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和人同床共枕过◎

几人回了客栈, 元元还没醒,兰莳抱她先行回了自己的房间。

霜岚和青珩放下手里的东西,一回头, 祁妙还坐在桌边,手中把玩着一枚鳞片。

“你背着我们吃鱼了?”

祁妙回过神, “没有,地上捡的。”

“那就是别人吃鱼了。”霜岚恶狠狠道,“岂有此理, 开小灶竟然不告诉我们。”

祁妙笑意不达眼底。

这鱼,恐怕……一般人吃不了。

“你们怎么灰头土脸的?”她收好鳞片, 奇道, “跟才从战场上爬回来一样。”

“纯属倒霉。”霜岚悻悻道, “回来的路上正好遇见宗主和温长离打架, 可不就是从战场里爬回来的吗。”

“……凌云宗的钱库,危矣。”祁妙脑瓜子嗡嗡的,“恐怕执法长老得到消息时, 会当场气死。”

霜岚十分赞同她的观点,接话道:“然后再气得从棺材里坐起来,怒骂我们宗主三百遍。”

两人对视一眼, 同时叹气。

青珩将自己收拾干净, 随手扔给祁妙一袋花种,“喏, 你要的东西。”

“谢谢小师姐, ”祁妙高高兴兴的咧开嘴, 想起什么, 从食盒里端出糕点, “吃点心不?”

“哪儿来的?”青珩捻了一块, “看上去不像是外面卖的。”

“没,一个,嗯……”祁妙咬了下舌头,方道,“朋友过来看我,顺手买的。”

青珩看了她一眼,没多说什么,纡尊降贵的尝了一口。

她表情有刹那的抽搐。

“怎么了?”霜岚好奇道,“不好吃吗?”

“你试试就知道了。”

说着,青珩掰了一小块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她嘴里,好整以暇的问:

“怎么样?”

霜岚:“……”

“这家店的师傅,”她咽下口中的食物,痛苦面具,“究竟是怎么得到这份工作的?他是救了老板的命吗?”

“我第一次吃的时候也很震惊。”祁妙感慨,“还以为现在修仙界的糖都不要钱了。”

霜岚疯狂喝水漱口,毫不留情的吐槽:

“这家店等着倒闭吧,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人喜欢吃这玩意儿!”

“……那倒也不全是。”祁妙默默收好糕点。

还是有人好这一口的。

比如,那个惨兮兮的,被关在婆娑界的前辈。

“对了,紫苏长老还没消息吗?明天就要去浩然门登记身份了。”她又问道。

说起这个话题,霜岚五官扭曲成一团,面容狰狞的回道:

“空寻长老传消息回来,他出发后不久便与我师尊不慎走散了,后来在东南方某个边陲小国找到了迷路的她,但那里有种罕见的水果,叫什么……榴莲?

据说奇臭无比!师尊她非要守在那里等榴莲成熟,怎么都不肯回来,直接让兰莳仙子去替她带队了。”

祁妙:“…………”

她握住霜岚的手,语气坚定而恳切:“让她回来的时候务必给我打包带点,谢谢。”

霜岚:“……好的。”

祁妙期待的搓搓手,笑出八颗牙齿,又想起一事,赶紧问她:

“对了,听说当年去我家的,不止紫苏长老一人?还有一位仙子?”

霜岚动作一顿,满脸迷茫:“是吗?我竟不知道还有这事。”

祁妙目光定在她手上,缓缓道:“年代久远,你不清楚,也正常。”

停了停,她又不经意般问道:

“师姐,或许你听说过,容忆这个名字吗?”

霜岚低头给自己倒茶,语气仍是不确定:“好像没有听过。”

“师妹,你问这个做什么?”她反问祁妙。

祁妙如实道,“忘了说,之前我们在相思镇河底发现了一具白骨,凶器上刻了这两个字,现下万仙盟正在全力找这个人。”

霜岚神情有瞬间的恍惚,“是这样啊。”

祁妙瞧着她的脸,久久没出声。

霜岚离开后,房间里只剩祁妙与青珩。

天色已黑,两人洗漱完毕,上床就寝。

屋中只亮了一盏小小的灯,光芒微弱,透过帐子落到青珩脸上。

她翻来覆去,双眼睁开又阖上,如此循环了半个时辰,终于还是没忍住,推了推缩在角落的祁妙。

沉声道:“不瞒你说,我总觉得霜岚刚才的表现不对劲。”

祁妙头也不回,好半天,才敷衍的“嗯”了一声。

“你也发现了?”青珩问。

“师姐的手,在抖。”祁妙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声音也闷闷的,“她说了谎。”

“那她究竟为什么要说谎?”青珩道,“她故意隐瞒容忆的事,是在故意包庇对方?难道这个容忆,和她有什么关系吗?”

