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箕入帐时澜清正在看军报,见人来了也没有任何防范,把军报大咧咧的放在了桌子上,边为他倒热茶边温和问道“二弟睡得可好?夜里起了北风,把我都给惊醒了,没扰着二弟吧?”

南箕“镇国将军亲自为我守帐,别说北风,就是沙尘暴也不会近我帐子一分。”

一旁站着的嘉木巴心里一虚,有些不大敢与自家可汗对视。

“睡的好就成。”

澜清笑的温和,将女奴送来的白玉发糕推到南箕面前“听说昨个的发糕不对你胃口,这是我让厨子新做的,尝尝。”

女奴刚摆好早饭叶明秋便进来了,一进帐先打了哈欠,后又嚷嚷着叫嘉木巴给他倒杯醲茶来。

“这一夜可真够折腾人的,我都没怎么睡。”

叶明秋眼眶反黑,满脸疲惫,可见是没有说谎,他揉着眉间,抱怨地嘟囔着“马蹄声吵的震天响,轰隆隆跟打雷一样,一夜不知道来了几次,回回都从我帐子前过,吵的呦头疼。”

南箕转眸看向澜清,只见可汗依旧温润如玉,端杯吃茶没有说话。

竖沙的营帐不安生,可见昨晚那一仗打的不顺利。

也不知叶明秋是真没反应过来,还是故意为之,他伸手端过桌上的白粥,袖角无意碰到了军报,不偏不倚,正好面对南箕。

南箕一目十行,一眼看了个大概。

峡谷一战林家军败了,昨天一晚上,风焱求救了两次,最后还是哈热木亲自带兵增援,这一战打断了风焱的脊梁,也结结实实的打了澜清一巴掌。

南箕吃着发糕,意外觉得很入口,他就着茶用饭,问道“来时我见有人在太阳地下跪着,瞧着眼熟,那人可就是风焱?”

澜清嗯了一声,说“风焱要面子,怎么劝也劝不动,只能由他跪着了。”

嘉木巴端来了醲茶,澜清对人道“一会让风焱去清点林家军,想办法让他吃口饭,也不知堵得是哪儿门子气,这次回来,跟变个人似的。”

南箕吃了茶,女奴便主动上前来为他添上新茶,南箕抬眸看了帐内,只见今儿帐里留了几个女奴伺候,不像昨天,帐里空的只有他们俩人,气氛甚是紧绷。

“瞧上哪儿个了?”

澜清大方道“大哥帮你置办,就是三弟再耍横,也不敢说什么。”

这些女奴都是中原女子,目光一对上就怯了下去,也说不上来是害羞还是害怕,唯独站在叶明秋身边伺候的那个有些不大一样。

女奴带着一副面纱,虽是瞧不出颜色究竟如何,但能看到稚气未退,像是还未及笄。

她这样的年纪本该是烂熳单纯才是,但那双眉眼冷戾锋利,没有寻常女子娇艳柔弱,似冰里藏了刃,刃光锋利阴冷,透着些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危险。

女奴感受到南箕的目光,抬眸与他对视,乌黑的眸冷的砭骨,硬如磐石,对视之时竟无一分波澜。

南箕瞧着那双眸,总觉得自己以前见过。

那女奴实在是不同寻常的美,他若真见过,不可能不记得。

叶明秋让女奴给他盛饭,女奴乖顺照做,只是叶明秋说明了要半碗,她给人盛了个冒尖,一副不把人撑死不罢休的意思。

叶明秋看着满满一碗粥,沉默片刻,到底没说什么。

澜清笑看着南箕,问“二弟喜欢她?”

“只是好奇。”

澜清“好奇什么?”

“好奇可汗什么时候喜欢女子近身了。”南箕说“自红格尔去后,可汗眼里便从未看过别的女人,这么多年了,我只当可汗对这世间的颜色都无感了。”

澜清摩挲着指间的扳指,闷笑片刻,说“红格尔会理解我的。”

帐外又有马蹄传来,嘉木巴立即出去,随后又掀帘进来,没等开口便被澜清打断“是天塌了吗?非得现在来报,什么事你自己看着办去,等我与二弟用完饭,自会叫你进来。”

南箕吃了半盘发糕,搁了筷子后吃茶解腻,那冷冰冰的女奴主动过来为他添茶,南箕眉间微挑,有些受宠若惊的惊诧感。

“我夫要来了。”

南箕听着营帐外的混乱,唇畔轻扬起一丝笑来“可汗还要继续留我?”

