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丹是被嘈杂声吵醒的,他两眼迷茫的看着黑漆漆的夜色,对着透雪的纸窗眯愣,某一瞬间突然清醒过来,一个鲤鱼打挺起了身,拉开门迎着雪就往外跑。
院子里火光缭绕,人们四下奔走,口中不住的呼唤着,山丹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但听到他们一口一口的喊王爷将军,当下心里一沉,只觉不妙。
雪下的又急又密,砸的树叶簌簌的响,这声音听在山丹耳里像是千军万马前进的脚步声,震得他心里咚咚直响,就连呼吸也带着颤,府里人影重重,个个都持着火把冒雪前行,山丹逆着人流向内宅奔去,眼睛被雪砸的生疼。
“千山!”
山丹冻得脸色发青,一进门就问“将军到底怎么了?”
“丢了。”
滇穹脸色不虞,他肩上还有落雪未拍,一看便知也是刚回屋的“我与寒江商议好后就去巡逻了,寒江去了小厨房煎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寒江突然来找我,说是将军不见了。”
滇穹一拳砸在椅背上,懊恼道“早知道就不去了!这关键口怎能出这样的岔子!”
柳长青为两人端来了热茶,神情凝重道“廊下有人看守,外人不会闯入将军的寝房,而且我与千山查过了,屋内没有别人进入的痕迹,也没有下过迷香之类的东西,将军现在比以前好多了,说话下床也利落许多,我与千山就想,兴许将军是自己想出去走走,不想竟然下了雪,一时被绊在哪儿,便叫人在府里查看。”
山丹喝了茶,只觉胃里落下一层暖意,他问“将军寝房门口可有脚印?”
“有是有。”柳长青沉声道“但雪下的急,只见那脚印一直延到了廊子,然后便不知去处。”
山丹心里隐隐察觉哪儿不对,但却一直说不上来问题出在了哪儿里,偏巧马铸秋进了屋来,他还不晓得将军不见了,顶着一脑袋的雪问府里出了什么事,山丹看着他,倏地一激灵握紧了杯子。
“花意!”山丹说“来时我路过马厩,匆匆看了一眼,花意似乎不在里面。”
滇穹“紧要的是将军,谁有空现在寻它!”
山丹的话点醒了柳长青,他快步进了内室,不过片刻便急匆匆跑了出来,手里还捧着一个空匣子。
“鹰哨不见了。”柳长青目光落在滇穹身上,声音沉的让人压抑“钥匙不是在你手里吗?”
滇穹慌忙去摸袖子,这一摸惊得他身上一阵冷汗,柳长青紧攥着匣子,攥的骨节发白,他说“我记得巡逻前你去见过将军。”
“是。”
滇穹后背尽透,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他记得临走前,将军伸手拽过他的衣袖,力气大的差点就将袖子扯了下来.........
马铸秋双眸懵然的看着他们“你们到底在找什么?咱们什么时候出发救军师?”
山丹和柳长青几乎脸色同时一变,不约而同的将目光看向滇穹。
“请靖王入府。”
滇穹转身道“将军的事强压下来,就连靖王都不要透漏半分。”
靖王入府守门,防的是宫里的人,瞒住了靖王,防的是府门外的宵小之辈,而且,谁知道靖王身边有没有混进什么人。
马铸秋还愣着,被山丹拽着后衣领拽了出去,山丹追上滇穹问“听说尧光族本家的住址三年一换,行踪无人知晓,如今鬼知道他换去了哪里,咱们怎么个找法?”
“往西南方向走。”滇穹翻身上马,迎着风雪先冲了出去“寒江查出来他们就在那!”
西南方向,正是与三大营相反的方向,他记得清楚,那里是那个人的地盘,是他们多年来无法接近的领域,也是将军最为忌惮的地方。
马铸秋拉过缰绳,一脸疑惑的看他“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老马”山丹只觉不妙,心中腾起一股说不上来的不安“这次咱们要闯的可是毒尾沟。”
马铸秋一惊“毒尾沟?那不是那位的地盘吗?军师在那!”
山丹瓮声应了一声,骑马向滇穹追去,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他心里越发不安,总觉的有人躲在暗处操纵着一切,将所有人引去那危险的沟壑,事态将会被推动到一个不可控制的局面。
山丹想不明白这背后的谋划,但他知道他们所有人,包括将军在内,都在无形中成了别人的棋子,若是破不开这场局,日后的运势,全被他人拿捏。
将军.......
山丹心中念叨着:您可千万得冷静,不能一时意气,中了别人的奸计!
