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啟不知道滇穹在帐内受到了怎样的煎熬,但当三人掀帘子进去时,滇穹两眼放光,甚至还闪出了泪花,看向三人的眼神如看救世活佛。

景啟头一次在滇穹身上看到了可怜,那模样像极了入狱多年的犯人再次重见天日。

滇穹目光如有实质的凝在三人身上,从灵魂深处透出了三个大字。

救命啊!

景啟嘴角一抽,扭头干咳了一声,虽然压制的很好,但南箕还是看到了他上扬的嘴角和肩上压制不住的颤抖。

景啟要控制不住了。

南箕目光瞟了过去,本想提醒一下景啟,但此时他身边的武铓嘴一咧,明目张胆的嗤笑出声。

帐内气氛凝滞,静的落针可闻,这一声笑响似滚雷,炸的所有人都转了眸,目光齐刷刷的落在了武铓身上,铁枪王是疑惑,滇穹则是藏着刀子。

武铓后背寒气骤起,在短暂且又漫长的注视中干咳了一声,脸不红心不跳的将目光转向了景啟。

景啟顿感不妙。

武铓“将军您笑什么?”

“..........”

景啟“多年不见铁枪王,见您身体硬朗,本将军甚是开心。”

铁枪王笑的开心,下意识的去捋胡子,伸手一摸,摸了把半秃的断胡,笑意顿时止住了,虽是没看向滇穹,但滇穹还是感到了那令人窒息的压抑。

铁枪王打量了景啟之后又去看南箕,道“你小子倒是厉害,竟然能拉盟主入营,日后即便晟朝不管三大营,你们也能自给自足,说不定日子比以前过的还要好。”

景啟满眼怔然,一时竟没反应过来,铁枪王道“你不知道?你身边这位可是如今的武林盟主,翻手是云覆手是雨,权力滔天,不然我怎么会来的这么快,被逼无奈啊!”

南箕“铁枪王玩笑了。”

腾尔端起奶子茶,趁热喝了半碗,他放下碗说“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家那兔崽子之前让人找过我,说是要我过来帮忙打一架,我当时正在农收,根本抽不开身,只能让呼和带人过来帮他撑撑场子。”

铁枪军没有农庄,更没有时间耕种,铁枪王口中的农收其实就是打家劫舍,打山匪的家,劫强盗的舍,夺人家的粮食过自己的冬。

虽然损,但铁枪军实力过人,江湖也有怨言,但声音不大,基本上都是在背后偷摸说的,谁要是敢明目张胆的对铁枪军大骂特骂,估计等不了半个月就会遭到报复,这一报复别说粮食了,怕是房子都会被铁骑给踩平了。

腾尔晃着碗里的半碗茶,似笑非笑的看着南箕“谁知道刚农收第二天,盟主就发来了铁令,指命要我亲自过来,虽说铁枪军一不靠朝廷,二不靠江湖,没必要听从哪一方的命令,但毕竟尧光族是大族,盟主又是音杀高手,我这把老骨头可不敢犯险,只能硬着头皮赶过来。”

他笑的亲和,也说的委婉,但身上的气场却压过了所有人,纵使是景啟也不自觉的绷直了背,只觉后颈像是被刀锋抵了般,凉飕的要命。

景啟是被硝烟和战争一手带大的孩子,他血战四方,策马奔腾,身处战乱,心却向往着盛世太平。

铁枪王也曾是鲜衣怒马少年郎,但那个时候已经过去太久,他半辈子都在战争中度过,杀气和冷戾一点点融入血肉之中,随着岁月的淬炼,他泯灭了生而为人该有的慈,将身心交付战场,习惯了四方天地的厮杀怒吼。

与他而言,天下便是战场,战场也是天下。

景啟渴望抽身,想去山水白云间享受炊烟,而铁衣王早已看破了一切,猜到所有人的归宿,也清楚的知道他们终将无法离开,铁骑是他们最终的宿命。

景啟抬眸,无意与铁枪王对视,他坐的端正,付之淡笑,心中暗道:

此人如斯可怕,不是善茬!

铁衣王的目光在景啟眉眼间细细的扫过,收回目光时心里嘀咕着:

这张脸咋长的,怎么一点都不像他娘。

“耽误了您的农收,真是不好意思,铁枪军的损失由我们尧光族来承担。”

南箕说“最近我手里新得了一些好材料,已经让匠人去打造甲衣兵器了,本想托少东家给铁枪军的兄弟们送去,如今来了倒是好,咱们省了车马时间,能提前给兄弟们换上新装。”

铁枪王这才真的展了笑,搁了碗说“我替那群猴崽子谢过盟主!”

南箕“铁枪王客气了!”

“这一路过来,我听说盟主频频调遣江湖帮派,凡是有名有姓的都收了编,送去各个关卡镇守城门,没名没姓的入了备选花名册,等调查户籍后,就送来三大营为兵。江湖中人自在惯了,都是怕束缚的,您不分由说就强拉人入了营,这做法,呵!是不是有些过了?”

