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孔大有老爷突然一个兴奋样子,这真把周世良父子都吓了一跳。他看到这二人都有些吃惊的样子,便笑道:“我不是说别的什么,我的意思,以为你们这父子两个,都是了不得的人,儿子肯念书,老子也真肯想法子帮儿子念书。我在省城里,负有一个孔善人的名义,你们是知道的;像你们这样的人,我都不能大大的帮一点忙,那么,我还做什么慈善事业。”

世良一听,原来他的大意如此,这倒是自己白白地受了一番惊吓,因之站起来向孔大有作了一个揖道:“大老爷!你有这一番好意,我父子两个,是二十四分感激。这孩子念书,将来有一点成功,总要重重报答你老人家大恩。”

孔大有听他的话音,好像是信任自己有十万八万银子可以相送似的,他的希望,也未免太大了,于是正着颜色道:“你不是打算在城里开豆腐店吗?我的房子租给人住,向来是有一天算一天的;无论什么人来住,分文不得短少。但是你这个人志向可嘉,而且你又有我家老大的荐信,我怎好置之不理?在这里升官巷,我有一个店面子空着,租给别人,都是十块钱一个月,租给你,我可以打个八折,只要你八块钱。你看这个办法如何?”周世良听说了,默然了一会,孔大有道:“你明天可以到那店面子去看看。”

周世良还不曾说话呢,却听到隔壁屋子里,有人叫了一声爹!那声音娇滴滴的,分明是个女子。孔大有听了这种声音之后,一秒钟也不曾耽搁,立刻就走到隔壁屋子里去。

过了一会子,孔大有又走了出来了,就向他们点着头笑道:“你父子两人造化,我大小姐听说你们是开豆腐店,欢喜得了不得。她是爱喝豆腐浆的人,每日早上,都少不得要喝上一碗的。她说假使你们要租我们的房子开豆腐店,我可以不收你们的租钱,你们每日早晨送一碗豆腐浆到我们家来,那就行了。”

周世良本来不想说什么,就要告辞的,于今孔善人又答应了可以白租房子住,不觉搔了两搔耳朵,笑起来道:“每天送一碗豆腐浆,这太容易了。照说呢,我们不敢当,但是我们到城里来,哪一件事,不是要人帮忙的,我也只好不说什么客气话了。”孔大有道:“好罢,你到明天,就可以同我这里的门房去看房子,布置起来。我们的大小姐,还等着喝你的豆腐浆呢。你住在什么地方呢?有事我也好派人去找你。”世良告诉了饭店的字号,称谢而去。

这不过是完了他父子们心愿之一,此外不曾举办的事,自然很多;因之到了次日,就拿着介绍计春见人的信,去分别投递。人不能一投信就见着,所以有三四天的工夫,都不曾去接洽店铺的事情。

到了第五日,孔大有倒派了一个人来问世良的话。这正是那天不愿将他父子引进去谈话的那个门房。他找到饭店房间里,看到世良,先笑着向他点了一个头道:“恭喜你爷儿两个一本万利。”说着,又抱着拳头,作了一个揖。世良听了他的话,倒有些莫知所云,瞪了两只大眼睛望着,门房笑道:“我不说,大概你也不明白,我们大小姐,她是个性急的人,听说你们要开豆腐店,正等着要喝你们做的豆腐浆呢!她老不见你们去接洽,怕是你们没有钱开张,叫我送了一百块钱来,借给你们做本钱,你就快开张罢。不过这里有一个小小的条件……”说着,又是一笑。

世良真料不到有这样好的事情,凭空人家竟会送一百块钱来做本钱;两只手互相搓着,隔了裤子,搔搔大腿,又将手摸了两下胡子,笑道:“这真是不敢当,多谢你老送来,我没有什么可以感谢的,我送一点点意思过来,让你买包茶叶喝吧?”

门房在身上掏出一沓钞票来,右手拿着,在左手心上连连敲拍了两下,乜斜了眼睛,望着他道:“你有这些个钱,一家豆腐店,还有什么不够开张的吗?不是我亲自送来,你又哪里会得到?这样办罢。我在这里边抽出两张来用,可以的吗?”说时,果然就在钞票里面抽出两张来,另一只手捏着,做个要向身上揣起来的样子。笑道:“我揣起来了,好吗?”

