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马一头撞开了门,载着人闯入了府宅,鲜血顺着伤口流淌,将马鞍染得鲜红,血滴顺着鞍沿滴落,从战马脚下一直延伸到门外,天七趴在马背上,一动不动,雪落在他身上,融化在那溅满血污的脸上。

血顺着马鞍一角滴落,一滴滴落得着急,天七艰难的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昏沉的看向四周,直到确定此处是何地后,他紧绷的心才稍稍缓和一些,他伸手去摸自己的伤口,那双手早就冻得没了知觉,他摸不出来伤口到底有多严重,只晓得摊开手时,他看到掌心多了一片带着淤脓的鲜红。

他的伤很严重,必须得抓紧时间医治。

天七撑着手臂,半天都直不起身子来,他被雁翅双刀伤中要害,这一路昏死过去不知多少回,亏得他的战马识路又精明,一刻也不耽误,就这么冒着大雪将他驼了回来。

天七嗓子又热又干,涩的发不出一点声音来,他艰难的抬着眼皮看向四周,只见大雪纷飞,廊空楼静,逡巡半晌竟连个丫鬟小子都没瞧见,天七强撑着起身,下一刻却从马背上滑落,幸而积雪深厚,没让他摔在硬石板上。

这一摔使得他眼前一黑,险些没了半条命,天七咳出一口血,疲惫的眼睛呆呆的看着灰沉沉的天,他保持着摔下来的姿势一动不动,似乎连目光也直了,若非胸前还有起伏,怕是会叫人以为战马驮回来的是具尸体。

天七不觉得冷,只觉得伤口疼的厉害,但他没有力气起身,更没有力气抬手将汩汩流血的伤口捂住,就这么狼狈的躺在雪地里睡着了。

寒冷和疼痛慢慢从他身上剥离,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温暖和舒适,他舒服的伸了个懒腰,只觉这一觉真是睡足了精神,他已经好多年没有睡得这么安心满足,就在这时,旁边忽的传来了一声笑,他听得清楚,但却依旧躺着懒得动。

直到那人开口说“二哥,这就是你带回来那个自称天赋异禀的小子?”

那声音透着久违的熟悉,听得天七眼眶一热,一骨碌翻坐起身来,他像是魔怔了一样,直着眼看人,眼神更像是钩子,一刻也不离开那银白色的盔甲。

这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干净,最威严的颜色,也是印刻在他记忆深处,永远无法遗忘的颜色。

一只刚成年的隼从空中旋落,落在女子肩上,圆溜溜的大眼睛充满好奇的看着他,女子也打量着他,随后对身边人说“二哥,这小子眉眼与你甚像,你确定人是野地里捡来的?”

滇晖“不是捡来的,那还能是抢来的?”

“就怕都不是。”女子背着手,笑的有些调皮“你不会在外面给我偷藏了个小嫂子吧!”

滇晖面上一红,伸手就往女子后脑拍去“小小年纪不学好!”

“真的很像哎!”女子揉着脑袋,目光转向天七时忽的一怔,道“这好端端的你哭个什么?”

天七伸手一摸,自己果然是哭了,而这一伸手,他也察觉了不对,这双手虽然伤痕累累又脏兮兮的,但却没有常年练枪练就的厚茧,甚至还有些小...........

天七着急忙慌的拾起地上的断剑,从光滑明亮的剑身上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

这个小乞丐又脏又小,像个刚满月的小黑耗子。

女子蹲了下来,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笑眯眯的问他“小孩,你叫什么呀?”

小乞丐不说话,只红着眼睛看她,泪水鼻涕混着流下,又脏又可怜,女子又问“你爹娘呢,可还活着?”

见没人回应,女子又问“那你可还有兄弟姐妹?”

话音未落那小乞丐猛地向她扑了过去,滇晖几乎是同时拔出了雁翅刀,但出乎意料的是小乞丐并没有伤害女子,而是一头扎进了她的怀里,抱着她的胳膊哭的撕心裂肺。

这场景像极了孩儿找到了亲娘.........

