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上面七回书,其中六回,是周计春读书的经过。当日周世良在模范中学报告席上所说的,除了儿女私情以外,大致也都说了。全校的师生们,都觉得计春读书的志向可嘉;世良那一番奋斗精神,尤其可以佩服。这一餐筵席,真个是吃得尽欢而散。

世良父子两个高高兴兴地回豆腐店来,倪洪氏和女儿菊芬,老远地接到街上来。倪洪氏看到他爷儿俩,一种笑嘻嘻的样子,就知道他们是很高兴的,因笑着迎上前道:“恭喜你父子两个。”世良笑道:“恭喜还说不上,计春要扒到大学毕业的话,日子还早着啦。不过有一层,我这几年,起早歇晚,那没有算白忙。”说着话,走进了豆腐店。

菊芬跟在后面,微笑了没有做声,计春笑道:“真的,我不哄你,考完了,我没有事了,我应该带你去游公园了。”菊芬笑道:“哪个真要游公园?我跟你说着玩的,你到我们家去。”说着,拉了计春的衣袖,就向后面院子里拖了去。倪洪氏道:“你这样子欢迎哥哥,预备了一些什么东西给哥哥吃呢?”菊芬笑道:“他们在学校里都吃了酒回来的,还要吃什么?”说着拉了计春的手,只管向后院里跑。

到了屋子里,她却不顾计春,匆匆忙忙地端了一盆洗脸水放在桌上,水里可浸着一条雪白的手巾。因笑道:“我看你忙得头发梢子上都是汗珠子,你快好好地洗个脸罢。”计春道:“你为什么一回来就要我洗脸?”菊芬道:“你脸脏了,不该洗吗?”计春道:“为什么这样子忙呢?我看这里面,一定有个缘故的;你若是不说,我就不洗。”菊芬笑道:“你这个人真是讨厌,一点儿事,都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我告诉你罢,这街上的人,听说你毕了业,大家都很注意你,真个像新娘子一样,你不把脸上洗干净些,让人看到是笑话。”计春笑道:“你怎么不把我比作新郎官,倒把我比作新娘子呢?我又不是女人。”菊芬抿了嘴微笑着,没有说什么,计春道:“你说你说,那是什么原因?”菊芬鼓了腮帮子道:“我说你是新郎,你好占便宜吗?”计春一伸手,撅了她的腮笑道:“你这张小嘴既然会说,又会使小心眼儿。”

说到这里,恰好是倪洪氏一脚踏了进来,她哟着一声笑道:“哥哥!这就是你不对。妹妹好好地伺候着你,你为什么倒要撅她的脸?”菊芬道:“妈!你听听,他说我不该说他是新娘子。”倪洪氏笑道:“这倒是他对了,人家是个男孩子,你怎么说人家是新娘子呢?”计春道:“干妈!请你评评这个道理。她说:若是说我像新郎官,就是我占了她的便宜,这怎么会是我占了她的便宜呢?我倒有些不懂。”倪洪氏笑道:“小孩子们,知道什么是占便宜,什么不是占便宜?以后不许胡说了。”菊芬红了脸跑走了。

计春是个大些的孩子,懂得人事了,仔细一想,也觉自己的话说得有些不对,红着脸,低了头洗手。倪洪氏拿了一件衣服,坐在门口竹椅子上缝着,就不住地对了计春身后微笑。

计春把脸洗完了,回过头来看到,就问道:“干妈!为什么老笑我?”倪洪氏道:“我并不是笑你。我心里想着一件可笑的事,就不觉得笑出来了。我问你一句话,你别害臊,只管对我说出来。”

计春虽没有听到干妈说什么,可是她首先就说了别害臊,当然就是可以害臊的事。想到这里,脸上自然先就红了起来,低了头,又低声道:“干妈老和人开玩笑。”倪洪氏道:“不是我和你开玩笑,你有这样大了,书又念得很好,你应该懂事。你是很喜欢菊芬的,我又很喜欢你。”说到这里,把脸子就板住了一板,正色道:“我问你一句话,你得实说。现在不是婚姻都要自由吗?父母做主,那是算不得事的。我看别人事情,自己也看乖了,所以我趁着你顶高兴的时候,来问一句话。我的意思,想把菊芬许配给你,你是愿意不愿意?”

