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脚步声彻底远去,原本已经熟睡的人遽然睁开了眼,南箕拥被而起,目光越过垂下的帘帐,像射出去的箭,阴鸷的钉在那人身上。

尧光族的虎符居然会在外人手里。

南箕看着手中的玉勒子,长指细描着上面的断痕,这虎符曾在焦长老手里呆了几十年,当年他夺得族长之位,焦长老碍于他是南征将军的徒弟,便以此为礼传给了他。

但玉勒子只有一半。

他明明记得焦长老曾经说过剩下的一半进了天陵宫,做了五皇的陪葬品,但为何尧光族的东西如今在番族将军手里?

嘉木巴也应该是刚得的,若一早就有,他一定不可能按捺到现在才拿出来。

南箕突然想到了蟠螭门,那个怎么也打不开的门,五皇信物不假,但门却纹丝不动。

所有事情一时间都涌上头来,没法查明的,无处下手的,火烧眉毛的,乱糟糟绕的他头疼。

他调查蟠螭门多年,费尽心机终是徒劳,可越是查不明白,他心中的不安便越是浓烈,那道门,还有那地宫,一定有着别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一定与这玉勒子有关。

那残玉何时入的世,它的存在又有何意义?

“焦,谷......”

南箕负气的翻了个身,将手中的玉勒子紧紧攥着。

姓焦的老王八蛋,竟敢瞒他这么大的事!

夜已深,月色透过稀薄的流云,朦朦的落在荒漠上,周遭无声,这股静不是黑夜里该有的寂静,它透着冷戾和杀意,像是巨兽躲进了黑暗中,静静的等待,耐心的埋伏,只为等一个虐杀的机会。

峡谷雾腾云涌,银浪涛涛,数不清的铁甲立于其中,似融了浓墨的阴影,又似地下而来的亡灵,安如磐石,杀气腾腾,长刀侧握,刃在月色下闪着砭骨寒色。

微弱的声响从浓雾深处陡然出现,一铁甲应声动作,长刀猛的向前劈过,铁器相撞发出一声惊心。

这一声响像是吹响了号角,无数个铁钩蛇群般从腾雾中冲出,铁钩链缠上铁甲,宽刀随之横砍过来,接着月光精准的贴着头盔下的缝隙砍过,刀刃滑过,鲜血喷涌而出。

牛牪**秋千似的从峡谷底下**了上来,落地时还顺手砍杀了一名铁甲,他一脚踹开倒在刀上的林家军,嚣张的喊道“林家军的主将在哪儿呢!快滚过来让爷爷好好的疼疼你!”

长剑划过月色,锋利的寒白在震散腾雾,牛牪听风辨音,就地一滚躲开了身后一剑,他利落起身,刀锋回砍,格挡住凌空而来的剑锋。

硬碰硬不过一招,牛牪便认出了人来。

“风焱!”

牛牪看着头盔下那双冷漠又野心的眸,肯定的有些咬牙切齿“你是风焱吧!”

主将的回应便是一肘击,砸的牛牪鼻血汩汩直流。

“他娘的!”

牛牪暴跳如雷,拿袖子将鼻血一蹭,宽刀破风碎月,追着人一连砍了十几刀,主将知道他力强,不敢与他硬碰硬,边退边守,就在牛牪力歇的那一刻,长剑一刺一挑,直接卸了牛牪的刀。

刀锋抵着喉咙,只要稍稍用力,牛牪便会饮恨归西。

牛牪咽着口水,喉结滑动之时碰触着那冰冷的锋利,求生本能激的他鬓角淌了冷汗。

“风焱?我说你就是风焱吧!真要杀了我吗?可汗想要的消息,我可还没送出去呢!”牛牪吞咽着口水,笑的有些干“就这么杀了我,你不觉得可惜?”

剑锋又往前进了一分,牛牪吃痛一声,血顺着脖颈流落,濡湿了他的衣领。

“你已经背叛了我们。”

风焱冷漠的说“可汗是不会原谅你的。”

“放屁!我他娘的什么时候背叛你们了!”牛牪怒道“偷袭林家军的消息我没传出去吗?时辰,人数,哪个错了!此次出战我是被逼无奈,这都是将军的命令,单凭这个你说我背叛,这是不是有点太扯淡了!”

