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玉京◎

睁眼。

看见的是勾着云霞的轻柔纱帐, 烛玉京居民都常用的朱樱复帐,绣着云霞的一重重纱帐,点着灯时, 透光进帐,晕染的光芒柔和又漂亮。

鱼阙竟不能分辨方才是梦境还是真实的置身其中, 她眨眨眼, 侧头便看见了坐在一旁吸鼻子的白珊。

白小姑娘坐在床沿上,时不时吸吸鼻子, 抬手抹脸, 套着精致镯子的腕上也湿漉漉的。

怎么了呢?

“白……”

鱼阙喊她,但嗓子沙哑, 胶黏的喉咙说不出一句话。

听得声音, 白珊急忙转身回来,发现是鱼阙醒来了, 表情是又喜又忧:“师姐!”

“喝水……”

她连忙拿起桌子一旁的水杯, 给喉咙沙哑的鱼阙喂了进去。

“多谢。”喝了水, 鱼阙终于感觉沉甸甸的意识清明了许多, 于是想坐起来,发现身体沉重,像一块沉睡了许久早已麻木的朽木。

“师姐,你还是再躺躺罢, 可有哪里不舒服?”白珊摁住她,劝道。

“我没事。”鱼阙问:“晏琼池呢?”

“额, 他……”

白珊动了动嘴唇, 几次想说, 但总没有办法说出口。

她该怎么说?

要怎么样才能描述这对反派的命运?

“他人呢?”

鱼阙见白珊欲言又止的模样, 心下的不安越来越浓重

“他大概是去给你找药了。”

情急之下, 白珊只得脱口撒谎。

“找药?”

“是啊,师姐,你知不知道,我们把你送回来时,你身上的伤真的是……惨不忍睹。”顶着她怀疑的目光,白珊只得硬着头皮承认。

白珊回想才把鱼阙带回烛玉京时,她身上没有完好的地方,全身上下都被那种胶粘的东西腐蚀得很厉害,甚至有些地方已经开始有白骨露出。

在原著剧情里,鱼阙就是死于樨毒的腐蚀之下,毒把她烧得只剩一根脊梁。

晏琼池只能看着他怀里的鱼阙变为了一根脊骨,枯坐一整夜。

然后就开始真的发疯了。

好在白珊提前兑换了那个道具【濒死之鸟】并且把它交给了鱼阙,它吊住了鱼阙的气息,使的她的神魂不至于也溶解在毒里。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只要没有完全丧失意识,鱼阙就还能回来。

这就是修真世界蛮横且不讲理的地方。

可,也需要代价。

“是么。”

半信半疑的鱼阙晃了晃脑袋。

他说自己很快回来的场景历历在目,越发叫人分不清虚实。

“是啊,他……很快就回来了。”

白珊拿出哄小孩的语气说话,“所以,你要乖乖的养伤哦,师姐。”

屋内的气氛沉默。

审视的眼神被睫毛掩盖,慢慢地,又变作了别的复杂的情绪。

鱼阙把脸偏向一旁,“魔洲,怎么样了?”

可叫人意外的是,白珊还是那个回答。

魔尊被刺杀,魔族大军兵败如山倒,除了不知道为何出现的异象叫人奇怪以外,基本没什么不同。

正道们忙着处理魔洲的事情,才没有时间关注她这个魔修下场如何,若要清算,想必也得过好一段时间。

鱼阙有心想跑,自然能趁着这个空档销声匿迹,况且晏氏这群人有的是办法帮她。

“边知夜。”

“啊?”

“边知夜呢,他怎么样了?”

鱼阙于无言之中,想起了那个棉花团团一样的白狐狸,边知夜没有骗她,只是她不记得了而已,是为什么不记得的呢?

“你说那个妖洲的狐狸么?他……他姑且算没事吧,只是脑子好像不大好使了。”白珊想了想,说:“他好像不记得了很多事情,具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听说,妖洲后来又反攻魔洲,救出了伤得很严重的边知夜,最近才醒的吧,不大清楚。”

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好。

鱼阙想起边知夜那张傻脸,他成日追在自己身后,不记得了也好,她没办法回应他的感情,就算他们此前认识,先于晏琼池,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

不是所有感情都有回应的。

她最后一次想起那只胖乎乎的白狐,想起自己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毛茸茸的可爱事物,想来可能都是边知夜的缘故吧。

他变作大白狐狸时,真的很可爱。

“这样么?我知道了,谢谢你,白……师妹。”

鱼阙的语气十分真诚。

从初识到现在,白珊给予自己的帮助真的很多,不论是从什么方面。

“你怎么哭了?”

