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造此论,为欲悟诸究玄学者,令知一切物的本体,非是离自心外在境界,及非知识所行境界,唯是反求实证相应故。

译者按:本体非是离我的心而外在者,因为大全(大全,即谓本体,此中大字,不与小对。)不碍显现为一切分,而每一分,又各各都是大全的。如张人,本来具有大全,故张人不可离自心而向外去求索大全的。又如李人,亦具有大全,故李人亦不可离自心而向外去求索大全的。各人的宇宙,都是大全的整体的直接显现,不可说大全是超脱于各人的宇宙之上而独在的。譬如大海水(喻本体)显现为众沤(喻众人或各种物),即每一沤都是大海水的全整的直接显现。试就甲沤来说罢,甲沤是以大海水为体,即具有大海水的全量的。又就乙沤来说罢,乙沤也是以大海水为体,亦即具有大海水的全量的。丙沤、丁沤、乃至无量的沤,均可类推。据此说来,我们若站在大海水的观点上,大海水是全整的现为一个一个的沤,不是超脱于无量的沤之上而独在的。又若站在沤的观点上,即每一沤都是揽大海水为体。我们不要以为每一沤是各个微细的沤,实际上每一沤都是大海的全整的直接显现着。奇哉奇哉!由这个譬喻,可以悟到大全不碍显现为一切分,而每一分又各各都是大全的。这真是玄之又玄啊!

又按本体非是理智所行的境界者,熊先生本欲于《量论》广明此义,但《量论》既未能作,恐读者不察其旨,兹本熊先生之意而略明之。学问当分二途:曰科学,日哲学(即玄学)。科学根本从实用出发,易言之,即从日常生活的经验里出发。科学所凭借以发展的工具,便是理智。这个理智只从日常经验里面历练出来,所以要把一切物事看作是离我的心而独立存在的,非是依于吾心之认识他而始存在的。因此,理智只是向外去看,而认为有客观独存的物事。科学无论发展到何种程度,他的根本意义,总是如此的。哲学自从科学发展以后,他的范围日益缩小。究极言之,只有本体论是哲学的范围,除此以外,几乎皆是科学的领域。虽云哲学家之遐思与明见不止高谈本体而已,其智周万物,尝有改造宇宙之先识,而变更人类谬误之思想,以趋于日新与高明之境。哲学思想本不可以有限界言,然而本体论究是阐明万化根源,是一切智智,(一切智中最上之智,复为一切智之所从出,故云一切智智。)与科学但为各部门的知识者,自不可同日语。则谓哲学建本立极,只是本体论,要不为过。夫哲学所穷究的,既是本体。我们要知道,本体的自身是无形相的,而却显现为一切的物事。但我们不可执定一切的物事,以为本体即如是。譬如假说水为冰的本体,但不可执定冰的相状,以为水即如冰相之凝固者然。本体是不可当做外界的物事去推求的。这个道理,要待本论全部讲完了才会明白的。然而吾人的理智作用,总是认为有离我的心而独立存在的物质宇宙。若将这种看法来推求本体,势必发生不可避免的过失,不是把本体当做外界的东西来胡乱猜拟一顿,就要出于否认本体之一途。所以说,本体不是理智所行的境界。我们以为科学、哲学,原自分途。科学所凭借的工具即理智,拿在哲学的范围内便得不着本体。这是本论坚决的主张。是实证相应者,名为性智。(性智,亦省称智。)这个智是与量智不同的。云何分别性智和量智?性智者,即是真的自己的觉悟,此中真的自己一词,即谓本体。在宇宙论中,赅万有而言其本原,则云本体。即此本体,以其为吾人所以生之理而言,则亦名真的自己。即此真己,在量论中说名觉悟,即所谓性智。此中觉悟义深,本无惑乱故云觉,本非倒妄故云悟。申言之,这个觉悟就是真的自己,离了这个觉悟,更无所谓真的自己。此具足圆满的明净的觉悟的真的自己,本来是独立无匹的。以故,这种觉悟虽不离感官经验,要是不滞于感官经验而恒自在离系的。他元是自明、自觉、虚灵无碍、圆满无缺,虽寂寞无形而秩然众理已毕具,能为一切知识的根源的。量智是思量和推度,或明辨事物之理则,及于所行所历,简择得失等等的作用故。故说名量智,亦名理智。此智元是性智的发用,而卒别于性智者,因为性智作用依官能而发现,即官能得假之以自用。(此中得者,言其可得,而非恒然。若官能恒假性智以自用,即性智毕竟不得自显。如谓奴恒夺主,无有主人得自行威命者,此岂应理之谈。)易言之,官能可假性智作用以成为官能之作用,迷以逐物,而妄见有外,(性智作用,以下省云性用。见有外者,以物为外故。)由此成习。(习者,官能的作用,迷逐外物。此作用虽当念迁谢,而必有余势续流不绝也。即此不绝之余势,名为习。)而习之既成,则且潜伏不测之渊,(不测之渊,形容其藏之深也。)常乘机现起,益以障碍性用,而使其成为官能作用。则习与官能作用,恒叶合为一,以追逐境物,极虚妄分别之能事,外驰而不反,是则谓之量智。(以上意思,俟下卷“明心”章当加详。)故量智者,虽原本性智,而终自成为一种势用,迥异其本。(量智即习心,亦说为识。宗门所谓情见或情识与知见等者,皆属量智。)吾尝言,量智是缘一切日常经验而发展,其行相恒是外驰。(此中行相一词,行谓起解,相者相状,行解之相,曰行相。外驰者,唯妄计有外在的物事而追求不已故。)夫唯外驰,即妄现有一切物。因此而明辨事物之理则,及于所行所历,简择得失而远于狂驰者,(狂驰,犹俗云任感情盲动者也。)此或量智之悬解。(悬解,借用庄子语。)量智有时离妄习缠缚而神解昭著者,斯云悬解。悬者,形容其无所系也。解者,超脱义,暂离系故,亦云超脱。然以为真解则未也。以其非真离系,即非真解。必妄习断尽,性智全显,量智乃纯为性智之发用而不失其本然,始名真解。此岂易言哉?上云悬解者,特习根潜伏而未甚现起耳。且习有粗细,粗者可暂伏,细者恒潜运而不易察也。量智唯不易得真解故,恒妄计有外在世界,攀构画。以此常与真的自己分离,(真己无外,今妄计有外,故离真己。)并常障蔽了真的自己。(攀援构画,皆妄相也,所以障其真己而不得反证。)故量智毕竟不即是性智。此二之辨,当详诸《量论》。今在此论,唯欲略显体故。(本体亦省言体,后凡言体者仿此。)

