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洪氏母女正在屋子里小小心心地伺候病人,忽然听到窗外窸窣有声,却不免吃了一惊。倪洪氏连声问着是谁?周世良也怕惊动了人家,已是同时地答应着是我。倪洪氏道:“周老板!你不休息一会儿,又起来做什么?一会儿该磨豆子了,你又要不得闲。”

周世良说着话走了进来,因道:“把你娘儿两个,忙得整夜地不安身,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倪洪氏道:“只要孩子的病,快快地好,我受一点累,那不算什么。”她母女俩伺候完了汤药,将计春的垫褥牵好,让他安身睡了,于是各在一张椅子上坐了,同望着世良的脸。

他口啣着旱烟袋斜靠了桌子站定,两道眉峰,几乎皱到一处去。他却望了**,倒持了旱烟袋,将烟袋嘴指定着**的病人道:“你看他,一躺下就迷糊了,这事情怎么办?”倪洪氏听说,就伸手摸了摸计春的额头,因道:“不要紧,这是他疲倦了,要睡一会子。上半夜清醒白醒的,和我们说了不少的好话呢。”

世良又抽着旱烟,却默然无语,见菊芬坐在一张靠背小竹椅上,两手伏在椅子靠背上,头枕了手臂,闭了眼睛,竟是睡着了。

世良道:“菊芬这孩子,年纪太轻,她哪里熬得住,你让她先睡罢。”倪洪氏望了她,用嘴一努,低声道:“她比我还热心得多呢。现在的年月,真是不同,小孩子比大人的心眼还多呢。”世良道:“照说计春这孩子有这样好的造化,就不至于会怎么样。”倪洪氏道:“一个人吃五谷,难保不生百病。你又何必那样多心,你只管去歇一会子罢。”周世良道:“我睡也是睡不着的。还是你们到我那里休息一会子,让我来看守着他罢。”倪洪氏道:“我们熬夜要什么紧?熬了夜,明天还好睡呢;你可熬不得夜,明天还要做生意哩。”世良道:“只要孩子的病快些好,我就不做生意也不要紧;我为什么做生意,不也就是为着孩子吗?孩子好了,什么事都好了。”

菊芬猛然地一抬头,问道:“哥哥好了吗?”说着,两手抬起来揉擦着两眼,只管向**看着。倪洪氏道:“你也太留心你哥哥的病了,我们是说你哥哥的病快好了,不是你哥哥的病现在好了。”菊芬听了这话,这就默然了。而且看到世良在这里,觉得那样迷迷糊糊地都叫着哥哥,那是睡梦里都惦记着丈夫了,真个说了出来,未免好笑。因之虽是心里十分不自在的时候,对了这一层,却也不免羞人答答,红着脸只好把头低了。世良看到,以为是她要睡觉,点着头道:“你睡罢,也别太累了。你要知道,你要是累出病来,我们是一样的心痛呢。”

世良走了,倪洪氏感觉得有些疲乏,将三个高低不平的方凳,并拢作一行,一歪身在上面睡了。当然她是一歪下来就睡着了。菊芬在上半夜,已经睡了觉,到了这个时候,似乎是不要睡,因之将那把竹椅子移到床面前坐着,眼望了**的人,只管出神。见计春脸上,微微地有些红晕,虽是闭了眼睛,那眼的四周,已经是向里凹了下去。这虽是一天多的病,人是瘦了不少,要是这样子瘦了下去,那可真不得了,刚刚和他定婚,他就病了,莫不是自己的命不好,有些克夫吧?要是这样,倒不如不和人家定婚,免得害了人家。小孩子有小孩子的心理,竟是越想越对,就是这样想着,向**流下泪来了。

到了天色快亮的时候,计春慢慢地醒过来了,见菊芬兀自醒着坐在床面前,乃是满脸的泪痕,便哼着道:“你这是做什么?”菊芬回头看看母亲,已经是睡熟了,就伸手握住计春的手道:“我想是我的命不好,我们刚是这样,你就病了。”

计春将头微微撼了两下道:“这个病的来源我知道,一定是那天到大观亭去,吃了不干净的水果,招成这个病了。”菊芬听说,不觉笑了,计春道:“你笑什么?”菊芬道:“你半夜人都烧迷糊了,现在你说话像好人一样,我心里一痛快,就笑了起来了。”