“在峡谷底下我的确指挥作战,但那都是为了掩人耳目,不得已而为之,相反你却步步紧逼,一点活路都不给我留!风焱,这一局到底是可汗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风焱听他质问,待人说完,他才不紧不慢的说“军师潜入竖沙军营的事儿,你怎么没说,不知道?”

牛牪脸不红心不跳,扯着脖子吼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是真不知道!”

“跪在铁掌帐内痛哭忏悔的是谁?求着人家救你闺女的又是谁?”风焱冷笑道“不会是兄弟你吧?”

牛牪面上不认,心里却沉了个底掉。

三大营果真是不干净。

才不到一天,风焱便知道了自己的所有行动,就连他同将军在帐子里说的话他都一字不差的知道,可见那内奸有多厉害。

剑锋抵着咽喉,风焱的声音从头盔下传来“可汗是天底下最仁慈最心软的人,但眼里却容不下沙子,背叛者兴许能逃过长生天的责罚,但却没法从可汗手里求到一丝谅解,我带你的头颅回去,可汗一定会开心的。”

风焱说“我懂他。”

“即便你杀了我,竖沙的兵也进不了晟朝国土一步,你们这些番人只配在荒漠喝沙子,我大晟朝有一天就是要灭国了,也轮不到你们竖沙来啃骨头!”

牛牪撕破伪装,声坚道“我懂将军,懂三大营!”

“这话若是当年铁衣王说,那真是一点问题都没有。”风焱冷嘲道“铁掌,他配的上你这番壮志豪言吗?真不知该夸你忠心,还是该说你愚蠢!”

背后隐隐传来风声,那横扫过来的声响惊动了风焱,他几乎是在踹开了牛牪的同时持剑向后格挡,他的剑是可汗御赐的,也是特制的,有长剑的轻盈锋利,也有刀刃的坚韧力道,这把剑能格挡住重锤,也能斩的断飞射而来的箭镞。

长剑在格挡住棍子的同时风焱虎口当即撕裂,他腕骨麻了一下后便没了任何感觉,风焱只道不妙,借着棍子的蛮力猛的向后退下,长剑挽与身后不动声色的换到了左手掌心。

“三大营这是没主将了吗?”

长棍转去一边,露出了一张桀骜不羁的脸,他看着风焱笑,笑的像是久逢故友,但眼底却是杀气腾腾。

景啟看着人,玩笑似的说“我的兵,竟要别人来教。”

“三公子啊!”

景啟有无数个尊称和骂名,没有一个能让他心中起波澜,他面对敌人从来都是冷静无情的。但风焱实在是聪明,他一声三公子刺的景啟心里滴血。

“可汗要我问您好呢!”

风焱负手身后,被铁王棍这么一砸,他右手完全麻了,不管怎么握都没有半点感觉,虽然左手也能拿剑,但面对的可是景啟,他心里实在是虚的慌。

在景啟出现之时他便知道偷袭一战是不成了,他可以抛下林家军独逃,但前提得是能从景啟手里逃掉。

“他近来很想念三公子,三公子若是不忙的话,大可去瞧瞧可汗,与兄弟同坐一叙旧情,这可是人间最难得!”

“人间最难得.........”景啟抱着棍子,来回的嘟囔着这一句,他突然摇头说“不去,可汗的人间最难得也许是我,但我的人间最难得另有其人。”

他似笑非笑说道“我家的那位是个喜欢拈酸吃醋的悍夫,我可不敢背着他去见别的男人。”

风焱“可汗说的不错,三公子果真是个耙耳朵。”

景啟叹息着说“你没良人你不懂,男人都是这样的,一天不被媳妇揪耳朵,这一天都是白过的。”

“那眼下三公子的良人在哪儿呢?”

风焱暗觑四周,虽然是混战,但在没有狼群和游隼的帮衬下,林家军显然不敌三大营,他起了逃的心思,但前堵着景啟,后守着牛牪,他插翅也难飞。

他需要一个抽身离开的机会。

风焱说“可汗曾说过,普天之下只有三人懂他,两位已经仙去,唯一一个懂他的便是三公子,三公子懂可汗,可汗也最懂三公子,不如您猜猜,二公子现下身在何处?”

