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黄金乡(一)◎

“山清水秀太阳高, 好呀嘛好风飘,

我一心想着他,想的是好心焦,

为了那心上的人,睡呀么睡不着,

我只怕找不到他, 叫我怎么好,

……

我情愿陪着他, 陪呀么陪到老,

除了他我都不要,他知道不知道?”【注】

“欸, 不错!张伯你唱得真不错, 那么快就会啦——”有少女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很高兴:“以后你在湖面上撑船, 你也给其他有情人唱好了, 唱完可以问他们要打赏。”

是白珊的声音。

鱼阙于昏睡中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睛, 看着头上的纱帐,脑子有点恍惚。

声音……她这是在哪里?

她不是死了么?

正当鱼阙想坐起来时,远处的歌声慢慢地进了,像是小姑娘蹦蹦跳跳地哼着歌儿过来了, 她转头看向门外,果然在下一秒, 门口就被人大剌剌推开。

白珊看见她的瞬间, 嘴里咬着的莲子掉了下来。

她眨眨眼, 看着鱼阙。

鱼阙也眨眼, 看着她。

“师姐?!”

白珊有些不可思议地叫起来, 三步并两步挤到她跟前,盯着她:“你终于醒啦,有没有不舒服?哪里不舒服?有没有?”

鱼阙摇摇头。

没有哪里不舒服,身上一点都不痛。

“你在做什么……这里是哪?”

她说话时,嗓子有点沙哑,像是睡了极久初醒尚且有些迷蒙的人。

白珊连忙给她倒水。

“我在教外头那个艄公唱渔歌,好不好听?”

“好听。”鱼阙乖乖地喝她喂给自己的水,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有空也教教我。”

“好诶好诶。”

白小姑娘点头如捣蒜,“我什么都会唱。”

“这里是哪里?”

鱼阙环顾四周,觉得摆设有点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只得开口问。

“这里?这里是昼云庄。”

“昼云庄?”

听到这话,鱼阙的眼睛里出现了疑惑。

怎么会是昼云庄?

“啊,师姐你昏睡了好一阵子啦!”白珊叹气,慢慢地跟她说最近发生的事情,“你啊你,你可还记得把魔尊杀死以后,自己也生死不明?亏得仙林宫医修相当优秀,这才把你救回来。”

“别担心,魔洲已经被咱们打回揽仙城以外了,因为魔尊死后,其他几个魔主谁也不服气谁,自己就乱起来了,咱们一举将他们拿下,逼退揽仙城之外,他们再不能轻举妄动!”

怕她忧虑,白珊又解释。

“不过师姐你嘛……我估摸训诫堂那群老头肯定不会放过你,还是要抓你小辫子,虽然你卧底魔洲成功,杀了魔尊,提前结束了争端,可是……”

白珊鼓脸:“到时候我给师尊求情,让他给你说情去,功过相抵,他不会不帮你的。”

听到这里,鱼阙低下头,像是知道自己犯错似的小女孩,绞了绞手指,淡淡地问了一句:“他们还好么?”

“唔,还好吧,师尊被你打得要闭关二十年疗伤,他可是小圆满道君,我们何德何能……啊,楚洛笙师兄醒过来了,他还没见过我呢,对我第一句话就是‘哪里又来了小毛丫头’,这个师兄就是这样讨厌么?不过你放心好啦,楚洛笙师兄暗恋追萤师姐的事情已经被大家知道了,可巧的是,师姐也喜欢师兄……这不是皆大欢喜么?真好。”

白珊像个小毛丫头一样,脸上露出莫名的兴奋,说着说着,自己还会捂着脸。

“这样啊,”鱼阙终于也跟着弯一弯嘴角,喜悦也从眼睛里流露出来了。

白珊见她有了表情,握住她的手,说:“师姐,你说过,如果能活下来,你会考虑此后的新生活,一定要记得哦,不管此前如何,只顾以后该怎么样好好活着,想做你最想做的事情。”

鱼阙嗯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握住她的手,绽出一个笑,犹如春天的杏花开放,给白珊看愣住了。

“师姐,我都没有见你这样笑过,”白小姑娘拍手,说,“真好看,真漂亮,像……像被蜜蜂偷吃的花!”

鱼阙也不好意思了起来。

白珊总是那么直白的夸夸,热烈又鲜明,性格也很好,她就愿意和她玩。

“我知道。”她抿了抿嘴唇,抬头起来,眼睛左右看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师姐,你是想问晏琼池么?”