计春点着头道:“你才是真爱我。”那烧着滚烫的手,紧紧地捏住了菊芬的手。菊芬怕这话等母亲听到了,又是一桩笑话,将嘴向躺着的母亲身上一努,计春会意,也就不再说了。

望着菊芬许久,然后从容地道:“我这病不要紧的,我们学校里有个教员害过这样的病,闹了三四个礼拜,也没有吃什么了不得的药,就是好好地躺着,不吃东西,少说话,少劳动,自然好了。”菊芬道:“既然要少说话,你为什么还说上这些呢?别做声了罢。”说着,她站起身来,给计春盖好了毯子,又移好了枕头,然后就一言不发地在椅子上坐着。

计春虽然是还想谈几句,念着菊芬待自己这一分殷勤,就不愿意说话了。一会子已经可以听到前面店堂里父亲推磨子的声音,因就向菊芬道:“你在我脚头休息一会儿罢,有事我爹会来照应我的。”菊芬道:“我不要睡了,陪着你罢,你哪有那样大的嗓子叫前面店堂里的人呢?”计春点着头道:“好妹妹!你待我真细心,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呀!”菊芬道:“我这不是应当的吗?你快不要说这些话。”

倪洪氏也是留心太过,虽是睡着了,一颗心还放在病人身上。听到屋子里一种唧唧喁喁的声音,知道是菊芬和计春谈话,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向计春问道:“孩子!你要水喝吗?”计春摇摇头道:“不要。我让菊芬去睡,她不肯睡呢。”倪洪氏道:“好孩子!你不要挂念着妹妹,你只管躺着,我们大家都望你平平安安的,慢慢地病好了呢。”菊芬道:“妈!你少和他说话,这个病,是禁止说话的呢。”计春听到,心里就想着:不要看她年纪小,什么事都懂得,我说了一句这个病是忌说话的,她就不让干妈和我说话,有这些真心的人待我,我死了也就不冤了。

他如此沉沉想着时,倪洪氏母女以为他要睡,不但是不做声,连手脚都不敢碰了东西响一下。这样的动作,更是给予计春一种莫大的冲动。心里念着:这岳母比自己的母亲还好,我将来要好好地待遇她的女儿,才对得住她。

自这日起,计春昏迷的时候,受着倪洪氏母女亲切的看护;清醒过来的时候,总是增加了一种感激的念头。他这个肠窒扶斯的病,总还不算是极重的;第一个星期,情形比较是严重一点,到了第二个星期,温度便已缓缓地降低下来,病也轻松了许多。倪洪氏看着他的病是不要紧了,也就离开了病人的屋子,到外面去接些鞋子来做。

有一天上午,太阳当顶,天气正热,半空里喳喳的蝉声,响得聒耳,这正表示着日子的长与热。倪洪氏出门去了,世良在前面店堂里做工,计春也在**睡着了。菊芬因为薄一点的衣服都脱下来洗了,今天身上正穿了一件厚布褂子,脊梁上的汗珠,阵阵向外冒着,把衣服都湿透了,拿了一把大蒲扇在手,待要搧风,看看**的病人,又怕搧不得,手反牵了后身衣服,抖着上面的汗。

恰是计春醒过来了,看到她这个样子,便道:“大概你热得很厉害吧?”菊芬笑道:“你知道今天的天气有多热!”计春道:“你不会换一件衣服吗?”菊芬道:“我薄的衣服都脏了,再换也是厚的,倒不如不换。”计春道:“你不是有一件背心吗?”菊芬微笑道:“那是人家晚上穿了睡觉的,没有人的时候才穿呢。”计春见她还晓得避嫌疑,当然也就不好追着向下说什么。

过了一会子,他忽然皱起眉来道:“你把我爹找了来罢。”菊芬道:“怎么样,你要解小溲吗?”计春点了点头。菊芬听了,立刻就跑到前面去找世良。然而事情不巧得很,恰是世良到江边挑水去了,她又怕计春焦急,匆匆地又跑回了房来。计春好像是不能等候的样子,已经两手撑了枕头,坐起来了。