世良连连点着头道:“可以的,可以的。”门房道:“我和你闹着玩呢。哪个要你的钱?就是要钱,这是小姐送给你的款子,天大的胆,我们也不敢分用你一文。”说着,便将钞票一齐塞到世良手上来;世良手上捏了钞票,心里怦怦地乱跳着,这一下子,倒不知道是多谢好,还是直接受着好,只急得呵呵地笑着。

许久许久,在踌躇的态度以外,他才想出了一句话:“你老贵姓呢?我还没有请教呵!”门房道:“我叫鲁进。自小就在孔家做事,不是夸嘴的话,问起孔家的事来,除了我,不会更有别人知道的了。”世良捏着那一百块钱钞票在手,正没个作道理处,只瞪了两只眼睛,向屋子周围四处张望着。

计春原看到父亲在和人说话,自己就不曾做声,默默站在一边听着,现在看到父亲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这就迎上前向鲁进点着头笑道:“诸事多蒙关照。别的不敢说,将来我们的豆腐店开张了,鲁大爷要吃豆腐干,水豆腐,尽管到我们那里去要。”鲁进笑道:“你这孩子,倒也算会说话的。”说着,伸手拍了一拍他的肩膀,接着又道:“我倒是不敢居功,还是你们自己的功劳。因为我们小姐,吃了你们的大红柿子椒,又吃了你们的芝麻炒米粉,她高兴得了不得,你们在和老爷说话的时候,她听到你们说得很可怜的,就叫老爷赶快把房子白租给你们住;又怕你们开不了张,所以再送你们这些钱。”

计春道:“哦!这钱真是你们大小姐的吗?”鲁进道:“钱虽不是我们小姐的,也和我们小姐的一样。我们老爷就只有这一个姑娘,万贯家财,将来都是小姐的。大概老爷也想明白了,小姐要天上星,老爷不肯给月亮,总让她称心如意。这钱是小姐告诉账房里拿出来的,将来一报账了事,老爷问也不敢问的。你们既然得了小姐这种欢喜,千万不要再得罪了她,她高起兴来,整千整百送人,不高兴起来,那是一分一厘,也不肯饶人的。到了那个时候,你们不但得不着她的好处,也许要吃亏。”计春究竟是个小孩子,听了这种话,却有些莫名其妙,只是瞪了大眼望着。

有了这样久的犹豫时间,世良心里,算是明白过来。他移了一移椅子,请鲁进来坐下,将一只比酒杯稍大的茶盅,斟满了一杯茶,两只手像猴子捧桃似的,两手捧着,送到鲁进面前,这才拱了一拱拳头道:“诸事都承你老指教,我一定不忘你老这种好处。”

鲁进看到他那番恭敬的样,把他那一肚子**漾不能止住的故典,就恨不得一下子倒将出来,于是端起那杯茶,喝了一口,接着就向世良望了一下,然后道:“你哪里知道我们这位小姐,在学堂里念书,还有名字?人家都叫她皇后呢。你们乡下人哪里知道城里的规矩?皇后这种称呼,以前是不许乱叫的;现在可不然,只要脸子长得好,就可以叫皇后。譬如饭铺子里姑娘长得好,以前叫饭铺西施,于今就叫饭铺皇后。”

世良笑道:“你这位大哥,刚才说着,倒吓了我一跳。外号叫皇后,那可是杀头的玩意儿!若是你们老爷手下,真有一个做皇后的姑娘,那还了得?”鲁进微笑道:“这本书,在我肚子里,早是滚瓜烂熟,慢说她不能做皇后,就是真个有一日进宫做了皇后,孔家人也不能享福;享福的另外有人。”世良道:“那是什么原因呢?”

鲁进端了那杯茶,索性一饮而尽,放下茶杯来,五个指头,罩住了茶杯口,用力一按,表示着很出力的样子。微笑道:“原因呢,自然是有一个原因。但是我不能说。”说毕,又摇了两摇头道:“不要提了,不要提了!我也犯不上来说。”

世良道:“你老不说,我们也不敢打听,我们受了大小姐这样的好处,我们还要打听人家什么下落不成?”鲁进笑道:“你要说到这一百块钱啦。”说着,他微微地笑上了一笑道:“这一点子钱,还不够我们大小姐的胭脂花粉费。今天用了,也许明天她就忘记了。我们老爷用钱,那是很经济的,有钱都要做正当用途。譬如说:里里外外,三四十个用人,我在里面,不说算第一,也要算第二;可是我们老爷轻易不肯赏我们一块一角钱零用。大小姐就好说话了,只要事情办得合她的意,八块十块钱,她随便地赏。”