计春倒是没有答应她这句话,却噗哧一声笑着,两手反过背面去,撑住了身后的桌子,又把头来低了。倪洪氏道:“我对你说着,叫你不要害臊,你怎样又害起臊来了?这是终身大事,你害臊做什么?你若是觉得你妹妹不好呢,那可以说;你觉得你妹妹还不错呢,也可以说。你说罢,到底是愿意不愿意?”

计春低了头,去看自己的鞋子,却用脚尖在地上涂抹着,倪洪氏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不愿意;因为不好意思对干妈说出来,所以用脚在地上涂着不愿意的字,你说是不是呢?”

计春这才被她逼着抬起头来道:“谁说的?干妈怎么会知道我的心了?”倪洪氏道:“既然是我没有猜中你的心事,那就是你愿意了。”问到了这句话,计春答复不出来,他又低下头去,倪洪氏倒不怪他不做声,却笑道:“你不做声,我就算你是愿意的了,回头我和你爹商量这件事,你可不许反对。”计春只是笑着,没有做声。倪洪氏道:“你这个孩子,真是没出息;现在的学生,成天地讲着自由恋爱,到了你这里,就不敢提这句话,老是红着脸低了头。”计春笑道:“这有什么关系?”倪洪氏道:“既然是没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不开口说话呢?”计春笑道:“我用不着说,干妈知道。”倪洪氏笑道:“这倒怪了,你心里的事,我怎么会知道呢?”计春并不说出理由来,又补了一句道:“干妈知道的。”倪洪氏被他说着也哈哈大笑起来。

菊芬由院子里跑了进来,笑问道:“妈!你笑些什么?”计春赶快丢了一个眼色,菊芬倒以为是计春做错了什么事情,惹着母亲好笑,当然是不能接着向下说,于是向着母亲呆了一呆。倪洪氏道:“你不用问,反正是好事,不是坏事。”菊芬听着,接着又向计春脸上看了来,计春虽是挤眉弄眼的,脸上可带了不少的笑容。

菊芬也觉着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就向计春鼓鼓嘴道:“你们都是这样,有好事总要瞒着人。”计春听说,依然向她眯了两下眼睛。菊芬道:“你们有好事不告诉我可不行。妈!你说你说,你不说,那不行。”说着,一伸手把倪洪氏手上做的衣服抢了过来。倪洪氏笑道:“傻丫头!这话你是听不得的。”说毕,噗嗤一笑。

菊芬看到母亲这个样子,更疑心母亲是不肯说,因道:“不说不行。”计春觉得她闹得糊涂,也笑了。菊芬躺到倪洪氏怀里去,将身子连扭了几下,鼻子里哼着道:“你不说不行,你不说不行。”倪洪氏笑道:“你要说,我就说罢。好在你兄妹两个人,也真像自己骨肉一样,我告诉你,你以后不要害臊,还像从前一样好了。我的意思,想把你兄妹二人,变成个小两口儿,就是这一辈子,同偕到老……”

菊芬已是个十五岁的孩子了,女子的情窦,比男子开得早,岂有母亲的话,说得这样明白,还有不知道的?站了起来,转身就跑,把一个倪洪氏,笑得前仰后合。

周世良在这里开豆腐店三年,岁数是大了,和倪洪氏也就熟识多了,不像在乡下和王大妈做邻居,要避那些嫌疑。他听到后面院子里这样地哈哈大笑,也就跑了进来,看看是什么事情。

他一脚跨进门,见倪洪氏满脸的笑容,兀自未收,这就笑道:“干妈实在是疼干儿子,干儿子毕业回来了,干妈老是欢喜着。”倪洪氏笑道:“我怎么不喜欢?现在不是我的干儿子,是我的姑爷了。”周世良猛然听到这句话,倒愣住了,说不出所以然来。

倪洪氏笑道:“好叫你得知,我刚才对你儿子说,要把他做我的女婿,愿意不愿意呢?他口里虽是没有说出来,心里是已经愿意的了。我是不用说,我自己说出来的,难道还会开玩笑不成。我们那丫头,她也是千肯万肯,现在就是不知道你老的意思怎么样?”周世良先呵呵了一声,然后笑道:“我的老太!你有这番好意,我是睡到梦里,也会笑醒过来,就怕我们这个傻小子,没有这样好的福气可以消受。”

