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洪氏看到小计春替父亲洗豆干布,其志可嘉,其行为又可怜。她正叹息着,想这样一个儿子而不可得。周世良笑着由豆腐店里走了出来,向倪洪氏拱拱手道:“你老心事好,倒要你大姑娘给我洗豆干布。”倪洪氏笑道:“周老板!你造化,生了这样一个好儿子,再苦个几年,你就有接脚的了。这孩子真是读书明理,说出话来,大人都是想不到的。”
世良又笑着拱拱手道:“你老夸奖,你老眼前也就是这一位姑娘吗?”倪洪氏道:“不,我原生了两个孩子,大的……大的自小给了人,如今不知道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原是不肯把亲生骨肉给人,是这孩子的老子穷疯了,瞒着我,偷着送给了别人。我五十岁的人了,只有这样一个小黄毛丫头,以后的日子,我就不敢想。”
周世良道:“你们城市里人,都说着男女平等啦。养姑娘也是一样的,姑娘好,现在也可以出来做事,也可以挣钱养家的。”倪洪氏道:“男女平等,那不过是句话罢了。有钱的人家,把女孩子送去念书,那也不过是好玩,哪有人真的把女孩子去念书,指望着她来养家的呢?女孩子聪明一点,清秀一点,将来招一个好些的姑爷也就是了。”
她说到这话时,那蹲在地上洗豆干布的计春,却向对面的菊芬偷看了一眼,倪洪氏道:“小兄弟!你不必洗了,让她慢慢地给你洗出来了就是。你不是说要预备功课去考学堂吗?你还是去预备功课罢。”计春抬起头来,向他父亲看了一眼,意思是表示着问:可以让她洗下去吗?世良看倪洪氏说话,却是诚意,就对他道:“这位大娘体恤你呢,你就让这位小姑娘给你洗下去罢。你趁着这个工夫,可以去看看书。”计春于是向倪洪氏点头道谢,自向豆腐店里去了。
倪洪氏望了计春的后影,她是不住地点头,那意思就是说:这个孩子真好。世良看到别人这样爱惜他的儿子,当然心里十分地高兴,自己也禁不住微微地笑着。
倪洪氏笑道:“周老板!你生了这样一个好儿子,你自己也是多么高兴呵!”世良手摸了自己的胡茬子,笑道:“你老夸奖,你若不嫌弃的话,就让这孩子拜在你老跟前做干儿子罢。”倪洪氏笑道:“好哇!我这个干娘,别的好处不会有,若论到洗衣浆衫,缝联补缀,我是拿手。这些小事,全交给我好了。”世良道:“若肯这样,那是我孩子的造化,挑一个日子,让他给你老磕头。”倪洪氏道:“那都是用不着的,叫一声干娘就是了。你哪一天开张,哪一天就是好日子,哪一天就叫我做干娘罢。”世良笑道:“这就好极了。有你这样一个老太指教他,比我好得多呀,男子们对于管家这些事,总不会像女太太这样见得周到的。”倪洪氏道:“周老板!到我们家里来喝一杯茶罢。”世良拱了两拱手道:“不必费事了,我也要去收拾店房了。”说着,也就转身而去。
菊芬回过头来,向母亲问道:“你说的话是开玩笑的呢,还是真的呢?”倪洪氏道:“当然是真的。我为什么开玩笑呢?”菊芬笑道:“我以后叫那孩子做什么呢?”倪洪氏道:“自然叫哥哥。”菊芬道:“我不叫他。叫起来怪不好意思的。”倪洪氏道:“小孩子!哥哥妹妹的叫着,有什么要紧?”菊芬道:“他若算是我的哥哥,以后也到我们家来吃饭吗?我还多着一只好花碗呢,让他拿去吃就是了。”倪洪氏笑道:“嗐!你真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人家有人家的家,为什么要到我们家来吃饭呢?”菊芬倒不明白这个理由,既然不是一家人,哥哥倒可以叫得的?不过自己向来没哥哥姐姐,觉得是不如这街上的小朋友们,于今有了计春做哥哥,这也就可以和别个小朋友一样了。她心里如此高兴着,不多久的时候,就把一盆豆腐干布洗完了。
