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的神女死于背叛◎

白曦受了伤。

——捉一只为祸一方的大妖时, 被对方用傀儡术操控修士偷袭,硬生生刺穿了琵琶骨。

她眉眼沉静,推开那名修士, 挥剑斩向妖物原身。

璀璨绚丽的剑光闪过。

那只大妖跪在地上,与人族一般无二的脸庞因疼痛而狰狞可怖。

白曦缓了口气, 持剑立在他面前,身后是震耳欲聋的呼喊声:

“杀了它!杀了它!神女殿下,杀了它!”

回头一看, 是无数张因激动扭曲的人脸。

恍惚间,两者竟有几分相似。

她为这个认知惊出了一身冷汗, 握紧了剑, 目光重新落在面前苟延残喘的大妖上。

那妖物自知命不久矣, 倏地大笑, 对白曦嘶吼:

“什么神女,他们敬你、信你、需要你的时候,你是神。可当他们不再敬你、信你、需要你时, 你又是什么?不过一个异族罢了!等着瞧吧,我今日之下场,就是你的明天!你的结局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去!”

说罢, 他奋力撞向那把剑。

金光骤然亮起, 灼烧他的身躯。

“它死了!它死了!”

哀嚎与无数人的欢呼同时发出。

白曦低眉,凝着地上明灭不定的灰烬。

风一吹, 最后的几点火星也熄灭。

只剩那尖锐的笑声还在风中回**。

伤口钻心的疼, 她抬手用力按了按, 眼中有一瞬间的茫然, 低声呢喃了句什么。

没人听见她的话。

也没有人注意她染红了半身的鲜血。

——或许有人看见, 但那又怎样?她可是神族, 强大无匹,不过区区一点小伤而已。

他们都是如此认为的。

白曦甫一落地,人群中又推出一名绑得严严实实的幼女,高喊:

“殿下,这是那只大妖与人族叛徒结合所诞下的孽种!将它一起杀了吧!”

女童看上去约摸六七岁大,身形瘦小单薄,似乎很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脸色蜡黄。

绑她的人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手指粗的绳子狠狠勒进皮肉中。她明明怕极了,疼极了,却始终咬着牙一声不吭。

身上果然有淡淡妖气。

白曦没有立即动手,定定端凝着她,刹那间,便堪破对方短暂的前半生。

她久久没动。

人群躁动起来。

最后,他们再也等不及,合力抬起那名幼女,用力扔进河中:

“既然神女心地仁慈下不了手,我们自己来!”

数九寒冬,河水冰冷刺骨。

瘦弱的孩童在水中浮沉,眼里盛满绝望,徒劳的朝水面伸手。

所有人脸上都是快意。

一道绯色披帛飞出,拉住了即将没顶的孩童的手。

人们脸上的笑意凝固。

白曦捞起那个孩子,为她驱走寒意,解开绳索,指尖轻轻抚过她身上每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温暖的灵力注入,火辣辣的痛感与伤痕一同消散。

小小的孩童愣住,对这突如其来的善意手足无措。

“殿下,它是妖孽,你为何要救它!”

所有人都不理解她的行为。

“她母亲死于难产,她也受到父亲迁怒,出世后不久便被抛弃,自小流离失所,受苦难。”白曦挡在她面前,轻声道,“其父之罪,与她无关。”

“可它身上流着那妖孽的血脉。”一男子大着胆子站出来,正是最初被操控的那人。

他满脸正义,高声道,“迟早有一天,它会和它父亲一样害人性命!”

众人连忙出声附和,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愤怒。

白曦寸步不让:“她无罪。”

他用力一指女孩儿,语声恨恨:“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那只妖的声音又出现在脑海中,白曦淡淡瞥了他一眼,平静道:

“我也并非人族。”

他瞬间失了声,不敢再与她争执,只是仍旧不肯收回手。

两相僵持不下。

最终,人群不欢而散。

白曦留在原地,捂住依然在流血的伤口,脸上几分落寞一闪而逝。

“你为何非要冒大不韪保下这孩子?让她去死就好了,反正——”

惊墨的声音响在她耳际,浸满了不加掩饰的恶意。

“她只是一个卑贱的半妖而已,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她这一辈子都会被世人憎恨,永不会被接纳。”

白曦收剑转身,“错的不是她,她没有罪。”

惊墨语带讥诮,故意拖长了声音,“对啊,我怎么忘了,她也是众生之一。”

“咱们的神女殿下,可是爱着他们每一个人。”