倪洪氏道:“周老板!你这是什么话。我们做这多年的邻居,又是干亲,若要不说实心话,那就是这几年你把我看错了,也是我把你看错了。”世良踌躇满志的,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摸摸下巴颏,又摸摸头,只管傻笑。许久,才向计春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只有谢谢这位老丈母娘的了。”

倪洪氏道:“周老板!你看怎么样?我们是一言为定,决不后悔的了。”世良笑道:“我盼望也盼望不到,还后悔啦。你不用说别的,只瞧我们这傻小子,站在这里都听呆了。”计春被父亲一句说破,这才扭转身子跑了。世良看到,只管是张了嘴笑,然后手拉了一只衣袖,去揉擦眼睛。

倪洪氏笑道:“真的,做父母的人,总望儿女终身有靠。事情办得好好的,现在你找的这个儿媳妇是心疼的;我找的这个女婿,更是愿意的,所以你我两人,都是高兴得了不得。”周世良总是那样看到了事情紧急的时候,就求救于那旱烟袋。于是在裤腰带上抽出旱烟袋来,擦好了火柴,慢慢地抽着烟。

直待他就旱烟抽过了一分钟之久,他才向倪洪氏道:“多谢你的美意,我真很感激的。不过我仅仅开了这家豆腐店,手边有几个钱,都要留着儿子念书,不但是你的姑娘许配给我家,不见什么好处,就是马上叫我拿出多少钱来做定礼,恐怕也是办不到。”

倪洪氏道:“你这是笑话了。难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家事吗?当年孩子拜我做干娘的时候,也就是口里叫叫就是了,并没有花费什么。在两年以来,你看我们相处得有多好,现在我们虽是把婚事定好了,又不是马上就办喜事,孩子还小着啦,讲什么定礼不定礼?要说应个景儿的话,你的景况比我好些,你跟我们小丫头做一件衣服,我和计春做一双鞋,这就行了。当然要等你扒到儿子在大学毕了业,再来办喜事。到了那个时候,还怕你的儿子,挣不出做喜事的这一笔钱来吗?”

世良抽着烟,慢慢地喷了出来,许久许久,想着笑道:“你这样说着,是一番好意,只是真照这样子办,可惹着人家见笑。”倪洪氏道:“你是男家,我是女家,你不笑我,我不笑你,别人笑我们,那是瞎扯淡,有什么关系?”

世良道:“真是这样子办,多谢你的美意。我那孩子,是个没娘的人,将来让他重重地感谢你就是了。”这两句话倒说得倪洪氏有些难为情,好在自己是将近五十的人,这倒也就不去管他,把话撇开来道:“话就说到这里为止,我们都是老古套,全是谈文明派,那也办不到。你翻翻皇历,挑个好日子,就在那一天,你开一个八字帖来,我开一个八字帖去。实不相瞒,这两个孩子的命,我已经叫算命的合了好几次,两张命合得很。有道是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下无媒不成婚。我说是还要找两个媒人,请人家吃一餐饭,把这事就算定了。你看好不好?”周世良究竟是和倪洪氏同时代的人,她说的话,还有什么不同意?一一地都答应了。

当日周世良查了一查历书,就是阴历本月十五日的日期好,挽请了左隔壁开油盐店的刘士奎老板,右隔壁开竹器店的阮有道老板做媒。

因为菊芬受了计春的鼓励,也已经在平民学校读书了,所以给她作了一件花布长衫之外,又给她做了一件白绸褂子,黑纱裙子,另外又买了两双长统线袜,意思是同偕到老。又买了一顶白布学生帽,意思更显然,乃是白头到老。

忙了几天,各事都已齐备,便是十五了。世良只做了半天的买卖,到了这日下午,就上了铺板,不应主顾了。刘阮二位老板,虽然是生意人,遇到了人家的喜事,做起红媒来,却也未可怠慢,各穿了长衫,戴了小帽,到周家来赴席,然后捧了周家的礼物,再到倪家去。

