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玉宸被老仆引进屋时南箕正在鐾刀,见人来了也不说话,用布将刀鐾的锋利锃亮。
“军师,近来可好?”
南箕很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以至于听到这称呼时,心中的杀意瞬间少了些许。
他抬眸看了那小妾一眼,说“玉宸公子近来过的不错,瞧这一身的绫罗富贵,如今又被哪个豪商纳了去啊?”
落玉宸淡然一笑,捧着手炉自然坐下,说“我只曾被一人纳为妾过,虽然没有纳妾文书,但所有人都知道我玉宸是萧王的妾。”
南箕手握匕首,笑的咬牙切齿“你是真心来找死啊?”
落玉宸噤声不语,过了片刻才开口说“入春前你要去北方一趟,找到叶家老宅,那里有人在等你。”
“谁?”
“叶明秋。”
南箕漫不经心的笑了一声,说“慕寒走了一年半了,我还找他作甚。”
落玉宸看了一眼南箕,此人容貌虽未有变化,但那头发已经白了彻底,他道“叶大夫能为你续命。”
南箕在天陵宫守了十一年,又在人间奔波了这么些年,时到今日,这具身子已经快被掏空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想要续命了,多事。”
“你就不想知道将军到底在哪?”
狭眸一紧,随后又笑开来,南箕说“没人知道他在哪,你这是在诓我。”
“你可以选择不信。”落玉宸起了身,对南箕说“如果你还想见他的话,我劝你最好选择相信。”
就在落玉宸即将走出去时,南箕突然开口问道“慕寒在皇都城留下的线人其实就是你吧!”
他一直怀疑七爷的身份,但他也知道七爷绝不敢加害与他,所以就懒得去查。
“何止是我。”
落玉宸看着空中纷飞的细雪,叹出了一口白气“无论是在朝在商在农,凡是你能看到的都不过是檐上薄雪,那藏在深处无人知的,才是他留下的真正线人。”
“叶阳沅。”落玉宸拉了拉氅衣,抬脚走了出去,叹息声随风飘入室内。
“你当真是个有福之人。”
南箕当晚便出了皇都城。
临近年关又逢大雪封路,归家过年的人将官道堵得水泄不通,若要排查了才能入城至少也要等上半天,南箕没那耐性,马头一调,钻进了灌木小路里,小路里也有来往的行人,但与官道上的相比,这里算宽敞多了。
就在出林子的瞬间,一头棕黄色的马突然迎面撞来,两人都没想过还会有这种突发状况,虽然双双拉过了缰绳,躲开了致命一撞,但对方明显骑术不精,在马扬蹄的瞬间从马背上滚落下去。
南箕翻身跃下马背,一手拉过对方的后衣领,将人稳当的接住了。
那人惊吓过度,直到南箕松了手,他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那人身上透着草药香,又背着个药匣子,不难看出此人是个游医,只是他面上横着一道刀疤,从眼角一直划到下巴,几乎贯穿了他整个右脸。
好在这人气质儒雅,说话又和气,面上的刀疤没有让他变得狰狞,反倒像是常年挨欺负的。
他作揖起身,看到南箕的瞬间突然就愣住了。
“公子,您脸色苍白,眉间虚浮,可是身有不适?”
南箕也愣住了,不是因为此人言语直白,而是因为眼前这个是熟人。
“公子?”叶永欢提高些声音,关切问道“公子您还好吗?”
见人不说话,叶永欢下意识的就要为他去诊脉,就在他拉过南箕手腕的同时,南箕回了魂,忙抽回自己的手。
“我没事,多谢叶大夫关心,叶大夫此行何为?”
“回家过年。”
叶永欢后知后觉怔了一瞬,问“公子为何知我是谁?你我可曾见过?”
“确实有过一面之缘。”南箕目光在他面上顿了顿,说“时间久远,叶大夫怕是已经记不得了。”
叶永欢干干笑了,当他目光转向南箕身后的黑马时,眸中猛地一亮,问道“萧王坐骑何故在此?他人是否也在附近?”
南箕一愣,问他“你不知萧王的事?”
“王爷什么事?”叶永欢说“公子莫怪,自我离开了皇都城便一直隐世不出,外界事情多有不闻。”
南箕“无事,萧王已经走了,如今他的坐骑由我来照顾。”
叶永欢显然没明白南箕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一脸怀念的看向黑马,终是没忍住伸手抚摸了一把黝黑滑亮的鬓毛,他说“花意竹情向来形影不离,公子怎么只带竹情出来,花意呢?”
“刚生了马驹,在家坐月子”
话音猛地一顿,狭眸微微眯起,南箕“竹情?”
叶永欢“王爷没告诉公子这匹马的名字吗?”
南箕喉咙滚动,听到自己问叶永欢“这名字谁帮王爷起的?”
