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函谓时人疑余谈及西洋思想,辄以武断之态度,而轻有所抑。此乃于吾书不求甚解之故。西洋思想来源,一为希腊思想,一为希伯来宗教思想。其来自希腊者,在哲学方面,为理智之向外追求。其来自宗教者,为情感上有超越万有之神之信仰。余平生之学,参稽二氏(佛与道),而卒归吾儒。体用不二之旨,实融天人而一之。(须深究吾《新论》。)此与宗教固截然殊途,以视西洋哲学,专从思辨入手者,又迥乎不同。恃思辨者,以逻辑谨严胜,而不知穷理入深处,须休止思辨,而默然体认,直至心与理为一,则非逻辑所施也。恃思辨者,总构成许多概念,而体认之极诣,则所思与能思俱泯,炯然大明,**然无相,则概念涤除已尽也。(概念即有相。)余之学,以思辨始,以体认终。学不极于体认,毕竟与真理隔绝。学不证真而持论,总未免戏论。(纯凭知解构画,何可与真理相应。)凡哲学家著述,是否为证真之言,唯明者能辨之,难与不知者论。时贤于先圣贤之意,根本不求解,更无望其能解,而况于吾书,妄相訾议,置之可耳。夫不真知天人不二、神质不二、(神者谓上帝与心灵或精神,但此云上帝,与宗教家意义不同。质者,谓肉体及物质宇宙。)体相不二,(体谓本体,相谓现象界。……)及不了思辨与体认之诣有殊者,而欲其与于知言之选,何可得乎?夫谓中西哲学所有之问题不必同,吾何尝有是言。但学人所至之境,不必同耳。论学固须观同,要须辨异,而后求同,乃无病。此余一向所持也。

原题“答徐复观”,原载《十力语要初续》,1949年香港东升印务局出版。

科学的心理学,其方法,注重实测;其解释心理现象,以神经系统为基础。若站在科学的立场来说,余固不须反对,然或以为心理学之观点与方法,可以发明心地,余则未知其可。其实,神经系统只是心作用之所凭借以发现,而直说为心理的基础,便似心灵从物质而生,此其观点实太偏而不正。须知,心物两方,其实体是一。以心为物之本,固不可;以物为心之源,亦大谬。若夫高级心灵,如所谓仁心,则惟有反己体认而自知之耳,诚非实测术所可及也。科学的心理学,其研究的对象,自是人类的心。(研究动物的心,则别为分支的专业。)而实际上,则人类的高极心灵(仁心),为彼等之测验所不及,遂绝不涉及。其实,心的发展,必至乎仁,始不受锢于形气的个体而流行充塞乎宇宙。此乃心灵之真相,惟人类机体组织完善乃得显露出来耳。(真相,犹俗云真面目。)

哲学的心理学,其进修,以默识法为主,亦辅之以思维术。默识法,反求吾内部生活中而体认夫炯然恒有主在,恻然时有感来。有感而无所系,有主而不可违,此非吾所固有之仁心欤?……识者,体认仁心而不放失,即由仁心运行乎万物万事之交,不令有一毫私意私见掺杂。是以知明、处当,万理平铺现前,故曰默识也。默识,是生生动动、活泼泼地。后儒修诚主敬,直是迂滞矜持。朱子《论语集注》于默识无所会,况其后学乎?

思维术者,直任明睿的思维,深穷宇宙体用,洞然旷观,毋滞一曲,须会其全,毋妄推度,要必有据。久之,体用透彻,而心之所以为心,有其源,(源,谓心与物之实体。)有其关系,(关系,谓物质乃与心相反相成,是其关系密切,不容忽视。)皆明明白白,无复疑矣。认识存在者是心;明了事物规律而掌握之者亦是心;心之了境,或不符现实而改正错误,终于实事求是者,还是心;变化裁成乎万物者,都是心。总之,心为物之主,能深入于物,随顺于物,明了物则而掌握之,以化裁乎物。

所以利用厚生,归于崇德也。

原载《明心篇》,1959年4月上海龙门书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