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牵着骆驼进了竖沙的城门,一进城就直奔路边的小摊去,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小二,小二利索的擦了桌子,将毛巾往肩上一塔,笑眯着眼迎了过去。

“端酒拿肉来!”汉子将骆驼往马棚里拉,头也不回的说着浑厚的番族语“再下一大碗面!”

“好嘞!”

汉子拍打着身上的沙子,嘟囔着骂了句死老天,若不是他的骆驼跑的快,这会子就卷进了沙尘暴中。

小吃摊的桌子统共就这么几张,其他的桌子都坐的满满当当,剩下两张半满的,其中一张坐着个妇道人家,另一张坐着个吃馕的白发老头。

老头穿着灰扑扑的粗衣,戴着陈旧宽大的斗笠,没点饭菜,借着小摊的茶水,啃着自己随身带着的面馕。

汉子一屁股坐在老头对面,说“老伯,拼个桌!”

小二端来了酒肉又送了他一碟下酒的香豆,汉子一点也不小气,将肉菜和香豆往老头面前一推,大方道“吃什么硬馕啊!没滋没味的!来来来!吃肉,咱爷俩凑着喝一盅!小二!再给老爷子下碗面来!”

斗笠微抬,一双狭长直直的撞进了汉子眼中。

汉子递酒杯的手生生僵在半空中,他瞪着双眼看人半晌,怔怔道“原是个大兄弟啊!见你这一头白发,我还当是个老爷子呢!对不住对不住!兄弟自罚一杯,来来来!咱们一同吃饭。”

好在那白发男子也没放在心上,伸手虚挡了酒杯,示意他不必客气,然后一言不语的继续低头吃自己面馕,小二端来了两碗面,笑呵呵的说“三爷,这位客官来自中原,吃不惯咱们竖沙的肉面,我擅自做主,给客官换了清淡的素面。”

汉子“就你小子机灵,拉你的风箱去!”

小二放下了面,笑着转去了灶台,还未站稳三爷突然又将他喊了过去,他掏出一锭银子扔给了小二,说“你去找老板娘,让她再做些好饭菜了,方才是我鲁莽了,我要给公子赔个不是!”

小二哎了一声要走,三爷又添了一句“再上一碟中原的点心,多放些蜜枣。”

小二又是一声好嘞,转身时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那白发男人。

男人一改方才冷漠,没有再拒绝三爷的热情,面吃了,酒喝了,三爷的面子他也给足了。

“蜜枣发糕来了!”小二端着刚出锅的发糕,乐呵呵的对两人道“二位爷快尝尝!我们老板娘的手艺可是一绝啊!”

三爷也抚掌说道“手艺确实好!兄弟快尝尝!”

白发男人神情冷漠的看了一眼那盘热腾腾的发糕,突然轻笑了一声,说“他给了你们多少钱,竟能要你们这么死心塌地的为他所使。”

此话一出不止是三爷和小二,就连躲屋内的老板娘都惊的心弦一紧。

男人夹了一筷子发糕,轻吹了糕上的腾腾热气,当着所有人的面吃了下去,他坐在那静静的吃完了糕,筷子一放,他想见的人便已经到了。

“二少爷。”男子恭敬上前行礼,笑道“多年不见,您可还好?”

南箕“乌乐?”

小丫鬟端着香茶进了书房,隔着珠帘唤了一声相爷,乌乐出了里屋,将茶盏接了过来,嘱咐她说“退下吧!无我令谁也不许来书房。”

乌乐端茶进里屋,桌上木盒已被打开,里面只剩下个贴身照,族谱被南箕拿在手里,随意的翻了几页。

“你收了他多少钱?”南箕还是那句话“怎么就这么死心塌地的为他做事?”

乌乐笑了一声,说“天下最不值钱的就是钱了。”

南箕“那就是你欠了他的债?”

“多年前将军为我保下了一个人。”乌乐说“他答应过我,日后无论天地如何,只要那个人出现在他面前,他都会留他一条性命,若他做到了,而我要付出的代价,便是在他死后,为他的人造一条可来去自由的后路。”

“格日勒图,祖籍竖沙,十代行商,到了如今家族已是赫赫有名的皇商之首,您的生母是中原女子,虽然只是庶子,但因得宠,地位高于嫡子,而且有资格继承家业。”

乌乐将茶捧至南箕面前,轻声道“这是二少爷在竖沙的身份。”

南箕将族谱扔进小盒里,拿盖碗轻刮了一下茶叶,乌乐说“只要我为相一天,竖沙境内无人敢欺辱二少爷,您也可自在闲游,没人敢质疑您的身份,”

南箕呷了口茶,说“可汗呢?”