晾布的绳子边,有个小小的窗户,正好望着豆腐店的店房里,窗子下摆了一张桌子,计春左手托着头,右手拿了一枝铅笔,靠了桌子,正向窗子外望了天上的云彩出神。
菊芬向里面笑道:“你在想笔算题目吗?我也会的,你是算加法呢,还是算减法呢?”计春看她身后院子里,并没有第二个人,这就红着脸笑道:“你也念过书吗?”菊芬道:“念过一年多哩。在平民学校里念书,真有意思。现在我妈说我慢慢地大了,不让我去,你说奇怪不奇怪?大了就不让念书,你也比我大得多,怎么你爸爸倒让你到省里来念书呢?”计春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因为我是男孩子,你是女孩子。”菊芬撅了嘴道:“女孩子就不准念书吗?街上女学生,可多得很哩。”计春道:“将来我要上了学,我可以对你妈说,叫她让你上学去。”
菊芬见计春表示着好感,两只手攀住窗台上的板子,伸了头向里面望着道:“我告诉你一句话,以后我们算是一家人了。我妈说,我可以叫你做哥哥呢。”计春还不曾答话,世良却在身后笑起来道:“当然要叫哥哥,他比你要大两岁多哩。”菊芬倒没有什么感想,依然将两手攀住了窗户上的木板,计春可把脸臊得通红,低了头,只管将铅笔在纸上乱涂着,不敢抬头看人。
世良见这女孩子雪白干净,两只乌眼珠,很灵活地看着人,这就向她笑道:“你叫他哥哥,你知道要叫我做什么?”菊芬将牙咬了下嘴唇,望了世良摇了两摇头。世良口里衔了旱烟袋,靠了墙站定,口里连喷出几口青烟来,然后微笑道:“你妈喜欢他,要他做干儿子;我也喜欢你,愿你做我的干姑娘。我们掉一下子,你也叫我干爹罢。”菊芬道:“小的时候,我也有干爹的。我还记得,干爹买了好些吃的东西给我呢。”世良口里衔了旱烟袋嘴儿,不住地发着干笑,点点头道:“那是当然的。你要叫了我做干爹,我一定也要买东西给你吃;不但买东西给你吃,还要买花布给你做衣服穿呢。”
菊芬听到这位干爹有这样好的意思,知道计春是干爹的儿子,倒不能不联络他,就向他笑道:“哥哥!你要叫了我妈做干娘,我妈也一样地会买东西给你吃,买布给你做衣服的。”计春因父亲在这里,对于她的话,不好怎样去答复她。菊芬将下巴伸进窗户里来,索性叫道:“哥哥!你说是不是?哥哥!”计春真让她叫得窘极了,只得低了头写字,向她连点着几下头。
世良道:“计春!你这孩子有些不识抬举,人家叫你哥哥,你为什么不答应?”计春听说,不敢做声。世良衔了旱烟袋,喷了两口烟,也就走了。
计春低了头,写了许多字,忽然一抬头,看不见菊芬了,心里可就想着:她叫我没有答应,父亲不说破,倒也罢了;父亲说破了,她不会怪我吗?如此想着,心里未免有些不安,写两行算式,就抬头向窗子外院子里看看。
过了一会子,菊芬手上拿了两个沙果在晾的衣服下面吃。她见计春不时地偷看她,于是将手上的沙果,高高一举大声叫道:“哥哥!你也要吃一个吗?”计春如何敢大声答应,站起来笑着点了两点头。遥遥地听到她叫起来道:“妈!你还给我两个沙果,不是我吃,给我哥哥吃。”计春越是怕她叫哥哥,她越是将哥哥叫得厉害。计春真没有法子,只得红了两片面皮,伏在桌沿上。
这次菊芬不在窗子外面说话,拿了两个沙果,推着门进来,向计春道:“哥哥!你吃罢。我妈说,我那里还多着啦。你要吃,我再去拿去。”计春拿了沙果在手上,向她笑道:“你为什么这样大声叫我?”菊芬被他如此一问,倒问得有些莫名其妙,望了计春,半天说不出话来。计春看到她发呆的样子,就笑道:“你只管叫我好了,可是别那样大声音。”菊芬道:“为什么不能那样大声音呢?”她说这话,声音又是非常之大,倒弄得计春更不好意思,只好不说了。