菊芬连忙向前,两手搀住了他,因道:“让我来伺候着你罢。”计春皱了眉道:“你不怕有些不方便吗?”菊芬道:“没有人帮着你,怎么办呢?难道还让你把身上弄脏来不成?你依着我的话,让我来和你料理。”她说着,赶快地就把房门掩上,掉转身来,就来扶计春下床。计春本待不下床,然而已是情急支持不住了,只得依着菊芬摆弄。

菊芬和他松了裤带,在床底下抽出一只瓷尿盆子来,顺便递给了他,然后抱着他的腰,自己掉过脸去,听计春自己方便。过了一会,将尿盆接过来,放在地下,这才帮他系上裤带,两手带抱带扶,把他抱上床去。

计春安然躺下时,菊芬已经累得满头是汗。计春道:“你的气力太小了,怎样扶得动我呢。”菊芬端了尿盆,自向外面去倾倒,走回来了,才向他笑道:“你说我的气力小,做不过来,可是现在我也就忙过来了。”

计春笑道:“刚才我看你热得厉害,叫你换衣服,你不肯换,现在你倒和我倒尿盆子。”菊芬道:“我是好人,讲些规矩不要紧;你是病人,只要你是舒服的,那就顾不得许多了。”

计春道:“你待我真好,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你。”菊芬低了头道:“你怎也说这种话?我这一辈子,都靠的是你,有哪个不望你的病快些好的吗?”

计春道:“虽然这样说,究竟你娘儿俩待我这番好处,那是难得。我不害这场病,我只知道你娘儿俩待我好,可还不知道你娘儿俩待我好到怎样,自从害了这场病,我把你娘儿俩的心眼都看出来了。”菊芬道:“若是那样说,我们可不愿你明白我娘儿俩的心眼。”

计春道:“你这是真话,有一次我睡在梦地里,看到你偷着哭了呢。”菊芬微笑着摇头道:“这是没有,我在什么时候又哭着呢?”

计春将一只手微抬起来,向菊芬招了两招,菊芬走近前来,计春就握了她的手,放着很诚恳的样子,低声说道:“菊芬!今天谁都不在这里,我和你说句私话。我在乡下的时候,有个邻居女孩子,名字叫小菊子,也是和我过得很好的;她的娘,很有那个意思,想把她许配我,不过意思虽有,嘴上说说罢了,并没有正经找过媒人。自从到了省城以来,遇到了你,我就不想她了。”菊芬微笑道:“你这个人不好,得新忘旧。”

计春道:“不要你这样说,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着,可是我那个时候小呢,不知道什么叫**情,她待我也并没有什么好处,忘了就忘了,不能说谁对不住谁。你现在对我,就是结了婚的夫妻,也不过是这样。”菊芬听到了这里,不由得低了头,那一只手被计春捏住了,不便抽回去,另一只手,却在睡席上用指头数着花。

计春道:“我这些实在都是真话,你觉得怎么样?”菊芬微笑道:“你说的话太不文明了,让人听见,那不是笑话?”

计春道:“结了婚的夫妻,这样一句话,就不文明吗?”菊芬这才将手缩了回去,笑道:“不要说了,我妈快回来了,你的病不是忌说话吗?你还是少说话罢。”

计春道:“我还有两句话没有说完,说完了我就不说了。这次,我聪明了许多了,决不做得新忘旧的事,这话还是不对,从今以后,我只记得你,根本就没有什么新旧。”菊芬笑着点点头道:“但愿你这话是真的就好。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了就是了,你不是忌着说话吗?怎样有许多话说呢。”

计春对了菊芬的脸上,只管看着,不知不觉地露出一些笑容来。他虽是笑着,然而露出嘴里两排白牙,还是觉得惨瘦可怜,菊芬就向他道:“你这次病,去了半条命,什么心事都不要去想,好好的睡觉罢。”

计春还不曾答复着,倪洪氏就在外面插言道:“哟!孩子,你想着什么心事,还要妹妹来说你呢?”她说着话,一脚跨进门来,计春已是翻身向里,装着睡觉。菊芬低了头,又不知如何是好了。

