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面具生得丑陋又诡异, 仿佛见不得人一样,躲藏在暗处。

帝夙眉心微蹙,隐隐露出几分戾气, 下面几位恶道不自觉地低下头去, 不敢直视他。

没有经历过十五年前那场神魔之战的人, 永远无法理解他们对这位魔尊的畏惧,那是神族和仙族的噩梦,何尝不是魔族和妖族的噩梦?他们只不过能庆幸这位魔尊不是他们的敌人罢了。

大殿中静默了片刻,才听到魔尊没什么情绪的嗓音, 在空****的大殿中回响:“她是谁?”

九幽鬼王道:“一百年前,一日成神的绝世天才, 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 被镇压在九巫山下。”

“九巫山?”

九幽鬼王道:“九巫山,又被称为‘诸神流放之地’, 只有犯了不可饶恕的巨大罪孽, 才会被流放到九巫山,在那里, 日月无光, 冰天雪地,没有任何活物,就算是神,也难以忍受那种苦寒。这个叫鹿朝的人被关在九巫山一百年, 为了离开那里,她向东极神尊君染献上了封印尊上的计策。”

阴山毒君接着说:“这个叫鹿朝的人十五年前已经离开了九巫山, 或许被神族悄悄带回去了, 尊上不可不防,她被困于九巫山下, 都能让尊上被封印,若她亲自出手,或许会成为尊上的心腹大患。”

帝夙冷冷问:“她如今在何处?”

阴山毒君:“没有人知道,神族对她的消息封锁得很严密,我们安插在神界的卧底也没能探听到半点儿消息。”

“那就继续探听吧。”帝夙并没有什么兴趣,他没有恢复记忆,关于魔尊的一切他都不关心。

他问这些,只是想弄明白自己为何会变成这样。

现在弄明白了,好像也没什么值得惊讶的,无非就是知道了将来会有一个很厉害的人来对付他,因为他曾是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

就像禹州的人,不管从前对他多好,一旦得知他的身份,便会将利刃转向他。

如果朝朝知道的话……他没有继续想,这个世上任何让她失望和不快的事情他都想毁掉,可偏偏他就是那个让她最失望的人。

“尊上。”阴山毒君小心翼翼开口,“那个九天神女,是否要把她放回去?”

“九天神女!?”除了九幽鬼王之外,其余三恶道都露出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

方才尊上说,她伤了一根寒毛,他们都得死。不会就是这个九天神女吧,那预言真要应验,他们魔域要完啊!

帝夙冷冷地拧起眉:“她不是九天神女。”

阴山毒君愣住:“不是,那……”

“她是我妻子,只是个凡人。”

大殿中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大家都在心中消化着巨大的信息。

妻子,尊上的妻子……凡人,竟是个凡人!?

不过,不管是个凡人还是个妖怪,总比是九天神女要好!

“原来尊上已经娶妻,恭喜尊上,魔域有了女主人!”十恶道前五中唯一的女恶道九头蛇娘嘻嘻一笑,“想必夫人一定是位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既然她也来了魔域,不如尊上和她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一来给夫人名正言顺的身份,二来,昭告六界,尊上回来了。”

她身为见惯了男人的魔女,自然最清楚一个男人在得到巨大的权力之后,还愿意公开承认自己落魄时的女人,那必定是极其爱她的。

更何况,尊上方才那副维护妻子的态度,九头蛇娘就知道今日这个马屁,她是拍对了。

果然,帝夙第一次转过身来,露出那张稍显青涩的少年脸庞,但眉眼中的戾气已经淡了几分,甚至露出一丝罕见的温柔:“婚礼?”

九头蛇娘忙说:“办一场风风光光,轰动六界的婚礼!”

帝夙没有第一时间反对,他沉默时,甚至好像在认真思考这件事,但片刻之后他还是摇摇头:“她不会喜欢的,暂时不。”

几个恶贯满盈的魔头们倒吸一口凉气,脑海中浮现出的是十五年前那个日天日地,满身戾气的恐怖魔尊,而仅仅十五年之后,他竟然也因为一个女子进退失据。

这就是男人成亲后的变化吗?

不过,只要那女人不是九天神女,他们就该敲锣打鼓庆贺了。

帝夙的目光冷冷地扫过去:“你们方才提起九天神女,似乎有话没说完?”

