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踏碎了北风,纵身跃过熊熊烈火,铁王棍呼啸而来,棍神整个没入沙丘中,景啟攥着棍尖,身影在空中划过一道圆弧,他一手伸入散落的沙雪中,准确的抓住了双锋挝,借力奋劲一甩。

南箕耳畔风声大作,落地时陷入了温暖的臂弯中。

那人身着威风铁甲,眉眼之中是没来得及隐去的阴鸷凶狠,一个令番族十国都为之害怕的男人,此刻居然红了眼。

景啟紧抱着人,力道大得恨不得将他按入自己体内,与自己骨血相融,彼此再也不分开。

“慕寒。”

南箕笑意一凝,伸手抱住了他,在他耳边沉声道“对不起。”

他的慕寒哭了。

温热濡湿了他的衣领,颤抖的呼吸扑落在他脖颈上,南箕感受到他的极力控制,也能清楚的感受到他几近崩溃的绝望。

“是我错了.......”

他险些当着景啟的面丢了这条命。

南箕和景啟都无惧生死,但绝不能忍受自己当着对方的面去死。

景啟缓过劲后,张嘴在南箕脖子上狠咬了一口,力道大的让南箕都紧了眉,松口时气还未消,他瞪着人,阴沉沉的说“你给我等着!”

他庆幸身后站着三大营,更庆幸战前站着林家军,若不是这两方的虎视眈眈,他怕是要绷不住,丢人的哭出声来。

景啟转眸看向林家军,阴鸷的目光扫落在每个人的身上,他问“还有管事的吗?”

“有!”

男人打马上前,与火光下停了马,他看见景啟甚是开心,恭恭敬敬的向他行了礼“好久不见我的将军大人,一别数年,可还安好?”

景啟看清了人,脸色猛地一沉,声音咬磨在齿间“阿日黑。”

“将军好记性!”

能让景啟这位贵人记着,这得是多大的荣耀,阿日黑心里脸上都乐开了花,他道“数年不见,将军风采不减,仍是当年翩翩少年郎,我家可汗对您甚是思念,要我同您问声好,但愿长生天庇佑,祝您早日与兄弟相聚。”

景啟笑的前仰后合“这话谁教你的?以后可别再说了,当心酸掉别人的牙。”

阿日黑本就是流民之后,实实在在的大粗人,能动手绝不动口,若是动了口保准骂的天崩地裂,鬼神胆颤,饶是景啟这厚脸皮的大流氓在他的唾沫下也扛不住两个回合。

就这样的一个人,突然有礼有节起来,说起话来也是文绉绉的,那假模假洋的彬彬作态实在与他满脸胡茬不相合,看着有一种大尾巴狼装家犬的感觉。

诡异中透着滑稽。

阿日黑期初还能忍,抬着粗犷的大胡子,端着一副君子风度,直到景啟笑岔了气,他眉头一拧,张口就骂。

“狗铁掌!你他奶奶的敢嘲笑老子,活拧了是吧!”

“对对对!”景啟捂着笑酸的肚子,上气不接下气的说“这才是你阿日黑。”

阿日黑咬牙切齿的看着人,心里把风焱骂的震天响,都是那小犊子出的馊主意,要不然自己也不会被铁掌嘲笑到这个地步。

“你不是去竖沙了吗?怎么带起了鄯善的兵?”

景啟擦去眼角笑出的泪花,问他“同哈热木吵架了还是在竖沙待不下去了?”

“放屁!”

阿日黑拍着胸脯道“我是受可汗之命协助林朝光作战,如今他战死沙场,林家军自然就由我来管理,狗铁掌,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景啟抱着胳膊看向阿日黑,啧啧两声说“这话十几年前你也说过,结果呢,还不是被我打的满地找牙,后来是谁跪在地上求我手下留情的,不是你阿日黑啊?”

“你他娘的!”

阿日黑从袖中拽出虎符,正想要挥兵进攻,**战马突然暴躁起来,它甩着鼻息,马蹄不安的踩踏着。

不止是阿日黑和景啟,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那声音。

火光在空中颤抖,尚未干涸的血污在雪坑中有频率的颤动着,众人循声看去,只看到了一片黑夜,再仔细瞧,那夜里似乎涌动着什么。

声音从天边逼来,似滚雷落地,所过之处令天地震颤,即便他们安坐马上,也能感受的到从马蹄下传来的颤意。

那动静犹如山倒石裂,天地崩陷,随着滚滚而来的逼近,黑暗中的阴影终于慢慢显露出来。

景啟的心猛地坠了下去,凉的彻底,而阿日黑胸膛震颤,放声大笑。

“狗铁掌,你的好日子真的到头了!”

阿日黑高举虎符,厉声道“林家军听令,随我阿日黑送将军上路!”

