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透过窗棂延入室内,清冷的银辉将棂花的阴影拉的纤长,像尖锐锋利的荆棘,密密麻麻的攀爬在墙壁上,所有的锋利都指向屋内,落在血迹斑斓的人身上。
镣铐污迹斑斑,腕骨早已被磨得血肉模糊,殷红之中透着森森的白,皮肉炸裂,隐约可见白骨。
那人是被冻醒的,他艰难的抬起眸,看向窗外,只见陈旧的窗户破损了一个角,有零碎的雪光从残角落入屋内,飘落在他身上。
多日的断食使得他周身无力,眼前一片昏眩,只瞧得见那白飘落在自己身上,但他怎么也看不清那白到底是何物,直到那白落在他面上,触之即化的冰凉让他乱糟糟的脑中有了一丝清醒,眼前的一切也逐渐清晰起来。
门被人一脚踹开,重重的撞在溅满血污的墙上,天七拎着食盒进来,见人醒了,面上颇为意外。
“平日死狗一样,今儿倒是有精神。”天七随手将食盒放在桌上,大马金刀的坐在长凳上,他看着吊在梁下的血人,像是在欣赏一件自己亲手制造出来的玩物“想明白了吗?天陵宫暗门的钥匙到底在哪儿?”
那人目光一直落在窗外,隔着窗棂看漫天纷飞,目光深邃的像是陷入了一段至臻回忆中,自从天七进来到现在,他不曾有过一眼看向天七,全当屋内没他这么一个人。
天七也不恼,他打开了食盒,酒肉香瞬间蔓延开来,天七倒了杯酒,一脸好心的送到他嘴边,眸中满是怜惜“这么好的皮囊,若当真没了倒是可惜了,来,喝上一口,暖暖身子!”
酒端了半晌也没个回应,天七依旧笑着,笑着将酒拿开,顺着那肉皮翻开的伤口倒了下去,听着男人闷哼,他方才满意,天七又倒了杯酒,这次倒是没给男人,自己端着轻嘬起来。
“先别急的死,我来向您报个喜吧!你的老情人,大晟朝的铁掌将军。”
天七故意将话一顿,果然见他缓缓转过眸来,充斥着血丝的眼眸中满是期待,这么些天不管怎么折磨他,他永远都是副高高在上的冷漠模样,不曾有过半点破绽,明明被折磨的是他,但每次被气的快要吐血的却是天七。
头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冷漠以外的神情,不沾一丝凡尘的谪仙终于在他面前变得像个活人了。
“铁掌将军。”天七残忍的说“薨了。”
他不语,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人,眸中阴沉压抑,让人喘不过气来。
天七被他看的后背发麻,喝下去的酒没能暖胃,反像喝了一口冰水,从咽喉寒坠到胃里,又凉又重,砸的他五脏六腑都疼。
“他没死。”
不只是鬼神还是神差,天七竟然说了实话“他活了下来。”
天七嘬了一口酒说“其实他死在王府也不是什么坏事,最起码手脚全乎,礼制周全,保住了亲王该有的体面和尊贵,如今巴巴的跑出来,怕是要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那人看着他,听他叹息似的说“你不知道,你的情人来找你了,他以为他手段高明,借了靖王爷的兵就不会被人察觉了,哼!整个天下就没有什么能瞒得过我们尧光族的,他借了兵,千里迢迢过来救你,他怎么就不想想,私挪府兵,隐瞒出境,这两条是个什么罪!皇上和太后谁能绕的了他!”
“他这次就算不客死异乡,回去怕是也难以保命。”天七摇头道“堂堂大将军,何必将路走绝呢!”
天七瞅了那人一眼,冷哼道“说到底还是美色害人!这点他倒是不如他娘,他娘当年可是做到了真正的无情,像一杆枪,神鬼不敢近!”