这下九头蛇娘不敢说了,还是一旁的阴山毒君开口:“这位九天神女,是预言之中尊上的命定之人,传说她……”

还没说完,帝夙冰冷开口:“杀了她。”

九头蛇娘欣喜道:“我就知道,这一定是神界搞的阴谋!什么九世情劫,天命所定,分明想用一个女人来蛊惑尊上,尊上岂是那等会被女人左右的人?”

其余人也松了一口气。

鹿朝抱着狗愣在原地,阿球兴奋地在她怀里扭来扭去,两只黑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她。

“你,你说什么?”鹿朝结结巴巴开口。

砚焉红着眼睛又问了一遍:“你是我娘亲吗?”

鹿朝:“……”

她摸着狗头,深吸一口气,笑着说:“小孩,我今年十五岁,只比你大六岁。”

砚焉:“你六岁就生了我?”

鹿朝真想捏住他的脸,告诉他多读点书吧!

但看着男孩这么可怜,她心平气和地说:“是这样的,首先,我是人族,你是魔族,咱两种族都不一样。其次,六岁真的生不了孩子,这不仅犯法,这违背自然啊!”

砚焉指了指阿球:“那阿球为何这么喜欢你?阴山大哥说,阿球是我娘亲留给我的小狗,它谁都不亲近,只亲近我和娘亲。”

鹿朝看着对自己狂摇尾巴的阿球,没想到能给她摇来一个儿子。

“也许是我不仅招人喜欢,还招狗喜欢?”

砚焉哼了一声,扑到枕头里。

鹿朝还是心软,这小子虽说是魔族,但从相识以来,一直没有伤害过她,两人算是有点儿薄弱的交情。

而且,毕竟只是九岁小孩,没有父母,却生活在一群恶贯满盈的魔头中间,要不是他强大的实力,都不知道会有多悲惨的下场。

她抱着阿球,坐在他身边,轻声说:“我以前也没有父母,从生下来就被扔掉了,我孤零零的一个人长大,为了活命,要和野狗抢吃的,要和比我强大的大人抢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每天都吃不饱,天冷只能裹着草席……在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差一点儿就死了,可是……”

她声音顿住,砚焉忍不住问:“可是怎么了?”

鹿朝摸摸他的脸:“可是我遇到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他把我带回家,让我吃饱,穿上暖和的衣服,然后教我读书,写字。虽然我也没有父母,但有他却比什么都好。”

砚焉从柔软的枕头里抬头看着她:“你不想知道你的父母是谁?”

鹿朝摇摇头,她好像从未想过父母是谁,也没有哀怨过为何他们不要自己,她活着的那个时代,战乱频繁,像她一样的孤儿太多了,也许父母早死了吧。

砚焉枕着她的手闭上眼睛,不知道何时睡着了,连阿球也不知不觉睡了。

果然是小孩子啊。

鹿朝把阿球放在他身边,好心地给他拉上被子,这才起身,在寝宫里转了一圈。

砚焉和人不亲近,他寝宫里只有几个宫女侍奉,这些人拿不准她的身份,也不敢阻拦她。

鹿朝走出寝宫,刻意隐去了身上的气息,偷偷潜入其他宫殿,打算探一探阴墟的虚实。

由于魔尊不在,偌大的王宫里,只住着一个九岁的砚焉,其余宫殿基本空置着,也不需要侍奉的宫人,更显得空****的。

而王宫修建在峭壁上,更显得风很大。

鹿朝一翻身,越过了王宫的围墙,往禁渊的方向悄悄走出,来的时候她从上空已经把阴墟大概的地形都记在心里了。

禁渊里封印着千万年来世间最邪恶的妖魔,小说里,帝夙觉醒之后,便打开了禁渊,让天地陷入浩劫之中。

鹿朝想看看禁渊中的封印是什么样子的,有没有可能她再想办法改一改这个封印,或者加固,总之,让帝夙不能轻而易举打开。

毕竟小说里一直到他被感化,还需千年,这千年时光里,她不可能坐视生灵涂炭,既然结局注定了,那么过程她希望能稍稍好一些。

否则,人不是太可怜了吗?生于世上,总有活着的权力吧。

越是靠近禁渊,越是阴森,四周直插天际的黑色石柱形成了诡异的石林,若是不熟悉阵法,恐怕会在此间迷失。

好在鹿朝是使用阵法和符咒的天才,封印帝夙都能做到,又怎么会被这区区阵法困住?