林家军个个斗志满满,在阿日黑的一声令下如群狼突击,迎着火光便冲了上去,三大营不甘示弱,一拥而上,两方顿时撕咬在了一起。

阿日黑笑声嚣张,拔了刀就冲了过去,景啟的铁棍还在沙丘上插着呢,这会子是赤手空拳,不好跟他硬拼,阿日黑却以为是怕了自己,顿时战意高涨,失了往日的戒心。

刀锋划过铁甲,景啟引着刀猛地往下一划,马腹顿时开了一道鲜血淋淋的口子,战马吃痛将人甩了出去,阿日黑狼狈的滚落在地,险些被别的马踩成了肉酱。

好不容易起了身,刀却丢了。

景啟一拳打的他眼前花白,想来个擒贼先擒王,谁料这货皮糙肉厚也是个抗揍的,眨了一下眼愣是没倒,不但如此竟还逮到了破绽,反肘狠撞了过去,那一击几乎是从景啟的鼻梁上擦过去的,幸好躲得及时,不然就这一下,景啟就被他给反擒了。

无数飞矢掠过两人头顶,似一场突如其来的急雨,稠密的落入了战场中。

箭雨一落,周遭人影少了许多,闷哼声此起彼伏,不少人中箭身亡,阿日黑笑意没等扬起来,突然生了肝火,暴跳怒喝道“他娘的!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飞矢声不断,林家军接二连三的倒了下去,每一箭都正中要害,而三大营无人中箭且又势头正猛,就是傻子这会子也看出了不对来。

更何况骑兵已近,领头的正是滇穹。

“撤!”

阿日黑夺了匹空马,拉过缰绳扭头就往回跑“撤!撤!”

林家军撤的狼狈,逃命似的。

南箕收回双锋挝,银链在空中有力的划过,尾端缠着铁王棍,趁着方才的混乱他已经拿回了唢呐,见来的是滇穹,便吹响音杀退了尸蜣,毕竟这东西敌我不分,万一伤了自己人可不是好玩的。

景啟接过棍子,突然轻咦一声,下巴一抬,点了点远处,说“我怎么瞧着那不像是三大营的兵!”

“三大营都穷的没米下锅了,哪里还有钱买铁甲铁枪。”

南箕仔细的检查着自己的宝贝唢呐,见没有破损才放下心来,他头也不抬的说“来的是江湖上有名的老流氓。”

江湖中不缺流氓,但有名的只有一位。

景啟“铁枪军不是南征将军的私兵吗?怎么跟着滇穹一同来了!”

“怎么说呢!”

南箕抿着唇,轻声笑道“往小了说,这是少东家的聘礼,往大了说这也是咱三大营新得的助力。”

“聘礼。”景啟笑的微妙,连带着看过去的目光都透着不怀好意“千山真是有福气,讨了个这么好的媳妇,人生无憾了。”

就是不知道以后跟老丈人合不合的来。

南箕突然就变了脸,将唢呐一收转身便走,景啟忙将人拉住了,疑惑问道“怎么了这是,好端端的发什么脾气?”

“我哪有什么脾气,没脾气的。”

南箕冷着面,也不看他,阴不阴阳不阳的说“就是对不住您,让您有遗憾了。”

景啟听得一头雾水“啥遗憾?”

南箕拽过自己的袖子,冷冷一笑,笑的景啟毛骨悚然“这要问你自己了,将军殿下!”

因随口的这一句,景啟当晚被南箕轰出了帐子,他怕南箕再悄无声息的跑了,愣是一夜没敢走,就在帐子外守着,这一晚上南箕翻了几次身,叹了几声息,他了如指掌,就差掀帘子偷窥了。

武铓巡夜时见有人在军师帐外贼头贼脑,行迹鬼祟,当下以为营里进了贼,若不是仓海拦着,他差点搭箭射了过去。

景啟守了南箕一晚上,武铓和仓海守了他一晚上,唯一的不同是,这俩人还能磕着瓜子,喝着小酒,对一脸傻笑且又不知情的景啟评头论足,而景啟只能饮风自饱,揣着袖子可怜的守在门口。

亏得一夜无风雪,不然第二天他怕就成了冰雕。

第二日南箕醒来,隔着帐子看到外面杵着个黑影,他迷迷瞪瞪看着那黑影半晌,总觉得是自己昏花了眼,拿木头桩子当了人,他试探性的呢喃了一句慕寒,话刚出口那木头登时活了,一个健步窜进了帐子。

景啟眼圈乌黑,脸被冻得煞白,进帐子时带了一团冰冷,他哈出一口白气,兴奋道“阿箕你叫我!”

“........”

再是有气,看到这可怜吧啦的样子,也消的差不多了,南箕起了身,轻声道“更衣。”

景啟屁颠屁颠的就过去了,伺候人更衣用饭,殷勤的不得了,武铓和仓海在帐外磨蹭半天,愣是没好意思进去。

此刻的将军够现眼的,让人没脸看。

待他从帐子里出来,景啟容光焕发,精神了一脸,与昨晚在帐外时俨然不同,甚至武铓都怀疑自己昨天是不是看错了人。

景啟伸了个懒腰,问“营里够安静的,他们人呢?”