从此以后,菊芬叫着哥哥,自己并不加以拦阻。第一二日,计春始终是不敢答应,叫过了两天之后,也就觉得很平常,由她去叫,不再害臊了。
这个时候,周世良已经将豆腐店布置得清楚,挑了一个日子开张;同时,计春也就向倪洪氏叫起干娘来。世良因为一个人灶上灶下忙不过来,又托着倪洪氏,找了一位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名叫小四子的,在店里打杂。
城市里不认识字的妇女们,她们一样地也需要听些新闻来安慰这枯燥的人生,这新闻的材料,无非是对门夫妻吵嘴,隔壁婆媳失和。像本街上有这样一个老头子,为了儿子念书,卖了田到城里来开豆腐店,这就是头等新闻了。所以周世良的豆腐店开了张,就是不买豆腐的人家,也要来买两块豆腐,看一个究竟。因之在开张这两天,豆腐店生意却是很好。
世良为了报答孔善人家里那番好意起见,每日早上,就要装两瓶滚热干净的豆浆,送到孔家去。倪洪氏在豆腐店开张后的第三天,就发现了这件事,到了下午无事,世良端了一大面盆水,放在院子里石台阶上,光着脊梁,在那里擦抹,倪洪氏拿了一只女鞋帮子,在那里绣鞋头上的大红花朵,就闲闲地问道:“周老板!你忙了这一天,该休息了。我那干儿子呢?”
世良两手拿了手巾头,在脊梁上倒背着,来回地磨擦,听了这话,停止了磨擦,向人做一个很踌躇的样子答道:“考学堂去了,还没有回来呢。”倪洪氏道:“这不要紧,考完了他自然就回来了。”
世良道:“这个我是知道的,就怕他肚子里没有货,那可要他的好看了。”倪洪氏道:“不会的,这孩子平常这样用功,又是要面子的人,怎样也不会交白卷子的。”这句话说得世良也有些信任了,于是背了手拉擦着手巾,又在脊梁上磨擦起来,笑道:“我也是这样想。”菊芬由屋子里跳出来道:“我到店门口去看看,他回来了没有。”人随了这句话,已经跑远了。
世良将手巾在水盆里只管揉搓着,有些心不在焉的神气,就向倪洪氏笑道:“这孩子叫哥哥叫得亲滴滴地,比亲生兄妹,还要亲热许多哩。”倪洪氏微笑着,突然又正着颜色问道:“周老板!你每天早上送两瓶豆浆到孔家去,这是他们家预先定的呢?还是每日零买的呢?是他家大小姐要喝的吧?”
世良正和她谈到菊芬身上,倒不明白怎样话锋一转,就转到孔家大小姐身上去,便道:“是他们大小姐要吃。我念她的好处,每日送两瓶去。两瓶豆浆,要得了多少钱?不过天天要人跑上一趟罢了。我倒不相信,这样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倒会爱喝这种东西。”倪洪氏道:“不,这位大小姐,她是个好人,她不会作假的。”
世良擦了一把脸,又在墙钉上取下了旱烟袋,在口里衔着,向倪洪氏望了,做个很可考量的样子问道:“呵!你认识这位大小姐吗?”倪洪氏的脸色突然一变,然而她觉得这种态度不妙,立刻又装出一种假笑来,遮盖她的忧郁和恐怖的状态。笑道:“这位大小姐,是乳妈带大的。这位乳妈和我认识,由乳妈的手上,常交些针线给我做,所以我知道这位大小姐。我在女学堂门口,看过这小姐两回,她并不认得我。周老板!你若是到她家去,可千万不要提起这一件事。”
世良听了,倒有些莫名其妙,正想问这是什么原因,菊芬手上提了文具小口袋,一路喊了进来道:“哥哥回来了!哥哥回来了!”倪洪氏先笑道:“哥哥回来了,你快活得这个样子。”计春走到院子里来,世良问道:“怎么是考到这时候才回来,你都考对了吗?”