祁妙简单干脆的回道:“不知道。”

青珩去扯她的被子,“你认真些!”

祁妙被迫翻了个身,与她面对面躺着,无奈道:“小师姐,我很认真。”

青珩不满,“没看出来。”

祁妙呵欠连天:“我是真不知道,大师姐她为什么要这样做,真的真的完全猜不出来,她又不肯告诉我们。”

“难道她有什么把柄在对方手中?”青珩越想越精神,“又或者,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祁妙搓了把脸,拨开枕头上的黑发,凝了会儿上面绣着半支的紫玉兰,喃喃自语:

“如果,她是为了保护某个人呢?”

青珩没听清,追问道:“嗯?你刚刚说什么?”

“没说啥。”祁妙拉过被子蒙住头,“睡觉。”

青珩隔着被子捶了她一记,赌气去挤她,“我从没和人同床共枕一起睡过,今晚恐怕是难以入眠了,警告你,最好不要打呼噜或者磨牙说梦话,不然我就——”

“知道了知道了。”

祁妙好脾气的答应下来,跟条毛毛虫似的往里拱了拱。

隔了好久,她忽的又问道:

“小师姐,你说,茵娘会去哪里呢?”

没人回答。

她扭头去看青珩。

对方呼吸均匀,睡颜安稳。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难以入眠。

祁妙扶额,轻手轻脚下床。

青珩皱着眉毛,小声哼哼梦话:“别走,我们,一决高下……”

“好好好,改天一定一决高下,睡吧睡吧。”祁妙替她掖了掖被角,轻声安抚。

青珩没再说话,翻身睡熟。

祁妙拨开帐子,趿拉着鞋找出那包花种,又端上被众人嫌弃的点心,闭眼冥想,试图进入自己的识海。

很快,周遭气息猝然一变,白光闪过,她置身熟悉的荒野。

“噶——”

天上飞来一只秃毛大鸟,盘旋着降落在她面前。

“哟,毕方同志,”她友好的打招呼,“你还没死呐?”

一段时间不见,毕方明显憔悴了许多,脾气却依然火爆,跳着脚回道:

“笑话,你死了,鸟爷我都不会死。”

“总有一天,鸟爷必会报你当初拔我毛之仇的!”

祁妙认真询问:“那前辈也拔你毛了,你和他朝夕相处的,咋不趁机报复他?”

“我是报仇,不是寻死。”毕方幽幽道。

祁妙放下电心鼓掌:“不错,逻辑很严谨。”

“少废话,赶紧上来。”毕方朝她蹲下。

祁妙:“哈?”

“主人感应到你来了,让我出来接你。”毕方恶声恶气,“十息之内要见到你人,迟到了后果自负。”

祁妙麻溜的爬上它的背,没有毛可以抓,只能俯身抱住紧紧它脖子:

“走走走!”

毕方被勒的直翻白眼,费力扇动翅膀,跌跌撞撞起飞。

等到了婆娑殿门口,它“噗通”一声,脸刹着地,大口喘着粗气。

“啧,看来小身板不太行啊。”祁妙理了理衣襟,跳下它的背,高高兴兴地推开沉重殿门。

一眼就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王座之上,紫衣男子单手支颐,低眸沉思,一动不动,不知保持了这个姿势多久,安静得像一副褪了色的画,连烛火也黯淡。

这一刻,祁妙没由来的想到——

他之前说的也没错。

这个婆娑殿,确实太冷清,太寂寞。

一个人在这里住上百年千年,会疯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很想很想,很想打碎这些仿佛凝滞了的时间。

“前辈。”祁妙故意加大声音,雀跃道:

“我来了!”

紫衣如梦初醒般抬头。

凝滞的时间终于再一次走动。

他望着她似笑非笑:

“十息已过,你迟到了。”

祁妙赶忙撇清关系,“是毕方年纪大了,飞得太慢,与我无关。”

门口的毕方:“……”

它颤巍巍抬起翅膀尖,给她竖了个中指。

“不过前辈别生气,”祁妙讨好的上前,“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她亮出手里的点心,骄傲的挺胸抬头:

“你看,是你最喜欢的红豆糕!我上次说了会给你带,现在这不就给你带来了吗?怎么样怎么样,我是个说话算话的人吧?”

紫衣男子勾起殷红唇角,对她伸出右手,嗓音如潺潺流水:

“上前来。”

祁妙哼哧哼哧走过去,将碟子放进他手里,眉飞色舞:

“给你给你,喜欢吃我以后还给你带。”

他却将碟子放在了一边,苍白瘦极的手指取下她的面具,旋即轻轻落在她颊边,不轻不重捏了把。

“怎么瘦了?”他不满。

“有吗?我明明一顿吃三碗。”她也捏捏自己另外一边的脸颊,“我怎么觉得还圆润了点?”