鱼阙看她眼睛红红,“有什么事情发生么?”

“没没没,我没事,师姐,你不必管我……我就刚才想起来此前一些伤怀的事情。”

正当白珊想安慰她时,门外有人敲门通报:“白道友,黎道友来了。”

黎含光原本不打算再对投靠魔修的鱼阙有什么好感,因为此前诬陷风化及已经发动魔族大规模抓捕他,一向讨厌魔修觉得魔修就该去死的黎含光对鱼阙的敌意大幅度提升,这是阵营对立要有的觉悟。

可风化及亲口告诉她,有关于鱼阙的事情,鱼阙为了天下大义刺杀魔尊?她又觉得不真实,直到白小姑娘也同她解释了,对鱼阙的敌意总算不那么重,看白珊哭成那样,自己也很担心鱼阙,时不时会来看她。

风化及也被救了回来,正如白珊所说,他运气非常好,死不了的那种。

大概是他给七脉仙门讲清楚了鱼阙叛变的理由,风化及的形象过于正派,大家都相信他的秉性,这封玉简不知道有没有被采纳,但训诫堂的人没有来烛玉京闹事。

训诫堂这群老头一定没憋好屁。

白珊扭头应了一声,说:“师姐,你先好好修养,我去去就回,有什么事,你……这里是烛玉京,你应该比我熟悉罢?”

这里是烛玉京,鱼阙在这里生活的时间比她来到这个地方的时间都久,应该出不了什么事。

应该。

“你去吧。”鱼阙说。

“你要是有什么事,可一定不要忍着哦,师姐,大大方方地说出来,忍着是要出大事的。”

鱼阙扯了扯嘴角,对她露出一个笑,说好。

白珊再三叮嘱,起身出去才关上门,她就靠在门上眺望远处掩在敛枫之下的烛玉京,长长的叹气。

天朗气清,一切似乎同以前没什么不同。

不过,她真的有好好在烛玉京里赏玩过么?这座三千年古城,一直都是这样明媚古朴吗?

白珊想起来自己决定去找晏琼池救一手时。

她来到烛玉京,发现整座烛玉京都被晏龙庭严密看守,清晨的山岚笼罩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街上不见一个人,没有一点声响,整座城市像是死了那般寂静。

面对如此严密的封锁,她知道不能走大门,于是想起来某个道具,那是一个留在烛玉京没来得及用的阵法。

被关进地牢时,她原想从那个地方直接逃走,因为被关着见不到鱼阙,大丈夫岂能郁郁久居人下?她才想跑就鱼阙就来了,因此鼓捣的阵法没用上。

凭借那个被遗忘的阵法,她最终成功地进入了玉卢馆的地牢是也。

她还记得,鱼阙在这个鬼地方炸了一个洞。

烛玉京内部,不管是玉卢馆还是其他地方,都非常奇怪,没有一丝生气,朦胧的雾笼罩在每一处能溢满的角落,好似鬼城,又似某个点燃了地下煤矿的地区。

除了外面的晏龙庭守卫,就只剩身上全盖着白布的龙侍,它们隐居雾气之下,行动僵硬,像是游**的鬼魅。

差点没给她吓死。

这还不算什么,直到她沿着那个洞口走进去,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阴森。

那个洞口并未被堵死。

白珊不知道鱼阙炸开这个洞的意义何在,也不知道这个洞通往何方,但系统提示,大反派晏琼池此刻就在烛玉京中,就在地牢里,想找到他,必须要找到地牢的入口。

她壮着胆子从洞中进去,好嘛,这里通向之处也不知道是哪里,眼前出现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幻境,可吓人。最后实在受不了了,让系统给她指路,直接找到晏琼池的所在。

眼看就要不行了,系统也没有为难,用缺德地图带着她穿越进了长长的走廊。

无边无际的站着陷入睡眠梦魇的囚犯差点没给她吓死。

最后她穿越了长长的回廊和楼梯,能强撑来到这里,已经是极其不适了,她的脑袋难受得几乎要爆炸,铺天盖地的眩晕和呕吐感袭击了她。最后系统终于出手帮了一把,直接把她移形换影,提溜进了一扇门前。

系统说,就在这里了。

走到那扇门前,她觉得整个人要窒息到扭曲,一边恶心一边伸手拍门。

“开门!晏琼池,你在不在?”她采取最朴素的唤醒方式,朋友你在不在,在就给个回应!