那人看着他,良久,突然开口说话“你很了解他母亲。”
不知是他声音沙哑到让人听不清他的话,还是他说的话本身就让天七语塞,一语问出,天七竟然沉默了许久。
“师父已经知道他带兵来的消息,正准备围剿他。”
天七避开了那个不轻不重的问题,转了话题道“不过你放心,师父并不想杀他,有可能会囚禁他,也有可能会把他送回晟朝,等他病好,师父会亲自去找他。”
“你也跟过师父,应当知道铁掌将军与师父而言意味着什么。”天七走到窗下,看着窗棂积了白,轻声道“师父等了他半辈子,如今是万万等不下去了,他想赴约想的都快疯了,谁也没这个本事让他继续等下去,铁掌将军,他没几天安生日子可过了。”
天七问“你想让他活吗?我可以帮你。”
身后没有声音传来,天七也不在乎,自顾自的说“我帮你,你也帮我,我为你保下铁掌将军的命,你把钥匙交给我,谁都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这很公平。就算你死咬着不松口,我难道就真没机会打开天陵宫了?尧光族立世多年,我不信只有你知道暗门的秘密,我会有机会打开门,多少年也都等得起,但你可不一样,等不起,更赌不起!”
天七转身看他,冷漠又残忍的说“一旦师父认真,你的将军就没有生路可言,人死焉能复生?难不成你要为了家族,放弃最爱的人?别傻了,家族不会感恩你,他们会将你所有的牺牲视为理所应当,久而久之,理所应当会变成谁也无法忍受的要求,一旦你做错或不完美,后果便是他们的愤怒和无休止的指责。”
“不懂得感恩的人是永远捂不暖的剑,能杀你也能辖制你,你甘心为了这些人去放弃一心奔赴与你的将军?”
天七一字一句清楚的说“他给你的,才是这天地之间最难得的,你确定,不要了?”
“我要!”
他抬起了眸,泛寒的眼底透着坚定“但那钥匙就是不同你说!”
天七笑了,笑的尖锐刺耳,他倏地抬手砸去,杯中酒泼了那人一身,火辣辣的疼顺着他伤口猛窜,那人一声不吭,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天七,他一字一句咬磨似的说“你最好自戕的快一点,不然等他来了,你怕是想死都难了。”
天七将腰间的铁鞭拽了下来,边走向人边笑,一脸的阴恻狠毒“是吗?那我还真是感谢您!”
雪从枝头簌簌落下,呼啸的北风中隐隐传来长鞭破开皮肉的闷响,枣红马冒雪赶来,在鹰唳的催促声中越过界碑,义无反顾的闯入了最为混乱的不管之地。
毒尾沟的边界有个茶馆,一亭一屋四下透风,眼见的贫苦普通,亭子外挂着乔家茶馆的幌子,小二正站在幌子下招呼客人下马喝茶,但那客人停也不停,骑着马直冲了过去,小二吃了一口冷风,揣着手骂骂咧咧的往屋里去,进了屋立刻跪了下来,殷勤之色褪了个干净。
小二说“乔三叔,将军入境了。”
乔木正在打坐,闻言未动,只冷漠道“通知祭天七,抓人。”
小二道“祭公子年轻,没个轻重,万一伤了,三叔岂不心疼?”
“若他连那种畜生都斗不过,便是叫先人蒙羞,也不配再做她的孩子,这样的废物又有什么可值得心疼的。腾尔最近在做什么?总也找不到他。”
小二说“入了冬军队必缺粮草冬衣,铁枪军素来贫寒,将军不知道在哪个山头打劫呢!”
乔木沉吟片刻,说“那你跟着一同去,一旦铁掌将军战败,立刻绞杀,尸体扔出毒尾沟,别糟蹋了她的地方。”
“是!”
“师父可真是性急。”
天七将信条扔进火炉里,揣着袖子歪在暖榻上,他穿的花俏,戴着一对兔绒护耳,将自己蜷成了球靠着炉子取暖,他生的本就俊俏可爱,这幅圆卜隆冬的模样更是乖巧的讨喜,让人看了便想将人护在手心里,怎么爱都不够。
“边境离这至少四五天的行程,刚入境师父就来催,知道的是抓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迎人呢!”
