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函所说二端,其前一端,固吾夙所主张也。体会之功,所以自悟。论辨之术,虽为悟他,而自悟亦资之。此土儒道,均尚体会而轻论辨,其得在是,失亦在是也。测物之知,毕竟欠缺也。印土佛家,自悟悟他,双方兼顾,诚如所云。然诸大论师毕竟尚玄悟而不基实测,与远西学者论辩之术,又不同途。至云根本道理与各部门散殊的知识,本非睽而不通。此则诚谛,吾何间然。宣圣曰“一以贯之”,般若说“如”,非一合相。(如者俱云真如。唯如非一合相,所以非混条然万法而为如,乃即此条然万法而皆是如也。故一贯之旨,非混万为一,正于万见一。)唯其如此,故智者依本智而起后得。(佛家依根本智起后得智。)德性之知既扩充,而闻见之知亦莫非德性之用。(儒家认识论中,以此为极则,实与佛家本后二智义相通。)故学者求知,虽不遗散殊,而要在立本。来书所举第二端与第一义自相关,毋须别答。
吾贤次难,似于《语要》卷一,未尝措心。卷一答张东荪先生书中,曾言所以作《新论》之意。此土著述,向无系统,以不尚论辨故也。缘此,而后之读者,求了解乃极难。亦缘此,而浅见者流,不承认此土之哲学或形而上学,得成为一种学。《新论》劈空建立,却以系统谨严之体制,而曲显其不可方物之至理。学者诚肯虚心、细心,熟习此论,必见夫此土晚周儒道、以迄宋明,旁及印土大乘,其诸哲学家中,对于宇宙人生诸大问题,无不网罗融合贯穿于《新论》之中,旁皇周浃,无所遗憾。又其针对西洋哲学思想以立言,而完成东方哲学的骨髓与形貌。若治西洋哲学者,而头出头没于其推论设证之间,不获昂首网罗之外,一究真理蕴奥,则于《新论》寄意,亦必漠然,谓为无物。此诚无可如何之事,而亦无所用其计较者也。《新论》只是完成东土哲学或形而上学。其立言自有领域,然未尝排除知识,即非不为科学留地位。须知,讲哲学者,只不反对科学与知识。其为书也,非必取世间各种知识而悉叙说之也。
儒者何尝专讲一本而遗万殊?假设阴阳,以明变易不易之理,而天道之奥(天道者,本体之代语),与夫人事物理之至动至赜而不可亚、不可乱者,莫不究明焉。(《易·系》曰:“言天下之至赜而不可恶也。”案荀爽“恶”作“亚”,次第也。设举一事一物而推寻其因果关系,实无穷无尽,乃辗转相缘以俱有。莫穷其始、莫究其端,何可为之次第耶?荀说是。)此《大易》所以与天地准也。《春秋》本玄以明化,(董子《春秋繁露·重政》云:元犹原也。何休《公羊注》云:元者气也,无形以起,有形以分,造起天地,天地之始也。)深察百国政俗与人群变端,因推三世,以明大同太平之休美。甚盛哉!制割万有而赞襄大化者,是所以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也。《易》与《春秋》,其义皆在辞外。宜乎守文者所不与知。若乃礼乐之隆,原本性情,周行万物万事而莫不畅。《诗》则极人情之真,而人生意义之丰富,于兹可识。儒者之道,如此其广大悉备也。而吾贤乃谓其专论一本而遗万殊,何哉?夫学者读古书,贵通其意,六经之言虽运而往矣。若其微意所存,则历劫常新而未尝往也。学者求之六经,而得圣人之意,则学不当陋,而道岂容拘?智周万物,而后不陋;易简理得,乃始无拘。善学者,博约兼资。约以造微,(微者单微,理之极至,则易简也,故谓单微。又微者微妙,所谓众妙之门是也。约者,实践实证,实有诸己之谓。博者徒务多知,纵上究乎玄,而仍不离知见也。约则极玄,而体之日用践履之间,心与理冥为一,不只是一个空洞的知见。)博以尽物。(尽物者,谓穷尽万物之理。)夫物理不可胜穷也,而精炼于或种部分之知识者,勿以一曲之见而衡一切,足以知类不紊,又必观其会通,而究其玄极。其斯之谓尽物矣。均毅有才气而能精思,吾所属望至切。倘得缘会,析诸疑义,则孤怀寥寂之余,良得所慰已。
原题“答均(君)毅”,之二原题“答唐君毅”,《十力语要》卷二。