澜清一脸温笑,瓷勺搅弄着粥,指间的扳指比瓷碗的颜色还要亮几分,举手间透着森森寒气。

他无动于衷的吃着粥,平静道“先吃饭。”

黑马不耐烦的打了个响鼻,景啟安抚似的抚摸着它的鬓毛,看日光落在那巨大的旌旗上,雪丘之下是竖沙的营帐,他们好似还未察觉危险来临,就是巡逻兵也透着懒慢。

“别着急。”景啟按下蠢蠢欲动的黑马,像是在安慰它,又像是在同自己说话,每个字都说的异常沉稳。

“不着急,千万不能着急。”

“将军。”

牛牪打马过来,对他道“竖沙可汗本人就在营内。”

景啟问“确定吗?”

牛牪“确定,他们就在主帐,可汗,军师,还有叶大夫。”

景啟又问“你女儿呢?”

“没找到。”牛牪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来,他平静的不像是一个父亲“我们何时进攻?”

景啟拉过缰绳,声冷道“现在。”

这顿饭吃的异常安静,帐内人不少,但只听几人咀嚼吞咽声,那些个女奴跟木偶似的站在一旁,连气息都不闻。

南箕用好了饭,拿帕子擦了嘴,叶明秋也搁了筷子,只有澜清还在喝粥,叶明秋借着机会给南箕胳膊上的伤口换药,等他换好了药,澜清也吃好了饭,他叫来了嘉木巴,目光指向南箕,说道:

“请二公子出去。”

南箕心生不好,问他“要我去哪儿?”

“二弟别怕。”澜清温和道“只是披个枷带个锁而已。”

南箕“......你到底想做什么?”

“怕什么,大哥还能害你吗?”

澜清起了身,由哈热木帮他穿上铁甲,他微仰着脖子,看游隼的身影从帐顶飞过,他说“我只是想帮你,现在你可能会恨我,但日后一定会感激我的。”

嘉木巴已经来到了南箕身前,做出了请的手势,南箕起身随他去了帐外,嘉木巴一走,不但带走了南箕,把帐内所有女奴都招手唤了出去。

叶明秋打了个哈欠,问“我也要去吗?”

“战场混乱,先生就别凑热闹了。”

澜清说“我会让哈热木送您出去的。”

“去哪儿?”

“这又不是流放,哪里有什么具体的地儿,只要您喜欢,哪儿里都行。”澜清顿了顿道“哈热木以后会照顾您的。”

正帮着澜清绑臂缚的哈热木突然跪了下来,他没有开口说话,只是跪的很坚决。

澜清的脾气他知道,不管自己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说多来还会伤他的心,他唯一能做的只是跪在澜清面前,乞求他能够改变主意。

澜清单手将人从地上拔了起来,不为所动的对叶明秋说“哈热木与我一同长大,以后他便是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先生,为您养老送终的。”

叶明秋“这可都是儿子的活,怪委屈他的,要不,我还是自己走吧!”

“您就当他是儿子。”澜清似笑非笑道“再者荒漠地形复杂,万一先生迷了路,进了三大营可就不好了,那儿不是善地,会折先生寿的。”

澜清冲他行了中原的拜别礼,真心道“先生是出世之人,本该闲云野鹤,游乐四方,又何苦入乱局受累,万一伤了先生,我可真就成了罪人。”

叶明秋还想说什么,帐外忽的噪杂起来,战鼓声响的震天,厮杀呐喊声浪潮般涌了过来,哈热木脸色大变,下意识扶住了腰间的剑,澜清自顾将臂缚绑好,冷静道“哈热木,还不带先生离开?”

哈热木脸色黯然了下去,他走向叶明秋,半路突然折身过来,冲澜清重重一跪,他眼眶通红,哑着声道“长生天庇佑,愿可汗大捷而归,安享百年,哈热木,就此别过!”

澜清没有说话,哈热木磕了头,起身走向叶明秋,叶明秋不愿走,还没等说出口,便被这新得的好儿子拦腰往肩上一放,硬扛了出去。

随着人走,帐内陡然静了下来,澜清牙咬着绳子一头,将臂缚系紧,一切准备好后,他目光扫过帐内,看过还未撤下的早饭,目光在南箕的座位上停了一瞬,随后拿起头盔出了帐子。

冻结时的积雪被马蹄踏碎,支离破碎的寒色顺着斜坡迸溅滚落,露出了荒漠本色,战马奔过时扬起了黄沙,浩浩****的铁骑犹如过江而来,他们顶着欲坠的黑云,踏破冬日严寒,疾驰似沙尘暴,从天尽头呼啸而来。

凡铁骑所过之处,皆是面目全非,就连那片云似乎都被他们的飞扬的旌旗划破了,露出了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澜清上了马,拉过缰绳问“现在什么情况?”