美人捧着蜜饯送到他嘴边,天七张口含了,半眯着眼睛对着站在底下的人说“你一直跟在师父身边,瞧他这次是怎么个情况?”
“三叔性子稳重,从来没人能瞧出他的想法。”姜根扶刀站的笔直,比吊儿郎当的天七更像乔木的亲收徒弟。
“不过,三叔素来说到做到。”
“噢?”天七扶住了快要滑落的护耳,饶有兴趣的看向姜根“你的意思是师父当真不想要他了?”
“三叔未曾亲口与我说过,我不知。”
“可师父上面明明写着生死不计。”天七嘟囔着“若师父有心留他但我却将人一刀杀了,黄泉路上怕是要与他做伴的!”
姜根只说“我只管送信,其他一概不管,二公子大可依信行事,旁的也不用问。”
这次来的当真是块铁板,油泼不进,水流不出,不但没有半点提示,竟然还敢给他闷腔听!
天七面上笑的可亲,心里却骂的震天响,瞧着姜根那挺直的腰就不顺眼,长的像正派就算,做派也像,早晚找机会把他那腰给折了,做什么这么直!直给谁看!
“我明白了,辛苦你这一趟跑,不送。”
天七倒在美人膝上,张口吃了美人送来的果子,吃了还不算,竟然还含住了美人的长指,眼中的孟浪都快翻出花来了。
姜根站着不动,宛如一座石雕。
天七转过眸去,与他对视了个正着,姜根跟着师父别的没学会,师父那冷漠平静的做派倒是学了个七八成,天七被他看他头皮发麻,大有一种被人扒光了扔大街上,叫人当猴围观似的。
“你,有事?”
“三叔叫我留下。”不知道是老实还是刻意,姜根张口说了实话“一来看着你,二来看着小将军。”
这实话一点都不叫天七意外,不过姜根这性子叫天七没想到,想他也算是阅人无数,但还从未见过这么耿直老实的人。
天七目送人离开,揣着袖子坐起身来,沉吟了半晌,忽的刺扎了似的跳了起来,近身从梁上滑落,未沾地便听天七道“快去调兵!趁着他吃饭的空咱们出府捉人!”
雪越下越急,恨不得将整个天地都掩盖在这凄白之下,一只白隼冲出了漫天纷飞,鹰唳声尖锐威严,像是空中的王在巡视自己的领地,向这片土地上的生灵宣告着自己的主权。
枣红马追随着白隼的身影疾奔而来,马蹄声踏碎了毒尾沟多年的宁静,雪几乎是砸在了他的身上,他脸色不好,更是瘦的见骨,呼吸间透着沉重的沙哑,疲惫也到了肉眼可见的极限,明明是一副赢弱不堪的样子,但那双充满血丝,追随白隼而去的眼神却透着势在必得。
明明只有一个人,却散发着带领三军的气场,只他一人便叫人不敢小觑,更没胆量接近。
“废物!”
天七踹开人,反手拔出了刀将绳索砍断,埋在雪下的巨网猛地收起,连带积雪都被网捆了个正着。
天七眸中一亮,率先把身边的小兵给推了出去“快!把他给我杀了!”
小兵们一拥而来,没等近身只听一声尖锐冲天而去,在漫天纷飞的素白中炸开了一团明艳。
天七被那巨响震得耳朵都快聋了,诧异之时嗤笑出声“这时候还放什么信号,三大营可都在境外呢!就是长了翅膀也过不来救他,小崽子跟着傻笑什么!给我去杀了他!”
话音未落天七脸色忽变,他一把抓住身边的人,问“你听到什么声音了没?”
“爆炸声......”
“不!”天七紧着眉,目光变得异常复杂“是雁鸣声。”
小子一脸懵的看向灰扑扑的天,目光在漫天纷飞的大雪中逡巡,嘴里嘀咕着“这个时节,哪儿里会有大雁......”
