出四个字来,乃是“那是自然”。

子布笑道:“既然你很赞成她,今天晚上,我请你到皇宫去,和情美同舞两回,你去不去呢?”计春也曾听说,到跳舞场里去,是一桩极端费钱的事,子布邀自己到这种地方去,如何敢答应。便笑道:“这位你的朋友……”只说到这里,脸就红了。

情美看他这情形,就知道他是个雏儿,将身子一歪,靠住了计春,便笑道:“我是舞女里头的侠客,讲的是四海之内,皆为朋友,他是我的朋友,你也是我的朋友。”说着,伸出一只手来,勾搭着计春肩膀。

在这个时候,已看得清楚,计春穿的西服,由里到外,都是上等质料,那背心口袋里的金表链子,和外面口袋里的自来水笔,全不是平常专谈外表的西服少年所能有的。就笑道:“周先生为什么不赏光?怕我们做舞女的会敲竹杠吗?”计春正是这种心事,被她一语道破,倒不能不用话来遮盖,便笑道:“不瞒陆小姐说,我并没有到舞场去过,一点儿规矩都不懂得。”

情美将嘴向子布一努,笑道:“嘿!他可以做顾问。”子布道:“说什么做顾问?我已经有言在先,由我来请。”情美道:“由你来请,那是今天晚上的事,难道人家就去一回,不去第二回,若去第二回,以至于七八上十回,回回都可由你来请吗?”子布笑道:“第一回还没有去,你又定下七八上十回的预约了。”

情美眼珠斜瞟了计春道:“周先生!你放心。我决不能敲你的竹杠,去不去由你,可是你今天得给我一个面子,就说可以去几趟。将来你不去,我还能到你府上去找你吗?”这几句话,真个说得计春笑不得,哭不得。因道:“我一定去的,只要陆小姐不嫌弃。”

情美听他这句话,又是露了狐狸尾子了,有一个舞女嫌弃舞客的吗?便向子布道:“不管周先生的意思怎么样,总算是给面子的了。”子布没有答话,一会儿起身出外去了。他回来之后,却在身上掏出一张名片,交给情美道:“我有一个姓边的朋友,他说认得你,叫我带一张片子来问候。”

情美接过那名片,只见上面用钢笔写了几行字道:“他富可百万,不可错过,留他吃饭。”情美将名片揣到身上去,向着子布点点头道:“谢谢你,要你这样费心。这个朋友,我是对他很表示好感的。”只说了这几句,立刻向计春道:“我家里有蔻蔻粉,冲一杯蔻蔻喝,好吗?”计春道:“不用费事。”情美喊道:“妈!叫刘妈冲两杯蔻蔻来喝,把我匣子里装的牛奶糖,咖啡糖,装两碟子出来。”她说着,自有人答应了。

子布笑道:“陆小姐为什么这样客气?平常我来的时候,没有这样子招待过呀!”情美道:“今天有了一位新客,你不知道吗?”说着,眼珠向计春一溜。

计春心想:小说上说的有,姐儿爱俏,鸨儿爱钞。这个舞女定是看中了我年轻貌美,所以特别对我有情,这真应当到舞场里去敷衍她一回两回的。在他如此想着,蔻蔻也来了,糖果也来了。情美也不必人家招呼,竟自把话匣子开了,摆上了音乐片子。自己站在话匣子边,悬了一只脚,丁冬丁冬,跳着地板响。

大凡会跳舞的人,听到了音乐,不免就要脚板响了起来。计春被令仪教导着,早就会跳舞了。现在耳听音乐,眼看舞女,如何不想跳舞?那情美也就是他肚子里一条蛔虫,只让他眼睛向这边看了一眼,立刻就笑向他道:“周先生!我们先来试一试好吗?”计春笑着,还没有答复。子布就暗中踢了他两下脚,笑道:“陆小姐这样特别优待,就是不会跳舞的人,也应该勉强奉陪呢。”计春听着,心里自然明白,就起来和情美合舞。

在跳舞的时候,情美轻轻地捏着他的肩膀,向他道:“今天在我这里便饭了去,肯赏光吗?”计春怎能够不赏光?自是答应了。一个初见面的舞女,对于来宾,有这样好的表示,自是至矣尽矣!