计春笑道:“照我自己说,都是考对了的。可不知道学堂里先生看这卷子对是不对。”说着话时,他看到石台阶上,放着父亲一只洗面盆,分明是父亲擦澡了,于是就向前捞起手巾拧干着,将水泼了。世良道:“我的事,你实在不用管,好好地给我念书就是了。”计春将手巾脸盆送回屋子去,菊芬拿了小文具袋,也就跟了去了。
倪洪氏点了两点头道:“你看他两人相处得真好。周老板!你若是不嫌弃的话,我把这女孩子给你做儿媳妇罢。”周世良不觉啊呀了一声,接着道:“你有这样好的意思,我睡着了都会笑醒来;你这样一个好姑娘,给我开豆腐店的人,你老不把她委屈了吗?”
倪洪氏道:“笑话,我家又不是家财万贯,也不是做了大官,有什么委屈她?”世良笑道:“只要你有那个好意思,我还有什么话说?我只有管着我计春,好好地念书,报答你的大恩。”
倪洪氏道:“这话我们搁在心里,不要说破,让他两人混得熟熟的,一说破了,小孩子一年比一年大,害起臊来,两个人就会你躲我我躲你了。”世良点了头笑着。这两位做父母的,有了这样一个口头契约,对于这一双儿女,更是彼此疼爱起来了。
计春有这样一个好父亲,又添上一个倪干妈处处照顾,一个菊芬妹妹前后追随,他的环境,也就比以前好得多。加上他投考的那个模范中学,这校长冯子云,也是一个不同流俗的教育人才;他接着乡下刘校长来信,已经将计春好学的话,完全介绍过来了。冯子云在未看计春卷子之前,就决定了成全他,后来看了他的卷子,实在不错,就高高地将他取了。
计春上了学,世良首先得了一种安慰。他又是个乡下人,吃苦耐劳是他的本色,所以豆腐店的生意,他也经营得很有起色。他照例是半夜四点钟起来,开始磨豆腐,五点钟筛浆,六点钟包着豆干,带做买卖,一直到九十点钟,都是这样忙着。十一二点钟,吃过了午饭,就开始挑水浸豆子,两三点钟,又要包第二批豆干;直要到晚上七八点钟,方才和儿子共了一盏煤油灯,算这一天的总账。
计春看到父亲这样子劳苦,也就不能不用功读书。窗户边一张小四方桌子,常是父亲坐在侧面,儿子坐在正面,两人抱住了一只桌子角,一个看书,一个算账。菊芬却站在桌子边,翻书上的图画看,或者用纸折叠一种小手工。那个打杂的小四子,也就开始坐在灶门口,靠了柴草捆打盹。他打盹的鼾声,呼噜呼噜响得最吃劲的时候,也就是周家父子工作最吃劲的时候。计春想到父亲每日比小四子起得早,总要父亲起来了,才把小四子叫醒,每晚小四子打盹许久,父亲还在盘账,年纪半老的人,如何受得了?因之他功课看到吃劲的时候,每每为小四子的呼声,联想到父亲的辛苦,就连打两个呵欠,笑道:“天不早了,我们都去睡罢。”说毕,将书纸笔砚捡起,马上就去睡觉。
世良的精神,又何尝比小四子好多少?只是自去睡觉,丢了儿子一个人在这里温习功课,仿佛有些不忍;因之无论怎样的疲倦,总要把身子强自支持着。及至计春打着呵欠,说是去睡觉,想是孩子们实在不行,这就先打开通院子的门,送了菊芬回家去,隔窗叫了声:“倪奶奶!睡觉了吗?”等着倪洪氏将菊芬放进屋子去以后,他才回转身进房来。他见计春已经蜷缩着身子,在**睡了,这便不挂念着孩子,自己可睡了。
劳力过度的人,大概是一倒上床去,就会睡着的。所以世良每次手扶了床,眼睛已经合了缝,头靠了枕头,那就人事不知了。计春等着父亲睡熟了,他才悄悄地偷着起来,点上灯再温习他的功课。
不过次数多了,世良总也会知道的,等着计春私自起来点灯的时候,他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握着计春的手道:“孩子!你何必这样苦苦地用功呢?我的精神熬不过来,难道你的精神候熬得过来吗?”计春道:“我们一同睡觉,你四点钟就起来,我要到七点钟才起来,这样算着,我每天要比你多睡三个钟头;整年整月地这样干下去,你这样大年纪的人受得了吗?以后我也不偷着起来了,只是你没有了事,就应当睡觉,不必来管我的事。你要是一定每夜陪着我念书,我回家来,就不温习功课了。”
当他说话的时候,世良还是握了计春的一只手,直等计春把话说完了,他慢慢地松了手,然后抬起手来,搔着自己的头,放出踌躇的样子来道:“据你这样说,每天晚上,我就不算账了吗?”计春道:“我们一家豆腐店,有什么了不得的账?倒要每天晚上,盘几个钟头,在每天下午四五点钟结一结,不是一样吗?本日还有账,就推到明天去算啦。”