滇晖默默收回了刀,沉吟了半晌,小心翼翼的问“将军,这孩子不会是你跟那”

没等说完就挨了一记眼刀,滇晖顿时没了声,女子将小乞丐抱了起来,帮他把乱糟糟的头发捋到了耳后,拍着后背耐心的哄着,小乞丐什么话都不说,就这么抱着她,红肿着眼睛哭的伤心。

待哭声稍弱,女子问他叫什么,小乞丐可怜兮兮的抹着眼睛,哽咽着摇头。

滇晖说“他们这些小花子都是天养的,没爹没娘,更没有名字。”

“天养的怎么就没名字了!”女子将小乞丐抱高,将脏兮兮的他沐浴在明亮的阳光下“你以后就用我的姓,至于名,就叫明霁。”

“安阳明霁。”滇晖道“这名字好,文像状元,武似战神。”

“我取的名字还会有不好的?”

女子点了点小乞丐的鼻子,对他道“以后就跟着我吧!是叫师父还是叫将军都随你,不管日后你是上仕途还是留在三大营也都随你,只是一点,我不许你叛国,也不许你做伤害族人的事,这一点,你可答应?”

安阳明霁点头“明霁谨遵将军令。”

火不知何时起,但来势汹汹,可怕的火光迅速蔓延开来,摆着吞天灭地的架势,将所有人囚在其中,一寸寸向人群缩紧,以一种缓慢又极其残忍的方式给予他们绝望和痛苦。

火光吞噬着倒下的人,将玄铁盔甲烧的通红,明霁看的惊心,他耐不住这高温,早就将盔甲脱了,虽然这样能减少一些热度,但**的肌肤还是被火苗燎的生疼,明霁顾不得这些,一路快跑,将抢来的水囊送到将军面前。

白隼眼睛半睁着,一动不动的躺在将军腿上,沾了血污的翅膀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扭曲着。明霁看着它,它看着燎天的火,安静老实的有些不像它。

明霁伸手沾了沾唾沫,将白隼脏了的羽毛擦干净,将军垂眸看他,温柔中带着心疼,而明霁似乎察觉到了将军想法,抢在她开口之前说“长风爱干净,从来不许我碰它,今儿倒是满足了我的遗愿。”

将军失声一笑,屈指弹在他额头上“不好好读书,话都说错了,遗愿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明霁不说话,想将白隼扭曲的翅膀转了回来,白隼的身子都已经僵了,唯独翅膀软塌着,明霁抚摸着它依旧光滑的羽毛,抚摸了好久都不舍得放手。

叹息声轻轻落下,将军把白隼捧到他面前,说“将它埋了吧!”

明霁应了一声,抱着白隼在火光中走了很久,最后挑中了一株最高最大的树,从尸体手里抠出一把刀,挖了个坑,将白隼轻轻放在里面,他想了想,又将怀里仅剩的半块饼掰下来一块,放在白隼的嘴边。

土填了一半他忽的听到了武器碰撞的声音,他几乎来不及想,抬腿就冲了出去,向那声音传来之处没命的跑去。

将军,将军,将军...........

天七猛地睁开了眼睛,他佝偻着身子,劫后余生似的大口的喘息着,他这会热的反常,像是刚从火里捞出来一样,连带着骨髓都觉得热,汗水顺着肩胛流下,将本就潮湿的里衣再次打湿,他沉重的喘着粗气,只觉喉咙又烫又肿,就连咽口水也疼的厉害,他随手抓了把雪塞嘴里嚼着,目光快速逡巡四周。

雪依旧在下,此处也依旧是他的宅子,寂静也没有减少,周围更是空**的没个人影,不晓得这些丫鬟小子跑去了哪儿里,这么久都没有发现他们的主人回来了,还在雪地里睡着了。

天七看着身上三指深的积雪,再看着空****的宅子,忽的想到了什么,强撑着爬起来,踩着蓬松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