世良笑道:“若是不合她的意呢?”鲁进笑道:“那有什么话说,自然就是吃不了兜着走了。所以我们佣工的,宁可得罪老爷,不可得罪大小姐。”

世良笑道:“啊!你们大小姐,倒有这样大的权柄,她今年多大岁数了?”鲁进道:“她今年十七岁。”

世良笑着向计春点点头道:“人家才比你大三岁,倒有这样大的威风。”鲁进叹了一口气道:“人只要命好,年岁大小,有什么关系?只要有人捧,三岁的孩子,还可以做真命天子呢。”

世良道:“这话倒是真的;不过这样看起来,你们老爷对于这个大小姐一定是捧得十分厉害的了。假使捧得不是厉害,怎能够老爷的事,都由大小姐做主呢?”鲁进微微地点了一点头,笑道:“好在他们有的是钱,纵然花个一万两万,不过算老爷在生意上少挣一笔钱,那又算得了什么?”

计春听到这里,就不由得插嘴说了一声道:“孔老爷家里,倒有这些个钱,将来都是你那大小姐的了。”鲁进听了这话,却不由得现出十分踌躇的样子来,伸着手抓了短茬头发,只管窸窣作响。他摇摇头道:“这话难说了。据我想,将来是族下人一股,过继的儿子一股,姑爷一股,亲戚朋友也要弄上一股,总而言之,是四分五散的了。这其间,明的钱,都会归到那继承的儿子手上,暗下的钱,那就是姑爷的了。也不知道是一个什么人,那样有造化,既然娶得我们大小姐那样花朵一样的姑娘,又可以发一笔大财。”

世良听到鲁进说了孔家许多坏话,心想彼此是初交,知道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而况自己得了孔家这些好处,也不该回转头来,再议论人家的短处。便站起来拱了手向鲁进笑道:“照说呢,我是应当请你老喝一盅的,不知道可肯赏光?”鲁进道:“请你不必请我,我同你一路去看看房子罢。将来你的豆腐店开成功了,常常到乡下找些新鲜玩意来给大小姐尝新,那就好了。这不但你可以常得大小姐的欢喜,就是别人也会有些光沾的。走罢,我们看房子去。”

世良以为他是说笑话,也就点着头连连说是。鲁进道:“走!你父子二人,跟我一路看房子去。”说着,他已起身向外面走着。世良父子这时一点也不便违拗,就只好跟在鲁进后面,直向升官巷走了来。

这个店面子,倒是齐齐整整的,铺门板一齐关上,半掩着一扇门,远看里面,却是漆漆黑的。鲁进抢上前一步,将门用劲一推,叫起来道:“人都哪里去了?”这门开着,也没有人管,大家走了进去,是一个店堂,由店堂这面,可以看到店堂后面,却是一个四方的荒落院子。

院子里,横七竖八搭着竹竿子和粗绳子。这上面所挂的衣服,自然也就是东飘西**,如悬着万国旗子一般。地下摆的鸡笼子,洗衣盆,破箱架子,三腿桌子,两腿板凳。地皮很潮湿的,许多鸡鸭脚印,倒好像是一张雕花地毯。墙角上一棵矮桑树,上面挂些破布烂片,又好像乡下福音堂里送给小孩子们的圣诞树。

计春进门来,正在这里打量时,那院子里跑出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一张鹅蛋脸,还有两只黑漆一般的眼珠,简直和那孔家大小姐一模一样。不过孔家大小姐是剪了头发,她却是把头发左右分开,头上梳着两条辫子,由肩膀上直垂到胸面前来。她穿着格子布短褂短裤,光了手臂和大腿,跳着跑了出来,活泼泼的,很有趣味。

鲁进迎着她问道:“菊芬!你妈在家吗?”计春听了这名字,心里倒不免一动。想着:这孩子怎么也会叫菊芬?