世良实在没话可以去驳他的儿子,许久许久,才微笑道:“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只是从此以后,我要睡觉了,你也不要熬夜熬得太深哩!”计春道:“可以的,只是今天晚上,你要让我看一点钟书,因为我还有许多功课没有完呢。”世良看到桌上有旱烟袋,顺手拿了,就放在嘴里衔着,吸着烟就没有做声。
计春自拿了灯向外面桌上来,以为世良在屋子里没有了灯,一定是要睡的;可是他在外面屋子展弄书本的时候,那一阵阵的旱烟气味,只管向鼻子里送了来;这不用讲,父亲依然摸黑坐着没睡,只得拿了灯进来,果然见他还斜靠了枕头坐着,在那里抽旱烟呢。计春道:“你为什么不睡?”世良道:“你一个人在店房里看书,也不害怕吗?”计春真没有什么话可说,只得笑着叹了一口气,他也就睡觉了。
世良心里想着,若是不听儿子的话,一定陪着他,他拼着睡觉,不肯念书,那岂不误了大事。因之自次日起,他也只好先睡觉了。不过他睡得早,起来得更早;起来得早的缘故,就是原来每天做一斗豆子的货,现在却每日做两斗豆子的货,除了包豆干之外,于今又煎油豆腐,煮起五香豆干来。他的用意,无非也就是要多挣两个钱,好替儿子找出学费来。
光阴也像他磨豆腐的石磨一般,一转一转地向前推换过去,匆匆地过了五个月,已经到了冬天。这里满街的人,都知道开豆腐店的周世良,是个望上的好人,他挑着水由街上经过,人家都叫他一声周老板。原来井水里面碱重,豆浆里面多了碱,不容易成膏,因之城里许多豆腐店,都是挑塘水做豆腐。世良觉得塘水太脏,于是不辞劳苦,每日都到城外江边下挑两担水进城来。所以许多人家,心理作用,说周家是江水做的豆干,格外干净好吃。这鼓励着世良的勇气不少,更是每日去挑着江水,风雨无阻。
这日天上飞着小雪花,世良挑了一担江水进城来,街上人家的女仆看见他,就问道:“周老板!这样大的雪,你还在江边挑水吗?”世良笑道:“我家江水豆干是有名的,我若不挑江水做豆干,那就是欺人了。”女仆笑道:“唉!你真是好人,你只看你头上,这一头的雪花。”世良歇下了水担子,用手一摸头上,并没有雪;那女仆走近一步,笑起来道:“你看,我是眼睛花了。周老板的白头发,我倒说是雪花呢。周老板!你这半年以来,老得多了。你初到省城里来的时候,没有这些白的头发呀。”世良道:“是吗?我自己还不觉得呢。”说毕挑了这担水回家去。
回家以后,什么事都不用管,将水倒进缸里,立刻就走向后面院子来,在屋外面就叫道:“倪奶奶在家吗?”倪洪氏迎出屋子来道:“天冷了。周老板!屋子里烘火罢。”世良进屋子来,苦着脸子向她道:“倪奶奶!你借面大镜子我照照罢。”倪洪氏忽然听到他说要照镜子,倒不知道他的用意所在,便由卧室里拿出一面镜子交给他道:“周老板要刮脸吗?”世良随便地哼着,答应了一声,接过镜子,两手捧着,就看了起来。
人家不提起来,自己是不留心,经过人家提醒之后,啊哟!一头的头发,有大半是变白了。不但头发如此,就是自己两道眉毛,和两腮上的胡茬子,都是花白的了。自己向来是这样想着自己筋强力壮的,二十年之内,决计还是一样操劳出力。据先生们告诉:挣到儿子由大学毕业出来,有十年工夫,也就行了;靠现在的力量,把儿子送进大学毕业,这真不为难,等了儿子毕业,自己也许可以享儿子几年福呢。可是照现在自己的形像看起来,半年之间,就差不多老了十岁;那是两年下来,就老二十岁了。他捧了镜子,只管这样的看着,几乎是说不出话来。
倪洪氏见他捧了镜子发呆,倒有些莫名其妙,就问道:“周老板,你在看什么?”世良对了镜子,发了许久的呆,然后缓缓地道:“倪奶奶!你说这不是笑话吗?刚才街上,有人疑我的头发,是落了一头的雪,我倒不相信,何至于头发白到这种样子?现在我拿镜子一照,头发可不就是白了一大半吗?你说这事糟不糟?这真是戏台上唱戏的那句话,一事无成两鬓斑了。”他说话时,脸上放出愁苦的样子来,将镜子放在怀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倪洪氏连忙夺过镜子来,笑道:“周老板也是坐在家里怕天倒下来了。你这是中年白,有什么要紧?还有一些人二十多岁就白了头发的,那叫少年白。”周世良道:“倪奶奶!你不用给我宽心丸吃了,中年白也好,少年白也好,人家总是慢慢地才将头发白起来,我这差不多像伍子胥过昭关一样,一夜白了胡须,说起来真惭愧死人了。一个做庄稼的人,怎么到城里来住了半年,就如此的不济事哩!”