他问的是南箕,但目光却看向南箕身边的那个傻眼呆子,似乎他要的并不是南箕的答案,而是只想借着机会,说给景啟听。

“的确有些过,但不算是强人所难。”

南箕笑道“虽然江湖与朝堂清是清,白是白,分的明了,但只要国破,山河便不复存在,番族也好,海外人也罢,无论谁进了中原城门,他们下的第一条命令会是什么?”

是屠城。

虽然残忍,但只有屠城才能在短时间内抢夺粮食和财富,只有屠城才能更好的保存自己的兵力不会受到残党的威胁。

南箕说“江湖人比朝廷更看重自己的儿女,与其等着被人屠戮殆尽,肆意羞辱,不如奋起反击,给孩子留下生的可能,我这么做看似强人所难,但其实是在帮他们,如果没有入册,他们便是上不了台面的黑户,一切辎重都是自己负责,就是死了也没人知道,但只要收编入营,便是正规军,他们的粮食马匹武器都由朝廷来出,如果出了事,他们的战功便赋予子孙后代,日后就是朝廷想要剿匪,也得不看佛面看僧面,轻易不敢得罪他们。”

为国战死的荣耀是要写入家谱的,就算朝廷看不顺他们占山为王,也只能好言商量,最多走招安的路,万不会攻山剿匪,寒了先人为国捐躯的忠心。

腾尔当然明白,不然也不会按兵不动,一直拖到南箕下了铁令才来,有了南箕这个盟主的铁令,他那铁枪军的花销便有了来头,有了这次的人情债,日后朝廷也甭想再打他铁枪军招安的主意了。

“武林盟主年年都有,但像你这么雷厉风行的还真是少见,你不像江湖人,身上倒是有些皇家人的混劲。”

南箕喝不惯奶子茶,滇穹为他沏了香茶,他对腾尔笑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谁叫我身边有个嚣张跋扈的皇亲国戚呢!日日濡染,自然就学坏了。”

腾尔常年马上,在帐子里盘腿坐久了有些不适,也不顾旁人怎么看,支起一条腿歪坐着,虽是慵懒,但威势不减,像是伸懒腰的巨兽,越是散漫,越是让人害怕。

“听说你退婚了?”

腾尔目光瞟了过去,正喝奶子茶的景啟突然喉间一顿,似竖起了耳朵,他漫不经心的笑着,问道“如花似玉的大闺女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你老丈人还是挺喜欢你的,他曾与我说过,就是闺女做小也是行的,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这消息是谁传的,怎么扭曲成了这样?”

南箕说“我不是退婚,而是被退婚,那丫头也是女中豪杰,敢爱敢恨,我一回到尧光族,她便来找我,说是喜欢上了一位小少爷,给了我一封休书,走之前还说日后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欠。”

腾尔哈哈大笑,震得小几直颤,他扶膝说道“那丫头也是厉害,不但直言相告,还给了你休书,这性子够烈性,我喜欢!”

笑着笑着突然就冷了声,咬牙道“这样的好女子可不多,打着灯笼都难找的,若不是我们家那兔崽子不听话,真想跟你前丈人搭门亲事。”

南箕和景啟侧眸看去,只见滇穹闷头喝茶,连头也不敢抬。

景啟也能理解他的,摊上这么个老丈人,别说骨气了,生起气来,就是铁脊梁都能给你掘折了。

眼看气氛又要凝滞,南箕忙转移话题“铁枪王您可认识小风?”

腾尔一怔,似有些没反应过,南箕道“北战将军,安阳明霁。”

“他生前是将军的兵。”

腾尔叹了一声,抬眸见周围眼神不对,虽是察觉了,但没有多想,他说“他是将军一手带大的孩子,去时虽然年少,但名传千里,与南征齐名,都是三大营的铁梁柱。”

南箕“他就是天七。”

腾尔的哽咽硬生生的卡在嗓子里,不上不下,卡的人有些窒息,他抬眸,帐中人纷纷点头,一脸的肯定,明霁那故作沉稳的棺材脸和天七的吊儿郎当在眼前来回闪现,腾尔顿感千般不得解,思绪乱成一团,最后化为一个靠字。

明霁是天七?天七是明霁!

他竟然当着自己的面演了这么久的戏,而自己居然丝毫未察!是不是自己每次端着架子,装模作样时,他都在心里笑出了声!

腾尔突然想到自己还拍过他的肩膀,亲切又语重心长的唤他过好侄儿,他就说当时那混蛋脸色不对,现在想来怕是憋着笑呢!

一想到往日羞耻的种种,腾尔不禁攥紧了拳头,方才有多伤感这会子就有多咬牙,恨不得立刻将人揪了来打个半死!