这两家的家主,当然有一番忙碌,少不得还请了几位邻居来陪客。可是小新郎小新妇,怕人家臊他们,事先都说了,要到同学家里去,还不曾吃午饭,各人走各人的大门口走了。

西门外的大观亭,那是全城看江景的第一个好地方,只是地方太偏僻一点。计春到了省城三年,那地方还只去过两回,趁着今天有大半天在外面跑,可以去看看了。所以计春出了大门之后,一点也不考量,径直地就向西门外走来。走了大半条街,刚一转弯,却听到呼的一声,有人笑了。

计春回头看时,却是菊芬。因笑道:“你也不走远些,就在这里等着我。”菊芬笑道:“你这叫乱怪人,我要走远些,知道你是走哪一条路?”计春道:“无论我走哪一条路,反正我们在大观亭可以会面。”菊芬道:“这算是我错了。”计春笑道:“今天哪个也不能算错,就是你错了,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我也不计较于你。”菊芬瞅了他一眼道:“哪个和你说这些闲话。”说着,她就在前面走,计春含着微笑,紧随了她身后,一直向前走着。

走过了一条西门外大街,菊芬只管是向前走,始终是没有做声。计春跟在后面悄悄地道:“呔!你生气了吗?今天可是不许生气的啊!”菊芬一回头,噗嗤笑了。计春笑道:“我不是说笑话,今天真不应该生气。”菊芬道:“我也没有生什么气呀!”计春笑道:“那就很好。”于是二人并排走着,走完了这条街,到大观亭来。

这里原没有什么花木园林之胜,只是土台上,一座四面轩敞的高阁。不过在这里凭着栏杆远望扬子江波浪滚滚,恰在面前一曲;向东西两头看去,白色的长江,和圆罩似的天空,上下相接;水的头,就是天的脚,远远地飘着两三风帆,和一缕缕轮船上冒出来的黑烟,却都看不见船在哪里,只是风吹着浪头,翻了雪白的花,一个一个,由近推远,以至于不见。再看对面,黑影一线,便是荒洲;那荒洲上,在天脚下,冒起几枝树,若隐若现。

计春究竟念过几年线装书,肚子里不免有些中国墨水,他靠了栏杆,赞叹着一声道:“真是洋洋大观。大观亭这个名字,取得不错。”菊芬也是靠了栏杆站着,她倒没有注意着计春看的那些,只是江面风浪里,一群白色的长翅膀鸟,三个一群,五个一群,有时飞起来,让风倒吹着;有时落在水上,在浪上飘着,随上随下,看得正是有趣。及至计春这样赞叹着,才把她惊悟过来,因问道:“你说些什么?”

计春道:“我说这个地方名字不错。这里景致多好!”菊芬摇摇头笑道:“天连水,水连天,这有什么好看?”计春道:“没有什么好看?你为什么来看?而且来了之后,又靠着栏杆看呆了?”菊芬道:“我不是看江景,我是看这些水鸟有意思。”计春一拍栏杆道:“你也知道看这些水鸟?”菊芬道:“看这些水鸟,还有什么缘故吗?你为什么叫起来?”计春回头看看,并没有人,低声笑道:“这个就是鸳鸯。”菊芬道:“你不要瞎说了,鸳鸯是五彩的,有些像鸭子,你以为这个我都不知道吗?”计春还要说什么时,恰好有一大批人来游大观亭,哄的一声,涌上前来,这才把二人的话头打断。

这亭子里面有个卖零食水果的摊子,正吸引着游人,将摊子围绕住了。菊芬掉转身来,也就向那摊子上一托盆半黄半红的李子去注意着。计春笑道:“你要吃这个吗?”菊芬并没有答话,就伸手去掏袋里的钱。在平常的时候,计春不大敢吃热天里的冷食,总怕会惹出什么毛病来,今天自己是很高兴,看到菊芬要吃,就抢上前去买。

那个卖水果的人,身上穿了一件白布背心,露出全身的黑肉,手上拿了一只棕刷,不住地在摊上轰苍蝇。他这摊子上,摆着有整堆的桃子,杏子,汽水瓶,咸瓜子,甜花生仁,这差不多都是苍蝇的追逐物。虽是那个小贩有一下没一下地在那里轰着苍蝇,然而那苍蝇却是比小贩还要努力,你轰只管轰,它追逐食物,依然还是追逐食物。