倪洪氏笑道:“周老板!回头你又要说我们妇道人家多嘴多舌的了。你这个头发,不是一夜急白的,也是夜夜急白的。你怕儿子念书太苦了,自己陪着他;又怕儿子书读好了,将来没有钱让他升学;自己天天半夜起来加工作货,周老板你这可不是办法呀。计春年纪小,什么事都指望着你指教他呢,设若你这样苦扒苦挣,把自己身体累倒了,你打算怎么样子办呢?凡是一件事,总要前后想个周到,不能趁着性子办。周老板你说是不是?”
世良听着她的话,却是没有话说,在腰带上抽出旱烟袋来,坐在椅子上慢慢地抽起烟来。许久的工夫,才喷出一口烟来,摇了两摇头道:“这话是靠不住的。我们在乡下五六月里忙的时候,哪一天不是半夜起来?水田里下蒸上晒,那比磨豆腐还要辛苦十倍,但是我那个日子,并没有白一根头发,那是什么缘故呢?”
倪洪氏道:“你不想想,那不过出力就是了。现在你又出力,又操心,所以头发和胡茬子都白起来了。”她说着这话时,站着靠了房门,既可以出,也可以进,手上拿了那面镜子,还不曾放下来呢。世良伸了一只手道:“倪奶奶,你还把镜子给我照一照罢。”说着,伸手摸摸头发,又摸摸胡茬子。
倪洪氏放下了镜子,斟了一杯热茶,送到他面前来,笑道:“你不要去焦心了。我看你是不老;就是老,头发已经白了,你还能够焦急一阵子,把头发急黑了不成?”
周世良取下嘴里衔的旱烟袋,向地面上敲了一阵,敲出烟灰来,然后将烟袋依然插进裤腰带里,两手在桌上托了头,望着人沉默了许久,才道:“对了。倪奶奶!你劝我的话,劝的是很对的。从此以后,我要想开一些了。”他说着这话时,声音非常之低,这表示他虽然是想开了,然而他还不能减除他胸中的懊丧,所以并不能振起他的精神。他说完了话,端起那杯热茶来,慢慢地喝着。
倪洪氏道:“周老板!你一个男子汉,为什么这样想不开?白了几根头发,这也很不值什么,怎么你总是这样垂头丧气的!”世良道:“瞎!我并不是想不开,我想这话传到了乡下去,那可是一桩笑话。我这人也未免太无用了,到城里来一年,急白了胡子和眉毛呢。”他这样说着,倪洪氏也就无法再来宽解,二人坐在屋子里,彼此默然。忽然干爹干妈的声音,由外面直嚷进来,却是菊芬牵着计春的手,由外面跑了进来了。
看到了这一对小孩,周世良和倪洪氏都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一切的魔障,都由这两个小天使打破了。在这些情形之下,世良怎能够就完全解放了心灵,废止夜作,计春知识是更加开展了,受恩深重,又怎样敢荒怠他的功课。他父子们创造出来的苦剧,也就是一幕一幕地向前序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