哲学家谈本体者,大抵把本体当做是离我的心而外在的物事,因凭理智作用,向外界去寻求。由此之故,哲学家各用思考去构画一种境界而建立为本体,纷纷不一其说。不论是唯心唯物,非心非物,种种之论,要皆以向外找东西的态度来猜度,各自虚妄安立一种本体。这个,固然错误,更有否认本体而专讲知识论者。这种主张,可谓脱离了哲学的立场。因为哲学所以站脚得住者,只以本体论是科学所夺不去的,我们正以未得证体,才研究知识论。今乃立意不承有本体,而只在知识论上钻来钻去,终无结果,如何不是脱离哲学的立场?凡此种种妄见,如前哲所谓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此其谬误,实由不务反识本心。易言之,即不了万物本原与吾人真性,本非有二,(此中真性,即谓本心。以其为吾人所以生之理,则云真性;以其主乎吾身,则曰本心。)遂至妄臆宇宙本体为离自心而外在,故乃凭量智以向外求索。及其求索不可得,犹复不已于求索,则且以意想而有所安立。学者各凭意想,聚讼不休,则又相戒勿谈本体,于是盘旋知识窠白,而正智之途塞,人顾自迷其所以生之理。古德有骑驴觅驴之喻,盖言其不悟自所本有,而妄向外求也。

慨斯人之颠倒,可奈何哉?前面已说,本体不是离我的心而外在的。这句话的意思,是指示他们把本体当做外界独存的东西来推度,是极大的错误。设有问言,既体非外在,当于何求?应答彼言:求诸己而已矣。求诸己者,反之于心而即是,岂远乎哉?不过,提到一心字,应知有本心习心之分。唯吾人的本心,才是吾身与天地万物所同具的本体,不可认习心作真宰也。(真宰者,本心之异名。以其主乎吾身而视听言动一皆远于非理,物欲不得而干,故说为真宰。)习心与本心的分别,至后当详。(下卷“明心章”)