“快出来!鱼阙快死了,你躲这里干什么?”敲门敲半日不开,白珊只得蹲下来干呕,边吐边胡言乱语:

“快去救救鱼阙……你也不想事情变得无可挽回吧?你上一次没赶上,要不然仙女教母都来了铁定不能……混账,快去救救鱼阙啊!”

就在她胡言乱语时,那扇门变作了水的屏障,从中出现了红衣披发白脸的晏琼池,不知道他躲在此处为的是什么,周身居然还有未散的红色的雾,正在向上蒸腾。

此时的晏琼池应该是很生气的。

他这副嘴脸不是马上要变身杀人的恶鬼是什么?

她看着晏琼池脸上“你最好给我解释不然你活不到下一秒”的不善,支棱起来说:“鱼阙要死了,信我,马上去找她,马上!”

“……”

煞气消散了。

“你要是还想再见她,就马上动身,晏琼池,你们的遗憾不能重蹈覆辙。”

站在阴暗处的晏琼池闻言看了一眼她,没说话,提起了蹲在地上虚弱的她就开了阴路。

白珊发誓,她再也不会进那种鬼地方了。

即便已经及时通知了晏琼池,可是,命运的齿轮怎么能因变数而停下?

或许,不是所有感情都有回应。

不是所有相爱之人都能迎来美好的结局?

现在这个局面……纯爱战士白珊也不知该怎么挽回,任务目标的男主死了怎么办?不过可喜可贺的是,应该不会有反派毁天灭地了……她这算完成一半了吧?

阻止反派毁天灭地,保住了这个世界就是成功,真奇怪,那为什么还没有结算完成?

白小姑娘挠了挠头,走了。

*

白珊离去后,房内就剩鱼阙一个人。

此时正直午后,微风从支着的床外徐徐而来,窗柩上养着晏琼池种的花,是一盆嫩白黄蕊的吊兰,窗下摆着一把摇椅,摇椅上摊开一本书,不知道又是哪里来的书,在微风的轻抚下,书页翻动,依稀能看到折痕,像是主人临了有事,随手把书一折离去……晏琼池就很喜欢窝在那个角落里,发呆或者看书,有时候玩猫有时候也做点别的事情,他不喜欢阳光,但整个人泡进夕阳之中会显得十分不真实,像是闪闪的琉璃。

他冲她笑,像是世间无害的少年。

这里是荷风居,原是晏琼池的居所,如今摆设都没怎么变化,房间还是堆着开得正好的花,烛玉京盛产的萸织花的季节过去,换成了寻常的白牡丹、凌霜花。

风又来了,吹响屋外檐角铜铃。

铜铃声声。

鱼阙的视线收回来,落在在一旁的古黑云纹大漆衣架上,随意地搭着那件红色的外袍。这件外袍有点类似氅衣,但又不是那么的像,内衬有精致的暗纹,云霞缠着飞龙。

不过在烛玉京时,这家伙都是一身直裰,要么就是轻便的各种袍服,精致又娇气,出门必须整装门面,晏氏弟子都这样,就算钩夫人也没有在这方面亏待了两人……啊,真是的,怎么现在出门去,连衣服都不好好穿?

鱼阙想到这里,撑着身体,下床,把那件衣服取下,抱在怀里。

衣服的手感很好,尚且有着兰息。

晏琼池说,他很快会回来。

很快?

那是什么时候?

阿娘也说,你和妖母先走,阿娘稍后会赶上你们……骗子,都是骗子。

很快会回来,也许再也不会回来。

“小姐!”

正当那种不安的感觉包围她时,古灵精怪的竹觅推门进来,过于兴奋忘了敲门且一把扑倒了她面前:

“小姐你醒啦!”

几年不见竹觅,这个小小的笋子精居然成长那么快,鱼阙看了她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小姐,托您的福,少主果然把我们竹精移栽到了很好的地方,灵气足够,土地也肥,我也长得很快!”竹觅爬起来,转了一圈,给鱼阙看。

“这样啊……晏琼池在哪里?”

“啊?”竹觅挠挠头,也很为难:“少主应该有要事要忙我们这些小妖,哪里知道少主的下落。”

“不如,小姐你去问问掌门吧,就是新任的家主。”竹觅说:“说不定,家主会知道呢。”

“家主?”

晏衍骁?

鱼阙皱眉,他不是早就下落不明……啊,不对,晏琼池说过,他被关在了矢海之牢中,现在被放出来了么?