计春买了一捧李子过来,那苍蝇也就跟着来了。他平常吃水果,总要把皮剥了,可是今天神情颠倒的,又没有把皮剥去,就是这样地吃了起来。今天他们是太高兴了,竟合了那一句俗话,乐极生悲。这水果上几个不相干的苍蝇,却惹出了极大的一场祸事。

二人在大观亭玩了一会,看到太阳西坠,带了半天的红云,沉落到江里去。计春向菊芬道:“到了现在,家里的人都散了,我们可以回去了。”菊芬道:“回去是回去,我不跟你一路走,人家看到,会笑话的。”计春道:“你说笑话。刚才你怎么跟我一路走来的?”菊芬道:“走来不要紧,离家越走越远;走回去可不行,会碰到熟人的。”计春笑道:“看你不出,你小小的年纪,肚子里很有算盘。”菊芬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不要看我小小年纪,我是什么事情都知道的呢。”二人说笑着,一路走回家来。

到了离家不远的所在,菊芬一定不让计春同路,自己径直地走到前面去了。菊芬先到了家,只见母亲倪洪氏,正靠了大门的门框,在那里望着呢。她先笑着问道:“你怎么样去这大半天?真把我等得可以的了。”菊芬道:“要我那样早回来做什么,好让人家笑我吗?”倪洪氏笑道:“以后不许这样藏藏躲躲了,你们原来是哥哥妹妹,现在还是哥哥妹妹,你们原来怎样,现在还应当怎么样。要不然,就会引着人家笑话你的。懂得了没有?”说着,带了菊芬进屋子来,却看到**堆了一沓新衣,上面压了一张红纸。

菊芬走到床面前,掀着衣裳角看了一看,因笑道:“妈!我要穿着试一试吧?”倪洪氏微笑道:“你别太高兴,这是你夫家的定礼,你穿了这衣裳,就是周家的人了。”菊芬站在床前就不做声了。倪洪氏道:“你跟着计春,到哪里玩了这大半天?”菊芬鼓了嘴道:“我不知道他,我是在同学家里玩着回来的。”倪洪氏笑道:“你这小家伙,倒是嘴硬得很,我看你从今以后,和他见面不见面。”

这一句话,却是把菊芬僵苦了。心想:妈说的这话,倒是不错的,若是糊里糊涂地什么也不管,依旧跟着计春在一处玩,这倒没有什么关系,现在已经和他藏藏躲躲起来了,若是再和他在一处玩,一定会引起人家来说笑话的。因为如此,菊芬自这日起,果然就熬住了不到前面豆腐店里去。有时计春来了,没有人在当面,就低声低气地,偷着说两句话。有人在当面,却一个字也不提。

可是她这种做法,也只熬得住两天,到了第三天早上,世良却在窗子外叫了起来道:“干妈!你的干儿子病了。怎么办呢?”

倪洪氏突然地听到这句话,却吓了一大跳。立刻抢了出来问道:“怎么好好的会病了?”世良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我看那样子,还是来势不轻。”说着话时,紧紧地皱住了两道眉峰,倪洪氏也顾不得高低,匆匆忙忙,就跑到计春屋子里来。

只见他侧了身子,半闭了眼睛,躺在**,两颊和太阳穴下,都烧得红红的。倪洪氏伸手一摸,可不就是皮肤都热得烫手吗?于是将身子伏在床边,低声问道:“孩子!你怎么突然得了这样重的病?”计春半睁开眼,望着她微微地哼了一声。

倪洪氏回转头来,见世良靠了门框,在那里抽旱烟,皱了眉,停涩了眼光,这可以知道他是如何的发急。因问道:“周老板!这不是光着急的事呀!赶快要去请医生来给他诊病啦。”周世良一只手搓摸着脸道:“我也晓得是要赶紧来诊的,可是不知道哪个医生好?计春他信定了他的校医郝先生,要我去请他来,但是他是个西医……”