今略说本心义相:一、此心是虚寂的。无形无象,故说为虚;性离扰乱,故说为寂。寂故,其化也神,不寂则乱,恶乎神,恶乎化?虚故,其生也不测,不虚则碍,奚其生,奚其不测?二、此心是明觉的。离暗之谓明,无惑之谓觉。明觉者,无知而无不知。无虚妄分别,故云无知;照体独立,为一切知之源,故云无不知。备万理而无妄,具众德而恒如,是故万化以之行,百物以之成。群有不起于惑。反之明觉,不亦默然深喻哉?哲学家谈宇宙缘起,有以为由盲目追求的意志者,此与数论言万法之生亦由于暗,伏曼容说万事起于惑,同一谬误。盖皆以习心测化理,而不曾识得本心,故铸成大错。《易曰“乾知大始”。乾谓本心,亦即本体。知者,明觉义,非知识之知。乾以其知而为万物所资始,孰谓物以惑始耶?万物同资始于乾元,而各正性命,以其本无惑性故。证真之言莫如《易》,斯其至矣。是故此心(谓本心)即是吾人的真性,亦即是一切物的本体。或复问言:黄蘖有云,深信含生同一真性,心性不异,即性即心云云。此与孟子所言尽心则知性知天,遥相契应。宋明理学家有以为心未即是性者,此未了本心义。本心即是性,但随义异名耳。以其主乎身曰心,以其为吾人所以生之理曰性,以其为万有之大原曰天。故尽心则知性知天,以三名所表,实是一事。但取义不一,而名有三耳。尽心之尽,谓吾人修为工夫,当对治习染或私欲,而使本心得显发其德用,无有一毫亏欠也。故尽心即是性天全显,故曰知性知天。知者证知,本心之炯然内证也,非知识之知。由孟子之言,则哲学家谈本体者,以为是量智或知识所行之境,而未知其必待修为之功,笃实深纯,乃至克尽其心,始获证见,则终与此理背驰也。黄蘖言即心即性,是有当于孟子。然世人颇疑在我之心(本心,亦省云心。他处准知。)云何即是万物之本体?此如何开喻?答曰:彼所不喻者,徒以习心虚妄分别、迷执小己而不见性故也。(性字,注见前。)夫执小己,则歧物我、判内外,(内我而外物,两相隔截。)故疑我心云何体物。(体物,云为万物之本体。)若乃廓然忘己,而彻悟寂然非空,生而不有,至诚无息之实理,是为吾与万物所共禀之以有生,即是吾与万物所同具之真性。此真性之存乎吾身,恒是虚灵不昧,即为吾身之主,则亦谓之本心。故此言心,实非吾身之所得私也,乃吾与万物浑然同体之真性也。然则反之吾心,而即已得万物之本体。(本体乃真性之异语,以其为吾与万物所以生之实理则曰真性。即此真性,是吾与万物本然的实相,亦曰本体。此中实相,犹言实体。本然者,本来如此。德性无变易故,非后起故,恒自尔故。)吾心与万物本体,无二无别,其又奚疑?孟子云:“夫道,一而已矣”。此之谓也。

或复难言:说心便与物对,心待物而彰名,无物则心之名不立,如何可言吾心即是吾与万物所同具的本体?答曰:汝所谓与物对待的心,欲是吾所谓习心。习心者,原于形气之灵,由本心之发用,不能不凭官能以显,而官能即得假借之,以成为官能之灵明。故云形气之灵,非谓形气为本原,而灵明是其发现也。形气之灵,发而成乎习。习成,而复与形气之灵,叶合为一,以追逐境物,是谓习心。故习心,物化者也,与凡物皆相待相需,非能超物而为御物之主也。此后起之妄也。本心无对,先形气而自存。先者,谓其超越乎形气也。非时间义。自存者,非依他而存故,本绝待故。是其至无而妙有也,则常遍现为一切物而遂凭物以显。由本无形相,说为至无。其成用也,即遍现为一切物而遂凭之以显,是谓至无而妙有。故本心乃复然无待,体物而不物于物者也。体物者,谓其为一切物之实体,而无有一物得遗之以成其为物者也。不物于物者,此心能御物而不役于物也。真实理体,无方无相,虽成物而用之以自表现,然毕竟恒如其性,不可物化也。此心即吾人与万物之真极,其复何疑?(真极,即本体之异语。)如前已说,本体唯是实证相应,不是用量智可以推求得到的。因为量智起时,总是要当做外在的物事去推度。如此,便已离异了本体,而无可冥然自证矣。然则如何去实证耶?记得从前有一西人,曾问实证当用什么方法。吾曰:此难作简单的答复,只合不谈。因为此人尚不承认有所谓本心,如何向他谈实证?须知,克就实证的意义上说,此是无所谓方法的。实证者何?就是这个本心的自知自识。换句话说,就是他本心自己知道自己。不过,这里所谓知或识的相状很深微,是极不显著的,没有法子来形容他的。这种自知自识的时候,是绝没有能所和内外及同异等等分别的相状的,而却是昭昭明明、内自识的,不是浑沌无知的。我们只有在这样的境界中才叫做实证。而所谓性智,也就是在这样的境界中才显现的。这才是得到本体。前面说是实证相应者名为性智,就是这个道理。据此说来,实证是无所谓方法的。但如何获得实证,有没有方法呢?应知,获得实证,就是要本心不受障碍才行。如何使本心不受障碍,这不是无方法可以做到的。这种方法,恐怕只有求之于中国的儒家和老庄,以及印度佛家的。我在这里不及谈,当别为《量论》。