菊芬将手扶着一只小辫,在脸上拂了两下,笑着点了两点头。她的一双眼珠,已经是先射到计春身上,再射到世良身上,似乎有些含羞答答的样子,不肯说话。

鲁进道:“你们家人口又少,地方又大,你为什么把这边的大门打开来了?”菊芬道:“哪个要开这里的大门,不就是你们家的人叫我们先打开门来等着的吗?他说是有人来看房子呢。”

鲁进向世良笑道:“你看我们大小姐想得周到不周到?还怕我们来了,这里大门没有开,先叫人来,向这里后面住的房客,打一个招呼呢。她母亲倪家嫂嫂,那是个能干的人,靠着十个指头,将这个二……啊!不!将这个大姑娘养活了这样大。”他说着话时,用手摸了菊芬的辫子笑道:“这孩子多么好呵!我要认她做干女。”

正这样说着,院子门里边走出一个五十附近的妇人,手里拉着鞋底上的长麻线,一面走路,一面拉着。看到鲁进,就把头发上插的一把长锥子取了下来,插在鞋底上,将麻线向锥子上一阵乱绕着,向鲁进点了头道:“二爷有工夫到我们这里来看看。”鲁进指着世良道:“这位周老板,打算租这个店面子开豆腐店。你娘儿两个,现在可以不嫌寂寞了。”

这个妇人,就是他说的倪大嫂子倪洪氏。她笑道:“我也听见先前那位二爷来说了,这个周老板,是为了孩子读书到省城里来做买卖的,论起来,这可是难得的事了。”她说着话,就看到计春的脸上来,问道:“就是这一位学生吗?”计春因为她瞪了两只眼睛望着,未便置之不理,就向她弯腰鞠了一个躬。

倪洪氏笑着道:“啊哟!这是一个很好的孩子啊!”世良听到人家夸赞他儿子,他就不由得笑了起来,向倪洪氏拱拱手道:“倪大嫂子夸奖了。”

倪洪氏道:“唉!做父母的人,忙一辈子,苦一辈子,无非是为了儿女,大家都是一样啊!”说着,她手上拿了鞋底拍了自己一下手心,微微地摇了两下头,表示着无限的叹息的样子。

鲁进在身上取出烟卷火柴来,点了一支烟吸着,向倪洪氏世良两人微笑着,点了两点头道:“要说为儿女,你两个人,可说都是一样啊。周老板!你就决定在这里开店吧,你们两家人口都少,又都是疼爱儿女的人,一定可以说得上来,不会有冲突的。”

世良看这店面是三开向打通,后面还有两间套房,正好开一爿豆腐店。可是想到在乡下和王大妈做紧邻,惹出了许多闲言闲语;现在又和家无男子的妇人做紧邻,也许又会生出什么闲言闲语来。心里如此想着,自然犹豫着不能够答覆出来。

鲁进道:“这样好的店面子,白让你做生意,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我们那大小姐这样待你父子,你要辜负了她,那可是对不住人的事呀!她是个性子急的人,惹发了她的脾气,你们仔细,她翻脸不认人。”倪洪氏抢着道:“你不要胡说。大小姐为人很好的,年纪轻的人,哪里能够就没有一点脾气?又不是一个木头人!”

世良道:“大婶子也认识这位大小姐吗?”倪洪氏听了这话,向鲁进看了一眼,然后才道:“是的……认识的。一年我也到她府上去两回的。”她说着这话时,脸皮上有些泛着微红,眼皮微微地下垂,簇拥着睫毛出来。看她的样子,她虽是极力说大小姐为人很好,却又不愿提到大小姐似的。

倪洪氏见世良向她注意着,有些难为情,搭讪着道:“二位难得来的,我去烧一点水来给二位喝罢。”周世良想着,初次见面,怎好就受人家的招待,便拱拱手道:“你不要客气,我们以后做邻居,叨扰的日子还正多呢。”于是望了计春道:“我们就走吧。”计春对于这话,并没有置可否,只是向屋子四周观望着。

偶然和那个梳两个辫子的女孩打了照面,自己觉得人家很美,仿佛人家也觉得自己很美。因为她只是将眼睛向着自己看来,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看着人,光灿灿的,实在不是毫无意思的呢。

计春心里既是如此想着,所以对于父亲的话,却是不曾理会得到。世良道:“我们走啊。你还等着什么呢?”计春被父亲说着,以为自己偷着人家小姑娘,被父亲知道了,红着面皮,掉头就走。