“他也不敢。”乌乐说“竖沙之内您的身份只能是商人之后,除了格日勒图这个名字外,没人敢称呼您别的。”

南箕放下了杯子,说“那我可要试试了。”

次日一早城中的酒楼便被砸了,动静闹得那叫一个大,连长街的巡逻兵都给惊动了,没等开枷锁人,一群衣衫鲜亮的富贵人家便闯进了酒楼。

花白着胡子的管家挡在要拿人的巡逻兵面前,先是不卑不亢的道了歉,随后又财大气粗的将整座酒楼买了下来,少爷砸自己家的酒楼,虽然混蛋,但不犯法,别说巡逻兵,就是宫中禁军来了也无可奈何。

南箕顺着长街溜达了一圈,凡是有排面的酒楼钱庄都被砸了一通,管家也没有半分惊色,照单全买了下来。

正如乌乐所说,竖沙之内他完全可以横着走,所有人也都认定他是皇商之后,他在这片地方也只能是格日勒图,是大户人家的孩子,谁也不敢轻易得罪的嚣张小少爷。

南箕一连砸了好几天的场子,最后砸的自己无趣,没呆两天便要走,离开之时乌乐前来送他,还提了一个食盒,里面装了些能放的吃食。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南箕说“我一直都在找他。”

乌乐摇头说不知道,南箕抚摸着黑马的鬓毛,没接过那食盒,一夹马腹冲出了城门,花意马嘶一声,紧跟在黑马身后。

格日勒图,这是您在竖沙的名字。

乌乐的声音突然从耳畔闪过,南箕心中腾起了一丝怀疑,他没有按计划回中原,而是拉过缰绳往南一拐,跑进了鄯善国土。

一连两个月,南箕跑遍了番族十国,正如他所想的那样,一进城门便有人上前搭讪,或是着粗布麻衣的柴夫走贩,或是衣裳得体的管家婆子,他的贴身照,户籍,族谱也都现成的,他拥有无数个身份,每一个都离谱的没眼看,但却没有一个人敢明目张胆的质疑他。

每一片土地上也都有能护着他横行霸道,却又能不受律法处置的高人。

马不停蹄折腾了数月,南箕总算是明白过来,只要是三大营曾经征战过的城池,只要是他铁掌将军曾经踏足过的地方,那里便留有他的信人,而那里也有南箕的一席之地。

疏风凛凛,雪飘皇城。

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从暖乎乎的马厩里跑了出来,蹦达着黑亮的蹄子在雪地里撒了欢的玩,马厩里传来了两声低沉的马嘶,小马驹权当没听到,张着嘴接飘落的雪吃。

它刚出生不满一个月,对外界的事情样样好奇,平日南箕又宠它宠的上天,别说亲生父母这一两声唤了,就是撞开了马厩的门,冲到它面前嘶吼,这小家伙也断不肯回马厩去。

马厩的门嘭的一声从里被撞开来,一道黑影怒冲冲的跑了过来,小马驹脖子一缩撒腿就往外跑,轻车熟路的穿过长廊,一头撞开了书房的门。

马驹大狗一样钻进了桌下,瑟缩在南箕脚边。

黑马站在门口向里愤怒着马嘶,喷着鼻息,重重的踩踏着地板,南箕放下了书,宠溺的揉了揉小马驹的脑袋,从衣架上取下斗篷,披着出了门去。

“你也是做了父亲的人,怎么还是耐不住性子。”

南箕安抚似的捋了一把黑马的鬓毛,拉着它就往外走,黑马不依,扭头向着屋内,沉声的吼了两声。

小马驹四蹄一伸,乱七八糟的躺在凳子下,打了个哈欠,闭眼睡了。

黑马愤怒的踩着蹄子,正要往里冲却被南箕拉了出来,他道“屋里烧着地龙,冻不着它,等它睡醒了,我让人送它回马厩。”

黑马这才罢休,跟着南箕走过长廊,一人一马正要出门,老仆从外走来,说有客拜访,即便在晟朝的皇都城,南箕的身份也不是南箕,他是富商七爷的次子,祖上三代酿酒为生,爹娘去祖宅养老,长姐嫁了人家,兄弟去了江南采买,气派又富丽的宅子里丫鬟仆人不老少,但主人却只有他这个不成气候的小少爷。

“就说大少爷不在,今儿不见客了。”

南箕拉着马往外走,说“若是实在着急,就叫管家看着处理。”

来这拜访的人基本上都是生意人,平日都是那个所谓的“大少爷”去接待,若他不在,管家也是能当家做主的。

老仆说“可他指明说要见少爷您,还说是您的故交之妾。”

南箕脚下一顿“故交之妾?”

“他说他叫落玉宸,是落家的家主。”老仆说“他自称曾为萧王殿下的侍妾,与少爷有过几面之缘。”

南箕冷笑一声,从马鞍袋里抽出把匕首别在腰间,问老仆“小妾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