倪洪氏想着,一个是病人,一个是小孩子,料着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也就不去追问了。可是菊芬因为有了这一度谈话,心里更要亲爱计春许多。现代十四五岁的姑娘,不是以前十四五岁的姑娘,她应该什么事情都懂得的了。

又过了一星期,计春的病势越是见好,大家都跟着他高起兴来。不过肠窒扶斯这种病,却是很能拖延日子,约莫有一个月,计春才恢复健康。

长远的暑假时期,在病里头,倒是消磨掉一大半。他究竟是个有志向上的孩子,觉得下期的学业,在这个时候不能不先筹划一番,是在本校升学呢,还是另做打算?即日就到学校里去见冯校长。

不料事有出人意料之外的,这个模范中学,却因为政治的背景,在暑期内宣告停办了。这位冯校长呢,因为以前是在北京大学毕业的,现在依然到北平去另找出路了。计春无端失了这样一个导师,心里自然是懊丧得很;回来和父亲商量,世良也是踌躇无法。看看暑假快完了,秋季学业就要开始,计春还没有决定升入哪个学校,只是每和一些旧同学闲着商量而已。

这一日,忽然由北平来了一封快信,信封下款,正是冯子云。计春如获至宝一般,连忙拆开来看,那信上大意是这样说着:模范中学既然是停办了,省垣没有适当的学校可以让他上学;他若是可以离开父亲的话,可以到北平来读书;只要川资筹得出来,学膳费虽不能完全免除,总可以想法相当地减少。

计春看着,简直欢喜得要跳起来,当时就把这封信念给世良听,世良默然了许久,因道:“若是说为你读书这一层,应当让你到这种大地方去,可是你今年才是十七岁的孩子,让你千里迢迢跑到这样远去,我可有些不放心。”计春道:“那要什么紧?到了浦口,搭上火车,就算到了,而且那里还有冯校长照应,也和在省城差不多。人家还有漂洋过海,到外国去留学的,那又当怎么办呢?”

世良心里虽然十分舍不得儿子走开,可是为了父子的私情,耽误了儿子远大的前程,这也未免不对。因之脸上露出了踌躇的样子,一时答复不出来。计春看了,有什么不明白,因道:“这话留着慢慢再商量好了,我也不一定要去。”世良道:“我有什么不愿意的,一来你大病之后,一出门就是这么远,怕你自己就照应自己不过来;二来,冯校长虽是答应帮你的忙,但是到北平去读书,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人家能永久帮你的忙吗?”计春道:“病呢,我倒是完全好了,也没有什么照应不过来,至于冯校长帮忙能帮多久,这话本是难说,其实就是我们自己拿钱读书,能读多少日子,哪里又说得定。”

世良见儿子对于自己两层说法,都驳得干干净净,儿子虽是说不一定要到北平去,但是他决不能就这样灰心了。因之私下就和倪洪氏商量,这件事应当怎样办。倪洪氏是个旧式妇人,当然也反对女婿远去。于是这一个问题,就搁下来一个星期之久。

在这一个星期里头,计春茶不思,饭不想,只是唉声叹气。世良忽然兴奋起来,向倪洪氏说:“孩子已是决心要去的了,留着他在身边,他也是没有心念书的。我的功德,已经做了一小半,不能到了现在反搁了下来,不如我亲自送他到北平去一趟,面托冯校长照管他,拼了多花几个盘缠钱,以后让他放寒假放暑假都回来一趟,我只当他在学校里寄宿了,也没有什么舍不得。”倪洪氏看了计春最近一个星期的情形,也怕会逼出他的毛病来,对于世良的提议,也就狠心地赞成了。

计春得了这个消息,立刻就喜笑颜开。这让世良看到,更不能不送儿子北上。忙了几天,凑了一二百块钱,将豆腐店暂时歇业了,择了一个日子,就带计春动身。

动身的前一晚上,倪洪氏走到世良屋子里来,和计春检理衣箱,该补的补了,该缝的缝了,该添置的添置了,将许多衣服鞋袜堆在桌上,然后当了计春的面,一件一件放到箱子里去。每放一样东西到箱子里去,都告诉他什么时候穿,什么时候洗,仿佛计春连穿衣袜都不知道一样。