这位上一任家主表面为人和善有礼,但实则残忍,熟知他的人都唤他笑面虎,典型的嘴甜心苦。

少时家宴,身为钩夫人养女的鱼阙不敢近前,能躲就躲,要是被他发现了,他会温和地叫你近前,关切问话,但又在那张笑脸下包藏陷阱。

晏琼池小时候那副皮笑肉不笑的鬼模样想来也是随了他……现在他被赦免了么?

见鱼阙一副疑惑的模样,竹觅赶忙解释:“听扫院子的那个大爷说啊,她可是晏龙庭第二任庭主。”

她凑近鱼阙,小声说:“第二任庭主诶,算来辈分真的很高,小姐,可以成为晏龙庭庭主都不是善茬……我听我的龙卫朋友说,新家主的尊名晏静休,都说她很凶残,但我那天远远看了一眼,也没有很凶嘛。”

晏静休?

那不就是蓬莱洲上的太和真人?

她怎么突然之间回到了烛玉京?

是晏琼池请回来的么?

鱼阙觉得很意外。

“不过,我还是不知道……小姐,明明整个烛玉京都是少主控制,我没有胡说,龙卫说的,他们此前直接听命少主,为什么少主不自己成为烛玉京掌门,而是将烛玉京让给那位大人呐?”

鱼阙摇头,她不大清楚,但其中必然有原因,想了想,开口:“大人现在身处烛玉京么?”

“在!”竹觅点头如捣蒜,犯难:“小姐,你现在要去找家主?但是家主似乎要会见其他的大人物,我去找龙侍给你通报!”

鱼阙拉住差点就四脚并用跑出去的竹觅,摇了摇头,说:“我自然会去找她,现在就罢了。”

“哦哦,小姐。”竹觅又道:“那小姐,你睡了那么久,肚子饿不饿?荷风居的小厨房每日都备下此前小姐爱吃的兔兔包,哦,是了,少主还让厨娘想办法做了其他口味的甜糕,粉芋和奶酥的最好吃我替小姐试过了……小姐,你不高兴吗?”

这个小丫头终于察觉到了鱼阙脸上的表情,收住了滔滔不绝的话,停下来,老实了。

鱼阙扯扯嘴角,展露了一个安抚的笑,说:“没有,我自然会吃的,只是觉得有些累了,想再睡一会。”

“好好,我扶小姐回**睡觉。”

竹觅的性格活泼,而且也是来到东洲后最快适应的小竹精,能说会道,大概便是晏琼池选了她来服侍鱼阙的缘故。

“小姐,你知不知道,你睡了好久啦,”竹觅给鱼阙盖好被子,她把手放在鱼阙的肚子上,给她注入竹精的疗养安神术,同时又道:

“你要是哪里不舒服,可要跟我们说呐,不要憋着,不然少主回来知道了,可是会把我们再迁回西北角某个地方,呜呜,不要。”

鱼阙笑,“他不会的。”

竹觅嘿嘿的笑,陪鱼阙又说了一会话。

仿佛一切都还是五年前。

可是已经过去很久了,难为这个不怎么记事的小竹精还记得她,依然那么热络。

“啊呀,不知道四四去哪里了。”

竹觅歪着头,说,“它平日都会来找我玩儿,可是近来都不曾看见它了呢,难道少主的猫也会跑丢么?”

连四四都不见了。

他的衣服还抱在怀中,鱼阙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它们要化作蜕茧的蝶突破她的身体了。

“竹觅,你先你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哦哦,好的。”

竹觅还以为她是担心那只肥猫,小姐同那只小猫也很好,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在这种时候就不要提起不该说的了,连忙答应。

哄走竹觅后,鱼阙从**坐起来。

她打算去找晏静休问问,最好能得知一些关于晏琼池的事情,也许心中隐约察觉了,可不问清楚,又怎么会甘心?

当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门,远远地望见晴天之下的烛玉京,听见有侍女走动的声音时要去往的方向改变了。

鱼阙就这样抱着衣服朝某个地方而去,避开走动的人,避开纷杂的声音,像是一只鬼魅来到了玉卢馆。

玉卢馆早就被毁坏,现在重建完成,依然是四院双塔一鼓楼的典型烛玉京宅院样式,绿色的琉璃瓦,彩绘的云霞,高高挑起的飞檐,在阳光下金光闪闪。

鱼阙沿着青石小道一路走,回过神来时,已经出现在地牢处。

在她面前的洞口,黝黑,深不可测。

它通往之处,曾经是交缠着她少时的噩梦。

她已经克服了那场噩梦。

是为什么又来到了此处?

阴风拂面,带来的是刺骨的凉意。

如同被什么召唤一般,迷茫的鱼阙抱紧那件红衣服,矮了矮身,进入了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