倪洪氏道:“只要能诊好他的病,那就是好先生,管他是中医西医哩。他愿意校医来诊,你就让校医和他诊;病人相信的医生,病是容易好得多的。”世良虽是对西医有些怀疑,然而倪洪氏也这样地说了,只好依从了儿子,去请校医。

这位校医郝先生,正是器重计春了不得的一个人,听了这话,立刻就跟着世良到豆腐店来。他进了病人卧室之后,见这一间屋子,前门是店房,卧室门正对着灶后壁,豆腐缸里的水,和豆腐锅里的水,淋漓满地;再看屋子里头,家具塞满,光线一点也没有,他立刻就摇摇头道:“病是不用看,我就知道这个地方是不对劲的所在。念书的人,怎样好在这里面住着呢?”

当医生进来的时候,倪洪氏母女,早是靠了墙站定,瞪了两眼,望着医生,看他是怎样地吩咐。现在见医生首先就说屋子不好,倪洪氏就插言道:“那不要紧,让他搬到我家里去住好了。我就住在这后进院里,先生!搬得的吗?”郝先生正对她脸上望着,她又道:“先生!这孩子是我女婿,不是外人。”

郝先生没有理会,解开手提包,取出听脉筒在计春周身诊察了一遍,他先对病人的脸上看看,将衣服给他牵好,望着脸道:“病是不要紧,但可要好好地调养,一点大意不得。”说着,站起身来,又向世良及倪洪氏脸上看看,然后道:“可以调一个屋子住,那是最好的了。屋子在什么地方?让我去看看。”菊芬道:“在后面呢,我来引路罢。”她跳着跑着在前面走,校医跟了他们走到倪洪氏家里来。

倪洪氏正要张罗茶水,他先摇了两摇手道:“你们不必客气,我告诉你们一句话,这孩子的病,非同小可;按着西医的说法,这病叫肠窒扶斯;按照中医的说法,这叫伤寒病。伤寒病这个症候,是可大可小的病;这个病源,是在肠子里,误把脏东西吃到了肠里面去了。假使你们能听医生的话,让病人好好躺着,不给一点硬东西他吃,只要睡上三四个星期,自然好了。倘若你们东抓一把,西抓一把,给杂乱的东西他吃,万一肠子里出了什么毛病,或者流出血来,在中医就叫做伤寒转痢,那是很危险的。”

周世良听了,脸上是青一阵白一阵。倪洪氏却是心里跳到口里,望了医生,只管说不出话来。医生道:“病人是已经病了,着急也是无用;大家是耐着性子,好好地使病人调养,回头你们到我那里去取药水回来。我并不要你们的钱,一天会到这里来一趟;只有一层,希望你们听我的话就是了。”

周世良望了医生,几乎要流出眼泪来,问道:“先生!这病不是怎样的危险吗?”医生道:“我不是对你说了吗?这病是可大可小的。”说着人就向外面走。

周世良紧紧地在后面跟着,连连咳了几声,直跟到豆腐店房来,这才向医生道:“先生!这孩子的病有救吗?”郝先生道:“我虽然不敢胡说来宽你的心,但是伤寒病并非不治之症,所怕者,就是病家胡来。”

他二人这样说着,倪洪氏母女也悄悄地来了。她们站在一边瞪眼看着医生,听到医生并不肯说一句保险的话,这病显然是没有离开险境。倪洪氏就道:“先生!我们两家共这一个男孩子,有个好歹,那是好几条命。菊芬!你和先生磕一个头罢。”说着,她伸手按住了菊芬的肩膀;菊芬果然走到郝先生面前,双膝落地,向他磕了两个头。

急得郝先生手忙脚乱,把她搀扶起来,因道:“你们不必如此,我们做医生的人,和一个人看病,就望一个人好,用不着你们这样磕头礼拜,费这大劲的。”他只说到这里,却把里面的病人惊动了,连连地哎哟了几声。郝先生听到这种声音,又到病人床边,安慰了一阵子才去。

这一下子,周世良和倪洪氏,都上了心事。菊芬也是把两只眼珠子睁得圆圆的,只管站在房门口,向病人**望着。她简直闹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倪洪氏就和世良道:“你生意总是要做的,孩子治病,还得花钱啦。医生说了,这屋子不是养病的所在,你就把孩子送到我家去,交给我来办就是了。”世良道:“送到你那儿去是很好,但是……”倪洪氏道:“只要你觉得送到我那里去是妥当的,那就行。有什么但是不但是?”