来书云,毅觉徒谓玄学与科学,领域不同、方法不同,分工而治,尚不能完全解决哲学之问题。盖玄学之真理与科学之真理,既同为真理,则人不能不问此种真理与彼种真理间,如何流通?若玄学真理为究极的真理,则人不能不问科学之真理如何可汇归或依附于玄学真理。自此点而言,西洋哲学实有其独特之价值。以西洋哲学之主要问题,实即此问题。即如康德、黑格尔、柏格森、怀特海等,均系自分析科学中之概念、假设,以指其必汇归或依附于玄学真理者云云。此等问题太大,殊难简单作答。若详言之,必须成若干册,至少亦一巨册。焉得有此气力?无已,仍本吾意略答。
玄学、科学,皆缘吾人设定有所谓宇宙(什么叫做宇宙,自是一种设定),而试行穷究其中真理。即由穷究故,不得不方便善巧,姑为玄学科学之区别。科学尚析观(析观亦云解析),得宇宙之分殊,而一切如量,即名其所得为科学之真理。(于一切法,称实而知,是名如量。)玄学尚证会,得宇宙之浑全,而一切如理,即名其所得为玄学之真理。(于一切法,不取其相,冥证理体而无虚妄分别,是名如理。)实则,就真理本身言,元无所谓科学的与玄学的这般名字。唯依学者穷究之方便故,则学问不限一途而或得其全,或得其分。由此,假说有科学之真理与玄学之真理,于义无妨。
来函谓科学之真理如何可汇归或依附于玄学真理。余以为,就宇宙论言,善谈本体者,一方面须扫相以证体。(相者谓现象界。)若执取现象界为实在者,即不能见体,故非扫相不可。然另一方面,却必须施设想像界。否则吾人所日常生活之宇宙,即经验界,不得成立。因之,吾人知识无安足处所,即科学为不可能。佛家说“五蕴皆空”,(五蕴,谓现象界。)似偏于扫相一方面。《新论》说本体之流行,即依翕辟与生灭故,(翕辟、生灭,皆谓流行。)现象界得成立。亦复依翕辟与生灭故,说现象界无实自体。易言之,便于现象界,而不取其相,即于此而见为真体之呈显,是即扫相证体。由成立现象界之一方面而言,科学上之真理,已有依据。由遮拨现象界之一方面而言,(遮拨云云,即上所谓扫相证体。)玄学上之真理,即有依据。设问;何故成立现象界,同时复遮拨现象界?答曰:成即涵遮,否则成立之名不立;遮即涵成,否则遮拨之名亦不立。谈至此,君毅必犹谓科玄两种真理,虽各有依据,但科学上之真理如何可汇归或依附于玄学真理,仍未解答。吾复诘汝:汝道真理是个什么东西?它既不是呆板的东西,何须以此一种理,汇归或依附于彼一种理?但学者探索真理,则有由科学之途,析观宇宙,得其分殊,而竟昧其全者,似其所得之真理,犹不免支离破碎,而须要有所汇归或依附。若尔,则赖有玄学,明示宇宙之为浑全的。其所以为浑全的者,乃于分殊相上,不执取此分殊相。易言之,即于分殊相而见实相。(实相即实体之异名。)强以喻明,如于一一长短等绳,不执取为一一长短等绳,而直于一一长短等绳,皆见为麻。此一一长短等绳,相虽万殊,而非有如是一一长短等绳之自性故,彼其实体皆即是麻故。故于绳见麻,即离分殊而得浑全,一味平等。前所云于分殊相而见实相者,义亦犹此。
如上所说,浑全不是离开一一分殊的,而别为空洞之一境,又不是混合这些分殊的而作成一个总体,却是即此一一分殊的而直见其皆即实体之呈显。易言之,即于宇宙万象而不计着为物界,但冥证一极如如。(一者,言其无待。极者言其为理之极至。如如者,常如其性故。盖于分殊而识其本体,当下即是真常。)其微妙如此。
总之,体则法尔浑全,用则繁然分殊。科学上所得之真理,未始非大用之灿然者也,即未始非本体之藏也。(用者体之用,故《易》曰“藏诸用”,藏字义深。如本体是顽空的而没有用,即现象界不能成立,科学亦不可能,焉有所谓科学之真理?唯体必有用,所以科学有可能。而其所得之真理,亦可说是依实体显现故有。所以从本体方面说,此理亦是他所内涵的,故谓之藏。)如此,则玄学上究明体用,而科学上之真理,已得所汇归或依附。余自视《新论》为一大事者,以此而已。君毅犹有疑焉何也?西洋哲学家何曾识得体用?其谈本体,只是猜卜臆度,非明睿所照,故往往堕于戏论。
以上略明吾所主张。以下就来函疏误处,稍事解析。