他们是上午来的,到了下午电灯明亮的时候,方才回余子和家去。因为令仪和他有约,铺盖行李,尽管放在公寓里,但是每日都要到子和的书房里去休息,所以出了情美家,依然到余家来。

他一到,令仪就迎了出来问道:“你到哪里去了这样大半天?我实在放心不下。”计春笑道:“你这叫多心了,有陈子布在一路,我还能到袁佩珠那里去了。”

令仪道:“袁家我知道你是不会去的。陈子布是个娱乐大王,什么娱乐的地方,他也能去,我就怕他会带你到一种不相干的地方玩去。”计春道:“人家只管拉住谈话,又留着吃饭,我也没有办法。”令仪道:“那位老博士,有多大年纪,为人很和蔼吗?”计春皱了眉道:“不要提起,他顽固极了。”

令仪扛着肩膀,咯咯地笑道:“你指望到处都有如花似玉的小姐们陪着你开心呢。也应该让你受受憋。今天你受憋受够了,我应当陪你去玩玩的了。你说,愿意玩哪一样?”计春正色道:“我不能玩了。那位老博士,对我说了,让我常常去和他研究学问。我说过一两天就要上学。他听了这话,很不高兴,以为我不识抬举,连他约我谈话,我都不去。我们当学生的,怎样可以得罪这教育界的泰斗?所以我就说了在没有进学校以前,要天天去叨教。他见我这样说了,才高兴起来。今天晚上九十点钟,我似乎要去和他谈谈。”

令仪道:“你说了半天,哪里来的这样一个博士,我还不知道呢。这博士他姓什么?”计春只知道北京城里有一个无大不大的吴博士,就随口答道:“他姓吴。”

令仪道:“什么?你和吴博士会谈得这样子好,那你真是幸运了。多少留学生回来,他还不肯正眼儿瞧一瞧呢,你一个这样年轻的中学生,他会看得起你吗?”计春道:“所以啦!我觉得这是一个不可失却的机会。”

令仪虽是不喜欢读书,但是博士这个名词,却是听得很入耳的。高兴得将身子颠了两颠,用手一撅计春的脸腮道:“你这小家伙!真是运气来了,门板也拦不住,你怎么糊里糊涂地,就会和这位大博士认识起来了呢?你交别个朋友,我劝你考量考量。若是和他这样大名鼎鼎的人来往,我是十分赞成的。你晚上去,我用汽车送你去罢。”

计春一想:汽车夫是令仪的耳目,便笑道:“你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我穿着这样漂亮的西服去见人家,就怕人家说话,于今索性坐了汽车去,那不是一桩笑话吗?北京城里坐汽车的中学生,除了你还有谁?”

令仪手扶了脸,想了一想,因道:“你这话也很对。汽车是不能坐,我让门口的熟人力车子送了你去吧。”计春听到,却是不敢拒绝,笑着答应了。

吃过了晚饭,令仪让听差雇好了门口的人力车子,把计春送到吴博士家里去。计春坐车坐到半路途中,照数付了车钱,却自己一个人向博士家里来。

所谓博士之家,门口有一个电灯泡扎的月亮门,门框上有电灯扎的四个大字:“皇宫舞场”。计春笑嘻嘻地整理着西服领子,随着那来往的红男绿女,也就进到里面去了。跳舞场里是如何的情形,大概现在中国能看新闻纸的人,十有七八都可以想到,充其量,也不过是搂着女人在光滑地板上走路罢了。

当计春的皮鞋,在光滑的地板上摩擦的时候,他父亲周世良,一双赤脚,也在狗牙齿一般地磨板上走着,肩上还挑了一担水呢。他心里有事,眼睛并不向前看,不经意向前猛可一撞,撞在人家转弯的墙角上,把前面一只水桶,撞得直翻过来,水倾了满地。后面那只水桶,失了平衡的牵扯力,也就向后直坠下去,两只水桶,都砸得只剩几十块木板。

世良猛然地被两只水桶震撞着,脑筋也是一阵混乱,先站在巷子中心,发呆一会,然后在地上捡起扁担来,将扁担头把木板拨到墙脚下去。然后自己笑了起来道:“打碎了也好!迟早这一碗苦饭,我是吃不成功的了。哈哈!”他用脚把水桶的散板踢了几踢,然后扛着一根扁担,一溜歪斜地走了回去。

当他离豆腐店还有几十步路的时候,只见倪洪氏站在街心。只管向街两边张望。见着世良来了,连忙迎向前来道:“周老板,你倒回来了,可了不得!”世良满肚子装了不耐烦回来,已经是不分东南西北,现在经倪洪氏这样兜头一问,又吃了一惊,脸色便分外地不好看,心房扑扑乱跳了一阵,向后退了两步,望着倪洪氏道:“什么事了不得?”