“本尊说瘦了就是瘦了。”他凝眉,“以后用饭再加一碗。”

祁妙:“……前辈,我是人,不是猪。”

“遇到危险,为什么不叫毕方去帮你?”他继续质问。

祁妙知道,他指的是上次在幽冥山的事。

“我,我本来是打算让毕方出来的,”她小声解释,“但是情况有变,其他宗门的人赶了过来,不好让他看见毕方,怕会多生事端。”

他轻哼一声,眉间涌上凶戾:“那本尊便连他也一并杀了。”

祁妙讪讪:“前辈,咱们文明点,整天打打杀杀,不好。”

“呵。”他目露倨傲,“人总归是要死的,能死在本尊手下,是他的荣幸。”

祁妙无话可说。

没法交流,根本没法交流。

她常常因为自己太过正常,而无法融入这群神经病而感到苦恼。

“不说这个了,”祁妙笨拙的转移话题,“我这次还带了别的东西。”

她拿出揣在怀里的纸包。

“什么?”他兴致缺缺。

“当当当当,是栀子花的种子!”

祁妙嘿嘿笑,邀功似的将花种放在他手里,夸张比划了一下:

“我不是说过吗?我会在你门口种很多很多花,这样你每天推开门就能看见了!还特别香!”

“……”

紫衣看着她的笑脸,有片刻的失神。

祁妙挽好袖子,干劲十足,“前辈,你能走出这座宫殿吗?咱们一起去种花吧,总要有点参与感,你才会和我一样爱这些花呀。”

他抓紧扶手,嗓音微哑:“本尊并不想爱,这些柔弱又无用的废物。”

闻言,祁妙思考了一下,换了个说法,眉眼弯弯:

“那就当做打发时间?比起坐在空****的宫殿里,和我一起去外面吹吹风,应该也会更有趣一些吧?”

他沉默下去。

她生怕耽搁太久青珩会发现端倪,拉了他就往门口跑,“行了行了,别犹豫了,就一起去吧,我给你找个干净石头当凳子坐哈。”

猝不及防下,他一个踉跄,被迫跟在她身后奔跑。

少女的速度很快,抓着他的手很稳,好像……永远都不会放开。

黑漆漆的殿门近在咫尺。

他停下脚步。

她不解回头,眸光清凌凌的,不含一丝杂质。

“前辈?”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他低声问她,“为什么,要对我……好?”

这就叫好了?

自己啥也没干,就投喂了一下食物,带着亲近亲近大自然,就叫对他好了?

这人对“好”的标准……还不是一般的低。

祁妙一阵牙疼,但还是认真和他解释:

“我承认,刚开始我确实挺怕你,也不怎么,不怎么看得惯你。”

“可是,你护住了我的性命。”

她语气陡然认真:

“我这人最是惜命,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要保护我,我都发自心底的感激,并且想尽我所能的回报。”

好一会儿,他用力闭了闭眼,“你知道我是谁吗?”

祁妙咽了口口水,莫名有点紧张:“你是?”

他薄唇张张合合,最终还是咽下了那个名字,轻声吐出另一句话:

“我是有罪之人。”

一个被封印在此的有罪之人,婆娑界是他的囚笼。

而这座宫殿,便是缚住他的铁索。

“巧了,我也是。”

听到他这样说,祁妙反而轻松下来,笑眯眯地说道,“这个世界上想杀我的人可太多了,数都数不过来,我每天都有可能会死,咱们俩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你不会。”他注视着她,“有我在,没人能要你的命。”

这语气太郑重,祁妙蓦地偏头咳嗽一声:

“谢谢。”

注意到自己还拉着他,她表情不太自然的想松开,对方却用力反扣住她的手,抓得很紧。

犹如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绳索。

“走吧。”他带着她,一步步跨过大门。

刹那间,整个婆娑界开始疯狂颤动,闪电划破阴沉沉的天幕,大地猛烈摇晃,裂出深深沟壑。

他脸色苍白如纸。

祁妙惊了:“你不能出来?!”

紫衣用力按住想推他回去的她,随意抹去唇角血迹,抬头看了眼厚重的乌云,紫瞳划过一抹微光。

异象骤然停下,一切重归宁静。

而他安然站立,对她柔和了眉眼,语气前所未有的轻快:

“种花。”

某一年某一日,罪人挣开了铁索。

只为与囚禁他的少女,一同种下那些纯白的、带着馥郁香气的花。

哪怕为此,碎骨折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