菊芬手扶了箱子盖,站在一边,呆呆地望着。每当倪洪氏叮嘱计春什么话的时候,她的眼光,就随着看到计春的脸上来。那灵活的眼珠,在长长的睫毛里只一转,接着一低头;她虽是不说什么,真个是万种柔情,不尽相思,都可以在这里面描摹出来。

计春也觉得这次出门,不像以前由乡下到省城里来;虽然是小菊子在送行的一群人里面有此恋恋的样子,但自己对于她,并没有什么深的感觉;现在只看菊芬这样不言不语,眉眼含情的神气,似乎有些埋怨自己不该丢开了她,远远跑到北平去。因之就向倪洪氏道:“干妈!你放心。从今以后,我一定每年回来两次;就是暑假回来一次,寒假又回来一次。”倪洪氏道:“我本来是舍不得你到这么远去,但是为你将来成家立业,做一番大事情来说,把你抱在怀里来读书,那实在不是办法。你这一去,年纪轻,千里迢迢的,眼前又没个亲人,那可是……”说到这里,她已是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

菊芬见母亲两行眼泪,差不多要由眼沿上滚了下来,便皱了眉道:“那些话你都不必说了,好在他过年就回来的,大家欢欢喜喜地不好吗?”倪洪氏捏了一只袖角,揉着眼睛道:“还是菊芬这孩子有心眼。她说得对,大家应当欢欢喜喜的。”她说着就笑了起来了。

检完了箱子,倪洪氏就接他们爷儿俩,到家里来吃饭。她和世良都有说有笑,计春也就因话答话,只有菊芬板住了面孔,并不说话,也不笑,就是这样地在大家一处坐着。

计春每次偷眼看她时,她总会晓得,却又对计春嫣然一笑;计春看她那个样子,料着她心里一定也是很痛苦的,也就对之微微一笑。菊芬在默然无语的当中,度过了一天。到了次日,世良自挑着一担行李,到江边来上轮船。倪洪氏母女,说不出胸中那一番依依不舍的样子,也就紧紧跟着他们身后,也到江边来了。

江边的轮船公司,土话叫洋棚子,因为这里除了招商公司而外,没有码头和趸船,搭船的人都在洋棚子里等着。直等下水轮船来了,然后大家坐了江边公司的划船,一同上轮船去。倪洪氏母女送到了洋棚子里,计春就向她们道:“干妈!你们可以回去了,这里乱乱的,你们在这里又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坐的。”倪洪氏还不曾答话,菊芬便道:“我们回去,也没有事。”倪洪氏道:“对了。我们回去,也没有什么事。”

这洋棚子是个面江的店铺改的,凡是买统舱票的搭客,都带了行李在这里等着,不像买房舱官舱票的人,可以到后进房间里去休息。这里送客的,卖零碎食物的,纷纷乱乱,拥挤着满店堂。离别的人,心里头本来是慌乱的,加上眼面前这些慌乱的情形,心里越发是慌乱。

计春两只眼睛,只管去看来来去去的人,不知如何是好。他十天以来,一鼓作气的,心里只牢记着男子志在四方的那个念头,到了现在,匆匆将别,便觉得干妈对自己这一份仁慈,未婚妻对自己这一份情爱,都足以令人念念不忘,却也有些舍不得了。

菊芬见他站在行李旁边,没个作道理处,就向他道:“你站着做什么?坐一会子罢。”她说着,倒把世良挑的那个铺盖卷,向前拖了尺把路,牵了计春的衣襟道:“你坐下来罢!站着怪累的。”计春向她笑道:“这个地方,就是坐,又坐得了多久?”倪洪氏道:“对了,轮船快到了。孩子!你还有什么话,要交代我们的吗?”计春道:“这时候我想不起来,将来有什么事,我随时写信来告诉你就是了。”

只说到这一句,江边下几个人向里跑,店堂里杂乱的行李中杂乱的旅客,向那进来的人抢着问道:“船来了吗?”那人答应着来了。

只这一声,一群人向江边跑了去,哄的一声,许多人叫着船来,立刻大家纷乱起来,收拾网篮的,勒铺盖索的,寻人的,和朋友告别的,人声只管喧嚷起来。

江边上有两只公司的驳船,已经有人上去料理篙桨。这个样子,船是来了。世良将行李绳索紧了一紧,将扁担插了进去,先挑着试了一试,然后放下。计春将捏在手上的草帽子戴了在头上,这个样子,他们是立刻要走了。