天七心中紧揪着,目光疑惑的盯着那张兜住的大网。
刀身缓缓滑出刀鞘,九环零星的碰在硬铁上,声音从微弱变得尖锐,雁鸣声倏然响起,悲鸣中透着铿锵,轻易便将牢网破开,兜住的积雪倾盆而下,一个高大的身影冲入人群,双刀所过之处皆是一片鲜红。
天七隔着人海瞧见了那一闪而过的宽厚刀尖,只一眼便认了出来。
“九环雁翅刀!”天七后背冷汗直冒“他不是铁掌将军,他是”
话未说完那人已经冲出了人群,凌空一跃落在他面前,沾血的锋利在他眼前劈过,天七随手抓了人就往那刀尖上撞,自己一个闪身躲开了。
虽是险险躲开,但刀上的血却溅了他一脸,温热的血腥直冲鼻腔,呛的他胃里一阵翻腾。
天七落地时虽不狼狈,但相较眼前人却弱了气场,他直了身子,目光凶狠的看着人,缓缓吐出剩下的话“滇家郎。”
雁翅刀指着人,滇穹一字不差的说“祭天七。”
天七一愣,没想到自己的身份竟然被他所知,惊讶之时忽的听到了什么,那声音从远处奔来,落地犹如重铁,速度且越来越快,大有一种雪崩吞噬而来的压迫感。
天七只觉整片大地都在颤抖,脚下更是麻的厉害,他心中越发不安,目光越过滇穹的宽肩向远处看去,只见那紧密的雪帘之后是连成一线,犹如山倒的巨大黑影。
天七是所有人中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从小兵手里抓过号角,奋力吹响,嘹亮的声音刺的所有人都在这一夕间清醒过来,有小兵甚至然惊悚的喊出了声来。
“三大营!是三大营!”
天七紧盯着翻飞在大雪中的旌旗,咬磨着牙道“怕什么!这可是毒尾沟!还轮不到晟军在这撒野!给我冲!”
小兵硬着头皮迎了上去,而天七却转身就跑,雁翅双刀在身后倏然响起,那雁啼声尖锐凶狠,杀气腾腾的追着他,天七头也不回的跑,连鞋子踢掉了都顾不得回头,就这么拼命的往前跑。
似乎只要慢一点,那雁翅刀就砍下了他的脑袋。
滇穹一点也没留情,抬脚将人踹翻,天七滚了一身的雪,爬起时喉咙涌上一股腥甜,没等起身雁翅双刀已然架在了他脖子上,在天七胆战心惊中滇穹却忽的笑了,笑的礼貌又阴鸷。
“祭天七小公子,将军要我问你好。”
滇穹看着人说“将军还特意嘱咐,要我们谁都别动你,他呀要亲自审你呢!”
一句审使得天七脸色倏变,大有一种要撞刀自杀的感觉。
滇穹心中一沉,刀抵过他的脖子,阴沉的追问他“你到底对军师做了什么!”
“狗贼看锤!”
山丹挥着大锤,几乎是一锤放倒一个,憋了一路的气这回可算是撒了个精光,杀到最后险些敌我不分,若不是马铸秋躲得及时,那大铁锤怕是就砸到他脑袋上了。
马铸秋一刀给冲来的敌人通了个透心凉,他将刀上的尸体甩掉,边挥刀边冲人喊“你他娘的能不能长眼看看,差点要了老子的命!”
山丹挥舞着大锤,振振有词道“你自己不会躲开点!好端端的,怎么光往我锤上撞!先说好,撞坏了,我可没钱赔你!”
“你小子不对劲啊!”马铸秋甩去刀上的血珠,对他道“自打出了府你这脸色可就没好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媳妇跟人跑了呢!我说你到底怎么回事!”
马铸秋笑的贼坏,特意将血沫子甩在山丹的马鞍下“来跟哥哥说说,也好帮你排解排解。”
血沫子就算了,山丹没这么爱干净,但他的一声哥哥岂是山丹这暴脾气能忍的,六棱梅花亮银锤就这么砸了下来,马铸秋虽然跑得快,但锤子还是贴着马屁股擦了过去,惊得战马一趔趄,险些将人给甩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