来函云,玄学之真理与科学之真理,既同为真理,则人不能不问此种真理与彼种真理间,如何流通。此段话于科玄真理直下断定之词,未有说明,似觉不妥。吾于此将提出二问:一、玄学之真理,果以谁家所见为真理乎?二、科学上之真理,果与玄学真理,同为真理乎?举此二问,仍自作答如下,聊以奉质。
答一问曰:玄学上之真理,果以谁家所见为真理。此自有哲学以来,截至现在,常为不得解决之问题。即由现在以趋未来,其永远不得解决,当一如今昔之状态可知也。然则玄学上之真理,果皆无据,而不成为真理乎?非也。玄学家者,其根器利钝与熏修疏密,彼此相较,不止千差万别也。而玄学之对象又甚深微妙,非如日常经验界的事物可以质测也。故古今恒不乏少数之玄学家得到真理,而大多数不堪了达真理之学者,反与之为敌而不肯信,非独不信而已,又自以其迷谬之知见而为真理。于是朱紫淆而莫辨,雅郑乱而失鉴。此玄学上之真理所以难有一致印许者也。此事如欲详谈,便如一部二十五史从何处说起。吾亦唯有本吾个人见地而略言之。
吾确信玄学上之真理,决不是知识的,即不是凭理智可以相应的。然虽如此,玄学决不可反对理智,而必由理智的走到超理智的境地。吾常求此而有契于佛家。佛家对于世间所谓宇宙万象,确曾作过很精密的解析工夫,决不是糊涂的漫然否认现前的世界。所以在稍闻佛法的人,都承认佛家是凭理智来解决他对于宇宙人生诸大问题,不仅靠情感上的信仰作安慰。一般人对佛家这种看法,似乎没有错。然或者只看到如此而止,则不同小小错误,却是根本不了解佛家。须知,佛家唯一的归趣在证会。而其所以臻于证会之境地,在行的方面有极严密的层级;(如十信等等,乃至十地,许多专门名词,今略而不谈。)在知的方面,则任理智而精解析。至其解析之术,精之又精,则将一向情识计著,不期而自然扫**。于是不见有少法可取。(犹云无有些少实物可得。)友人张东荪尝言,今日新物理学的趋势,反不承认有物。吾谓此无足奇。科学上解析之术愈精故耳。然佛家若只是解析,则可以有科学之贡献,(佛家诚然富有极精深的科学思想。)或不必成功玄学。就令本解析之术,建设一种玄学,亦不过分析概念,构成许多理论,以建立某种本体。(某种者,如心或物,及一元与多元等。)虽复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然其所成立的真理,毕竟是其脑筋中构画的一副图案,犹如一架机械。此与实际的真理决定不能相应。(相应义深。能证入所证,冥合为一,方得名相应。)佛家所呵为戏论者,正谓此辈。故在佛家虽精解析,但以之为扫相之一种方便。(扫相,说见上文。)将情识中所计著的实在的宇宙,一经解析,如剥芭蕉,一层一层的剥去,便不见有实物了。他不独对物界来解析,就是对内心的观察,亦用精严的解析术。所以他在心理学上,很早就打破了神我或灵魂的观念。他更精于解析概念或观念,发现他是些虚妄分别,或意计构画的东西。(意计者,意识周遍计度,曰意计。)所以剥落这般僻执的知见。总之,佛家利用解析来破分别法执,(佛家说执,有二种:一俱生,二分别。凡日常思想见闻与学问上的思想及理论并主张等等,一切不依正智而生,只从妄识筹度而自坚执不舍者,总名分别法执,旧亦言我执。而此不及者,据实,我执亦法执摄,故但言法执可也。然分别执,尚粗。可以解析,作相当对治。
俱生执,便深细难断,恃解析而无修养,由不能断执。每有学问家终不透悟真理者,无养故也。)随顺入法空观,(法执不空,无有见体。佛家观之一字,其意义幽奥难言。到了修法空观的时候,便超过了解析的工夫。这时,理智作用便开始转化成正智,但未纯耳。观法,亦可叫思维法。《解深密经》所谓如理作意、无倒思唯是也。此不是常途所谓思维或思想,不可误会。又叫思现观。其功候浅深,极难言。)为趣入证会境地之一种开导。但是,知行须合一并进。如果只务解析而缺乏修行或涵养,决定无从达到证会的境地。所以,证会不是很容易谈的。后来宗门喜言顿悟。不独大小乘空有二派罕言之,即就《阿含》考察释迦氏的思想,便可见他注意解析与修养的工夫,哪可轻言顿悟?如果要说顿,除非一顿以前经过许多渐悟。譬如春雷,轰然一声,阳气之积以渐故也。佛家确是由理智的而走到一个超理智的境地,即所谓证会。到了证会时,便是理智或理性转成正智,离一切虚妄分别相,直接与实体冥为一如,所谓正智缘如。此时即智即如,非有能所。(后来唯识师说正智以真如为相分,便非了义。)通内外、物我、动静、古今,浑然为一,湛寂圆明。这个才是真理显现,才是得到大菩提。佛家学问,除其出世主义为吾人所不必赞同外,而其在玄学上,本其证会的真实见地而说法,因破尽一切迷执,确给予人类以无限光明。无论如何,不容否认。