白珊捕捉到了她的小表情,凑近她,大大咧咧地笑:“他没死还活着呢,师姐你是不知道啊,你昏迷不醒的时候,这个家伙偷偷掉眼泪,哭得老惨了。”

没有故意揶揄或者是编排那家伙。

在把鱼阙带回烛玉京救治那几天,晏琼池总是会看着她然后掉眼泪,眼尾红红的少年握着她的手,鼻尖也红红的,让白珊来形容就是一只被人抛弃的流浪狗,惨兮兮的。

压根不能和此前那个坏家伙联系到一起。

“他现在……在哪里?”

想到晏琼池这个惨兮兮的模样,鱼阙有点羞愧,明明那样信誓旦旦的保证自己不会有事,可自己还是……

“他刚刚还在照顾你呢,我今日也只是顺道来看看你,大部分时间都由他照看你呢,他还说怕你在烛玉京做噩梦,把你送来昼云庄修养来了。”

白珊想起来什么似的,敲了敲手心,说:“是了,每天到这个时候,他都会去采摘一大捧花放你房里,呐,就在那放着,还挺好看……说什么这是庆贺新生的花……现在应该在花圃那儿吧。”

床尾的花瓶里确实盛开着大捧的花。

“哎,师姐!你别动啦,过会人就回来了!”

白珊看她翻身下床,说:“你现在还虚弱着呢,你别乱跑,这里的建筑可歹毒呢,七拐八绕的,你认识路么?”

不仅仅是晏琼池的缘故,还因为白珊说这里是昼云庄,鱼阙很好奇,这里怎么会是昼云庄呢?它明明早就灰飞烟灭了。

昼云庄是她的家,她怎么会不认识路?

鱼阙推开门向外看去——满天的白色流苏树于水光盈盈处摇曳,绒绒的花随着柔和的风飞舞,像是可爱的小虫。

大片大片白色流苏树掩映着朱楼,波光粼粼的长河好似彩带一般纵横其中,才学会古怪渔曲的艄公粗犷的歌声回**。

风来了,吹得满天飞雪。

鱼阙被这不真实的画面吹得微微侧头回避,有花撞在了她的面颊,带来一点点的凉意,她才确信这是真的。

当即心下一动,迈着尚且不利索的两条腿就往花圃的方向去。

她的长发被人精心搭理过,乌黑油亮,比此前长长了不少,在风中就随着裙摆飞扬。

花圃的方向……花圃是在……

鱼阙跑呀跑,渐渐地停下了脚步。

在不远处微微隆起的山丘上,抱着一大束鲜花的向她走来的少年人,他扎着长长的灯笼辫,身上穿着鹅黄色的胡衣,兴许又是那里淘来的还是晏氏的诸多商会会长送他穿着玩儿的。

晏琼池很少会穿这样热烈活泼的颜色,可这鹅黄色在他身上,确实好看,像是意气风发无忧无虑的世家弟子。

从鱼阙的位置仰头看他,逆着光的少年人带着从未有过的热烈,像是泡在阳光里似的。

眼睛对上她的时刻,只愣神了片刻就弯了起来,里面的担忧和思虑**然无存,取代的是喜悦的笑意。

鱼阙看着他把怀里的花丢下,只一瞬间的功夫就闪身到了自己面前,再接着,她整个人腾空,像是被举起的小猫。

晏琼池把她抱进怀里。

他的怀里还残余着花香,在簌簌的落花中,两人的拥抱看起来那样不真实。

不知道是因为喜悦还是什么,鱼阙听到他的心跳比平时还快,用力而剧烈的跳动着,让她稍稍地感受到了真实。

“你啊你……”

把她抱在怀里,久久过后,晏琼池才说话,他将脸埋在她的耳际,闷闷地:

“不是说好,一定要呼唤我的么?怎么的又不声不响……我差点就要殉情了。”

可她自己能完成的事,没必要依赖他人。

只怪魔族人实在太卑鄙!

事到如今,鱼阙把脸压在他肩上,小声说:“对不起。”

由于鱼阙这个倔驴很少会说对不起,一旦说这个词肯定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晏琼池赶紧让她休住。

“怎么能怪你,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把你留在魔洲……或许就应该让你知道魔族的险恶也不是坏事,是他们坏,不过现在他们也遭了报应……不必道歉。”晏琼池蹭了蹭她的小脑袋,语气轻了不少,“不必为了这个道歉,知不知道?”