景啟脸色不变,装的跟没事人似的,但眼神到底是寒了,风焱冷笑道“你口口声声称他为良人,但又亲手将他推进险境,三公子当真是爱他,竟舍得要他受伤。”

“他不但是我的良人,还是我的军师。”铁王棍在空中挽了个棍花,落地时震散了滚来的雾浪,景啟冷静又坚定的说“你这么想便是看轻了他,这是不可原谅的。”

“当二公子被绑在柱子上与两军阵前时,三公子再告诉我这错误到底有多么的不可原谅。”

破空声响的突然,景啟身形未动,只是稍稍歪了头,那箭镞便擦过他的鬓角射了过去,看似轻描淡写,实则生死一线,只要景啟反应稍有迟钝,这支箭便能送他归西。

牛牪一刀将其砍断,刀锋指向风焱,啐道“箭上喂毒,不要脸!”

有毒?

风焱脸色微变,目光顿时追了过去,夜色深重,雾气氤氲,他只能瞧见那射箭之人穿着林家军的铁衣。

林家军不干净。

景啟算着时辰,掂量着铁王棍道“叙旧到此为止了,风焱老弟,咱们新账老账一起算!算完你这笔,我还得去见大哥呢!”

风焱左手持刀,右手负于身后,他盯着人,咬牙道“这个称呼,你也配!”

“配不上,可他偏就喜欢呐!”景啟笑道“满足一下将去之人,这也是你们当属下的该做之事。”

“放屁!”

长剑格挡住铁王棍,剑锋顺着棍身猛的划去,景啟当即放手,冰凉的剑刃几乎是贴着他掌心过去,景啟攥着长棍一头,借力横甩,一棍重扫在风焱胸口。

风焱喉咙涌上一阵腥甜,若非长剑深入坚石缝隙,他怕是要退跌进峡谷之中。

“可汗,他是不是就要归真了?”

风焱的铁甲被那一棍扫的凹陷,而他胸口也疼的如同被徒手刨开了般,长剑护在一侧,风焱将哽在喉间的血硬生生的吞下,将那腥甜死咬在齿间,他说“将军好歹也是亲王,怎能这般没有规矩,张口便诅咒我家可汗,也难怪,铁衣王过身的早,没娘教的孩子,没规矩也是能理解的。”

景啟没套出自己想知道的,反而被这浑小子奚落的肺管子疼,铁王棍呼啸着重砸了下去,长剑格挡不住,险些脱手滑落,风焱虽是躲过了迎面一棍,但却被这棍风惊出了一身冷汗。

景啟掂着棍,玩味的看着风焱,陡然笑开了,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

“你的确有本事,是个良将,但也是个惜命的人,能让你这种人放下生死,不惜辱母来激怒我,看来可汗对你真的很好。”

风焱从来没说过自己是个忠心耿耿的人,当然他也知道自己不是,当年在血族为将,血族被灭时,他说走便走,不但人走了,还顺手在血族本营放了把火。

他知进退,懂时务,更明白什么叫做泽木而栖,好时他锦上添花,不好时他绝对不会雪中送炭,就算主子是大圣人,谪仙,他也不会委屈自己去成全主子,在他眼里,就是亲爹亲娘,也没有他活着更为重要。

奇怪的是,这一战明明没有胜算,他风焱却还是来了。

如果他投诚,哪怕是诈降,景啟也一定会接纳他,他的命便能暂时保下来,但他没有任何服输的意思,甚至为了掩盖自己可汗的病情,不惜在困境激怒自己不可能打败的敌人,即便他知道这么做会把自己推去万劫不复的地步,但他还是做了。

这一切,只是为了转移景啟对可汗的注意。

景啟打量着人,问道“你真是风焱?那个惜命的风焱?”

风焱将剑插入地下,伸手解开头盔的暗扣,头盔,铁甲,统统卸了扔去一边,这么多年,这么多场仗,景啟头一次看他在战场上穿常服。

月色明亮,将风焱的脸照的清晰,可他的容貌越是清晰,景啟越是有些看不懂他,甚至觉得这位被月色笼入怀的男人根本不是风焱本人。

石青色的劲装,利落的发髻,风焱眸中坚定的让景啟都起了疑惑。

这真是风焱?

那个遇到事,跑的头也不回的风焱?

“这条命我愿意给他。”

景啟“为什么?”

风焱试探性的将右手握拳,发现还是没有知觉,索性直接左手持剑,目光直直的看向景啟,说“他与我有知遇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