说到最后,他放声大笑,笑声中裹挟着说不出的讽刺。

“可是,”他话音一转,语气陡然冷了下来,“你看,你分明救了他们的性命,却没有一个人感谢你。”

“人啊,真是虚伪。”

白曦无言。

她看了眼血流不止的伤口,嘴角抿成一条直线,将所有情绪收回,抬脚离开。

蓦地,衣袖被人轻轻拉住。

低头一看,是孩童憔悴惶恐的脸。

她对白曦道:

“你流血了。”

白曦动作顿住,眉间很快染了笑意,对她摇摇头,“我没事。”

那孩子红了眼眶,低声道:“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白曦怔了怔,半晌,徐徐展眉,“你没有对不起我。”

“不是的,”她呜咽着摇头,语无伦次,“都怪我,是我害你被大家讨厌了,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自己是半妖的。”

“……”

“如果你实在因为这个而感到不安的话。”

白曦叹了口气,随后微笑着抚摸她柔软发顶,嗓音轻柔:

“那我宽恕你。”

“——你认为自己犯下的所有错,我全都宽恕。”

小小的女孩子霍然仰起脸,泪水一滴一滴滚落眼尾。

她动了动干裂的唇,待要说什么,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抱紧白曦的裙角,放声大哭。

这个孩子无论怎样被人打骂,羞辱,哪怕让人扔进河里,都不曾哭过。

可却在得到别人的善意对待后,哭到不能自己。

不需要理由的宽恕。

不需要理由的善待。

自出生以来,她只得到了这一次。

北风刮来轻薄雪花,白曦蹲下为她披上厚实冬袄,“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儿小手抹着泪,哽咽答道:

“我叫容忆,容易的容,回忆的忆。”

“这个名字很好听。”

白曦温声道,“容忆,容易。希望你以后的日子,都能过得容易些。”

她没有说幸福或是快乐,只说容易。

然而即便只是这两个字,对于容忆来说,也已是奢求。

“我能跟你走吗?”

好似求生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她无论如何都不敢放开白曦,哀求道:

“我知道你是昆仑山的神女,我可以跟你一起回昆仑吗?我会洗衣服做饭砍柴火,也能为你端茶递水,什么活儿都能干,只要你能带我走。”

这孩子确实已经无处可去,若是放任不管,恐怕今日之事必将重演。

白曦仔细想了想,递给容忆一枚玄铁令牌。

指尖微动,在正面刻下对方的名字。

“我可以带你回去,你不用做饭洗衣也不需要端茶递水,安安心心的长大。从此以后,昆仑就是你的家,好好生活罢。”

容忆双手接过,低头用力在袖子上擦了把眼睛,喃喃重复:

“昆仑是我的家。”

念着念着,她又笑起来,抬头望向白曦,满脸坚定,双眼亮的吓人:

“等我长大了,我也要成为你这样的人,守护众生,守护昆仑。我绝对不会变成他们口中所说的那个样子,我要向他们证明,你是对的。”

白曦并不把小孩子幼稚的承诺放在心上,牵起她的手,迎着鹅毛似的雪花御剑,回首粲然一笑:

“好,我等你长大。”

可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昆仑山的神女死于背叛,她所守护的人们背叛了她,一心想要她死。

诛妖事件过后,各地水患频出,饥荒与瘟疫同一时刻爆发。

不知为何,白曦的伤口久久不能愈合,反而越发严重。她只能撑着病体,带着修士们四处奔波,竭尽全力救险。

人们都说这是天罚。

只因为她救了不该救的人。

他们对她失望至极。

至此,世上再也没有一座她的神像。

白曦再也不能,从人们的信仰中汲取力量。

那道伤还是没有愈合,她病骨支离,身体一日比一日衰弱,哪儿也去不了,只能留在昆仑疗养。

魔域趁机发动战争,师尊在她门前站了一夜,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瞒着她孤身前往魔域。

最后,与魔尊同归于尽。

至此,天下太平,人人欢歌载舞。

她得知后,默默了许久,裹着满身风与霜收敛了他的尸骨,正式继承了山主之位。

初到昆仑那年两人说好的遗产,也如约落到她手里。

白曦却对那堆亮晶晶的石头没了兴趣,只觉得疲惫。

冷清的室内,香炉升起淡淡青烟,她合衣躺在塌上,侧耳听着那些从远方传来的极热闹的欢笑声,闭目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极长。

醒来时,不知今夕何夕。

帐边站了名年轻男子,神色晦暗,眸色沉沉。

是惊墨。

她刚睁眼便看见他,不由吓了一跳。

“你一直在这里看着我?”