倪洪氏道:“孔善人家里刚才派了两个管家来了,追问着计春有信来没有?我说没有,他说这店铺不能租给你开店了,而且也不能让我在这里住,限我们三天之内,就要搬出去。三天之外,若是没有搬,他就派警察来将我们赶了出去。这三天之内,我们到哪里去找房子,就是找得到房子,我们也没有搬家费呀!”

世良将两只带了鱼尾纹的眼睛,睁得很大很大,便道:“什么!他要把我们赶了出去。他凭什么,要把我们赶出去?你给他看守房子,这么些个年了,又没有犯一点子错,为什么把你赶出去?我呢,是租房子的,又不差他一文房租,他又凭什么赶我?至于他恨我儿子要娶他的女儿,我先和他说了,把这婚事取消,这还有什么对他不住?他女儿打电报回来,不也是说要退婚吗?他的女儿要退婚,我这边也要退婚,这件事情就等于没说,何必苦苦地还要与我为难?”

倪洪氏坐在一张矮竹椅子上,两手抱了膝盖,作个沉思的样子,许久才道:“这件事,到了现在,我也有些莫名其妙了。”说着,连连地摇了两摇头,世良道:“大嫂子!你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我倒有些不懂。难道你疑心我也想发横财,嫌贫爱富去攀那一门大亲吗?”

倪洪氏回头向自己后院子看了一看,见并没有人在那里,这才低声道:“你不知道,刚才孔家的人说,孔家大小姐,接连打了两个电报回来,又说,计春只是订了婚,又没有结婚,他们的婚事,用不着退,只要把我家这婚事打退就完了。孔小姐有身份,家里有钱,和我们这穷孩子争一头亲事,不能失败了。他们在北京由朋友劝和着,已经和好了。现在只要我们家拿出凭据退婚。孔善人接得这些电报,气得不得了,路远山遥,管不了他的女儿,只好在我们头上来出气。”

世良抱了一根扁担在怀里,斜靠着屋子里的一根直柱,凝想了许久,将扁担靠墙放下,两手同起同落,拍着大腿道:“这件事我有办法了。大嫂子!你不用为难。”

倪洪氏两手互抱在胸前,昂着头看了屋瓦下的椽子,仿佛一根一根地数着一般。许久,她两手按了大腿,向世良道:“周老板!你不用着急。这件事,我有一个办法了。好在他要我们搬家,还有三天的期限呢。这三天之后,我包着孔善人不能再来和你为难。”

世良因自己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却没有去留心倪洪氏的话。当天和伙计依旧做完了那一作午后豆腐,到了晚上,在灯下把半年来的出入账目,盘算了清楚,人欠的都是些零碎小账。欠人的,也不过是三四块钱。

把账目结了,业已夜深,半敞着房门,抽了两袋旱烟,然后悄悄地走到后院门边。向倪家看了去,只见那窗户纸上,灯火煌煌的,那喁喁的谈话声,兀自向外传了出来,这分明是她娘儿两个也不曾睡呢。倒不知她两个人有了什么事?向着她家窗子,连连地摇了几下头,自回房睡觉去了。

次日起来,依然把早作豆腐做出。但是并不在店房里做生意,带了一杆旱烟袋,直奔孔大有家里来。这时,孔家那些仆人,都认得他了,虽是瞧他不起,却又不敢十分地得罪他,便有人将他引到外客厅里坐着,让他等老爷的话。

这个外客厅,里面套着一间小客厅,有门相通。却也另有门可以出入。在门帘子外听到里面窸窸窣窣小动做声音,似乎那里面有人,但是不知里面是什么人,却不敢探望。

不多大一会,听到一片杂乱的脚步声,走到隔壁屋子里去,接着,便是孔大有的声音道:“你是为了房子的事来吗?你不必说,我的意思,已经决定了,你趁早找房搬家,我把房子让你白住了几年,结果,闹了这样一场大笑话。倘若是还让你住在那里,倒好像我有心和你攀亲戚。”一个妇人答道:“孔老爷!你错了,你们大小姐打了许多电报来,不都是要我家把亲事打退吗?这个我一点不为难。”

孔大有抢着道:“哪个和你说这些?我只是要我的房子,别的不管。”那个妇人道:“房子我自然退还你,我这样的穷人,还能霸占你的房子不成?”