她一路畅行,因为有阵法在,甚至没有巡逻的魔兵,一直到一股血腥味飘入鼻端,她才放慢脚步。

前面应该就是禁渊了。

“尊上,这便是禁渊。”九幽鬼王那幽冷地声音响起来的一瞬,鹿朝的脚步也忽然顿住,她下意识躲到一根石柱后面,心脏猛跳。

她方才听见什么了?

九幽鬼王叫‘尊上’?

魔域中,虽有个继任的魔尊砚焉,但都被称为‘殿下’。

鹿朝背靠着石柱,抬头望着魔域黑漆漆的天空,此时已经天黑了,魔域上方一片幽暗的云,乌云之后一点点月光从云后洒下来。

“过去的数万年,魔域中只要出现厉害的魔族,就会被神族封印在禁渊中。”九幽鬼王说道,“尊上便是从这片禁渊中诞生的。”

浓郁的血腥味萦绕在鼻端,一眼看过去,禁渊像是一片沸腾的血池,周围有巨大的灵石照明,能隐约看见血池四周的符咒印记。

阴山毒君躬身说道:“只要尊上融合九件神器中的力量,就可以打开禁渊,向神族复仇。我们一族千万年来被镇压的仇恨,也该在这一代终结了!”

鹿朝悄悄从石柱后看过去,一眼就看见站在一座石台上的帝夙。

少年的身影在身后恭恭敬敬的五恶道中,显得有些单薄,夜风拂动着他高高的马尾,在充满血腥的禁渊上方,**开一个凌厉的弧度。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禁渊,一双琉璃般的灰眸,似乎被禁渊中的血映成了红色。

鹿朝知道他有多敏锐,害怕被发现,她并不敢多看,很快收回目光,在石柱后面黯然地垂下了眼眸。

她心里震惊之余,更多的还是一种无奈吧。

不管她怎么改变剧情,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只是可笑的是,时间还提前了。

不管是云瑶觉醒,还是帝夙知晓了自己的身份。

他已经来到魔域,接下来十恶道只会想方设法让他觉醒。

这已经是她一个人无法扭转的现实了。

“走吧。”片刻之后,她听到帝夙毫无情绪的声音。

她等了一会儿,直到脚步声远去了,她才悄悄出来,走到禁渊旁边,她绕着这巨大的血池走了一圈,将上面复杂的咒纹默默记在心里。

【主人,这个封印太复杂,恐怕不是一个人完成的。】

召灵看了一下,啧啧称奇。

鹿朝说道:“咒纹很古老,应该是上古那一批神族留下的。”

因为有太多人的痕迹,她一时之间也无从下手。

禁渊虽然没有护卫,但魔域中有的是眼睛,她不能久留,记下了所有咒纹之后,就匆匆离开了。

回到砚焉的寝宫中,他还没有醒,鹿朝走到外面的巨大露台上,跳到扶栏上坐着,任凭寒冷的夜风吹拂在身上,她毫无睡意。

脑海之中,不断地浮现出帝夙望着血池的神情,以及深夜郊外的篝火边,少年躺在她身边,满眼都是她的样子。

心中不难过肯定是假的,她又不是石头,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虽说不喜欢他,可是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既定的命运,还是会觉得造化弄人。

她可以阻止那个注定要来到的黑暗时代吗?

在阴墟王宫的最上方,帝夙坐在宫殿的屋脊上,曲起一条腿,握着问道的手搭在上面。

从他这里,可以将整片阴墟一览无余地收进眼底,这里黑暗,压抑,混乱,连城池中的灯火,都无法带来一点点暖意。

在人间生活久了,他好像并不能习惯这里。

他是这样,她呢?

少年的目光微微一转,就落在不远处那个坐在露台扶栏上的少女身上。

明红色的春装单薄轻盈,挽在手臂上的飘带随风扬起,那么浓艳亮丽的一抹色彩,和这片灰暗压抑的世界格格不入。

明知道她是娇贵的牡丹,不应生长在这里,可是……

如果不放她回人间,她会恨他吗?