“牛牪守在左翼还没回来,山丹劝降未归,少东家去见了金国使臣,滇穹陪他老丈人在喝茶,仓海去了右翼清点人数,押送辎重,马铸秋”

武铓顿了顿,说“去给他亡夫上坟了。”

景啟惊得眼珠子都快要掉了,一脸的不可思议“亡!夫!哪儿来的?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死的!马铸秋不会跟着殉情吧?”

武铓摆手道“不会不会!虽然他俩一见钟情,但老马那人心宽着呢!他才舍不得抹脖子上吊一了百了呢!将军您还是赶紧去主帐吧!滇穹跟他老丈人都大眼瞪小眼一上午了,您再不去,他怕是真扛不住了。”

没等景啟问个明白,已经被武铓连哄带骗的推了出去,南箕掀帘子出来,正巧听到了武铓后半段话,说“也好,我正有事要问一问那位铁枪王。”

“滇穹一身虎胆,连皇上都不怕,还能怕他老丈人吗?指不定两人在里面谈笑甚欢,相见恨晚,咱们现在去干嘛,打扰人家一家子团聚。”

景啟可一点都不信武铓说的话,更想象不出来滇穹有一天也会怂,他拉过南箕,劝道“要不咱们晚点再去,让他们爷俩亲和亲和,关系好了,以后少东家的聘礼说不定还会多些。”

滇穹有了钱就等于三大营有了钱,这笔买卖怎么看都划算。

南箕岂会不懂他,直接笑出了声“你这是要把副都统给卖了,三大营还没穷到这一步吧!就算是论斤论两的称,一个人也卖不了天价去。”

“那可不一定!”

景啟压低了声说“少东家亲口说的,他爹有钱!”

武铓也在旁跟着附和“咱家副都统一表人才,文武双全,又是滇家独子,晟朝的良将,少东家若是下聘,怎么着也得是大手笔,不然对得起咱副都统那俊俏的容颜吗!就是......不知道他爹,那位老丈人会不会不同意滇穹过门,毕竟”

景啟等了半晌没等来毕竟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武铓越是不说,他越是着急,被追问急了,武铓只好实话实话。

“昨个滇穹跟他老丈人打了一架,哎呦,打的当真是地动山摇,飞沙走石,若不是少东家来劝,怕是真要出大事了。”

这下不止是景啟,就是南箕也好奇起来,两人同时驻了足,目光齐刷刷的看了过去,武铓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极低。

“我是听仓海说的,说是少东家从金国出来就被人给绑了,偏巧半路上又碰到了铁枪王,铁枪王见儿子被人绑了,不生气还挺开心,虽然人抢了过来,但没松绑,就这么一路吊在柱子上给送回来了,滇穹哪里知道那是人家亲爹,见少东家被吊在铁骑队伍里,拔了刀就冲了过去,铁枪王也没解释,持枪对战,俩人打的甚是激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几世的仇敌呢!”

武铓咂了咂嘴,往脖子上比划着“听说铁枪王的胡子都被削去了一半,要不是滇穹有伤在身,刀使得不利索,铁枪王的脖子怕是都给砍下来了,虽然铁枪王老了,但到底是悍将,滇穹没在他手里讨着便宜,听说被人一脚踹出老远,落地时还吐了血,啧啧啧,老遭罪了!”

景啟听得嘴角上扬,压得压不住,他问“少东家怎么也不知道劝劝?就看着滇穹跟他爹对打?”

“嘴堵着呢!”

武铓说“他有口不能言岂会不急,只是他一着急,滇穹就跟着急,滇穹一急下手就重,他一下手重,铁枪王自然也不留情,他虽然年轻,但身有重伤又心浮气躁,被铁枪王拽着衣领一顿狠揍,哎呦.......听说被揍得可惨了,要不是后来仓海救下了少东家,少东家又扑过去拦住他爹,这会子咱们怕是要给滇家报丧了。”

景啟听着就觉得身上的肉疼,他看向南箕,问“非得今天见他吗?”

听说铁枪王脾气可不好,刚挨了亲女婿这顿打,怕正是憋屈的时候,这时候他们去见人,说不定会被滇穹的鲁莽波及到。

南箕眉间微紧,叹道“滇家郎也是,平日最是稳重,怎么这次问也不问,上去就开打!”

景啟点头,问“那咱还去见他吗?”

南箕思忖半晌,道“还是去吧!滇穹正处于水深火热中,咱们若是都不去救救他,也太说不过去了。”

景啟“也是,让他们关系缓和些,日后的聘礼也会多些,滇穹记着咱们今日的好,说不定还能给咱们包个媒人钱。”

已经转身想要离开的武铓又转了过来,一脸侠义道“钱不钱的不重要,都是兄弟,我也去帮忙撑个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