马儿呼哧着热气,迎着风雪连夜赶路,终于在天亮之时进了谷镇,门子笑着相迎,却被一鞭子轰退几步,男人骑着马就闯进了宅门,几个小丫鬟迎面撞上,险些被高扬的马腿踩个正着,丫鬟吓得软了脚,当即瘫在地上起不来了,男人拽过缰绳,马头一转,前蹄与丫鬟险险擦过,踩着雪向内宅跑去。
炉子噼里啪啦的燃着炭,狐皮毯半落榻下,美人柔若无骨的躺在天七怀里,绛唇半含蜜饯,含情脉脉的看着人,天七抱着人,捏着那柔荑吃的甚美,忽的门就被人一脚踢开,呼啸而来的风雪瞬间碎了屋内的旖旎,冻得两人成了缩颈鸳鸯。
天七一把推开美人,将半敞的衣服拉好,虽然心里不快,但也不得不恭敬的行礼“师伯。”
男人沉着脸看向娇滴滴的美人,美人连鞋子都顾不得穿,拉好衣裳就退出了屋子,天七瞧着那脸色不对,也不敢造次,恭恭敬敬的端了茶水过来。
“师伯,用茶。”
男人不接杯子,也不说话,转身坐在了椅子上,只管拿眼睛冷冷的看他,天七素来泼皮,连他师父都不怕,这会子被男人看出了一身的冷汗。
男人不开口,天七也不敢说话,端着杯子乖乖的站在旁边,门没有关,雪随风灌入,将屋子里的暖意彻底扑灭,天七又站在风口,当下被这股寒意冻得瑟瑟发抖。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男人终于开了口,只是这开口第一句话,竟然比这漫天冬雪还冷,惊得天七一阵悚然,脸色也变得难看。
男人说“你师父来了。”
男人冷漠的看着人,紧接着一语打破了天七心中的侥幸“你师父当初下的令是要他的命,而你却阳奉阴违,一旦被查出叶阳沅还活着,你的命怕是到头了。”
天七苍白着脸挣扎着“我现如今是师父唯一的徒弟,若我死了,师父便后继无人了,师父素来顾全大局,一定不舍得杀我。”
男人冷笑一声,反问他“怎么,这叶阳沅难不成是外门收来充数的?他又何尝不是你师父的爱徒,当年他宠爱叶阳沅可是有目共睹的,即便是现在的你,怕是都不能同当年的叶阳沅相提并论,若让他知道了你做下的事,必会杀你!”
男人冷漠道“而且你不但欺上瞒下,还欺辱同门,这些都是他不能忍的,你最好祈祷他一刀杀了你,因为如果不这样,你怕是要受的苦会更多。”
茶盏落地,摔得一声巨响,茶水更是溅了一地,天七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惨着脸看向男人“师伯救我!我还没当上族长,没打开天陵宫,我不想死啊!师伯,劳您心疼,给侄儿寻条活路吧!”
男人不语,冷眼看着他,风雪灌入屋内,落在天七脚下,那凄白看的天七心中发寒,也不知是鬼使还是神差,他竟然对男人道“主意是我出的不错,但事情是师伯帮着一同做的,若师父追究,师伯理应与我同罪!”
男人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非但没因他的话有半点慌乱,反而透出了嘲讽“你师父素日常说你愚笨,可我怎么瞧着,你这脑袋聪明的很。”
雪飘落在天七身上,砭骨的冰凉顺着领口滑落,天七脊梁寒的发麻,一股说不上来的不安紧笼着他,像无形的枷锁,将他捆得难以喘息,男人身上透出的杀意更是压得他抬不起头,只能颤着目光看着男人的靴子。
男人漫不经心的敲指,一声声重点在天七心尖上,男人问“我不喜同人打圈子,你且往明白里说,你心里是想拿我做挡箭牌,还是想借刀杀人?”
“侄儿不敢!”天七急的几乎是在喊,声音中透着无法控制的颤抖“侄儿一时被猪油蒙了心,说错了话,求师伯大人大量,不要同侄儿一般见识。”
天七跪磕在男人脚边,面上是从未有过的卑谦真诚,男人笑道“你当我是你师父那么小性,放心吧!且不与你一般见识,来!你同我说说,这接下来,你心里有什么打算?”
天七此刻脑子里是一团浆糊,他能有什么打算,但眼瞧着男人是在敲打他,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师父生气一定是因为我扣下了叶阳沅,只要在师父来时,我将人交出去,他老人家一定会怒气消散,不与我这蠢才一般计较。”
“你还知道你是蠢才呢?”男人说“你当他为什么叫你出手?不就是因为越不过那点师徒情分,不好亲自下手,他如今最怕的就是与叶阳沅面对面,一来发生了这样的事,与他见面尴尬,二来,这面都见了,你说这人他是杀还是留?”
男人冷然道“留是留不下的,但杀也要有个正当的原由,你师父他有理由动手吗?”
“那依师伯的意思,要我杀了叶阳沅?”
男人不语,指尖在膝上轻敲,天七猜着他的心思,但不管怎么想,都觉得这口气咽不下去“不成!叶阳沅知道不少东西,远的不说,就光天陵宫,怕是都瞒了咱们不少事情,一旦从他嘴里撬出点什么来,怕是几辈子都享不尽的荣华,我费尽心机审了这么久,眼看就要成了,这会子将人一刀杀了,那这些天我的辛苦岂不是白费了!”