天七觉得自己踩到了什么,他疯狂的扒着雪,纵使手冻得没了知觉,也不知疲倦的扒拉着,直到扒拉出一张熟悉的脸。

那是天七的近身。

天七疯了似的往内宅跑去,这一路遇到了不少半埋在雪里的尸体,而且离内宅越近,尸体便会越多,周围的场景越是凌乱,疯狂的奔跑使得天七伤口又裂开来,鲜血染红了脚下的路,他顾不得疼,脚下生风似的跑的飞快,即便被绊倒,也咬着牙挣扎起来,半点不敢耽搁。

暗室的门被人打开,门上靠着一个已经硬了的尸体,天七看的惊心,几乎是扑了过去,铁链在梁上空****的悬着,镣铐也被打开来,偷天换日抢来的人不见了。

天七的心倏地沉了下去,也凉的生疼,阴暗的角落忽的传来了异响,天七转眸看去,只见那角落似乎蜷缩着什么,屋内没有生火,只有微弱的雪光从窗子透进来,那黑影巨大阴沉,像是受伤濒死的野兽,天七心里有些不安,但还是走了过去。

就在快要靠近时,那黑影忽的转了过来,血淋淋的一张脸惊得天七一身冷汗,他看出那是个人,但第一眼竟然没瞧出那是谁。

那人目光痴傻,神情更是扭曲诡异,看的人后背发寒,他抱着怀中人,几近痴傻的问天七“我为什么叫不醒他?”

他怀里抱着的就是天七好不容易抢来,瞒天瞒地藏在此处严刑逼供的尧光族长,天七再一看,这浑身是血的男人竟然就是传闻中大限将至的铁掌将军!

“阿箕还在生我的气。”景啟抱着人,用手将南箕乱糟糟的头发梳顺,他边为南箕整理着边念叨着“我错了,真的知道错了,你打我骂我都行,别不理我,阿箕,你别这样,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怀里人睡得安稳,不管景啟怎么说都没个动静,景啟晃着他,小心翼翼中透着讨好,他说“我想清楚了,我要请旨,我要你做我的王妃,我要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有了男妻,我妻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儿,我要你穿着嫁衣,风风光光与我拜堂成亲,我还要你做我的军师,我们并肩作战,生死与共,阿箕,我说的都是真的,不哄你,也绝不反悔。”

“我不会再出尔反尔了,我也不会再推开你了,阿箕,我真的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了,阿箕,你嫁给我,嫁给我!”

景啟晃着人,声音哽咽在哭声中,南箕躺在他臂弯中,安静的没一点动静,景啟声音中的惊恐越发不受控,他大力的晃着人,眼睛红的快要滴血“起来!跟我回家!叶阳沅!你听到没有!同我回家去!你为什么要装睡?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你不要我....你敢不要我!你给我醒过来!同我回去成亲!”

铁掌将军名震天下,传闻他冷血无情,凶狠暴戾,是所有人都畏惧的存在,大家都说,他这样的人没有心,没有情,更活的不像个人。

“可怜啊.........”

天七目光复杂的看着他,从他身上找不到一丝与传闻相似的地方,他喃喃道“以后也终究是一个人了。”

这天下多的是恨他怕他的人,芸芸众生中怕是只有这么一个敢说爱他,并且做到的人。

“你怎么在这?”天七扶着腰间的短剑,声音冰冷阴鸷“叶阳沅是你杀的?”

姜根从黑暗中走出,目光只在天七血淋淋的伤口上觑了一眼便挪开了“我刚到。”

天七眉间微紧,咬磨着牙道“这府里都成了死人堆了,不是你,那还能是谁?”

“真的死了?”

哈热木目光在两人之间打转,再次问道“你确定死的是那位尧光族长叶阳沅?”

“风焱亲眼所见。”嘉木巴刚从边境回来,一夜的跑马使他脸色并不好,神态也有些萎靡,他揉着眉心说“那毒是海外来的,莫说中原,就是番族十国怕也没见过,自然也不会有解药可寻了。”

乌乐端来了茶,嘉木巴一饮而尽,搁杯时顺带拉过他的手,乌乐脸色微变,幸而嘉木巴没有为难他,只是将手放在了肩上“给我揉揉。”

乌乐脸色不好,但依旧照做,见他难得乖乖听话,嘉木巴这一夜跑马的疲倦消散了不少,哈热木沉吟片刻,忽的道“铁掌将军无情无义,杀了也没什么,可二公子却是个仁善的,若是可汗知道二公子已作古,怕是又要伤心了。”

嘉木巴没有接话,只问他仙药可寻得了,哈热木面带难色的摇了摇头“可汗的痼疾在中原是没有生机可寻的,唯有让人寻找海上方,兴许还有一线转机。”

嘉木巴又问“可汗自己是什么意思?”