孔大有道:“你既然退房子,万事俱休。你白住了我几年的房子,也应该感谢感谢我,能够故意住我的房子,来坍我的台吗?”那妇人便是倪洪氏。她道:“我愿把我女儿和周家的亲事退了,你们大小姐,就可以无挂无碍定那百年好事了,再说房子也搬,免得我们碍你的眼。”

孔大有喝道:“废话!哪个和周家是亲戚?你女儿退婚不退婚,和我有什么相干?”他口里说时,迈着步子,人已经走到这边客厅里来,抬眼看到了世良,用手指道:“你又来做什么?”

世良道:“你不是要我搬家吗?房子是你的,我有什么法子。我一定搬,不碍你有钱人的眼。只是我要请求你一件事,隔壁大概是倪家大嫂子。她说的话,我已经听到了。你千万不可迫她搬家。她母女靠十个指头过日子,不但是租不起房子,搬家费都出不了。”

这时,有人捧上纸煤烟袋,交给孔大有。他坐下来连吸了两袋烟,屋子里默然的,只听到水烟袋呼噜呼噜作响。他抽完了两袋烟,才向世良道:“我现在也想明白了,我不能管住女儿,也和你不能管住儿子一样。这事也不能怪你,但是我家用人很多,把这话传扬出去了,说我女儿嫁给手下一个开豆腐店的房客,那不是要命吗?所以,我望你们搬走,你和倪家若是肯搬下乡去住,我可以替你们出这一笔搬家费。你们愿不愿结亲,那是将来的话。眼前,倪家不能退婚;倪家退了婚,不是便促成我们小姐嫁你儿子吗?我已经有了电报到北京去,托人将我们小姐弄回来,两个人拆散开了,这事也就好办了。”

世良道:“孔老爷!你既然说有情理的话,我们也可以和你说心里头的话。你在省城里,上结官府,下结绅商,我们在你势力圈子里,敢怎么样?我现在决定了,把豆腐店就盘出去。盘个五六十块钱,自己到北京找儿子去,哪怕讨饭,我也要把他逼了回来。他……他……他来了航空快信,要和我脱离父子关系,我怎样舍得呢?我就是这个儿子。我当了爹,又当妈,好容易把他带到这么样子大。他……他……”

连说两个他字,世良道不出下文来,却在身上掏出一封信来,两手战战兢兢地,交给了孔大有。他放下水烟袋,将信看了一遍,中间有几句紧要的话是:

父亲生得了我的身,生不了我的心。我的心,不能像你那样想不开。我受了孔小姐这种推衣解食的待遇,我不能不和她订婚,而且孔小姐答应我一同去上学,什么花费,都是她负责,人心都是肉做的,我能再打消这场婚事吗?我为了我一生大事,不能不跟了孔小姐走。父亲不答应这婚事,是牺牲我一生。我以前读书,所为何来呢?你若是不把倪家婚事打退,我为了救我自己,只有和你老人家断绝父子关系。因为你看人家的姑娘,比自己儿子还重呀!还要儿子做什么?……

孔大有看完了这信,顿了脚道:“我这个贱丫头,竟是处处拿钱去买动人,可恶可恶!好罢,老周!你若是能把你儿子招回来,也是和我解了围,我送你一百块钱盘缠,你马上就走。”世良摇着头笑道:“老爷!你又说到了钱。我穷是穷,但是非分之财是不要的。我去找我的儿子,为什么要你出钱?”

孔大有袭了善人的大名而后,给人的钱,只有人家磕头作揖来称谢的,却没有碰过人家这样一个钉子,一时气得没有话说。世良看了他发愣的样子,也觉得自己有些错误,于是站起来和他深深作了两个揖。这几个揖,自然是有原由的:他们这一对欢喜冤家,也就实行其为欢喜冤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