南箕“具体的事情我们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当年的北战将军还活着。”

腾尔抱着最后一丝幻想问他“你怎么确定活着的一定是北战本人?”

虽然他当年无比期待小风能活下来,但这会子却觉得人还是死了比较好!

滇穹忙道“叶明秋叶大夫曾为他证明过身份。”

虽然是偷听来的,但他可以肯定这件事的真实性。

腾尔没了希望,只能接受这荒诞离奇的事实,他咬牙问道“小风人在哪呢?让他滚出来见我。”

南箕看向武铓,他立刻意会过来,说“就在林家军来袭的前一天他突然失踪了,失踪前有人送来了一对招子来,北战将军见了那招子后就急匆匆的出了营,此后音讯全无。我们也出去寻过,但找不到人。”

腾尔“甭找了,一准在毒尾沟呢!”

寻常人设计不了他,能一计将人勾搭出去的必然是南征了,说不定俩人这会已经故友相逢千杯少了,他们就是找到了人,小风也不会同他们回来的。

不过一想到小风布的局里也整了南征,他这心里便好受许多,而且自己只是刚被骗,南征却被骗了许多年,这么一算,心里更是痛快了不少。

腾尔看向南箕,对他道“如果天七真是小风,那他一定是故意的,盟主,你在毒尾沟受刑一事着实憋屈啊!”

“我知道,不过身份一变,他便成了长辈,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教导,既是教导,晚辈应当报以感恩。”

南箕面上淡然,袖间却攥成了麻花。

天七当时的托词是因为身边有铁枪军的眼线,而铁枪军是南征的私兵,所以他才要做戏,每天凶神恶煞的狠揍南箕一顿,好让自己的立场更明显些,不会被铁枪军告私状,惹南征怀疑。

而腾尔的意思是,他当初只是为了要取得南征的信任,所以才会容着天七胡作非为,甚至包容到天七差点打死了南箕。

腾尔也就罢了,他也是局中人,但天七却是摆局人,他完全可以去衡利弊,两头维持,根本用不着天天去一趟暗室,拿鞭子把他往死里抽。

仔细回想种种,南箕得了一个寒心又愤怒的答案。

祭天七这个王八蛋,他就是故意的!

“我想起来了。”

腾尔说“虽然没见过你父亲,但我听说过他,年少时他来过三大营,与小风同帐而息,两人因抢被子而动手,小风被你爹打掉过一颗牙。”

腾尔面上沉稳,心里倒是笑的震天,他说“三大营当年实在是穷,连个补牙的钱都没有,小风阴沉着脸一整年,谁也没见他笑过。”

倒不是他气性大,而是被打掉的那一颗正好是门牙。

也不知道是无心还是故意挑火,腾尔叹息一声,说“都是老一辈的事了,年轻人别放在心上,可能小风他睹人思友,将你当成了你爹。”

这会子劝得倒是大度,也不知道刚才那个因被人摆了一道而咬牙切齿想要杀人的到底是谁了,真的刀不捅在谁身上谁不知道疼!

南箕扯出一抹笑,笑容里透着刀光剑影“不会的,我不会在意的。”

腾尔清清楚楚的听到了他的咬牙声。

南箕匀了气,将心里的火往下压了压,迅速整理好了一切,他问道“将军,我有一事疑惑许久,想问一问您,若是言语不当,还请您莫要生气。”

铁枪王此刻心情颇好,大手一挥“问!”

唯一一处意外,是没有想到南箕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平复自己的心情,这小子年岁不大,性子倒是意外的沉稳。

“人人都说铁枪军是师父的私兵,与尧光族一样,都是师父手里的玩意,但我总觉得不对,可一直说不出哪儿里不对,直到昨日您肯出兵与三大营一起对抗林家军,我隐约猜出一些事情来。”

南箕虽然初见铁枪王,但铁枪王的性子他一眼明了,拐弯抹角无异会让铁枪王对他生厌,直言相告才是上策。

“铁枪军不会成为谁的私兵,因为他们的主将不会服从于任何人,您之所以肯与师父密切往来,除了师父有钱之外,最重要的一条大抵是因为你需要与他往来。”

“你猜到什么了。”腾尔看着人,笑意顿时变得微妙“说来与我听听。”

面对铁枪王的威压,南箕没有一丝紧张,坦然的像是在聊家常,他目光对上腾尔,薄情中含着笑。

“监视。”

南箕笑的又轻又冷,字字清晰的说“您在为别人盯着他,必要的时候您会”

后话无声,南箕伸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铁枪王隐了笑,目光宛如实质的压在南箕身上,他坐姿依旧,甚至根本就没有改变任何动作,但景啟明显感到那威压气势中起了杀心。

帐内顿时陷入了紧绷欲裂的安静中,所有人都不动声色的摸向自己的武器。

除了南箕和铁枪王。

过了不知多久,铁枪王终于开了口“你知道我能杀了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