那双美丽多情的眼睛看着她,而后闭上,说:“阙儿,你要做的事情是否已经完结了?心中的怨恨是否平息,心愿以了了?”

鱼阙小幅度地点头。

是,既然大仇已报,那么她偿还了恶孽之后,便可开始自己的新生啦!

此前是有偷偷想过,若是能活下来,要干什么的对吧?

“真是太好了……那此后,你要快乐地活下去哦,总是愁眉苦脸的,多不好看,哪里还像一个小姑娘?笑一笑?”

听得此言,晏琼池的语气十分欣慰,仿佛叛逆女儿浪子回头,老父亲殷殷切切老泪纵横。

鱼阙轻轻地笑了笑,蹭了蹭他的肩头。

“不知道阙儿以后想做什么?”

他又好似哄孩子那样,用那样的语气说话,“还想回到草台峰继续修炼么?还是?”

“我想……”鱼阙认真地想了想,直起身来看晏琼池,说:“我想游历六洲,做一个散修,以后不回草台峰了。”

她做了那样的事。

于情于理,都不能像从前那样心无芥蒂。

有些事,不能挽回就是真的不能挽回。

“好啊好啊,我陪你去!”晏琼池快活得很,当下表示:“到时候鱼道友仗剑天涯,我就是给鱼道友当牛做马的小厮,洗衣做饭暖床我都可以!”

抱、抱太紧了。

鱼阙被他抱得有点喘不过气,感觉骨头咔咔作响,但她也跟着他一起笑起来。

他很自然地仰起脸,两人交换了一个吻。

有风来了,风吹得满天的流苏花晃**,还带来艄公的歌声。

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

除了他我都不要,他知道不知道。

站在朱楼上看的白珊笑着捂脸跑了。

*

醒来能下床跑几步的鱼阙就这样被送回了**躺着,晏琼池掸了掸薄被又小心翼翼地给她盖回去,熟练得很。

被子上绣着珍珠贝壳,稍微一动,被子上便会反射粼粼珠光。

这是他托蓬莱洲边上还残留古海国技法的匠人绣的被子,鱼阙躺在其中就像是话本里躺在珍宝之中的龙族公主。

“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才躺下来,鱼阙就要问他,“你的气息同此前不大一样,已经好了么?“

“是啊!”晏琼池说:“再也不会感觉到疼痛了,所以我好得很!”

再也不会感觉到疼痛了……

“你重塑神躯成功了?”

鱼阙还是觉得怪怪的,追问。

“是啊,很成功。”

成功了,那么晏琼池的神魂和躯体都不会再受到折磨了。鱼阙点点头,又摸了摸自己,“那我呢?我不是……”

她想起来自己浑身流血,生生麻木失去痛觉的模样,怎么现在就一点伤痕也没有留下。

“你就当做是你师尊的手笔吧。”

师尊?

见她两手攥着被子边角,晏琼池坐在她床边,侧着身子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说:

“你师尊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没有把你逐出草台峰,他说,你若是回来,得受十年的罚……我看他不敢。他倒是松口了,同意我们结为道侣,不过也没差,我们可是拜了魇阴神君的,世家的事情,他仙门管得着么?”

他还惦记他的婚书八字贴儿,掏出来,放在鱼阙跟前晃了晃:“我们是永生永世的夫妻,你可不能赖账。”

看着上边整齐写着的靠在一起的名字,鱼阙又觉得愧疚,她缓缓地下滑把半张脸都埋住,眨眨眼,点头。

虽然鱼阙自小心虚都这样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已掩饰自己,可晏琼池倒是觉得她的反应有点奇怪了,覆身来问:

“怎么啦?感觉你好像怪怪的,哪里不舒服么?是身体还是心里?”

“像梦一样。”鱼阙喃喃地说:“像梦一样呢,晏琼池,我真的还活着么?”

“你啊你,难道睡傻了不成?当然还活着。”他哈哈地笑,伸了手去捏捏她的脸,“痛不痛?”

“不痛。”痒痒的。

晏琼池也拿她没有办法,说:“当然还活着,你真厉害,你一个人打爆了进犯人世的魔尊,你拯救了天下苍生,现在什么事都没有,七脉仙门看在你功过相抵的份上,不打算追究你的责任。”

“真的么?”

“真的。”

“像是做梦一样呢。”鱼阙把视线收回来,“魔尊真的已经死掉了么?”

“醒不过来那不就是死了?”晏琼池不想谈论令人不快的事情,咬她的脸,“不许再提无关的人!”

