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哲学,不似西哲注重解析。此个问题,甚难置答。据我推测,大概中国人生在世界上最广漠清幽的大陆地方,他底头脑,深印入了那广漠清幽的自然,他底神悟,直下透彻了自然的底蕴,而消释了他底小我。易言之,他底生命与自然为一。儒家“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老子底“返朴”,庄子底“逍遥游”,这些话,都是表示他大彻悟大自在的真实境界。因此,他不愿意过计算的生活,不肯把本来浑全的宇宙无端加以解析,不肯把他本来浑一的生命无端分作物我、别了内外。他见到分析,是因实际生活方面而起的一种支离破碎的办法。他并不是故意反知,却是超出知识猜度的范围而握住了真理。因此,应该说他是超知识的。我总觉得哲学应该别于科学,有它独立的精神和面目。科学之为学,是知识的。哲学之为学,是超知识的。《白虎通》说,学者觉义。觉者,自明自见自证。这是为哲学的学字,下个确切的训释。哲学和科学底出发点与其对象及领域和方法等等,根本不同。哲学是超越利害的计较的,故其出发点不同于科学。他所穷究的,是宇宙的真理,不是对于部分的研究,故其对象不同科学。他底领域,根本从本体论出发而无所不包通,故其领域不同科学。他底工具,全仗着他底明智与神悟及所谓涵养等等工夫,故其方法不同科学。一般人都拿科学的眼光来看哲学,所以无法了解哲学。尤其对于东方的哲学,更可以不承认他是哲学。因为他根本不懂得哲学是什么,如何肯承认东方的哲学。我觉得在今人底眼光里,好似东方硬没有学问。本来,哲学上的道理,能见到的人,便见得这道理是无在无不在,不能见到的人,也就没有什么。先哲说得好,“百姓日用而不知”。可惜这句话底义味,少人领得。

所谓超知识的也者,本无神秘,亦非怪迂。知识所以度物。而理之极至,不属于部分,乃万化所资始,则不可以物推度,唯反其在己,自识本来。情蔽祛,则物我之障都除。识想亡,则内外之执顿尽。(识想,谓虚妄分别。内外之界,起于分别故。)一真无待,当下炯然,瞒昧不得。起想便乖。此非知识所行境界,何消说得。向秀云,知生于失当。徇物故有知,可不谓之失当乎?(人生役于实际生活,不得不徇物,而知于此起焉。然至徇物,而性命亏矣。)又哲学与美学及宗教不同者,美学是由情感的鉴赏而融入小己于大自然,此兴趣所至,毕不自识本来面目;宗教是由情感的虔信而皈依宇宙的真宰(这个真宰完全是他底意想所妄构);哲学则是由明智,即最高的理性作用对于真理的证解。实则,这种理性的证解,就是真理自身的呈露。故无能所可分,故离意想猜度,故真理不是妄构的境界。

原题“答沈生”,载《十力语要》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