倪洪氏向外面看看,一片浑黄的江水,翻着白色的浪花,滚滚地向东流着,这便是这个十七岁的孩子的去路。再向西看,太阳光下,冒着一缕青烟,盘龙似的,在云水之间弯曲着;一个小楼房模型似的东西,在水面上漂动着,那是来的船。世良父子,就是要坐了这条船去,她怎么着也不能再忍耐了,两行眼泪,如抛沙似的,在脸上挂着,流将下来。回头一看,却不见了菊芬,倪洪氏叫着向前看,见她已出门,站在江岸边了。

计春跑上前去,拉着她的手道:“这江岸下,虽是没有水,那滩地上全是石头子,落下去,仔细打破你的头。”菊芬那一只手虽然是让他握住了,但是并不回头来看着他。

计春低声道:“你怎么了,生我的气吗?”菊芬指着他,摇了几摇头。计春道:“究竟为着什么?”说时,用力一扯,把她扯着,头偏过来了。计春看时,她两个眼圈儿红红的,满脸也是泪痕,她已经哭了。计春不看她的脸时,倒也罢了,一看之后,她却哽咽着,索性将眼泪向外倾倒出来了。

计春低声道:“哙!别这个样子,让人看到了,那多么难为情。”菊芬道:“你走开罢,我在这里站一会子。”说着,又避过脸去,在身上掏出一块手绢来,极力地揉擦着眼睛。

倪洪氏站在洋棚子里,看到菊芬那分情形,也就明白了。因向世良道:“你别看她是个小孩子,什么事她都知道。她要哭,哭了又怕人家笑话她,所以躲着人到一边哭去。”世良虽是陪了儿子一处走,然而也是万感在心曲,只是向倪洪氏点了几点头。

说话时间,那个小模型似的东西,已经漂泊到了面前,现出是只上下三层楼的轮船了。所有在洋棚子里候船的人,现在已经是尽数地搬运行李,同上划子去。

世良挑着行李,跟在人群里走,到了江岸边,见计春还站在菊芬身后,就大声叫道:“快上船啦!”计春回头看到父亲,这才省悟过来,自己是赶着要上船的,就一手扶了世良的行李担子,一手取下草帽子,向菊芬连连挥了几下道:“我走了,我走了,我走了。”菊芬这才掉转头来,只是呆向计春望着。

倪洪氏抢上前两步,一把将她拉住了道:“孩子!你怎么站在这里发呆?我可是吓了一大跳。摔下去了,那真不是玩呢。”菊芬始终是低着头的,她并没有别的话说。

在她母女说话时,混乱中周世良父子已经上了划子。在江岸上只看到许多人的上半截身子,夹杂在行李堆中。计春站在一堆行李上,还向岸上挥着手,可是那划子已离开了江岸,飘摇到江心去了。

倪洪氏挽住了她一只手道:“傻孩子!走罢。站在这里发什么呆?”菊芬将身子扭了几扭,还不肯走。倪洪氏以为她还要看看呢,也就只好等着。只见那划子,已贴近了那江心的轮船,旅客扒着船舷,蜂拥了上去。远远地,已看不清人,料着世良父子,已经爬上船去的了。

一会儿轮船顺水而下,原来的划子,带着一批登岸的旅客回来。倪洪氏站在菊芬身后,用手摸了她的头发道:“我们回去罢。”菊芬将身子扭了两扭,还是不肯走。倪洪氏道:“唉!你这个孩子,你哥哥要过年才回来呢,难道你还站到过年去不成?”菊芬听了这话,不由得一阵心酸,然而她还是不愿意别人看到她的泪容,掉转身来,在前面就走,以便抢到母亲的前面去。

倪洪氏料着她是眼圈儿红了,不好意思让人看见,也就只得不问。她回头看那载计春去的大轮船,已经到了那水天相接的地方,船是不大清楚,只是一团黑烟底下,一个黑影而已。她已无可留恋,满怀怅惘,跟着女儿的后影,回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