今世之为玄学者,全不于性智上着涵养工夫,唯凭量智来猜度本体,以为本体是思议所行的境界,是离我的心而外在的境界。他们的态度只是向外去推求,因为专任量智的缘故。所谓量智者,本是从向外看物而发展的。因为吾人在日常生活的宇宙里,把官能所感摄的,都看作自心以外的实在境物,从而辨识他、处理他。量智就是如此而发展来。所以,量智只是一种向外求理的工具。这个工具,若仅用在日常生活的宇宙即物理的世界之内,当然不能谓之不当。但若不慎用之,而欲解决形而上的问题时,也用他作工具,而把本体当做外在的境物以推求之,那就大错而特错了。我们须知道,真理唯在反求。我们只要保任着固有的性智,(保者,保持。任者,任持。保任即常存之,而无以惑染或私意障碍之也。)即由性智的自明自识而发现吾人生活的源泉。这个在我的生活的源泉,至广无际,至大无外,至深不测所底,至寂而无昏扰,含藏万有,无所亏欠,也就是生天生地和发生无量事物的根源。因为我人的生命与宇宙的大生命原来不二。所以,我们凭着性智的自明自识才能实证本体,才自信真理不待外求,才自觉生活有无穷无尽的宝藏。若是不求诸自家本有的自明自识的性智,而只任量智,把本体当作外在的物事去猜度,或则凭臆想建立某种本体,或则任妄见否认了本体,这都是自绝于真理的。所以我们主张量智的效用是有限的。量智只能行于物质的宇宙,而不可以实证本体。本体是要反求自得的。本体就是吾人固有的性智。吾人必须内部生活净化和发展时,这个智才显发的。到了性智显发的时候,自然内外浑融,(即是无所谓内我和外物的分界。)冥冥自证,无对待相。(此智的自识,是能所不分的,所以是绝对的。)即依靠着这个智的作用去察别事物,也觉得现前一切物莫非至真至善。换句话说,即是于一切物不复起滞碍想,谓此物便是一一的呆板的物,而只见为随在都是真理显现。到此境界,现前相对的宇宙,即是绝对的真实,不更欣求所谓寂灭的境地。(寂灭二字,即印度佛家所谓涅槃的意思,后仿此。)现前千变万动的,即是大寂灭的;大寂灭的,即是现前千变万动的。不要厌离现前千变万动的宇宙而别求寂灭,也不要沦溺在现前千变万动的宇宙而失掉了寂灭境地。本论的宗极,只是如此的。现在要阐明吾人生命与宇宙元来不二的道理,所以接着说唯识。

原载《新唯识论》卷上,“明宗”章。

还有许多哲学家承认宇宙万象是客观存在,但不肯承认有实体,甚至厌闻本体论。(实体与本体二名,虽有一字不同,而其义则一也。本者,言其本来有故,亦即是万物的自身。实者,言其真真实实。)此与印度古代无因论者,同为浅见。余以为宇宙自有真源,万有非忽然而起。譬如临大海岸谛观众沤,故故不留,新新而起。应知一一沤相,各各皆以大海水为其真源。尼父川上之叹,睹逝水而识真常,神悟天启,非上圣其能若是哉?如只承认宇宙万象为实在,而不承认有本体,便如孩儿临海岸只认众沤为实有而不知由大海水变作一一沤。

有问:本体具何等义?答曰:略说四义。一、本体是万理之原、万德之端、万化之始。(始,犹本也。)二、本体即无对即有对,即有对即无对。三、本体是无始无终。四、本体显为无穷无尽的大用,应说是变易的;然大用流行,毕竟不曾改易其本体固有生生、健动,乃至种种德性,应说是不变易的。上来略举四义,学者虚怀默究,不患无脱然超悟时也。(本体显为之显字,是显现义。)

复次,前文已云,不妨假说本体为能变。还要补充一段话,此能变一词的能字,只是形容词,并不谓有所变与之为对。如果说,由能变造起所变,必将以能变为超脱乎所变之上而独在,不惟同于宗教拟人之神,更有能所对峙不得圆融之大过。须知,实体是完完全全的变成万有不齐的大用,即大用流行之外,无有实体。譬如大海水全成为众沤,即众沤外无大海水。体用不二亦犹是。夫实体浑然无象,而其成为用也,即繁然万殊。故从其成用,而赞为能。实体所以名能变者,其义在此。

已说实体为能变,当知实体非常非断,(断者,断绝。)故又名之以恒转。恒字是非断的意思,转字是非常的意思。非常非断,刹那刹那,生灭灭生,故名恒转。此乃即体显用,以立斯名。

原载《体用论》,“明变”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