她真的也不再征求世良的同意,先把家里的床铺收拾好了,屋子里也打扫干净了,然后将一把藤睡椅拨到病人屋子里来,就向世良道:“周老板!来,我们把孩子抬了过去。”

世良望望**,又望望倪洪氏,因道:“你娘儿两个,就是一张床,假如让孩子占了,你娘儿俩吊起来过夜吗?”倪洪氏道:“这个你就不必管了。只要孩子的病,快快的好,我就熬上几夜,也没有关系。何况现在是热天,随便哪里,也可以睡得着的。”周世良点点头道:“你这番好意,倒是不可辜负了。既然如此,我就用不着再和你客气,把孩子抬了去罢。”

于是捡了一床被褥,在藤椅子上铺好,然后将计春抱在被褥上,和倪洪氏两个人,把他抬了过去。这样一来,把倪洪氏母女就累起来了。倪洪氏找了针线,坐在床面前做,菊芬却是烧开水,熬米汤,不停地做零碎事件。

世良是个勤俭的人,虽然是儿子病了,你叫他丢开了生意完全来看护儿子,他也是办不到。所以他也是一心挂两头,一会儿在店房里做事,一会儿又跑到后院里来看看。倪洪氏就对他道:“亲家老板!孩子交给我了,你就不必多心了。你安心去做买卖罢。孩子寒一点热一点,我自然都会来告诉你。”世良道:“诸事都交给了亲母,我怎么过意得去?”倪洪氏道:“你这是傻话。是你的儿子,是我的女婿;你疼他,我也应当疼他;再说我们后半辈子,都指望着谁?”

话说到这里,世良也就无话可说了。他回得店房,直待把下午一批货都做完了,然后才到院子里来,果然倪洪氏是二十四分地细心,来看护这病人。

她将一条薄薄的毯子,盖在计春身上,自己坐在床前,将一柄短云帚,不住地和他赶蚊子。世良道:“这云帚拿着怪累人的,我有扇子呀。”倪洪氏摇摇头道:“不用扇子了,扇子搧来搧去,是有风的。为了赶蚊子,让孩子招上了风,那更是不好。”世良道:“干妈!你对于孩子,顾全得这样周到,我说不出来,要怎样地谢你。”倪洪氏道:“你何必说那些话,你要说那些话,那是显得更见外了。”世良听说,眼珠是呆定着,几乎要哭了出来。

这时,计春在**微微地翻了一个身,又哼了一声,于是周世良和倪洪氏都拢了过来,手按了床,将头伸着问他道:“孩子!你的身体好些了吗?”计春微微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看,又闭上了,微微地摇了两摇头。看他那个意思,不知道是说不要紧呢,或者是不见好呢?世良看到,嗐了一声,倪洪氏也就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这两位老人,向**斜对着坐了,谁也不做声。

世良只管去抽旱烟,倪洪氏却只管去做针线,由下午熬到黄昏,由黄昏熬到夜里,二人不吃不喝,也没有什么话可说。

到了深夜,世良看到菊芬身坐在矮凳上,伏在方几子上打盹,倪洪氏坐在椅子上,也是前仰后合。世良站起身来道:“你娘儿两个,都可以休息休息了。我走罢。”倪洪氏道:“你放心,只管去好了。”

世良走到房门口,又回头看看,见倪洪氏正起身倒杯茶,端到嘴唇边来试试。这不用得挂虑,这位岳母,对于女婿,自然是寸步留心的。回到店房去,也就睡了。

睡了一觉醒来,走到院子里,看看天上的星斗,约莫已是三四点钟,料着倪洪氏母女,也该睡了。悄悄地走到窗子外,由窗户眼里向内张望着,只见倪洪氏坐在床头边,托了计春的头,将腮偎着计春的额头。菊芬站在床边,将药瓶子里的药水,倒到茶杯子里,送到计春嘴边,让他呷下去。世良看到这种情形,心里真个不知道是感激是惭愧。这一下,他万分忍耐不住,就流下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