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啟面色无异,掌心却出了汗,他目光落在南箕身上,只见那人还是在轻松的笑,那份自在过于放松,有些让他怀疑南箕会不会是铁枪王的私生子。
“我当然知道,但我也知道您不会杀我。”
铁枪王冷哼一声,傲慢的抬起了下巴,像是被戳破了小心思又极力隐藏似的,他道“无知小儿!”
南箕在桌下按住景啟的手,不动声色的将划出鞘的短刃按了回去,他道“我死了,铁掌将军必然不会独活,这不会是铁枪王想要的结果。”
腾尔不为所动,目光甚至有些不屑,他道“他活不活的与我何干,我又不是他亲爹,用不着给他发丧。”
铁枪王笑时面上是冷的,就连瞟过来的目光都透着刀刃的锋利,要是直直的看着谁,如同野兽盯住了猎物,威压如同实质,让人连逃的勇气都没有。但奇怪的是,这会子他又是冷哼又是不屑,反而没了威势,倒有些老父亲嫌弃败家子的感觉。
“边关不可无将,更何况这里还是三大营,若是没了主将,便同一盘散沙无异,别说抵御外敌了,怕是自己都会被这里的风沙给吞了,三大营需要将领,朝廷也需要一位将军。”
南箕的手从短刃上滑落,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指尖顺着景啟腕骨一路滑进袖间,再从袖间跌落,轻置自己膝头,那若有若无的触感撩的景啟腕骨又痒又滑,隐隐只觉得有些热。
景啟身形微妙的晃了一下,看向像是坐的腿麻了,调整一下姿势。
“朝廷从来不是非谁不可的。”
腾尔道“没他难道也没旁人了吗?滇家郎又不是没有这个本事!”
铁枪王目光指了过去,但当看到滇穹那略带难色的表情后,没等旁人说话,自己倒忍不住先训出了口“你这是什么表情?不乐意干!”
滇穹被他震得当即弱了气势,但还是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我跟寒江一早商量过了,这一仗结束后我们就归隐。”
“放屁!”
铁枪王一掌险些将小几拍成了两半,他道“归隐这两个字怕是就连你老子都不敢想,萧王是边关的枪,滇家是皇上手中的枪,是去是留,从来都是由皇上一人说了算的,若你们家再有个兄弟,你想归隐也不是不可,可偏你们家就你一个独子,你想归隐?滇家可有人能替你!”
景啟虽然身不由己,但他毕竟是皇子出身,就是皇帝太后再是恨极了他,也不能说杀就杀,若将人逼反了,便是自掘坟墓,引火烧身。但滇家便完全不同了,滇家是臣子,君要臣死,臣岂能不死。
“你老子当年说是收山,其实只是收敛锋芒,回皇都城当了质,他让你来三大营,一则是让皇上放心,二来是将你送出了是非地。”
如果滇穹没有来到三大营,他一定会成为京官,虽说京官体面,但官场混乱,君心难测,与其整日提心吊胆,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不如远远的躲开来,图个清静,也讨份安心。
“你....算了,家丑不可外扬,回头再教你!”
滇穹猛地抬起了头,眸中亮的跟猫见了耗子似的。
家丑?
铁枪王这是认了他这个女婿了!
景啟恨铁不成钢的干咳一声,提醒滇穹赶紧把那不值钱的傻笑收敛些,省得铁枪王见了又不快,万一气的不给了聘礼,以后他们三大营吃什么喝什么!
滇穹这边是稳住了,铁枪王的矛头又指向了景啟,对他道“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兵!”
得!今儿进帐子的高低都得挨顿骂,谁也跑不了。
但景啟显然低估了铁枪王的能力,这一顿骂威力甚大,就连景啟都臊红了脸,觉的自己这辈子犯下的最大的错,就是没把滇穹教好。
待铁枪王出了气,滇穹很有眼力的为他倒上了奶子茶,殷勤的跟亲儿子似的,铁枪王端起碗来仰头闷了,搁碗后对南箕说“就算滇家郎不接受三大营,朝中也不是无人可用,那些个新贵,哪个不是皇上亲挑的,别的不用说,光是秋家,他们便能推举出两位出来。”
“皇上是平庸不是昏庸。”
南箕说“喜欢和信得过他还是能分得清的,那些新贵多是纸上谈兵,花架子不中用。秋家也正如将军所说的确受尽了荣宠,但他们的恩宠与老一辈不能相提并论,如今的皇上只是喜欢秋家,不是信任,更不可能将兵权交给他们。”
与前朝时,秋家也算是皇都城的大家,地位与滇家不相上下,朝堂之上更是腰杆挺直,就是先帝也不敢轻易对他不敬,但自从秋老太爷进言惹怒了先帝,合家流放北上苦寒之地,此后秋家彻底失势,即便后来回了皇都城,地位与往日而言也是不可比拟的。
“听说那一次流放,秋家嫡系无一生还,现如今的秋家不过是旁支上位,一群道貌岸然,顶了先祖荣耀的伪君子。”
南箕说“当年秋家的确忠心义胆,一片赤诚,他们没罪,但却惹得皇族猜忌,现如今的秋家矫情饰诈,好混水贪虚功,而且立意不明,别说皇上,就是铁枪王您,这样人可敢用?”