惊墨隔空倒了一杯水,“你睡了太久,几年过去都不曾醒,我总得看看你什么时候死。”

白曦咳嗽一声,强撑着坐起来,接过悬浮的杯子,“没事,我感觉好了很多,应该过几日便能痊愈。”

惊墨突然问道:“你要渡世,可千千万万的人便有千千万万的恶,你渡得过来吗?”

她捧着温热茶杯,沉默许久,忽地想起当年捡回灵泽时。

他也曾问过相似的问题。

彼时她还年少,很是意气风发,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总觉得天底下没有什么是自己做不到的。

可又怕他觉得自己轻狂,因此故作谦虚的给了他一个“尽力而为”的回答。

可现在,再说起这个问题,白曦在心里反复的想了又想,思量许久,竟还是当年那个答案:

“尽力而为。”

不同的是,这一次,她没有故作谦虚。

她是真的,只能尽力而为。

惊墨扯了扯嘴角,“昆山玉的封印越来越弱,我的力量甚至比从前更强,溢出的恶念已经开始影响你的身体,所以你的伤才迟迟好不了。”

白曦喝干杯中水,捏了捏眉心,“我知道。”

否则也不会将昆山玉单独藏进密室,不再随身保管。

“到我这边来吧,白曦。”

他按住她肩头,目光炽热疯狂,再次发出邀请,“我们联手,一同毁了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毁了所有人。”

白曦挣开他,答得干脆利落:

“我是昆仑的神女,只会救人,不会无缘无故的杀人。”

“……你忘了那只妖说过什么吗?”他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怜悯,“现在,人族已经不需要你了。”

“你不再是他们的神了。”

“……”

白曦的手无力垂下,瓷杯滑落,从床沿咕噜噜滚到厚实地毯上,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闷响。

好半天,她抬起漆黑眼眸,认真凝视着惊墨近在咫尺的脸,润泽瞳中好似蒙了层薄雾,闪着一点水光。

她一字一句答道:

“不管他们需不需要我,我身上都流着神族血脉,我有我的使命与责任。”

“别傻了,创造人族的是上古神,与你有何干系?”

惊墨拔高了一点声音,“这身血脉带给你的,除了神女这个名号,还有什么?这到底是你的使命,还是枷锁?”

白曦目光平静如水,“这是我的道心。”

“是吗?”他咬着牙笑,“那你可知道,在你昏睡的期间,昆山玉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有多少人想要得到我?又有多少修士已经在暗地里付出行动?你藏昆山玉的那个密室里,究竟还有没有东西?”

白曦脸色猝然一变,当即就想起身,却被他狠狠按住,强行要她听完剩下的话。

“要不要猜猜他们都对我许了什么愿?”

他满脸戏谑之色,在她微颤的目光中,一字一顿道:

“小神女,他们每个人都不甘心屈居于昆仑之下,要我杀了你,杀了你的昆仑。”

如同一桶冰水兜头盖脸浇下。

白曦瞳孔猛地一缩,身子止不住的哆嗦,四肢百骸皆一片麻木,喉中却如同火烧,连半个音也发不出来。

“你看,这就是所有人族的本质,听我的话,不要守护他们了,随我一同毁了这个世界,让他们……万劫不复。”

“不可能。”她攒了点力气,艰难出声,“你骗我。”

“骗你?”

惊墨嗤地一声笑了,挥袖间,她面前出现一面水镜。

“你可看好了,那些人是怎么议论你的。”

白曦大睁着眼看去。

水镜中闪过无数画面,声音潮水般涌出,灌满卧房每个角落。

“什么神女?!不过是个花架子!装得厉害。”

“到底非我族类,不可全然信任。”

“没错!她救了那个孽种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劲了!”

“我忍昆仑山很久了,凭什么他们一声令下,咱们就得跟在后面东奔西顾?”

“有昆山玉在手,修仙界该轮到我们做主了!”

“现在四海升平,魔域也已构不成什么威胁,她该消失了。”

……

白曦近乎绝望的闭上眼,抬手驱散水镜。

惊墨抚上她的侧脸,嗓音放柔,犹如引人坠入深渊的魅妖,语气近乎蛊惑:

“昆仑庇佑他们,他们却妄想利用我的力量毁灭昆仑,这样自私的人族,我们为何不能杀?只有他们消失,这个世界才会变得更好。”

白曦眼里没什么焦距,只是怔然凝着虚空,脸上木木的,半分表情也无。

惊墨与她额头相抵,低声呢喃,“别管什么正邪、是非、对错,我灭了整个人族,但众生却能因此活的更好,这又何尝不是一件善事?”