风焱“左翼军败了,右翼正从后方赶回来。”

“我问的是,他们。”

澜清咬紧了最后两个字,风焱反应过来,忙道“大月主将铁了心拒不应诏,蒍国鼠辈,受降之后连咱们的使臣都不敢见,鄯善的林家军还剩下不过几百人,虽然没有反心,但无大用,至于羌若,他应召不出,想来是有了别的心思。”

澜清“什么心思?”

“听说刚开战时羌若送往前线的战马粮草就被人给劫了,主将无奈,只能铤而走险带人打劫了商道,前不久,他们曾送信来,说是想要借着粮食,但当时林家军的粮草也被偷了,咱们给了林家军后便无力助他,再加上羌若主将墙头草,更是不敢轻易信他,再后来咱们的辎重供应送来之后,嘉木巴曾试探过羌若,没成想那主将竟婉拒了。”

澜清目光远去,从腾飞的沙尘暴中看到了那抹熟悉的铁甲,他唇畔似乎延了笑,满不在乎道“羌若这是反了。”

羌若主将立场不稳,别说嘉木巴,就是风焱也对其保持着戒心,羌若主将做事实在是谨慎,说话也圆滑,他们终究没有证据,在可汗面前也不敢笃定了说羌若的事。

“羌若要是真的有了反心,那咱们可就只有竖沙的兵和林家军的几百人可用了。”

竖沙的兵也不少,领兵作战的也都是他们精挑出来的良将,但面对的可是三大营,三大营的兵不但是晟朝引以为傲的存在,更是全天下人的忌惮。

澜清“你怕了?”

风焱立刻跪下,声坚道“属下愿追随可汗而去,誓死不离。”

澜清似被他的话惊到了,目光落下半晌,像是不曾认识眼前人,风焱跪在审视的沉默中,轰雷声从身后涌来,震得整片荒漠都为之颤抖,风焱跪的坚决,脊背挺直,像一把等待出鞘的剑。

澜清喉结滚动,目光又远去了,他看着欲坠的黑云和漫天扬起的黄沙,食指指尖轻转过拇指上的扳指。

“上马。”澜清说“随我出战。”

皇都城,王宅。

王宅素日安静,往来的客人也是少的,但如今快到了年末,王家大门不时的被敲响,门槛也快被客人踩塌了。

来拜见的大多是想要升官却又没有门路的小九品,还有一些有事相求的外官,这几天王宅大门口络绎不绝,门庭若市,比搭台子唱戏还要热闹。

头发花白的总管已经几天几夜没睡个整觉,前庭后宅两头跑,倒不是他做事谨慎,怕旁人招待不好,非要自己亲自招呼客人,而是想要趁老爷不在家他能多捞一笔,毕竟上门来的都是有事相求的人,他们不但会给老爷备份重礼,还会给他这个总管也备一份。

宰相门前七品官么,他收礼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眼看礼物堆了满满两个大屋,而离过年还有段时间,送礼的人应该还会来好几波,总管当机立断,指挥着人去收拾柴房,准备把往后收的礼都给堆柴房里。

“哎!你们是什么人?”总管立刻警惕起来,老得浑浊的眸利落的将两人打量了一番。

男人穿着素净的宽袍,领口袖上缝着水滑的狐毛,模样干干净净,笑起来也有几分书生气,就是过于削瘦,看着就像是马上要随风飘走了似的。

身后还跟着的一个年岁不大的少年,虽是小厮打扮,但眸中凌厉过人,不像小厮,更像是下一刻就能拔剑的杀手。

这俩人站一处意外的顺眼,又格格的不顺,像是公子带着侍卫,又像是秀才身后跟这个长得好看的歹徒。

“回总管大人,咱们是柳家布庄的,今早送过拜帖的。”

瘦男人作揖的同时将东西塞进了总管袖子里“马上不就过年了嘛!咱们是来给夫人送新料的。”

“柳家布庄?”

总管立刻明白了,揣着袖子偷摸掂量着荷包的重量,说道“我们家夫人一直都喜欢云家的料子,再说了,人家云家可是皇商,供我们家的料子也还算说得过去,这柳家?打哪儿出来的泥腿,也敢来我们家送料子,不怕惹了夫人,封了你们家的铺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