说立意不明也算是给了秋家面子,毕竟秋家有位少爷在三大营为兵时通敌卖国,扰乱军心,犯下的是灭族重罪,不过景啟没有发作,不然一张折子送去皇都城,足以将整个秋家再送去断头台。
铁枪王喝着茶不吭声,南箕继续说道“皇上与朝堂之上有心腹,有新宠,但唯独没有得君行道之人,如果景啟真的没了,朝野之上是无人可用,他们若想安稳,只能从朝野外寻找将领。”
朝野之外便是江湖,江湖之中凭你是什么门派,绝不可能与铁枪军相提并论,他们是拥有正规军的装备和能力,多年来横行江湖,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大流氓。
“三大营无将,朝野江湖唯一的首选人只能是您。”
南箕说“更何况,您还是从三大营出去的,铁衣王亲手教出来的良将,也算是朝中旧臣,自然比一般人更要信得来。”
景啟一怔,看去的目光顿时变了。
铁枪王曾是他母亲的兵?
虽然他早已过了寻求母爱的年纪,但对她还是有着好奇,他会下意识的去观察自己母亲的旧部,从他们身上寻找属于铁衣王的痕迹。
“你知道的还真是不少。”
铁枪王坐直了身子,双手置在膝上,看向南箕的目光透着几分无奈“你说对,若没了铁掌,晟朝一定会下令招安铁枪军的,躲一躲二,就怕躲不了三,将军的头衔听着的确荣耀,但始终是人手里捏着的玩意,且憋屈着呢!”
铁枪王问“不过,你是怎么知道我曾追随过铁衣王的?这事不能说是绝密,但如今知道的人也就这么两三个。”
南箕“猜的。”
铁枪王“..........”
“事过多年,旧人全无,想在短时间内查清楚何其困难。”南箕淡笑道“我只是随口说来诈您的,不想竟蒙对了。”
铁枪王的脸色不能说是难看,只能说是很难看,心中轰雷似的一同乱骂后,铁枪王这才开了口“也是,我虽是三大营长大的,但终究没有收编入册,就是九尾怕也查不到我的存在,是我一时慌了神,在你这个黄口小儿面前漏了马脚。”
铁枪王叹息一声,轻阖上了眼,再睁眼时气势大变,他身上透着疲惫和苍老,他似乎就在这阖眼一瞬间再次看过自己戎马半生的岁月,他抬眸看向景啟,目光深邃沉重。
即便巨兽卸下了威势,景啟也被他这一眼看的心中惴惴,毛骨生凉。
“我”
腾尔叹息似的说“是羯族余孽。”
铁枪王的鼻梁高挺,眼眸深邃,一眼看去便知不是中原男儿,但景啟与番族十国都打过交道,从未听说过有羯族的存在。
“你们年纪小,是没听说过羯族的,别说你们了,当年若不是机缘巧合遇见了羯族残部,将军她也是不知道的。”
腾尔说“现如今的番族十国往前推两百年,其实只是十部草民而已,他们是番族中最弱的部落,当年五皇尚在,番族也不叫番族,世人都称他为满羯,图腾为白鹿苍狼。”
“当年南北左部和北东右部都有满羯人生活的痕迹,最早的时候他们没有联姻,是满族白鹿部和羯族苍狼部,后来机缘巧合,两族联姻,族人一同生活,不分彼此,中原人便统称他们为满羯。”
“他们骁勇善战,不过短短几年,便有正部十三,附部十二,还有不曾入册的十部草民,因为草民实在是赢弱,在满羯中没有地位,出去打仗又碍手碍脚,如斯鸡肋上不了台面,满羯没法将他们视为族中勇士,但又不能舍弃了这十部,所以对外闭口不言,外界并不知满羯还有草民的存在。就连中原史册上也只是记载满羯正部附部,没有关于草民的一字一句。”
“因连年雪灾,羯族牛羊粮草所剩无几,满羯便打了南下的主意,五皇听闻边境城破遭人抢掠自是大怒,一旨昭告派兵讨伐,满羯大败,逃回荒漠以南,因粮草分配不均,正部与附部争议不断,后来还起了内战,满羯在那一年死伤惨重,险些灭了族,此战之后满羯实力大减,正部和附部彻底分崩离析。后来满羯再次南下,五皇警告无果,派兵迎战,那一战打的惨烈,满羯遭了灭族大难,听说汉兵铁骑入荒漠三千里,在大漠的尽头将满羯逃兵系数射杀。”
“至于远在西北的本营残部,汉兵虽没有赶尽杀绝,但发了驱逐召令,凡满羯族人,永生不得入中原地带,就连互市也不可靠近。虽说本营土地肥沃,但草原上的事你们也不是不知道,天灾一降,凭你是谁,都是难逃生天。那十部草民倒是得了便宜,没有受到波及,成天在草原上晃悠。”