男人问“你舍不得荣华富贵,那可舍得你这条小命?”
天七被问的语噎,他瘫倒在男人脚下,久久不语,男人叹息一声,怜惜似的看着他,对他道“若想他活着为你效力也不是不行,但你师父那边得另作他法,躲你是躲不过去了,得铤而走险,方能有一线生机。”
天七大喜,忙问“师伯的意思?”
男人目光越出门去,阴鸷的落在那皑皑白雪上,他呢喃似的轻声道“纵使是千里战马,在这样的大雪里,怕是也有滑蹄的时候。”
“师伯!”天七惊得后背冷汗直冒,三魂七魄已经去了一半“我虽是个不成器的,但怎敢弑师!”
“连这点胆子都没有,你还想着做尧光族的族长,日后统领江湖?”男人冷哼“简直是笑话!”
天七畏缩在风口,像只缩头缩脑的软脚虾“师恩大过天,我真的不敢.......”
“废物!”
男人猛拍桌子,厉声斥责“当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天七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良心伦理,也不可能顾念恩师的情谊,他不过是信不过男人,不愿意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犯险而已,更何况男人的身份和立场向来很模糊......
男人说“你不动他便是等着他来动你,你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应当知道,他对叶阳沅都没动过恻隐之心,更何况你,在没有自保的能力之前,你最好还是下定决心,不然等他一到,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门户。”
“师父虽然严厉,但待我却是极好的,他的恩情,我一辈子都还不完。”
天七跪磕在地,蜷起的指尖触碰着飘落的雪花,他声泪俱下,哭的无比真诚“不管师父如何看我,在我眼里,弑师如同弑父,是万万做不得的大逆!”
天七哭的真切,但男人却神情冷漠,看戏似的看他,直到他哭的声嘶,男人才开口问道“那你想怎么办?”
哭声缓缓止住,只听那人哽咽着说“师父向来在意长老们的意见,若是长老们肯为我求情,师父必然不会杀我。”
男人好笑道“尧光族的长老是权高位重,但素来只扶持族长一人,你一个微末,有什么资格让长老们开口相帮。”
“若我做了族长呢?”
男人一愣,只见天七抬起了眸,眼底充斥着**裸的贪婪,天七说“只要我做了族长,即便囚禁了叶阳沅,长老也会偏向我,师父也会拿我没办法。”
男人顿了顿,问他“你这是有主意了,说来听听,师伯也好帮帮你。”
“师父之所以能在江湖立足,归根究底不过是因为手里的兵多,除去他一手带起的兵,最重要的便是番族的兵力,虽说这一年来被叶阳沅消耗了不少,但剩下的兵依旧令人忌惮,我已经夺了叶阳沅手里的兵符,师父手里捏着的是番族剩下的四国兵力,而这些人早就有一半已经归顺了我,除去番族师父手里还有些私兵,师父将他们藏得结实,不过我已经派人去查,过不了多久便会有消息传来。”
天七跪在男人脚下,一脸真诚道“番族墙头草不可靠,私兵有限难成气候,师父最大的依仗是您。只要师伯愿意出手相助,将您的兵成为我手中的枪,我便实力超过师父,那些长老也没道理不服从我。”
见男人不说话,天七心中忐忑不安,他跪磕在男人面前,满眼都是急切“师伯对我的好,我终身铭记在心,小辈本不该多有要求,但若这次师伯肯出手相助,我就是下辈子也忘不了师伯的恩情!”
天七重重的磕在男人面前,声声透着诚意“只要师伯愿意出手相助,我便一定能成,日后不管是江湖还是朝堂,只要师伯需要,我定会不留余力,鼎力相助。”
男人看着他一下下的磕头,始终沉默不语,即便他额头磕出了血色,男人也没有对他动容半分。
男人心知肚明,这小子嘴里说着师恩大过天,背地里却将他师父迅速架空,既保住了自己的名声方便日后在人前立威,又得了实权,能在人后立住脚跟,实实在在的两面三刀,心思歹毒。
男人敲着指,似笑非笑的问道“我手里的兵也是有限的,就算你得了,怕是也难以与你师父分秋色,他我可了解,做事素来留一手,一定在那不为人知的地方藏了后招,你若是轻视他,怕是要连我也给一并拖累了。”
“这个我早就想到了。”
天七磕破了头,血珠子顺着鼻梁淌过,将那俊俏的少年生生涂抹成骇人的鬼秽“只要师伯肯助我,半月之内我便能逼得师父不得不亮出所有的底牌。”
男人“你到底想做什么?”
天七一笑,眼底透着阴毒“师伯宽心,侄儿心里有盘算,只要您肯相信,我便成与您看!”
“好!”男人突然来了兴趣,对天七道“若你能将他扒了个干净,让我有生之年瞧见他的狼狈,无论日后铁枪军的主将是谁,铁枪男儿都归你祭天七所有!”
天七磕头“多谢师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