脸上尚且还挂着婴儿肥的时候,咬不到就真的太可惜。

“昼云庄,是怎么回事?”

鱼阙问,“它本该在那天晚上……”

“这个嘛,要解释也容易,”晏琼池说:“你还记得怀余庄么?我从那里搜到了曾经的昼云庄的建筑草图。”

他“哗啦”一声,展开一张草黄色的手稿。

“回到烛玉京后,我便差人按照草图重建昼云庄,不过像坤塔和水间桥这些复杂的,没有完整草图,倒也……不过流苏树倒是种了很多,小时候看你好像很喜欢流苏树么?”

流苏树开花的时候,满树雪白玉树琼花,整座昼云庄像是覆盖在雪中似的,格外好看。

和烛玉京满城红叶是不同的景观。

“喜欢。”

“那好啊,你要是喜欢,我把烛玉京的枫叶都拔了,种上流苏树,烛玉京改名白玉京。”

他哈哈地笑,“不过,我想那群老头不会同意的,不如此后,春日咱们就住在昼云庄,秋日就住在烛玉京,好不好?”

“我们永远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见她不说话,晏琼池把脑袋抵在她肚子上,蹭,“好不好?快说好!”

“好!”他弄得她实在是痒痒,鱼阙终于忍不住笑了,哈哈笑起来,连声说好。

*

在鱼阙养伤的这段时间里,晏琼池每日都想着法子陪她玩儿,在昼云庄待腻了,还有很多地方可供他们住。

晏氏那么多精致院楼,遍布六洲,住腻了就换!晏小公子豪气得很,想来是吃不了苦的。

但他又带着鱼阙入住了一处青竹草庐内,事事亲自打理,穿着方便行动又轻薄的胡衣,长发过腰许多,结成灯笼辫子坠着。

他就以这样的形象忙碌,他没有说大话,种草药种花他都很熟练,渐渐的,青竹草庐前盛开了一团团的蓝青色绣球花,鱼塘里的鱼也吃得圆鼓鼓的。

晏琼池给鱼阙养了鱼,跟她一样呆呆的小鸭子,和她一样呆呆的小兔子。

也养猫。

四四不知道在哪里吃得更圆跑回来了,每日里追着小鸭子玩,追着鸟玩,时不时捞池子里的鱼,可顽皮。

初来乍到的鱼阙莫名觉得这地方眼熟。

总觉得什么时候来过。

两人并不纵欲。

晏琼池总是将她放在怀里抱很久,每一次都像是要远行似的,莫名生出些即将离别的伤感,抱着她撒不开手,有时候鱼阙也乖乖的蜷在他怀里。

安抚很有效。

竹子被风倾轧,湮没了草庐里持续很久的声响。竹**的鱼阙躺在揉成一团的薄被上,咬着嘴唇,睁开恍惚的眼睛,看天上的月光。

清冽的月光落在她素白的身体,长发越发的乌黑,脸也绯红,她不能装作没看见,月光之下一切都那么清晰,叫人移不开眼。

晏琼池隐于月色下绝艳的脸,那双睡凤眼含着欲,眉间的朱砂痣和唇一样的红,像是欺在人身上的艳鬼,缠着你,不肯离去。

他抓住了她的手,向前倾,带得长发也滑落,铺在她身上。

带着竹叶香气的夜风吹不散旖旎,暖息洒落白玉的肌肤。

很多年前,他们还是被豢养的小怪物的时候,鱼阙可有想到,自己能与晏琼池能亲密到夜夜纠缠的地步?

他们亲吻,他们叫着彼此的名字。

一起去往云端,在彼此的气息里颤栗。

“晏琼池……”

她叫他,“你怎么又哭了?”

他覆下身含住她的唇,贴在她面颊旁边回应,眼尾红红,“没什么,只是很高兴。”

鱼阙趴着,小声的问道,“还要再来么?”

“有点困了,你要是还想,那……”

“唔,既然阙儿累了就不来了……我又不为这个才爱你……”晏琼池把脸抵在她后背上,玩弄她的长发,说:“我只是想让你高兴,阙儿。”

“我也很高兴,晏琼池。”

这样的夜晚还会有很多很多次。

青涩的果子被捣得熟烂,香甜的情.欲带来巨大的欢愉,卷走理智。

不需要理智。

沉沦下去,一起。

两人在青竹草庐里待了好一段时间,突然收到了追萤和楚洛笙的玉简。

玉简上说,两人喜结连理,邀请小师妹去观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