“可汗近来夜不能寐,整日就盯着那沙盘,似乎等不及要开战了。”哈热木叹道“对了,这两天我总是见他念叨着什么,听也听不清,好像是在说什么鸽子。”

“鸽子?”

嘉木巴闷笑着说“可汗从来不玩这些,你怕是听错了。”

话音未落窗外忽的传来了扇翅声,两人抬眸,只见漫天大雪中冲出一只鸽子来,两人皆是一愣,乌乐目光追随而去,淡淡道“宫里去了。”

手下倏地一空,嘉木巴几乎和哈热木同时起身,嘉木巴到了门口忽的又顿住了,他转眸看了乌乐一眼,目光复杂的叫人心里发怵,乌乐本以为他又要为难自己,不想他就这么看了自己一眼,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

烈酒浇在伤口上,火辣辣的疼烧的天七直倒吸气,他脸色煞白的看着姜根,声音打着颤“师父人呢?”

“不知道。”姜根目光一转,落在了景啟身上,景啟抱着人不松,不住的晃着他,唤着他,明知道无用,但还是执着的做着,似乎只要他够执着,那阖眼的人便会睁开眼来。

刀无声划出了鞘,姜根走向景啟,冷漠的说“他不中用了。”

天七晃了晃酒坛,仰头将剩下的酒喝了,他并没有阻止姜根,只是看笑话似的说“师父可是真心疼他,你这么一刀下去,日后....你怕是也没日后可说了。”

“三叔说过,他若是败了,便不配做将军的孩子。”姜根停在景啟身后,刀身微抬,缓慢而又坚定的指向景啟“你看,他现在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天七咂着嘴,似乎在回味这酒的味道“你确定师父真是这个意思?”

姜根道“若我错了,便拿命来抵。”

刀身猛地落下,泛着寒光的锋利向景啟要害狠狠砍去,景啟只管抱着人,对背后这一刀,躲也不躲,生死一线之时,铁链声倏地响起,双锋挝破空而来,砰的一声将刀身撞开,不等姜根有所动作,另一条双锋挝已然逼到眼前,尖锐直取他的咽喉。

姜根闪身躲过,反手扔出一把飞刀,飞刀擦过铁链,刀身贯穿了男人手掌,鲜血汹涌而出,双锋挝不受控的从空中摔落,砸落在景啟身上。

姜根面无表情的看着男人,眸中泛着砭骨的冷“你要杀我,为什么?”

“因为你不配。”

天七拔掉半没手掌的飞刀,纵使疼的气息直抖,也没有因此失了气势“你还没有资格来抵他的命。”

姜根看着眼前这个连站直都无法做到的男人,沉默半晌说“我不懂。”

即便不配也不该对他出手,而且天七方才下的还是死手,但凡他反应慢一点,这会就该躺地下了。

“那我便往明了说吧!”

天七活动着手腕,缓缓开了口“师父当他是将军,你当他是小将军,而我却拿他当安阳慕寒,安阳家唯一的后人。”

“你是祭天七吗?”姜根打量着他说“我突然看不懂你,好像也从来不曾认识你,你说的话我也听不懂。”

“那便说句能听懂的。”天七收回双锋挝,目光锋利的盯着人“他的命我留了。”

姜根说“他兵权被夺,势力也拱手与他人,只是个无权无势,命不久矣的闲王,你留他也没有可得益之处,若存了别的心思,我劝你趁早打消,三叔最厌恶的就是你这放浪的性子。”

天七不与他废话,直截了当的问他“能放过他吗?”

姜根未有一丝犹豫,刀身横抬,指向天七,他道“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