也是他掉头掉得太快一点,手一摔,在壁上碰了一下,恰是壁上有个钉头,将手掌划了个大口子,只管冒着红血。菊芬看到先哟了一声道:“手上流了血了。”倪洪氏走向前,一把将计春拉住道:“赶快抬起手来。菊芬!你去把桌上那包牙粉拿来。”计春自己将手一抬,这才看到满手掌都是鲜血,虽然只看见血势来得汹涌,并不知道创口在什么地方;但是血由手掌流到手腕,由手腕更又流到衣袖子里面去,自己也吓慌了,做声不得。

在惊慌之时,这位菊芬小姑娘,已经由屋子里取出一包牙粉,跑了过来。看到他手上鲜血淋漓,就咬着牙摇了两摇头。

计春虽是个乡下孩子,然而他很聪明,书又读得很明白,理智是情感的钥匙,他岂能没有儿女之情,他看到孔家大小姐那样美丽,心里就很爱她。然而自己心里很明白,像这样大户人家的小姐,休说对她起什么念头,便是多看两眼,也就有些不知进退,所以心里觉得好看,眼里还不敢多看。现在看菊芬的样子,既和大小姐差不多,而且年岁又不相上下,她现时站在当面,向人露出既齐而白的牙齿来,心里真觉可爱。假使自己在这里和她做邻居,她也像小菊子那样待我好,那真会快活死人了。

他一个人如此想着,全副精神,都在别人的白牙齿上,却不在自己的血手上。忽听倪洪氏道:“好了!好了!这个亏可吃得不小。”这才看到自己的手上去,却原来她已将一包牙粉完全按在手掌上,代为把血止住了。外面她用一条旧的白纱手绢,紧紧地扎上了两道,这就向她又鞠了一个躬,道谢不止。

倪洪氏且不理他,向周世良点头道:“你这孩子,很是懂礼,也许可以扶上正路的。你将来好歹是一位老太爷呢。”世良只是笑着,他不敢承认,也不愿意否认。

鲁进笑道:“好罢,你明天就来收拾店面,慢慢办起来罢。为你帮着儿子念书,许多人素昧平生,都愿意帮你的忙,都夸赞你好,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你先走罢,我在这里还有几句话说呢。”他既叫明了让人家走,世良也不能定在店堂里站着,就带了计春走了。

鲁进向倪洪氏道:“你看我们大小姐多大的手笔,为了要喝豆腐浆,帮助这周家老头子,把这屋子让给他开豆腐店。”倪洪氏道:“你们这是甚么意思?点来点去,点到我们这一所屋子里来了。”

鲁进道:“怎么着,点到你们这里来了,你有些不愿意吗?这是她的意思呀。”鲁进说到这个她字,声音特别地加重,同时却望了倪洪氏的脸,倪洪氏靠了院子门站定,脸上的颜色就立刻沉郁起来了。望了鲁进脸上许久,才道:“她这几个月,长得好些吗?我很想等她下学的时候,拦着在路上看看。”

鲁进道:“你不用得看了,她很好的。你每次见了她,那样亲亲热热的,我很替你担心。”倪洪氏道:“你替我担心什么?我自己认我自……”

鲁进不等倪洪氏说出来,他两只手同时乱摇起来,因道:“假使你要像现在这样说话,什么我都不敢领教;你爱怎办就怎么办好了。你想想看,以她现在的身份,她能够和你亲近吗?”倪洪氏呻吟了一会子,很懊丧地道:“我并不想她和我亲近呀,我就是个做鞋子的女人,看看大小姐,也不要紧呀。我想她有些明白了,若不是有些明白,为什么把周家父子两个,送到我这里来住呢?”

鲁进哈哈一笑道:“你这叫梦话了。她会想到这件事上面来吗?你快快不要存这种心思,免得将来节外生枝,为了你这一句话,我要想法子不让周家父子到这里来了。”倪洪氏道:“那为着什么?你又想弄坏人家一场好事吗?”

鲁进道:“我怕你的嘴不紧。”倪洪氏道:“为什么嘴不紧?若是不紧,这十几年来了,我怎么没有露出一个字来呢?”鲁进道:“嘴紧不紧的话,那全在你,倘若你泄漏了什么风声的话,这每个月五块钱的零用,你还要不要?这里的房子,你还想住不想住?老实说,我今天来看房子是假,来告诉你的话是真。你千万不要对周家父子瞎说什么,你不替你打算,你也要替她打算。她的事情,若是大家都知道了,你想想看,她还站得住脚吗?她那个好胜的人,恐怕她真会跳江呢。”