其次,儒家的孔子,尤为吾所归心。孔子固不排斥理智与知识,而亦不尚解析。此其异于印度佛家之点。然归趣证会,则大概与佛家同。孔子自谓“默而识之”。默即止,而识即观也。止观的工夫到极深时,便是证会境地。《论语》记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非证见实相,何能说得如此微妙?(实相即实体异名,亦即真理之异名。)孔佛同一证体,然亦有不似处。佛氏专以寂静言体,至于四时行百物生的意义,彼似不作此理会。缘他出世主义,所以不免差失。本体是寂静的。孔子若不亲证到此,便不会有“天何言哉”之叹。唯其湛寂,无为无作,故以无言形容之。然大用流行,德健化神,四时行而百物生,以此见天理之不容逆。夫子甚至矣乎!然孔子下手工夫与佛家又各有不同,当别为论。《新论》发明实相(见前),融会华梵。斯于玄津,实作指南,所冀仁贤,降心加察。
答二问云:科学真理果与玄学真理同为真理与否?此在主张科学万能者与哲学上之唯物论者,必绝对的肯定科学上之真理,而唾弃玄学或哲学,不值一钱,以为玄学上之真理只是幻想。今欲审核科玄两造之真理,必先将两造所谓真理一词,其涵义各为何等,加以刊定。然后科学真理与玄学真理为同与否,不辨自明。
真理一词在玄学上大概有如下之意义:一、是遍为万法实体(亦云宇宙本体)。二、是其为物也,(真理非物也,而此云物者,不得已而强为指目之词,如老子云“道之为物”。)法尔本然,(法尔,佛书中名词,犹言自然。而不译自然者,意义深故。本谓本来,然谓如此。本来如此,曰本然。不能更问理由。)不由想立,(哲学家多任思想构画,以安立本体,不悟此理周遍圆满,默而存之,焰然现前,岂假想立。一涉乎想,便构成一件物事,所谓捏目生华,早自绝于真理矣。)不依诠显。(此理不可以言诠显。言者所以表物故。《易》曰默而成之,不言而信。)三、是唯证相应。智与体冥,无有内外、物我等等对待之相,离分别故,离戏论故。具此三义,方名玄学上之真理。《易》曰:“易简而天下之理得”,即谓此也。真理一词在科学上意义如何,姑且略说如下:一、必设定有客观的存在之事物,即所谓日常实际生活的宇宙或经验界,此理(科学上之真理)方有安足处所。程子说“在物为理”。此理诚是在物的,不是由心所造的。易言之,即是纯客观的。二、此理之发现,必依据感官经验,得有证据。虽各科学上许多真理之发明常由玄想,然玄想与空想及幻想等不同,必其经验甚多而神智开豁,不拘一隅,纵心于虚,妙观幽奥。及其发现之后,又可于经验界得其佐证。三、如上所说,则此理之获得,必由纯客观的方法,又能为一般人所公认。四、此理之自身,在其所以存在之条件下,必有不变性。除非其条件因或种变故而更革或消失,则此理亦随之消失。(如现时各科学上之许多真理,虽依经验界的事实为据,但这些经验的事实,以何为标准,而测定其相互关系与法则?此在吾人总不外以其所在之地球为标准。设一旦地球粉碎或失其常轨,则不独地质学与生物学等等之真理,顿时丧失其真的性质与价值,即天文学上之真理,亦起变革,即理化等等科学上之真理,将无一不随地球粉碎而与之俱碎。如今日所测定电子之性质与振动速度,及其相互关系等等,在今日视之为真理,然或一旦值地球运行失轨时,则今日所测定电子之速度等等,或不能不起变异。如地球完全粉碎,则其时电子之波动为何状甚难设想。即令其时宇宙不能
停止动力,而其动力仍将有形成电子之趋势,此或可以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