铁枪王道“我出生在汉家,听说自祖辈开始便血统不纯,若是掩了口鼻,看着与中原人无异,所以不能算是真正的满羯人,我不知道真正的满羯人到底长什么样子,只是听说他们是异瞳紫髯,不似凡人。”
“我不止一次的调查过满羯的事,听说当年五皇还在时中原曾有过两个谣言,一是说满羯本部死于雪灾,另一个则是说满羯趁乱逃出了草原,自此音讯全无,事过多年,查无所踪,谣言只能是谣言,更何况在我的那一代,人们已经忘了满羯的存在,只依稀记得中原之外有不少外族牧人,中原人有叫他们番子的,还有叫他们胡人的,虽也是堤防着,但早已没了五皇在时的铁律手段。”
“我因容貌有异,不被中原人所接受,他们抢了我们的土地,房屋,将我们赶出了村子,我的母亲欲带着我出境寻亲,结果饿死在半路上,去世时连一卷草席都没有。”
少年腾尔虽是饿的面黄肌瘦,但臂骨宽阔,人高马大,一看便知是干活的好手,他若没有那幅外族的长相,想必还是会有人买他的。
他插着草标,在互市上跪了两天,尽管他身价低的不如一头最便宜的老羊,但还是没人愿意买他,甚至连问价的人都没有。
腾尔不是没有耐心的人,只是他的母亲不能再等下去了,就在他死盯着路人的钱袋,心头萌发出可怕的念头时,一声雷响从天边滚了过来。
他循声看去,只见黑云似的铁骑出现在天穹尽头,轰隆隆越过黄沙,黑压压的一片铁骑拥护着一抹触目惊心的寒白正往自己疾奔过来。
白隼从天而降,一声尖唳响彻长街,九龙枪裹挟着北风,呼啸着破空而来,将常年笼在长街上的黄沙一枪扫的干净。
她勒马停与街头,披风扬在漫天黄沙中,兽首肩甲与烈日并齐,张开的獠牙像是要吞日食月般。
他跪在马下,抬头只见阳光从她鬓角擦过,散落在她铁甲上,将整个人笼在一片灼热耀目的光亮中。
两人不过一步之远,他抬头,竟看不清她的容貌。
滇穹问“是铁衣王救了您吗?”
腾尔回过神来,目光之下透着些许微妙,他看了景啟一眼,很快又收回了眸。
这张脸可真会长,一点铁衣王的影子都没有,腾尔甚至怀疑当年铁衣王分娩时是不是被人调换了孩子。
腾尔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沉默了,掌心贴过温热的碗壁,指腹无意识的摩挲着缺口的边沿,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开了口“朝廷国库空虚,三大营粮食殆尽。”
此话一出帐子里的人几乎都明白了过来。
果不其然,腾尔接着说道“她抢劫了互市,打劫了整条街上的商人,我因没钱,被虏进三大营当苦力,白天劈柴做饭,晚上割草喂马,偶尔还要被两个脑子不好使的大傻子拉去当木桩子挨揍,为奴为隶近三年,日子过得很辛苦。”
景啟知道自己不该开口,但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边关哪儿来的草?”
“我天黑时去城内的山里割草,晨曦方才回营,一天两头忙,所睡时间不过两个时辰。”
一想起那段艰苦岁月他便觉的头晕目眩,不自觉的打了个哈欠,他眼眶泛红,一脸的困倦。
好在于困意不强,铁枪王喝了两口奶子茶,硬生生的提起了精神“后来我赌赢了一个大傻子,他替了我养马的活计,我去了铁衣王的身边,做了她的亲兵。”
后话不说,但从铁枪王的脸色中,众人也明白过来,亲兵的日子怕是比苦力还要不如,甚至更凄惨。
世人皆知铁衣王纪律严谨,手段非常,她手里练出来的兵都是以一敌十的悍将,就光是南征北战,天底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你之前说的不错,我的确在监视着戟天,但并不是受人指使。”
铁枪王摩挲着碗沿,目光深邃沉重,像一团挥之不去的黑墨“他想做一件事,我也想做一件事,撞一起了,所以只能跟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