她恍惚了片刻,倏地用力推开他,踉跄下榻,跌跌撞撞的打开房门。

外面正值黄昏,落日熔金,漫天霞光。

从这个角度看去,恰好能看见广场上的昆仑弟子,或嬉笑打闹,或认真练剑,影子长长的拖在脚边,随他们的身形一同跃动。

鲜活得像地里刚冒出头的小白菜。

再远一点,白曦看见了山门外路过的樵夫,过于多的柴火压弯了他的腰,他每一步都走的十分艰难,但始终不曾停下。

她脱力靠在栏杆上,大口喘着粗气,削瘦指尖死死扣住冰冷石面,手背青筋暴起,移动目光,看向另一个方向。

小村里,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升起,恰逢稚子下学归来,一路上引起鸡鸣犬吠不断,家人围坐桌边,从农忙说到课业,言笑晏晏。

更远些的镇上,将要参加科举的书生早早放下碗,坐在院子里摇头晃脑苦读。

还有河边撑船采莲的少女,口中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引得岸上少年频频偷看,不慎踏空摔进了水里,见状,一名路过的修士捧腹大笑,飞快施法将他捞了上来。

……

这些,才是她真正在守护的众生。

白曦蓦地捂住脸,指缝中溢出清亮水痕。

“不过是伪装出来的假象罢了。”惊墨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不然与我一同灭世,要不然,你与昆仑,都会消失。”

“现在这样就够了。”

她说话的声音轻到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我很喜欢现在这个人间,不会让你轻易毁掉。”

惊墨霎时握紧双拳,问她:

“为什么?”

邪神不懂爱恨,最大的执念便是屠尽人族,却又本能的对此愤怒,还有一点困惑,以及,没由来的嫉妒。

“人族的本质便是贪婪和自私,你爱他们?”他脸色铁青,眸中怒火万丈,“凭什么!他们凭什么得到你的爱?!”

静了静,他的声音冷如寒泉:

“他们不配。”

风乍起,白曦浓黑的长发与雪白衣袂在风中猎猎飞舞,整个人好似下一刻便要乘风而起。

她拢住乱飞的发,眉眼悲悯:

“你总说人心全都丑恶不堪,可这世上绝大多数都是普通人,光好好活着,便已经很难了,没有那么的善良和高尚,也没关系。”

“好,”惊墨气极,一连说出三个好,“既然如此,我便遂了他们的愿,帮他们灭了昆仑!”

他眼角压着狠色:

“等到昆仑山鸟尽人绝,血流成河的时候,看看你还能不能这样良善。”

“若是如此,我会杀了你。”她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

“杀我?你杀不死我。”

“只要人心不灭,我便永存。”

————

邪神的力量太过强大,可白曦虚弱的身体注定了她赢不了这场豪赌。

所以决战那日,她与天道做了交易。

她以自己永恒不灭的生命加上神籍,来换取封印惊墨的机会,与昆仑这一万四千三百年里,所有弟子的平安。

于是,时间在这一刻凝滞,昆仑就此消失在世人眼中。

而那些随他一并冲上昆仑的修士,再也没能回去。

最后,她抽出自己的神骨,将惊墨,连同封印惊墨的昆山玉,一起击碎。

五块神器碎片落向茫茫大地。

临死前,她听见灵泽因为找不到昆仑而发出的哭声,弯了弯眼眉,用最后的神力撕开一条虚空隧道,将他扔了进去。

哭声戛然而止,她的意识开始模糊。

失望吗?

是有些失望的吧。

否则,怎么在死前最后一刻,她竟然为自己尸身会堕为妖族,而感到满足。

若有来生,不做神了。

忘了,她没有来生了。

魂魄已散,往生无路。

后来,有人再说起昆仑山这位神女。

说她如何可怖,如何歹毒。

如何走火入魔,屠戮满门。

没人说她曾为苍生赴死。

再后来,便没有人记得她了。

她死之后,世间再无神明。

作者有话说:

抱歉宝贝们昨天在搬家所以断了,今天二合一补上啦

感谢在2023-06-04 23:26:43~2023-06-06 14:38: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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