“王爷自己起的。”叶永欢没察觉南箕有什么不对,一字一语如实说道“虽然王爷说这名字是他随口起的,但我却觉得并不是这么回事。”
叶永欢说“王爷很喜欢这个名字,人前却从来不唤,像是怕谁听见似的,这名字与王爷有着特殊的意义,也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空中起了风,灌木林簌簌而响,风过枝丫,发出了阴沉沉的呜咽声。
叶永欢抬眸看去,哎呀一声说“下雪了。”
雪压枝头,炊烟袅袅,家家户户都挂着大红灯笼,穿着新衣的孩子们四五成群的聚在一起,拿着摔炮果子在庄户上肆意奔跑,嬉闹玩乐。
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眼下正是忙的时候,路过庄户时能听到里面传来的杀猪宰羊的动静,也能听到女人们聚在一起闲聊择菜的声音,偶尔有人背着行李进入庄子,随后便是鼎沸的惊喜呼唤声。
柿子树上果实未收,红彤彤的果子成串的挂在枝头,被白雪半掩,看着像挂了一树的小红灯笼。
南箕站在树下,衣袍被风鼓动,素色衣袖翻飞在簌簌白雪中,他看着山坡下的热闹景象,一时间竟被吸引的无法离开。
真的好吵,但也真的很温暖。
某一个节点,南箕突然生出了一股空洞般的悲凉,一股天地广袤,我如粟的悲戚,他突然失去了前去的方向,没了要去的目的。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当年慕寒离开边关迟迟不归时他就猜到他的结局,他原以为他会悲恸的大哭一场,或者是自戕,再或者挥兵入境,让所有伤害他的人陪着他一起下葬。
但当武铓一脸苍白的拉着浑身是血的花意跑回来时,他出乎意料的冷静,冷静的让所有人都傻了眼,也让他自己有些不适应。
他看着自己给花意清洗血污,看着自己骑马赶回了皇都城,看着自己走下大理寺的台阶,看着那个面容熟悉却又陌生的人躺在发霉的草席上。
他听见自己问那是谁,身边有人回答他说是罪臣萧王,他听到自己轻笑出了声。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大理寺,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找到的山丹,更想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会放过他。
他应该杀了他才对。
但他确实没有动手,走时更是连头也没回。
在这一年半里,他的每一天都过的浑噩,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眼前变得模糊又不重要,有时他甚至想不起昨天发生过什么,有时直到腹中疼痛的难以忍耐,他才发现自己忘了进食。
他的时间他的意识似乎早在慕寒离开的那一刻就凝滞了,剩下的这段时间,不过是这个躯壳带着他,带着他强留人间,带着他活下来,带着他漫无目的的飘零在这个世上。
直到今天,他才有种后知后觉的清醒。
朔风刮落枝头的积雪,洋洋洒洒飘落树下,淋在南箕发间。
“阿箕笑什么?”
南箕心弦一紧,缓缓转眸看向身侧,某一瞬间,他沉睡了多时的意识似乎正在清醒过来。
“我想起在书上曾看过的一句话,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南箕冲人一笑,狭眸中隐有水光,他问他“我们一起淋了雪,算不算一同偕老?”
景啟将地上的雪团起,圆滚滚的一大团,郑重的放在了南箕头上。
他咧嘴一笑,笑的开心“算!”
温热顺着脸暇滚落,浸湿了素色衣领,南箕木滞的伸出了手,轻抚着湿了的脸暇,他看着指尖的湿润,半晌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慕寒真的走了。
走了很久很久.......
南箕抬头,从柿子树的缝隙间去看灰扑扑的天,雪稠密的落下,纷扬在呼啸的冷风中,滚烫不受控的流出眼眶,很快便湿了他的面。
他应当是旧伤复发了。
虽然南箕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受伤过,但他却能清晰的感受到伤口撕裂的疼痛感。
“阿箕!”
南箕猛地回头,山石柳木如丧幡,翻飞密雪似纸钱,整个天地似乎都在为他吊唁。
“你愿意做第二个叶清弦吗?”
南箕转过了身,目光慌乱的看过纷飞的凄白,明明听到了他的声音,可就是看不到他的人。
“阿箕,若有一天你重新回归孤独,尘世之间无所依靠,江湖流浪也没有尽头,你会像叶清弦一样,一个人拼了命,想着法的活下去吗?”
南箕脚下一绊,顺着土丘滚了下去,眼前天地旋转,那抹人影却突然变得清晰,他着一身常服站在柿子树下,没有盔甲也没有武器,同寻常少年郎一样,眉间**着洒脱和轻快。
他隔着风雪看南箕,亮眸中透着久违的熟悉。
“你会吗?”
南箕如鲠在喉,只觉整个胸膛疼的马上就要炸开来。
他清楚的听到自己说“会。”
少年郎终于冲他笑了,北风呼啸,大雪稠密,少年郎的身影眨眼隐没与风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