菊芬站在一边,看了母亲和鲁进说话,似乎懂,又似乎不懂。这时鲁进说到她会跳江,就扯着倪洪氏的衣服问道:“妈!他说哪个会跳江?”倪洪氏道:“说人家的,不相干。鲁二爷!你由我们那边走吧,我来关上这里的店门。”她并不理会菊芬的问话,已经把店门关起来。

鲁进穿过这个院子,由后门走出来。倪洪氏送到后门口,叫起来道:“二爷我还要和你说一句话。”鲁进走得很远了,听她如此说,只好走了回来。倪洪氏低声道:“你放心得了,我决不会胡说的。你说得不错,我也应当替她打算呀。”鲁进淡淡地一笑道:“你也想明白了。”他也只说这一句话就走了。

自鲁进这样一来,平白地添了倪洪氏的心事。那菊芬年纪虽小,人却是很聪明,看到母亲眉头紧皱,和鲁进说话,又是那样隐隐约约地,心里却很是纳闷。难道母亲不愿意有一家邻居搬来不成?这可不知道她的心意何在了。

到了次日,周家父子已经来打扫房子,随后陆陆续续也就搬来一些东西;也不过六七天的工夫,他们就搬进来了。不过世良是个乡下人,见人就不大会说话;加上倪家母女两个,又和乡下王大妈家情形差不多;自己想着,不要惹些什么是非,因此他搬进店来以后,除了到院子里来晾晒衣服以外,却不出那院子门。

有一个晴天,倪洪氏见计春端了一大盆水,放在院子门口,那盆里满满地浸了许多布片,大一块,小一块,计春蹲在地上,只管低头去洗,倪洪氏见地上的阳光,快移到他脚边,他满头是汗,兀自洗着不停,便走到盆边问道:“小兄弟!这是什么布,你这样赶着洗?”

计春听了问话,立刻就起来答道:“这大的筛豆浆用的,小的是包豆干用的。”倪洪氏道:“你家不是还有几天开张吗?你赶着洗做什么?”

计春道:“伯母,你有所不知,我爹是个勤快人,无论什么事,他都要自己赶了做。这几天,他忙着开店,外面买东西,家里修灶安磨子,太累了,睡着了,半夜里在**哼气。我想和他做些事,他不要我做,而且我也要温温一些功课,预备考学堂。他昨天就浸了一盆布在这里,没有工夫洗,今天出门去,看到天上好太阳,他又说:误了这个晴天,可惜得很。我怕他会赶回来洗,所以趁他没有回家,先洗起来。这都是新布,没有什么难洗,擦去了浆水就行了。”他说着,又蹲下身子,伸着两手到水里去只管搓洗起来。

倪洪氏听说,将计春周身上下,都看了一遍道:“你这点年纪,倒知道心疼你父亲受累,怪不得你父亲卖苦力帮你念书了。洗衣服这不是男孩子的事,你也洗不好,我叫我们小丫头来帮着你洗吧!菊芬!这里来。”她如此一叫的时候,菊芬跑得摔摆着两条辫子,跑到盆边来。倪洪氏指着盆道:“你看这个哥哥多懂事呵!他怕他爹受累了,趁着他爹不在家,给他洗衣服呢。你能够吗?帮着人家洗洗罢。”菊芬将手掌心轻轻地拍着嘴,有些羞答答的样子,倪洪氏两手按了她的肩膀,让她向下一蹲,笑骂道:“你这孩子做事,真不如人,越比越下去了。”

菊芬蹲着在盆边,随手一掏,掏了一幅布角在手,她用力一扯,恰好是由计春手上扯了过来,计春不曾留意,身子向前一栽,两手倒按在盆底上。菊芬看到,自然是噗嗤一声笑了。计春臊了一张通红的脸,找了一块小些的豆干布,只管带着水哗啷哗啷搓着。

倪洪氏笑道:“你这孩子又顽皮,人家是乡下来的老实孩子,你可不许再欺侮他。你要欺侮他,我就会打你的。”菊芬笑道:“我哪里欺侮了他,是他自己栽倒的。那个孩子!你说是不是?”计春红了脸道:“不要紧,不要紧。”倪洪氏点点头道:“这孩子实在好,实在好!我要是有这样一个儿子就好了。”

她一迭连声地叫了几句好,却不料隔壁早已回来未曾出面的周世良听到了。到了这时,他忍不住走出来说上两句,于是一幕错综交互的戏剧,就在这里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